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没有序言——那就是说没有文学的序言也是不成的,”伊凡笑了,“哎!其实我算是什么作家!你瞧,我这段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在那个时候恰巧有在诗里把天神引到地上来的习惯,——这点你从学校的课本上一定早就知道了。关于但丁我先不提。在法国,法庭职员和修道院的修士扮演整本的戏剧,把圣母、天使、圣徒、基督,甚至还有上帝全搬上了舞台。当时这种场面表演得非常淳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写出了老巴黎,路易十一时代,为庆祝法国太子的生辰,在市政厅里演出一出含教训意义的、给大家免费观看的戏剧,名叫《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 [8] ,剧本里圣母亲身出场,宣告她的bon jugement [9] 。我们莫斯科在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也时常演出几乎完全类似的戏,特别是从《旧约》中取材的戏。但是除了戏以外,当时还有许多小说和‘诗’流传于世,这些作品里在必要的时候也出现圣徒、天使和全体天神。我们的修道院里也翻译,传抄,甚至写作这类的诗,而且早在鞑靼人统治时代就是这样。比如,有一篇修道院的诗,——自然是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题目是《圣母游地狱》,它描写的场面和手法的大胆不亚于但丁的作品。圣母亲临地狱,由天使长米迦勒给她引路。她看到了罪人和他们所受的苦刑。其中在油煎湖上有一群极引人注目的罪人:他们中有些人已沉入湖底,再也浮不上来,‘那些人已经被上帝遗忘了,’这是一句非常深刻而有力的话。圣母惊愕而流泪了,跪在上帝的宝座前,为地狱里的大众请求赦免,不加歧视地为她所见到的一切人请求赦免。她同上帝的谈话是极有趣的。她哀求着,不肯离开,当时上帝把她的儿子被钉着的手足指给她看,问她:我怎么能赦免他的凶手呢?于是她吩咐全体圣徒、殉教者、天使和天使长们同她一齐跪下,祈求不加歧视地赦免一切人。结果是她向上帝求到每年从耶稣受难日到三一节停刑,地狱里的罪人们立刻感谢上帝,向他喊:‘主啊,你这样裁判是对的。’我的那篇诗如果在当时出现,也一定会是这类的性质。在我的诗里他也出场了,尽管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出现一下,走了过去。自从他发出必将来到自己的天国的誓言以来,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还在十五个世纪以前,他的预言者就记录着:‘看呀,我很快会来的。’‘关于日子和时刻甚至我也不知道,惟有我的天父知道。’这是他自己还在地上时说的话。但是人类仍怀着当年的信仰和当时的感动心情在等待着他。嗯,这信仰甚至更大了,因为人们已经有十五个世纪没再得到天上的保证:
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
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 [10]
也只好相信内心的话了!不错,那时还有许多奇迹出现。有些圣徒会作神奇的治疗;还有一些圣者传上说,天上的女皇曾亲身降临到他们那里。但是魔鬼决不肯打盹的,人间已开始对这些奇迹的真实性怀疑起来。恰巧当时在德国北部出现了可怕的新的邪教。‘像火炬一般’的巨星‘落在水源上,水变苦了’。巨星就是指教会。这些邪教徒开始亵渎上帝,否认奇迹。但是仍坚持信仰的人们却信仰得更加热诚了。人类的眼泪照旧涌向他,照旧等待他,爱他,寄希望于他,渴求为他受苦以至死亡,和以前一样。……人类怀着信仰和热情祷告了许多世纪:‘主啊,快来吧。’他们向他祈求了许多世纪,到后来他怀着无边的慈悲心肠,终于亲临到祈祷者面前。早先,当一些圣者,苦行者,圣隐修士还活在世上的时候,他也曾降临到他们那里来过,在他们的行传里曾有记载。在我们国家里,深信自己的诗句说出了真理的丘特契夫 [11] ,曾经这样宣告:
天国之王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着奴服,
曾经走遍了亲爱的大地,
到处给人们赐福。 [12]
我可以对你说,这一定是真的。他想在人民面前——在那些受折磨,受痛苦,满身罪孽,却像孩子般爱他的人民面前出现片刻。我的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地方,在宗教裁判制度最可怕的时代,各地每天烧起火堆,颂祷上帝,
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
烧死凶恶的邪教徒。
哎,这自然并不就是他预言中当世界末日时,他将带着天上的荣耀,‘像闪电从东到西照亮天边’似的突然显现在人前的那种基督降临。不,他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时间地降临到他的孩子们那里去,而恰巧在活烧邪教徒的地方。他怀着无比的慈悲,仍旧以他十五个世纪以前在人间走动了三年时那个原来的人形,又一次在人间走动。他降临那个南方城市的‘火烫的大道’上,在那里,刚刚在头一天,有国王,宫廷骑士,红衣主教们和美丽的宫廷贵妇们在场,在全塞维尔城众多人民面前,任宗教大法官的红衣主教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ad majorem gloriam Dei [13] ,一下子烧死了几乎上百个邪教徒。他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出现的,可是真奇怪,大家全认出了他。这应该是我那首诗里最精彩的一段,——描写为什么人们会认出他来。人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随着他走。他默默地在他们中间走着,带着流露出无限同情的宁静的微笑。他的心上燃烧着爱的太阳,他的眼中闪耀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芒,射到人们的身上,使他们的心里涌出感激回报的爱。他的两手伸向他们,为他们祝福。只要和他一接触,甚至只要碰到他的衣服,就发生治疗的力量。人群里一个从小就瞎了眼睛的老人呼吁道:‘主,治愈我吧,让我也能看到你。’立刻,好像一片鱼鳞从他的眼睛上落下,盲者看到了他。人们哭着,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着歌,对他喊着:‘和散那!’ [14] ‘这是他,这是他自己!’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他在塞维尔教堂的台阶上面站住了,那时正有人哭着把一个敞着盖的、装小孩的白色棺材抬进教堂,棺材里躺着一个七岁的女孩,一位名人的独生女。死孩全身躺在鲜花里。人群里有人对哭着的母亲喊道:‘他会使你的孩子复活的。’出来迎接棺材的教堂里的神父困惑不解地看着,皱起了眉头。但这时响起了死孩的母亲的痛哭声。她跪在他的脚前,向他伸出双手,呼喊说:‘如果真是你,就请你使我的孩子复活吧!’送殡的行列停住了,小棺材放在台阶上,他的脚下。他慈悲地看着,他的嘴唇轻声说出:‘塔利法,库米。’——意思就是:‘起来吧,女孩。’小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来,睁大着惊讶的小眼睛微笑地张望着四周。她两手还握着她躺在棺材里时人们放在她手里的那把白玫瑰。人们骚动了,发出了喊声和哭声,就在这时候,忽然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正走过教堂旁的广场。他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高大而挺直,脸庞削瘦,眼眶深陷,但眼里仍发出火一般的光芒,他并没有穿他那套昨天在烧死罗马教的敌人时曾在人前炫耀的红衣主教服,——不,这时候他只穿着他粗糙的旧教士服。他的一些脸色阴沉的助手和奴隶,还有‘神圣’的卫队在后面跟着,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在人群前面站住了,远远地观望着。他全都看见了,他看见那口棺材怎样放在那个人的脚下,看见女孩怎样复活。他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皱紧灰色的浓眉,眼里射出了凶光。他伸出手指,吩咐卫队把这人抓住。他的威力是那么大,人们又是那么惯于对他战战兢兢,百依百顺,因此当时群众毫不怠慢地立刻给卫队让开了一条路,而那些人就在突然来临的一片死寂中,抓住这个人,把他带走了。群众立刻像一个人似的匍匐在地,朝宗教法官叩头,他默默地向人们祝福,走了过去。卫队把犯人带进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厦中一间带圆顶的狭窄而阴沉的监狱里,把他关在里面。白天过后,黑暗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塞维尔的夜晚来临了。空气里充满着‘桂叶和柠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监狱的铁门突然打开,年老的宗教大法官亲自手里拿着灯,慢腾腾地走进了监狱。他独自一人,狱门立时在他身后又关上了。他站在门前,注视他的脸整整有一两分钟,然后轻轻地走近前来,把灯放在桌上,对他说道:
“‘真是你?真是你么?’他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急速地接着说,‘别出声,别回答吧。你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加添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你确实是来妨碍我们的,你自己也知道。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愿知道真的是你还是仅仅像他,但是到了明天,我将裁判你,把你当作一个最凶恶的邪教徒放在火堆上烧死,而今天吻你的脚的那些人,明天就会在我一挥手之下,争先恐后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这你知道吗?是的,你也许知道这个。’他在深刻的沉思中加了这句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囚犯。”
“我不大懂,伊凡,这是什么意思?”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的阿辽沙微笑着说,“只是无边的幻想呢,还是某种老年人常犯的毛病,一种令人难耐的qui pro quo [15] ?”
