一部分诗人拥有充满花香的灵魂,把生活看成是天空中的曙光;另一部分诗人拥有的只是阴暗、痛苦和愤怒;有的画家把一切都看成蓝色,有的画家则把一切看成黄色和黑色。我们每个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从眼镜里看到愉快的颜色和高兴的事情的人是幸福的。有的人在这个世界里看到的只是爵位、女人、银行、名誉、命运;真荒唐!我认识的人中,有的人在世界上只看到铁路、市场或牲畜;有的人从中发现一个美好的计划,有的人发现的则是猥亵诲淫的闹剧。
那些人问你什么是“猥亵”?作为问题来说,这是令人困惑、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大概同样喜欢给一对漂亮的靴子或一个美女下精确严格的定义,那是两个重要的事情。人们把我们的地球看成或大或小的泥巴堆,那是些非凡的人或者难以欺骗的人。
你刚才跟一个卑鄙的人讲话,他不以慈善家自居,不怕别人称之为卡洛斯派10,不投票赞成拆毁大教堂;但是,你不久便会突然沉默不语,或者承认失败,因为那些人没有原则,把道德看成空话,把世界看成滑稽可笑的地方。他们从那里出发,以便以无耻的观点去看待一切;他们讥笑最美好的东西,当你对他们讲慈善,他们就耸耸肩膀,并对你说慈善表现于捐助穷人。把捐助者的名单登载在报上,是件多美的事呀!
这种在主张、制度、信仰和癖好上的多样性是多么奇怪的事!当你对某些人说话,他们立即害怕地停下来,问你道:“怎么!你否认它?你怀疑它?人们可以废除宇宙的计划和人的责任吗?”如果你的眼神不幸地使人猜测到心灵的梦想,他们立即停下来,结束他们合乎逻辑的胜利,就像这些被想象的幽灵吓坏了的孩子,闭上眼睛而不敢再看一眼。
睁开你的眼睛,软弱而充满骄傲的人,艰难地爬行在你的尘粒上的可怜的蚂蚁,你对自己说是自由和伟大的,你尊重自己,可你在生活中是那么卑贱,大概你是嘲弄地对待你自己腐朽的身体。然后,你想一个如此美好的人生,就这样在你称作伟大的骄傲与作为你的社会本质的卑下利益之间动荡,并以不朽作圆满结束。对于你来说,不朽就是比猴子更好色,比老虎更凶恶,比蛇更阿谀奉承吗?哪里会!替我为了猴子、老虎和蛇建造一个天堂,一个为了奢华、残酷和卑鄙的天堂,一个利己主义的天堂,为了这灰尘的来世,也为了这虚无的不朽。你自称是自由的,能够做你称作善与恶的行为吗?大概是为了人家更迅速地判决你吧,你会做出些什么善事呢?在你的一切举动之中,有一个举动是唯一不被骄傲所推动或者不从利益出发去考虑的吗?
你是自由的!你一出生就顺从父亲的一切弱点;你日益接受你一切邪恶甚至愚蠢的种子,使你评判社会、你本人、你周围的一切的种子,即用你自己的尺度去进行比较和评判的种子。你伴随着很狭隘的成见诞生,人家使你对善与恶有固定的看法。人家对你说应该爱自己的父亲,在他年老时要照顾他;你两件事都照办了,你不需要人家教你,不是吗?这跟需要吃饭一样,是天生的美德;而在你出世的山后面,人家教导你的兄弟去杀死年迈的父亲,他便把父亲杀了,因为他想这是自然的,这也不必人家教他。人家抚养你长大,对你说,千万不要以肉欲的爱去爱你的姐妹或者母亲,如果你像其他的人一样出身乱伦,因为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是亲兄妹,他俩的孩子也乱交;而太阳落下,照耀着别的民族,他们把乱伦看成德行,把杀害兄弟或姐妹当作义务。你是否不被支配自己行为的原则所束缚?是你决定自己受教育的情况吗?是你愿意怎样出生就怎样出生,性格开朗或者忧郁,温柔或者凶恶,有德行或者腐化堕落,身体健壮或者患肺结核?