“就算是后者吧,”伊凡笑了,“既然现代的现实主义已经把你的口味败坏了,弄得你不能忍受一点点幻想的东西,那就随你说它是qui pro quo吧。这话也对,”他又笑了起来,“老人已经九十岁,他早就有可能会死抱住一个观念顽固得发了狂。他也有可能是被犯人的外貌吓坏了。最后,那也可能只是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在离死期不远,再加上由于昨天在火堆上烧死一百个邪教徒而头脑发热时产生的梦魇和胡话。但管它是qui pro quo还是无边的幻想,对于咱们不全是一样的么?问题只在于老人需要说出自己的意见,九十年来第一次,讲出他在这整个九十年中沉思默想着的一切。”
“那么囚犯也仍旧沉默着?仍旧看着他而一言不发么?”
“不管怎么说,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嘛,”伊凡又笑了,“老人自己已经向他指出来,他没有权利在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什么话。要知道,至少照我的意见看来,这也正是罗马天主教最主要的特点:‘你既然已经把一切都教给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现在根本不必来,至少目前你不该来碍事。’他们不但嘴里说这一类的话,还写了下来,至少耶稣会教士是这样。这是我亲自从他们的神学著作里读到的。‘你有权哪怕是向我们显示你所由来的那个世界里的一个秘密么?’我诗里的这个老头子问他,随后又自己代替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权利,因为你不应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添什么,你也不应夺去人们的自由,这自由当初你在地上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决地维护过。不管你新宣示些什么,因为他们将作为奇迹出现,因此必然会侵犯人们信仰的自由,而他们的信仰自由,还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为珍贵。你不是在那时候常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么?但是你现在看到这些“自由”的人们了。’老人忽然沉思地莞尔一笑,补充说。‘是的,我们曾为此花了极高的代价,’他继续说,严厉地看着对方,‘但是我们终于以你的名义完成了这件事。十五个世纪以来我们为了这自由而艰苦奋斗,现在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彻底。你不相信完成得很彻底么?你温和地望着我,甚至对我丝毫不加恼怒?但是你知道,现在,正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但这是我们完成的工作,不知道你所希望的是这个,是这样的自由么?’”
“我又不明白了,”阿辽沙打断他的话说,“他是在讽刺,嘲笑么?”
“一点也不。他恰好认为他和他的人的功绩,就在于他们终于压制了自由,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使人们幸福。‘因为只是到了现在(他自然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的时代),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们的幸福。人造出来就是叛逆者;难道叛逆者能有幸福么?已经有人警告你了,’他对他说,‘你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但是你不肯听这警告,你不承认那条可以使人们得到幸福的惟一的道路,幸而你离开的时候,把这事情交托给了我们。你答应,你留下了话,确认你给我们系绳和解绳的权利,现在你自然不用再想从我们手里夺去这个权利。你为什么跑来妨碍我们呀?’”
“‘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这正是老人想说的话的主要部分:——
“‘一个可怕的,聪明的精灵,一个自我毁灭和无形的精灵,’老人继续说,‘一个伟大的精灵,曾经在旷野里同你说话,据圣经里告诉我们,他似乎把你“诱惑”了。对不对?但再没有比他在三个问题中对你揭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当时你不肯接受它们,圣经里称它们“诱惑”。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地上曾出现过完全真实的伟大奇迹的话,那正是在那一天,正是提出这三种诱惑的那一天。奇迹正出现在这三个问题的提出上。如果完全为了试验和譬喻起见,设想那个可怕的精灵的三个问题已经在圣经里消失无踪,现在必须予以恢复,重新想出来,编出来,以便再记到圣经里去,为此召集地上一切智者——掌政权的人,总主教,学者,哲学家,诗人,给他们出课题:构想并编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但必须适合事件的范围,而且还必须用三句话,只用三句人类语言来说出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的历史,——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把地上的一切智慧合在一起,能够想出在力量和深度方面可以和那位勇敢聪明的精灵在旷野里对你实际提出的三个问题相比的东西呢?单就这些问题来说,单就这些问题的提出这个奇迹来说,就可以明白,这是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人类的一般智慧,而是永恒的,绝对的智慧。因为在这三个问题中,仿佛集中预示了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同时还显示了三个形象,其中囊括了大地上人类天性的一切无法解决的历史性矛盾。这在当时还不可能这样明显,因为未来还是不可知的,但是现在,过了十五个世纪以后,我们看见一切都已由这三个问题料到了,预言了,而且确凿地证实了,所以增添或减少都是不必要的。’
“‘你现在自己判断,究竟是谁有理:是你,还是当时问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是原话,但大意是这样的:“你想进入人世,空着手走去,带着某种自由的誓约,但是他们由于平庸无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驯,根本不能理解它,还对它满心畏惧,——因为从来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再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你看见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头么?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在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灵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全会跟着他跑,喊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你可知道,再过许多世纪,人类将用智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在旗帜上将写着:“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人们将举起这旗帜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在你的圣殿的废墟上将筑起一所新的大厦,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伦之塔,虽然这高塔也不会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样,但是你总还可以防止人去造这座新的塔,而使人们的痛苦缩短千年,——因为他们为这高塔吃了千年苦头以后,会走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时候他们会再寻找藏在地底下陵寝里面的我们(因为我们会重又遭到驱逐和折磨),寻到以后,就对我们哭喊:“给我们食物吃吧,因为那些答应给我们天上的火的人们,并没有给我们呀。”到那时候就将由我们来修完他们的高塔,因为谁能给食物吃,谁才能修完它,而能给食物吃的只有我们,用你的名义,或者假称用你的名义。哎,他们没有我们是永远永远不能喂饱自己的!在他们还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的科学也不会给予他们面包,结果是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的自由送到我们的脚下,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他们也将深信,他们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成性的。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像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不,我们也珍视弱者。他们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但是到了后来他们会成为驯顺的人的。他们将对我们惊叹,将把我们看作神,因为我们作为他们的领袖,竟甘愿把他们所惧怕的自由承担下来而统治着他们,——因为他们到后来觉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我们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我们要继续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将永不放你走近我们的身边。而我们正因为要作这种欺骗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不说谎。这就是沙漠里第一个问题的大意,这就是你为了你认为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然而在这问题里却包含了这世界上的伟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采用“面包”,你就可以解决了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后,他最不断关心苦恼的问题,无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最好无可争辩得使一切人都会立即同意共同对他表示崇拜。因为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 信仰和崇拜的东西。正是这种一致崇拜的需要,给每一个人以至从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上帝,互相挑战:“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的上帝的命!”这样一直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时候:因为人们同样还是要朝着偶像膜拜的。你已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对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无可争辩地对你崇拜的惟一的、绝对的旗帜,——那一面地上的面包的旗帜,而且是以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的名义而加以拒绝的。你瞧,你以后又做了什么。