但是,首先,你为什么出生?是你愿意出生吗?有人在这方面给你提了建议吗?因此你不可避免地要出生,因为你的父亲有一天狂饮乱舞后回来,因为喝了酒,听了下流放荡的话而浑身发热,你的母亲趁机加以利用,在肉欲与兽性本能的驱使下,她使出女人的全部狡猾手段,那本能是造化在创造人的时候赋予她的,她终于能够使这个从青少年时代因公共节日而疲乏的男人活跃起来。不管你是多么高大,你首先是跟唾液一样肮脏,比尿还要更恶臭的某种东西;你然后像蠕虫一样经历种种变化,终于出世了,几乎没有生命,哭着,喊着,紧闭着双眼,好像憎恨那个自己呼唤了那么多次的太阳。人家给你东西吃,你长大了,像树叶一样生长;如果风没有过早地把你卷走,那实属偶然,你要顺从多少东西?顺从空气、烈火、阳光、白天、黑夜、寒冷、炎热,顺从围绕着你的一切,与存在着的一切。这一切都支配你,使你激动;你喜爱青翠的草木、花卉,当它们枯萎凋谢,你就感到悲伤;你爱你的狗,当它死了,你就哭泣;一只蜘蛛向你爬过来,你害怕得往后倒退;有时,你看见自己的影子就发抖,当你的思想陷入虚无的神秘里,你吓坏了,害怕怀疑。
你自称是自由的,每天却被许许多多事情推动着行动。你看见一个女人,爱上了她,爱得要命;你有使跳动的血液平静下来的自由吗?你有使发烫的头脑冷静,抑制激动的心情,平息那折磨你的强烈欲望的自由吗?你能摆脱你思想的支配吗?千条锁链约束你,千根刺棒驱赶你,千条绊绳阻挡你。你初次见到一个男人,他相貌中的某一点使你不舒服,你就一生中都厌恶那个人;如果他的鼻子没有那么大,你也许会喜欢他的。你的胃时常痛,你粗暴地对待本来应该大方地接待的人。从这些事件中注定要引出或者连接上别的一连串的事件,从中又派生出别的事件。是你创造了你的体格与情操吗?不,你只能在按照你的意图随便制作与塑造它的情况下,完全控制它。因为你有灵魂,你就自称是自由的吗?首先,是你发现了这个现象,却不会下定义。内心的一个声音对你说那是对的;首先,你说谎,一个声音对你说你是软弱的,你觉得在自己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你想用你扔进去的东西填满,甚至连你都相信那是对的,你能肯定吗?是谁对你说的呢?你长期受到两种对立感情的打击,在犹豫不定以后,抱着怀疑的态度,便倾向一种感情,相信自己是做出决定的主宰;但是,要当主宰,应该没有任何倾向,如果你偏好根深蒂固的恶,如果你生来就养成坏习性,并被所受的教育加以发展,你有做善事的自由吗?如果你有德行,如果你讨厌罪恶,你可能犯罪吗?你有行善或者作恶的自由吗?既然是向善的感情始终指引着你,你不可能作恶。
两种倾向在斗争与角逐,如果你作恶,那是因为你更倾向于堕落而缺乏德行,最猛烈的狂热占了上风。两个人打架,最虚弱,最不机智,最不灵巧的人,肯定被最强壮,最机智,最灵巧的人打败;两相争斗不管可以持续多久,始终有一个是失败者。同样,在你的内心之中,你仍然认为善的那方面要占上风,正义是否总是胜利呢?你判断是善的,它是否是绝对的、不变的与永恒的善呢?