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对你说,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的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付给他。但是能握有人们的自由的只有那个能安慰他们的良心的人。随着面包你就能得到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绝对无可争辩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假如有人越过你而占有他的良心,——唉,那时候他甚至会抛弃你的面包,去追随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这是对的,但是结果怎样呢?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么?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取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定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因此你这样做,就好像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却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使他们受你的诱惑和俘虏而自由地追随着你。取代严峻的古代法律,改为从此由人根据自由的意志来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但是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对于像自由选择那样可怕的负担感到苦恼时,他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会提出反驳么?他们最后将会嚷起来,说真理并不在你这里,因为简直不可能再比像你这样做,更给他们留下许多烦恼事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使他们纷乱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为摧毁你自己的天国打下了基础,不必再去为此责备任何人。再说,对你提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三种力量,地上仅有的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部拒绝了,你这样做是自己开了先例。可怕的,绝顶智慧的精灵把你放在殿顶上,对你说:“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你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会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带着飞走,因此你不会落地摔死,那时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会证明你对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听他的话,没有跳下去。自然你这举动是骄傲而庄严的,像上帝一样,但是那些人,那个意志薄弱的叛逆种族,他们也是上帝么?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个跳下去的动作,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是丧失对他的整个信仰,就会落在你前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诱你的聪明的精灵就将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复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多么?难道你真会有一分钟一秒钟真能够相信别人也有力量抵挡这样的诱惑么?人类的天性难道能拒绝奇迹,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时刻,在内心发生了触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问时,仍旧能只凭良心作自由的抉择么?你知道你的苦行将记载在圣经里,直到永远而且流传八荒。你指望人们跟随着你,就会永远留在上帝身边,并不需要奇迹。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了奇迹,他同时也就会抛弃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还不如说是奇迹。而既然人没有奇迹就没法过下去,他就会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迹,他自己的奇迹来,就会去崇拜巫医的奇迹,女巫的邪术,尽管他也曾做过一百次叛徒、异教徒和无神派。当人们对你讥笑,嘲弄,对你喊叫“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会信仰这是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所以没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凭仗奇迹的信仰。渴求自由的爱,而不是囚犯面对把他永远吓呆了的权力而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叹。但是在这方面你对于人们的估价也同样过高了,因为显然他们虽然生来是叛徒,但却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围,自己想想,现在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你去看一看他们:你把谁提得跟你一样高了呢?我敢起誓,人类生来就比你想象的要软弱而且低贱!难道他也能够,也能够履行你所履行的事么?由于你这样尊敬他,你所采取的行动就好像是不再怜悯他了,因为你要求于他的太多了,——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爱他甚于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那倒同爱更接近些,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对你的爱更容易承受些。他是软弱而且低贱的。他现在到处反抗我们的权力,并且以反叛自豪。这有什么呢?这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这等于小孩子们在课堂里造反,轰走老师。但是小孩们的高兴结束了,他们将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们把神殿推倒,血溅大地。但是这些愚蠢的孩子们最后总会发现,他们虽然是叛徒,却是软弱无力的,对于自己的叛逆行动是禁受不住的。他们终将流着愚蠢的眼泪承认,那把他们造成为叛徒的人,无疑地是想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将在绝望中说出这句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将成为对上帝的亵渎,他们也就将因此而变得更为不幸,因为人类的天性不能忍受亵渎上帝的事,到后来会永远自行报复的。所以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受了许多苦以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你的伟大的预言家在寓言和幻想里说,他看见了第一次复活的全体参加者,每族各有一万二千人。但即使有这么些人,他们也已经仿佛不是人,而成为神了。他们背负了你的十字架,他们几十年来在饥饿的、不毛的沙漠中受煎熬,拿蝗虫和树根作食物,——你自然可以指着这些自由、自由的爱的孩子,自由而庄严地为了你的名而牺牲的孩子们来自豪。但是不要忘记:他们总共只有几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余的人呢?其余那些软弱的,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承受这么可怕的赐与的软弱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数选民那里来,而且是为了少数选民而来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神秘,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们也就同样有权利来宣扬神秘,并且教他们,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是神秘,对于这种神秘他们应该盲从,甚至违背他们的良心。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 奇迹 、神秘 和权威 的上面。人们很喜欢,因为他们又像羊群一般被人带领着,从他们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赐与,给他们带来了那样多痛苦的赐与。你说吧,我们这样教训,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对待人类的软弱无能,满腔热爱地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在我们的允许之下也让这些软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恶,难道我们不是爱他们么?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为什么你一言不发,热心地用你那温和的眼睛瞧着我?你生气吧,我不需要你的爱,因为我自己也不爱你。我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难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同谁讲话吗?所有我能对你说的话,你已经全知道了,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能把我们的秘密瞒住你么?也许你只是想亲耳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这个秘密来吧?那么你就听着: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 ,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拥护他 ,已经有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国指给你看时向你呈献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他那里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只宣布自己是地上的王,惟一的王,虽然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错呢?唉,这事业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刚开始,但毕竟已经开始了。完成它还需要等很长的时间,大地还要受许多苦,但是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成为恺撒,到那时我们就会去考虑全世界人类的幸福。本来你当时就可以拿起恺撒的宝剑来。为什么你却拒绝了这最后的赠礼?你如果接受了伟大的精灵的这第三个劝告,就可以解决人类在地上所寻求解决的一切,那就是:向谁崇拜?把良心交给谁?大家怎样最后联结成一个无争辩的、和谐一致的蚁窝?——因为要求全世界联合一致正是人们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痛苦问题。整个人类永远渴望着一定要把自己组成一个世界性的整体。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伟大的历史,但是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为他们对全人类世界性联合的要求比别的民族更强烈。伟大的侵略者帖木儿和成吉思汗,像狂飙般掠过大地,力图征服全宇宙,而他们所表现的也同样是人类对于全世界普遍联合的伟大要求,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恺撒的紫袍,本来是可以建立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的。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正是占有他们的良心,手里握有他们的面包的人么?所以我们拿起了恺撒的宝剑,而一拿起以后,自然就要抛弃你,跟他 走了。嗯,自由思想、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的风俗,还要猖獗许多世纪,因为他们没有我们就动手建筑巴比伦的高塔,结果一定会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个时候,野兽就会爬到我们脚前,用嘴舔着,用眼里流出的血泪来溅湿我们的双脚。我们将骑在野兽身上,举杯庆祝,杯上将写着这样两个字:“神秘!”但那时,只是到了那时,人们才会得到了安宁和幸福的王国。你为你的选民骄傲,但是你只有选民,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静。还有,在这些选民里,在本可以成为选民的强有力的人们里,有多少人由于等你等得疲倦,已经或者将要把他们的精神的力量、心的热忱转移到另一个阵地去,最后终于举起他们自由的 旗帜来反对你。而这旗帜本是你自己举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将得到幸福,不会再发生反叛和互相残杀,好像在你的自由里到处都在发生的那样。我们会使他们相信,他们只有在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并且服从我们的时候,才能成为自由的人。我究竟说得有理还是撒谎呢?他们自己会相信我们是有理的,因为他们会记得,你的自由把他们领到了多么可怕的奴役和骚乱的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会把他们引进那么令人迷惘的丛林,使他们面对着那么多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驯服而狂暴的人会残害自己,另一些不驯服而意志软弱的人会互相残害,而所剩下来的其余软弱而不幸的人将会爬到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哭诉,“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神秘,我们现在回到你们这里,把我们从自己的手中救出来吧!”他们在接受我们的面包时,自然会明显地看到,我们是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面包取了来,然后再分给他们,并没有任何奇迹;他们将看到我们并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实际上他们将的确为了能从我们手里取得面包而高兴,更甚于单单为了面包本身!因为他们深深地记得,以前没有我们的时候,他们弄到的面包一到了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了石头,而一当他们回到我们这里来时,石头在他们的手里也会变成了面包。永远服从具有何等的价值,这一点他们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们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就将是很不幸的。请问,是谁在那里助长这不了解?是谁搅散了羊群,把他们分别赶上了谁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会重行聚拢来,重新服从的,而且这一次将会永远不再改变了。那时候我们将给予他们平静而温顺的幸福,软弱无力的生物的幸福,——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生物。我们将最终说服他们不要再骄傲,因为你把他们抬高了,因而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将向他们证明,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只是可怜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却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们会胆小起来,望着我们,害怕地紧偎在我们的身边,就像鸡雏紧偎着母鸡。他们会对我们惊讶,惧怕,而且还为了我们这样强大、聪明,竟能制服住有亿万头羊的骚乱羊群而自豪。他们对于我们的震怒将软弱地怕得发抖,他们的思想会变得胆小畏缩,他们的眼睛会像妇人小孩那样容易落泪,但是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容易地转为快乐而欢笑,变得兴高采烈,像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们要强迫他们工作,但是在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我们要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就像小孩子游戏一样,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烂漫的舞蹈。我们甚至也允许他们犯罪,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将因为我们许他们犯罪而爱我们,就像小孩一样。我们将对他们说,一切的罪行只要经过我们的允许,都可以赎清;我们许他们犯罪,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行应受的惩罚,那就由我们来承担吧。我们将确实承担罪责,而他们就将崇拜我们,把我们当作在上帝面前替他们受过的恩人。他们不会有一点秘密瞒着我们。我们可以允许或禁止他们同妻子和情妇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们听话不听话,——而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服从我们。压在他们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恼的秘密,一切一切,他们都将交给我们,由我们加以解决,而他们会欣然信赖我们的决定,因为这能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和目前他们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决定时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人,亿万的人们,除去几十万统治他们的人以外,全将享受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藏着秘密的人,才会不幸。将会有几十亿幸福的赤子,和几十万承担了分辨善恶的诅咒的受苦的人。他们将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将为了你的名悄悄地消逝,他们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们将为了他们的幸福起见,保藏着秘密,而用永恒的天国的奖赏来引诱他们。因为其实在另一世界里即使真有什么,也决不是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准备的。人们预言,并且传说,你将带着你的选民和那些骄傲而强有力的人们降临人世,重获胜利,但是我们可以说,他们只是救了自己,我们却救了芸芸众生。他们说,那个手握神秘 骑在野兽身上的娼妇将要受辱,软弱无力的人们将重行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体。但是到了那时候,我将站起身来,把千百万不认识罪孽的赤子指给你看。而为了他们的幸福把他们的罪恶承担下来的我们,将站在你的面前说道:“裁判我们吧,只要你能,你敢。”你要知道我并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沙漠,我也吃过蝗虫和树根,我也曾用你向人们祝福的自由来祝福过人,我也曾预备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在强有力的人们的行列中“充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愿为疯狂的事献身。我回来了,参加到纠正你的事业 的人们的队伍里来。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卑微的人们的幸福而回到他们那里。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会应验,我们的王国将会建立起来。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这个驯顺的羊群在我一挥手之下,会纷纷跑来把炙热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将在这上面把你烧死,因为你跑来妨碍我们,因为最应该受我们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要烧死你,Dixi [16] 。’”
伊凡住了口。他说的时候情绪激昂,兴致勃勃,但说完时却突然微笑了。
阿辽沙一直默默地听着他,听到后来心里十分激动,屡次想打断哥哥的话,却显然又自己克制住了,现在他忽然说了起来,好像一下冲口而出似的。
“但是……这太荒唐了!”他涨红了脸嚷道,“你的诗是对于耶稣的赞美,而并不是咒骂,……像你本来想做的那样。关于自由的那些话,谁能信你呢?自由能够那样理解,那样理解么?正教的见解是这样的么?……这是罗马,还不完全是罗马,简直是谎言,——是天主教里的那套最坏的东西,是宗教法官,耶稣会士们的那一套!……像你诗中的宗教法官那样的虚构人物是绝对不会有的。所谓自己承担下来的人类罪恶究竟是什么?为了人类的幸福而承担了诅咒的那些掌握着神秘的人究竟是谁?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耶稣会士我们是知道的,大家对他们的评价很坏,但是你所说的那些人是他们么?他们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只是一支为建立未来的世界王国而受驱遣的罗马军队,以皇帝——罗马教皇为首领,……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并没有什么神秘和崇高的忧虑。……取得权力,取得肮脏的尘世利益、对人的奴役,……就像是未来的农奴制度那样,而由他们来充当地主,……这就是他们想望的一切。也许他们对上帝也并不信仰。你那受苦的宗教法官只是一种幻想罢了。……”
“慢着,等一等,”伊凡笑着说,“瞧你多慷慨激昂。你说是幻想,好吧!自然是幻想。但是请问一下,难道你果真以为,全部近几个世纪以来的天主教运动,实际上仅只是一种为取得肮脏的利益而谋取权力的愿望么?是不是佩西神父这样教你的?”