因此,在人的周围只是黑暗;一切都是空的,而且人希望某种固定的东西,他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打滚,他愿意停留在那里,他想牢牢地抓住一切,可是什么也没抓住;他抓着祖国、自由、信仰、上帝和道德,然而这一切都从他的手里掉下来;他像一个狂人,让水晶杯跌落在地,却大笑他所造成的碎片。
但是,人有一个不朽的灵魂,那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他对两个他不理解的观念坚信不疑,并为之抛洒热血:灵魂与上帝。
这个灵魂是一种本质,我们的身体围绕着它转,就像地球环绕太阳转一样;这个灵魂是高尚的,因为它作为一种精神本原,根本不是属于尘世的,绝对不是卑贱低等的。然而,难道不是思想控制我们的身体吗?难道不是它在我们想杀人的时候,使我们的手臂上扬吗?难道不是它使我们的肌肉具有活力?精神大概是恶的本原,而肉体是恶的因素吗?
让我们看看,这个灵魂,这个良心多么有伸缩性,又多么顺从,多么软弱无力,又多么随和,它在压在它身上的物体的压迫下,多么容易弯曲,多么容易倚靠在对它弯腰的物体上!这个灵魂多么唯利是图与卑劣,它是怎样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撒谎与骗人!是它出卖手、脑袋、舌头,乃至整个身体;是它想要鲜血,需要金子,总是贪得无厌,难以满足;它在我们中间好比一种渴望、某种强烈的欲望,使我们焦虑不安的欲火,要我们追随着它旋转的枢轴。
人啊,你是伟大的!无疑不是从身体方面来说的,而是从精神方面来说的,那精神据说使你成为自然的主人;你是伟大的,是强有力的主宰。
每天,你确实震撼地球,你开凿运河,建造宫殿,把江河关闭在石坝之间,采集草本植物,把它们捣碎,然后吃下去;你用船只的龙骨搅动海洋,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美好的;你自认为比你食用的畜生要优越,比被风卷走的树叶更自由,比在塔楼上方飞翔的老鹰更伟大,比你从中获得面包和钻石的土地更有力,比你在上面驶过的海洋更厉害。但是,唉!被你翻动的土地,自己复活了,运河被毁坏了,江河侵袭你的田野和城市,你宫殿的砌石剥落坠地,蚂蚁在你的王冠和宝座上跑来跑去,你的所有舰队在它们经过的洋面上只留下一滴水珠或者飞鸟的拍翼声。而你本人在年龄的海洋上经过,留下的只是你的船在波涛上留下的航迹。你相信自己是伟大的,因为你不停顿地工作,但这工作恰恰是你虚弱的证明。你因此被迫学习,以你的汗水为代价学习所有无用的东西;你出生之前是奴隶,活着之前就不幸。你带着骄傲的微笑观看星星,因为你给它们命名,计算它们的距离,好像你需要无限,把空间围在你思想的界标圈内,但是,你弄错了!谁对你说,在这些光明的世界后面,还有别的世界,而且无穷无尽,永远如此?也许你的计算停留在只有几尺的高度,一把事实上的梯子正从那里开始吗?你本人明白你使用的词,例如范围、广延性、空间等的价值吗?它们比你,比整个地球还要广阔。
你伟大,你跟狗和蚂蚁一样要死的,但比它们带着更多的遗憾去死;然后,你腐烂;我要问问你,当蠕虫来咬你,你的身体在坟墓里的湿气中分解,你的粉末不复存在,人啊,你在哪里?你的灵魂在哪里?这个灵魂是你行动的动力,它把你的心交给仇恨、嫉妒和所有的激情,这个灵魂,出卖你,让你做了许多无耻的行为,它在哪里?有一个相当神圣的地方用来接待它吗?你尊重自己,你获得光荣,就像一个神,你生出有关人的尊严的想法,自然界中没有任何东西面对你而有这种想法;你希望大家尊重你,你使自己受尊敬,你甚至想让这个身体,尽管在活着时它是那样卑劣,在死去以后获得光荣。你想要人家在你的尸体前脱帽致敬,但你的尸体变质腐败,尽管它在你活着时比你还要更纯洁。这就是你的伟大吗?——灰尘的伟大!虚无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