“不,不,相反的,佩西神父有一次甚至说过类似你所说的……但自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是那样。”阿辽沙忽然赶紧改口说。
“不过这还是个很宝贵的消息,尽管你加了一句‘完全不是那样’。我恰恰要问你一点,为什么你的耶稣会士和宗教法官们联合在一起,一定只是为了可鄙的物质利益呢?为什么他们中间就不会有一个热爱人类,并且为伟大的忧虑而操心的受苦者呢?你看:我们不妨假定,在所有这些单只希图肮脏的物质利益的人们中间,总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就像我口中的老宗教法官那样,自己在沙漠中啃树根,发着疯劲,克制自己的肉体欲望,使自身成为自由和完美的人,但尽管一生爱着人类,他却忽然悟出,而且看到,达到能够充分发挥意志力的境界并不是极大的精神幸福,——如果与此同时他明明看出其余的千百万上帝的造物始终不过是开玩笑似的创造出来的,他们永远无力运用他们的自由,从可怜的叛逆们中间永远不会产生能修成高塔的伟人,而伟大的理想家所日夜梦想的和谐决不是这样的笨鹅所配享受的。他悟解了这一切以后,就回来参加到……聪明人的行列里去了。难道这不可能么?”
“参加到什么人里面,是些什么样的聪明人?”阿辽沙差不多狂热地嚷起来,“他们中谁也没有像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神秘和秘密。……单单是无神,这是他们的全部秘密。你的那个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这样罢!你到底猜到了。确实是这样,全部秘密确实就在这里,但即使像他这样把终生虚掷在沙漠里的苦行上,却仍然无法抛弃对于人类的爱的人来说,难道这还算不得是受苦么?在他垂暮之年,他清楚地看出了惟有那个可怕的伟大精灵的劝告,才能勉强给这些软弱无力的叛徒,这些‘为了开开玩笑而创造出来的不成熟的试验品’建立起一种最起码的生活秩序。看出了这一点以后,他就明白了应该遵照那聪明的精灵、那可怕的死亡和毁灭的精灵的指示去做,而为此就应该采用谎言和欺骗,有意识地引导人们走向死亡和毁灭,而一路上却一直欺骗他们,使他们好歹不至于觉察到他们是在被引导到哪里去,这样这些可怜的盲人们至少在途中还可以自认为是幸福的。你要注意,这欺骗是以他的名义,以老人终身热烈信奉着他的理想的那个人的名义进行的!难道这不是不幸么?而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偶然担当了那支‘单只为了肮脏的利益而渴求权力’的军队的首脑,——那么难道就这样一个人还不足以导致一场悲剧么?不但如此,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做了首脑,就可以使整个罗马的事业——连同它的军队和耶稣会士们,终于有了真正的主导思想,有了这种事业的最高理想。我对你坦白说,我深信,在领导运动的人们中间,是永远不会缺少这种个别的人的。谁知道,也许在罗马的教皇中间也曾产生过这类个别的人。谁知道,也许这个该死的老人,那样顽固、那样特别地爱着人类的人,现在也在许多个别的老人的行列中间存在着,而且并不是偶然存在,而是早已成立了一种协议,一种秘密的联盟,以保持秘密,不使那些不幸的、软弱无力的人们知道,这样好使他们能得到幸福。这种情况一定是有的,而且理该如此。我觉得,甚至在共济会员们身上,骨子里也存在着与这类秘密相近的东西,而天主教徒所以那么恨共济会员,正是因为看出他们是竞争者,他们破坏观念的一致,而羊群本应该是一致的,牧人也应该只有一个。……不过我这样为我的思想辩护,简直有点像是一个不能接受你的批评的作者了。算了,别说了。”
“你也许自己就是个共济会员!”阿辽沙忽然脱口说道,“你不信上帝。”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已带着十分忧郁的神情。而且他还觉得哥哥在嘲笑地望着他。
“你的诗结尾是怎样的?”他忽然眼睛看着地上问,“难道它已经完了么?”
“我想把它这样结束:当宗教法官说完后,他等待了好一会儿,看那个囚犯怎样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见犯人一直热心地静静听着他说话,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一句也不想反驳。老人希望他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但是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去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
“老人呢?”
“那一吻在他的心上燃烧,但是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思想。”
“你也同他一样么?你也是么?”阿辽沙悲哀地问。
伊凡笑了。
“这是随便乱说的,阿辽沙,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的愚蠢的诗,——他从来没有写过两行诗。为什么你看得这样认真?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真的会到那里去,到耶稣会士那里去,加入纠正基督事业的人的队伍?天呀,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只要熬到三十岁,到了那个时候就把酒杯往地上一扔!”
“但是滋润的嫩树叶呢?宝贵的坟墓呢?蔚蓝的天呢?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样生活?怎样爱它们呢?”阿辽沙悲哀地说,“胸膛和头脑里藏着这样一个地狱,那怎么过得下去呀?不,你一定会去加入他们的行列的,……如果不去,你就会自杀,你是受不住的!”
“有一种力量足以使我忍受一切!”伊凡带着冷冷的嘲笑说。
“什么力量?”
“卡拉马佐夫的力量,……卡拉马佐夫式下流行为的力量。”
“这就是沉迷于荒淫生活,就是使灵魂腐化堕落,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也许是这样,不过这……只是到三十岁为止,也许经过那样的生活我还可以幸存下来,那时候……”
“你怎么能幸存下来呢?靠什么方法幸存下来呢?有你那样的思想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靠卡拉马佐夫的方法。”
“是不是靠‘一切都可以允许’?一切都可以做,对不对,对不对?”
伊凡皱起了眉头,脸上突然奇怪地变得苍白了。
“哦,你这是抓住了昨天米乌索夫听了十分生气的一句话,……就是德米特里哥哥那样幼稚地跳起身来抢着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不是?”他苦笑着说,“是的,也许就靠‘一切都可以做’,既然这话已经说了出来。我不准备否认。而且米卡的说法本来也满不错。”
阿辽沙默默地看着他。
“我临走的时候,弟弟,心想我在这世界上总算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伊凡忽然带着突如其来的感触心情说,“现在我明白即使在你的心上也不会有我的位置,我的亲爱的修士。我决不否认‘一切都可以做’这个原则,那么这么样,你是不是会为了这个而和我决裂呢?”
阿辽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默默地吻他的嘴唇。
“文抄公!”伊凡大声说,忽然变得高兴了,“这是你从我的诗里偷来的!不过尽管这样,还是谢谢你。好,阿辽沙,我们走吧,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他们往外走去,但是在酒店的台阶上站住了。
“还有一句话,阿辽沙,”伊凡用坚定的声音说,“假使我果真还有力量顾得上滋润的嫩树叶,那么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还会对它们产生爱的。只要你还在什么地方活着,这对于我已经足够,我还不至于不想活下去。这样你觉得够了么?如果你愿意,把这当作爱的表白也可以。现在你往东我往西,——话已经说得够了,听见没有?够了,那就是说我明天一定走,即使不走,我们还会碰巧见面,那时候你也不必再同我提起这个话题了。这是我坚决的请求。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也一样,我特别请求你,甚至从此再也不必同我谈到他的事了,”他忽然又气恼地补充了这句话,“一切都说完了,一切都谈够了,是不是?作为交换条件,我也答应你一件事:到了三十岁,当我想‘把酒杯扔在地上’的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再跑来同你畅谈一次,……哪怕是身在美洲也要来的,这一点你记住吧。我要特地跑来。到那时候来看看你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也是很有意思的。你看这是个十分郑重其事的约言。我们也许会真的离别七年,甚至十年哩。好,现在到你的Pater Seraphicus [17] 那里去吧,他快要死了;要是他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死了,那么说不定你会因为我耽搁了你,更加生我的气的。再见吧,再吻我一次,就这样,好,快去罢。……”
伊凡忽然一转身,径自走了,连头也不回。跟德米特里哥哥昨天离开阿辽沙的情形一样,虽然昨天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阿辽沙这时候忧伤、凄楚的脑海里,这个奇特的念头像箭似的飞过。他逗留了一会,目送着哥哥。不知为什么忽然注意到,伊凡哥哥走路好像是摇摇摆摆的,从后面看来,他的右肩似乎比左肩低些。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突然间他也转过身子,差不多跑着向修道院走去。天色已经黑得厉害,他几乎感到害怕:某种新的,他无法解释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增长起来。风又像昨天一样地吹起来了,在他走进庵舍前的小树林的时候,古老的松树在他周围阴沉地簌簌发响。他差不多奔跑着。“‘Pater Seraphicus’,这名词他是从哪里引来的,从哪里来的?”阿辽沙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伊凡,可怜的伊凡,我今后什么时候还能看到你呢?……庵舍到了,谢天谢地!是的,是的,惟有这一位。惟有这位Pater Seraphicus能够拯救我……免受他的影响,永远不受他的影响!”
以后在一生中,他有许多次回想起来总觉得非常奇怪:当他和伊凡分手以后,怎么会忽然完全忘记了德米特里哥哥?而在当天早晨,就在几小时以前,他还曾决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不找到决不罢休,甚至当夜不回修道院去也在所不惜哩!
第06节 暂时还很不清楚的一章
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分手以后,就动身回家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头忽然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门就越厉害。奇怪的事还 不在烦恼,而在于伊凡-费多罗维奇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他以前也时常发生烦恼,它在这时候出现本来也并不稀奇,因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之后,又要重新来个急转弯,准备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为完全孤独的人,和以前一样,抱着强烈的希望,却不知究竟希望什么,有许多,甚至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却连自己也完全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甚至究竟想要些什么。但尽管他的心灵里确实有一种新的无名的烦恼,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却完全不是这个。“是不是对于父亲的家的厌恶呢?”他自己寻思,“好象是因为这个,我实在厌恶到虽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进这肮脏的门槛,也还 是感到厌恶。……”但不,也不是这个。是不是因为和阿辽沙告别,还 有刚才和他讲的一番话呢?——“多少年来我对全世界保持沉默,不屑开口说话,今天却忽然说出了一堆废话。”——的确,也许这正是由于天真的缺乏阅历和天真的虚荣心而引起的一种天真的懊丧心情,懊丧自己不善于发抒自己的意见,而且还 是对着象阿辽沙那样一个人,对于这个人他心里无疑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自然,这种懊丧也是有的,甚至一定会有的,但是到底也还 不是这个,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烦恼到难受的地步,却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最好还 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试着“不去想它”,但是仍旧没有什么用处。尤其使这烦恼显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种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质;这是他感觉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东西老在什么地方矗着,呆着,就好象有时有什么东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热烈谈话时许久不会去注意到它,然而却显然仍在使你受着它的刺激,甚至几乎受着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后,才弄明白应该把某个恼人的东西去掉,而这东西却原来常常是很无聊而且可笑的东西,例如忘了归还 原处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没有放到架上的书籍等等。伊凡-费多罗维奇在最恶劣、最气恼的心情下走到了父亲的家,忽然在离开园子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向大门一望,才终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一直在使他烦恼和心神不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坐在大门旁的长凳上乘凉,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见他就立刻领悟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正是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是这个人使他心里简直没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刚才,还 在阿辽沙叙说他和斯麦尔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时,就有某种叫人厌恶和不愉快的东西忽然钻进他的心里,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应。以后在谈话的时候,斯麦尔佳科夫虽暂时被忘却了,但却仍旧还 留在他的心底里,而当他刚刚和阿辽沙一分手,独自走回家去,那个被忘却了的感觉就又立即飞快地露了头。“难道这个下贱的混蛋竟会这样使我不安么?”他带着按捺不住的怒气想着。
事实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近来的确非常讨厌这个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几天里。他甚至自己也开始觉察到了对这人有一种愈来愈强烈的近于仇恨的心情。也许,仇恨所以会变得这样激化,是因为在伊凡-费多罗维奇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那时候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有一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好感,甚至认为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他主动让斯麦尔佳科夫习惯于和他谈话,不过常常对于他的有点思想混乱,或者更确切些说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情况深感惊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那么经常不休地使“这个冥想者”心神不定。他们还 谈论哲学问题,甚至谈到,既然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创造的,为什么第一天就有了光明,这应该怎样去理解?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很快就认为,问题并不在于太陽、月亮和星星,太陽、月亮和星星虽然是有趣的东西,但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不管怎样,总而言之,他开始表现出,或者说是暴露出一种无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这个很不喜欢。他就从这里产生了厌恶。以后家里出了乱子,出现了格鲁申卡,发生了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情,招来了许多麻烦,——他们也谈到了这些,但是尽管斯麦尔佳科夫谈起来时总是兴奋激动,却始终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这些事上究竟抱什么愿望。他有时虽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某些永远是暧昧不清的愿望,但它们的杂乱无章和不合逻辑却简直使人吃惊。斯麦尔佳科夫经常刨根问底,发出一些显然是故意想出来的拐弯抹角的问题,但究竟为了什么,——他并不加以解释,而且时常在询问得最起劲的时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后所以会弄得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发了火而且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厌恶,主要是因为斯麦尔佳科夫开始对他表现出一种讨厌的、特别亲昵的态度,而且越来越厉害。他倒并没有让自己放肆,露出不礼貌的样子,正相反,他永远毕恭毕敬地说话,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麦尔佳科夫不知为什么显然认为自己仿佛和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成了同谋似的,只有他们俩知道,而其他在他们四周瞎忙着的凡人甚至都不能了解。但即使这样,伊凡-费多罗维奇也还 是长期没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见增长的反感的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终于觉察到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怀着恼怒厌恶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麦尔佳科夫一眼就走进园门,然而斯麦尔佳科夫却已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单从他站起来的这个举动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别的谈话。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并不象刚才打算好的那样扬长走过,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气得直哆嗦。他愤怒而且厌恶地望着斯麦尔佳科夫太监般的、瘦削的脸,用木梳理平的鬓毛和卷起的短小的发绺。他眨着微微眯缝起来的左眼,嘲弄地笑着,好象说:“你干吗走着走着又停下了,可见咱们两个聪明人有话要谈哩。”伊凡-费多罗维奇哆嗦了一下。
“滚开,混蛋,我同你是一类人吗?傻子!”这话眼看就要从他的舌尖上飞了出来,可是使他十分惊讶的是从舌尖上飞出来的竟完全是另一种话:
“父亲现在怎么样,还 在睡还 是已经醒了?”他和气地轻声说,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接着又同样完全突如其来地竟忽然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事后回想起来,他当时在一刹那间几乎都觉得有点害怕。斯麦尔佳科夫面对他站着,倒背着手,充满自信,几乎严厉地望着他。
“还 睡着呢,”他不慌不忙地说(好象心里在说:“是你自己首先开口的,不是我”)。“我觉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沉默了一会以后,又补充了这句话,还 装模作样地垂下眼皮,把右脚向前伸出,摇动着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急躁而严厉地说,用全力克制着自己,同时忽然厌恶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在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这里的。
“先生,为什么你不到契尔马什涅去?”斯麦尔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亲昵地微笑着说。而他的眯缝的左眼似乎在说:“既然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为什么微笑,你自己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要到契尔马什涅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惊讶地说。
斯麦尔佳科夫又沉默了。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这事甚至亲自苦苦地求过你。”他终于开了口,口气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视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这样用个次要的缘由搪塞一下,只是为了有话可说。
“唉,见鬼,你说明白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生气地嚷了出来,由温和一变而为粗暴。斯麦尔佳科夫把右脚搁在左脚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和淡淡的微笑瞧着伊凡。
“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谈谈。……”
双方又沉默了,几乎沉默了一分钟。伊凡-费多罗维奇知道他这时应该马上站起来,发脾气,但是斯麦尔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着他,心里说:“我看你到底生气不生气。”至少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想。他终于摇晃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斯麦尔佳科夫好象赶紧抓住时机。
“我的处境真可怕,伊凡-费多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好。”他忽然用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叹了一口气。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简直好象发了疯,两个人都变得简直就象两个小孩子,”斯麦尔佳科夫继续说,“我指的是您父亲和您大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缠着我问:‘怎么还 没来?她为什么还 不来?’这样一直到半夜,甚至过了半夜还 是这样。要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还 不来(因为她也许根本不想来),那么明天早晨他又会冲着我喊:‘她为什么还 不来?为什么缘故还 不来?她什么时候来?’好象在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么一套把戏:只要天刚一黑,甚至还 没有黑,您大哥就会手里拿着槍在邻近出现,对我说:‘你听着,你这坏蛋,煮汤的厨子:如果你疏忽了没看见她,以致她来了还 不来告诉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会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又开始拼命折磨我:‘她为什么还 不来?是不是快来了?’同样又好象那位太太不来是我的错处似的。他们俩一天比一天、一分钟比一分钟激怒得厉害,有时我真要害怕得自杀。先生,我真是对他们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裹到这里面去?你为什么当初要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做侦探?”伊凡-费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怎么能不裹进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进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实情的话。我虽不敢驳回他,也从一开头就沉默着不敢说一个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①。从那时候其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假如你要放了过去,我杀死你这混蛋!’我觉得,明天我非发一次长长的羊癫疯不可。”——
注:①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居里斯的仆人——
“什么叫长长的羊癫疯?”
“一种长时间的发病,特别长。一连几小时,也许延续一两天,有一次我发了三天,那时是从阁楼上摔下来。抽疯停了又发;我整整有三天没清醒过来。当时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请了这里的医生赫尔岑斯图勃来。把冰放在我的头上,还 使用了另一种治疗方法。……我差一点死去。”
“不过听说羊癫疯预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你怎么知道明天发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带着特别的、含怒的好奇心问。
“这确实是预先没法知道的。”
“再说你当时是因为从阁楼上摔了下来。”
“阁楼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说不定明天也会从阁楼上摔下来。不是从阁楼上摔下来,就是掉进地窖里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须去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好一会儿。
“我知道,你是在那里瞎编,不过我还 有点看不透你,”他轻声但却带着点威吓的口气说:“你是不是在故意装腔,你是想从明天起发三天的羊癫疯?是么?”
斯麦尔佳科夫眼睛瞧着地上,又摇起右脚的鞋尖来,随后把右脚放下,换了一只左脚朝前面翘起,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
“就算我也会玩这一套,就是说会装假,——因为有经验的人做起来是并不太难的,那么我也自有权利用这个方法来救我的命,因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跑到了他父亲那里,他也总不能去责问病人:‘你为什么不来报告?’那样他自己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见鬼!”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大声说,脸都忿恨得变了样子。“你为什么总是担心你的性命!德米特里哥哥这些威吓只是一句气话,说说罢了。他不会杀死你;就是杀,也不会杀你的!”
“他会杀的,象捻死一个苍蝇一样,而且要杀准先杀我。我最怕的还 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对他的父亲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的时候,人家会把我当作是他的同谋。”
“为什么人家会把你当作同谋呢?”
“因为我把那套极秘密的暗号告诉了他,人家会把我当作同谋的。”
“什么暗号?告诉了谁?见你的鬼,你说得明白些!”
“我应该完全承认,”斯麦尔佳科夫用学究式的不慌不忙态度慢慢腾腾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两人有一个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确实知道的话),他已经有好几天,一到夜里,甚至天刚黑,就立刻从里面把门反锁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楼去,昨天竟完全没有下来,所以也许您不知道,他现在开始每到夜里就小心地锁上了门。就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进来,他也一定会等听清他的口音以后,才给他开门。但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是不来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侍候他,——这是他自从跟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搞这件勾当的时候起,就亲自规定了的,而且现在每到夜里,我也根据他的吩咐离开他,睡到厢房里去,却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着,常常起来到院子里巡行,等着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好几天,就象发了狂似的。他的说法是:她害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里从后院进来找我。他说,你应当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来,你就跑到门前,敲门,或者敲朝花园的窗子,先用手轻轻敲两下,这样子:一,二,接着立刻较快地叩三下:笃,笃,笃。这样我就明白她来了,马上轻轻地给你开门。他还 告诉我另一种发生紧急情况时用的暗号:先快快地敲两下:笃,笃,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我必须要见他,他就会给我开门,我再走进去报告。这是为了防备或许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自己不来,却派人来通知某种消息;还 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或许会来,那么也应该报告他,说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已经来了,他和她两人正锁在屋里,而这时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在近处露面的话,我也必须马上报告给他,敲门三下。就这样,第一个暗号,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了’;第二个暗号,敲门三下,意思是‘有急需报告的事情’。他曾亲自反复做样子教我,给我解释。因为世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这种暗号,所以他会毫不犹豫,而且不用答应(他很怕出声答应)就开门的。可这些暗号现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全知道了。”
“怎么会知道的?是你告诉的吗?你怎么竟敢都给说出去?”
“就是因为害怕。我怎么敢瞒着他不说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天天逼着说:‘你骗我,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我要砍断你的两条腿!’我只好把这种最秘密的暗号告诉他,让他至少看出我对他真象奴才般忠实,因此相信我并不骗他,倒是竭力向他报告一切。”
“要是你认为他真的要利用这些暗号进屋子,你不要放他进来。”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样不顾死活,还 敢不放他进来的话,可是我如果当时发病躺倒了,叫我怎么还 能不放他进来呢?”
“唉,活见鬼!为什么你这样相信一定会发羊癫疯呢,真是见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么敢耍笑您,而且在那么怕人的时候,还 能顾得上玩笑么?我是预感到一定会犯羊癫疯,我有这样的预感,再说单单因为害怕,病也会发作的。”
“唉,见鬼!如果你躺倒了,格里戈里会值夜的。你可以预先警告格里戈里一声,让他别放他进来。”
“我没有老爷的话决不敢把暗号告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至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听到他来不放他进来一层,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给他治病。刚才他们已经说定了。他们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泡一种药酒,平时老准备在那里,用烈性酒泡着一种药草,这是一种秘方。她就用这秘方的药酒每年给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治疗三次,他每年总要犯三次病,犯起来时腰部不能动弹,好象半身不遂的样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就取一块手巾,用药酒浸湿,擦他的整个脊背,约半个钟头,然后擦干,擦得甚至完全红肿起来,随后把瓶里剩下来的酒给他喝下,还 说几句祷词,但是并不让他全喝光,因为她也趁这少有的机会,给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对您说,他们两人本来是不会喝酒的,所以当时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醒来,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醒来后总是头痛。所以说,如果明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照她原来想定的做,那么他们就不见得能听见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并且下放他进屋去。因为他们正在睡觉。”
“真是胡说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凑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癫疯,他们两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费多罗维奇叫道:“该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这样凑巧的吧?”他忽然脱口说出来,威吓地皱紧眉头。
“我怎么能这样安排?……又干吗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人,全在于他怎么想。……他想干出什么来,就会干出来。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领他来,推他到他的父亲那里去。”
“可他干吗要到父亲那里去,还 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说,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根本就不会来,”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气得脸色发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也深信老头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决不会到他这里来的。既然她不会来,德米特里还 要闯到老头子这里来做什么?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何必要听我的看法?他来也许纯粹是为了嫉恨,要不也许就是因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来,就会迫不及待地跑来到各个屋子里寻找,象昨天那样:看她会不会乘他不注意偷偷儿跑来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预备下了一个大信封,里面封好三千卢布,打了三个火漆印,用丝带捆着,上面亲笔写着:‘如愿亲来,当以此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过了三天以后,又添上几个字:‘献与我的小鸡。’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几乎疯狂地喊了起来。“德米特里决不会来抢钱,更不会为了这个杀死父亲。他昨天为了格鲁申卡也许会把他杀死,象个气得发疯的傻瓜似的,但是决不会跑来抢劫!”
“他现在十分需要钱,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您简直不知道他是多么的需要。”斯麦尔佳科夫非常平静地用十分明确的口气解释说。“况且他把这三千卢布简直看作就象是自己的钱一样,还 曾亲自对我这样说过:‘父亲还 欠我整整三千。’除了这些以外,伊凡-费多罗维奇,还 要请您考虑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摆着的事实,应该说,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如果自己愿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说老爷,也就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她结婚,只要她自己愿意,——而且也许她真会愿意的。我说她不来,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她也许很愿意来,不止愿意,还 简直想做这里的女主人。我确实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萨姆索诺夫曾十分坦率地当面对她说过——这事倒很不坏哩,说着还 笑了。她自己也并不傻。她决不会嫁给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样的穷光蛋。所以现在如果把这事也考虑在内,伊凡-费多罗维奇,请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个时候,不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连您和您的弟弟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都会在父亲死后几乎连一个卢布也得不到,因为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肯嫁给他,就为的是要把全部财产都改归她;全部资金都转到她的名下。如果现在在这一切还 没有发生时你们的父亲一死,你们就可以立刻稳稳的每人分到四万卢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一样,因为他还 没有立下遗嘱。……这些全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脸似乎有点扭曲打颤,他突然满脸通红。
“那么你为什么,”他忽然打断了斯麦尔佳科夫的话,“在看清了这一切情形以后,还 劝我到契尔马什涅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们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伊凡-费多罗维奇气都喘不过来似的说。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带着明理的态度轻声地说,但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怎么完全对?”伊凡-费多罗维奇反问,眼里冒着火,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这样说是因为同情您。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会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这种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麦尔佳科夫回答,带着极坦然的神色,望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冒火的眼睛。两人都沉默了。
“看来,你是个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坏蛋!”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接着他打算立即就走进园门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着斯麦尔佳科夫回过身来。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景: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之间好象抽疯似的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眼看再过一刹那,就要扑到斯麦尔佳科夫身上去。斯麦尔佳科夫至少觉察了这点,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后一缩。但是这一刹那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又好象有点惶惑不安地转过身,向园门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一清早就走,——就这样!”他忽然满腔怒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事后自己也奇怪,他当时有什么必要要把这话告诉斯麦尔佳科夫?
“这是再好也没有了,”斯麦尔佳科夫马上说,好象就等他说这话似的,“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这里仍会打电报到莫斯科打搅您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站住了,飞快地又朝斯麦尔佳科夫转过身来。但情况又跟刚才完全一样。斯麦尔佳科夫身上的亲昵和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下子飞走了;他的整个脸上显出了异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经是畏怯和卑躬屈节的样子:“你也许还 要说什么话,补充点什么吧?”从他目不转睛一直盯在伊凡-费多罗维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个意思来。
“难道在契尔马什涅就不会一样来叫我么,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忽然可怕地提高了声音,吼叫起来。
“在契尔马什涅也一样会来……打搅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几乎耳语似的喃喃说,似乎有点张皇失措,但却仍旧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直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眼睛。
“只不过莫斯科远些,契尔马什涅近些,你主张我到契尔马什涅去,难道是为了怜惜盘费,或者是可怜我,怕我兜一个大圈子?”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声音嗫嚅地说,卑贱地陪着笑脸,仍旧胆战心惊地准备随时倒退着躲避。但是使斯麦尔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笑了,快步走进园门,继续笑着。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脸,一定会断定他的笑并不是由于快乐。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他在这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动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