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帝系,太祖传弟太宗,太宗传子真宗,真宗传子仁宗;仁宗无子,传侄英宗;英宗四子,都为高皇后所生,长子就是神宗。
宋神宗用王安石变法,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变法不错,错在王安石是个政治学家,不是政治家,识人的眼光、容人的度量都不够。而宋朝的人才,经过五朝的培养,特别是仁宗临御的四十年,深仁厚泽,能使岩壑之士,甘效驰驱,所以到神宗朝,云蒸霞蔚,盛极一时。这些大儒名臣,博雅君子,以孔孟为心,黄老为用,所向往的是四海无事、雍容论道的文景之治,反对任何可以引起天下骚动、百姓怨嗟的更张。他们不赞成汉武帝,自然也反对桑弘羊和王莽,而王安石的那一套理想,大部分是桑弘羊和王莽的办法的翻版,因而遭遇到严重的阻力。
于是王安石找一班人来推行新政,而也有一班人想借新政出头。这种政治上的结合,一开始就先把新政的理想放在一边,而将势与利的考虑放在第一位,动机龌龊,必然失败。如果王安石是个政治家,找不到第一流的人才来执行他的计划,宁愿搁置以待时;而他却不考虑利害后果,只想试验一下他的“理想”,在锐意开展的神宗的支持之下,以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姿态,一味蛮干,因此而开奔竞幸进之门,遂使小人道长,奸佞得志。神宗朝以前的奸臣,大致只有真宗朝的一个丁谓;神宗朝以后的北宋奸臣,蔡确、邢恕、吕惠卿、章惇、曾布、蔡京兄弟,几乎无一不是直接间接为王安石所援引。昔人论王安石“贤而愎”,则应往好人里面排,但无用的好人,闯出祸来,往往不可收拾,如王安石就是。
神宗英年而崩。元丰七年秋宴,神宗忽然一手抽搐,把酒杯都打翻了,这是脑溢血的征象。起初并不严重,到了第二年正月才发作,二月崩逝,得年三十八岁。在这段时间,对于皇位的继承,本来应该没有问题,但奸臣作祟,忽有异闻,蔡确与邢恕密谋,准备在神宗的两个弟弟,岐王或嘉王中挑一个继承大统,以成拥立之功。
宣仁高太后也知道,太子年幼,而宋朝又有“兄终弟及”的前例在,则必有人拥立两王,以求富贵。她虽为妇人,却具大见识,因为她是仁宗曹皇后的外甥女,从小养在宫内,一方面习闻前朝宫闱之间夺权争宠的秘辛,另一方面亲见仁宗处置军国大事仁厚英明的作为,所以有很好的政治修养。廷美、德昭的前车不远,伦常巨祸都起于杜太后的遗命,倘若岐王或嘉王接承大统,朝中将从此多事,因此在亲子与嫡孙之间,她摆脱了感情的牵惹,以理智抉择,决定立孙而不立子。
在神宗病势沉重时,宰相问疾。请立皇太子,并请太后代替皇帝听政,神宗同意。于是从三月初一起,宣仁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在储位未定以前,岐、嘉两王,每天进宫问安,目的当然是想探问口风;等储位一定,宣仁太后随即告诫两王,无事不准入宫。同时派人秘密准备了一件孩子穿的“黄褙子”,等神宗驾崩,太子就穿了这件“黄褙子”,在柩前即位,是为哲宗。
当时哲宗十岁,宣仁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她对王安石的新政,深恶痛绝,除了新政本身的执行不善,形成苛扰以外,还有感情上的因素。明末张溥的一段话说得很好:
神宗在颍邸,特孝友好学,一即尊位,敬相求贤,励精三代。既倾心王安石,创行新法,彷徨民疾,惟恐不当。灵州永乐之役,临朝痛哭,寝食并废,竟忧悸疾崩。人君之不寿也,或以声色崩,或以逸游崩,或以饵金石、惑神怪崩,独神宗以想望太平求治不得而崩。
元丰四年征西夏,在潞州大败,毛病出在宣仁太后的叔叔高遵裕忌功失律。神宗午夜得报,绕榻环行,彻夜不寐,从此得了怔忡——心脏病,以三十八岁而崩。如果不是王安石行新政,神宗虽向往汉武帝的武功,亦不敢轻言远征,如是就可不死。宣仁太后以痛悼爱子的心情,推原论始,益恶新政,因而一当政就以“中旨”命令停止京畿的战备工作,停造兵器,禁止苛敛,同时把好些喜欢生事的太监,驱逐出宫。
其时司马光罢相以后,在洛阳闲居了十五年之久,接得神宗崩逝的哀诏,以元老身份奔国丧。他是保守派的领袖,声望极高。宣仁太后遣一名亲信宦官去问他,新天子即位,为政当以何者为先,司马光上了一道奏疏,认为当务之急,“莫若明下诏书,广开言路”,同时提出非常具体的建议,不问“有官无官之人”,知道朝政缺失、民间疾苦的,可以依据事实,“尽情极言”;自京城至地方,指定官员受理“实封”的诉状,不得阻挠,亦不得索取“副本”——这样做,是为了为上书者保守秘密,不受任何威胁。宣仁太后依言下诏后,陈诉新政缺点以及执行新政者种种不法情事的“实封状”,纷至沓来。执政的当道,颇为不安,想设法隔断民意,但没有成功。
经过这一段民意测验的时期,重臣司马光、吕公著相继拜相。看样子大政方针要修改了,于是新政派提倡一种论调,引“三年无改于父子之道谓之孝”的说法,认为新君嗣位,不宜遽改先帝之法。司马光提出反驳意见:“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所建,为天下害,若救之当如救焚拯溺。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这段反驳,最有力的一句话是“以母改子”,一下把新政派的嘴封住了,浮议也就逐渐平息。
于是先罢兵农合一的保甲法,继罢为了平均田赋的方田法,再罢与民争利的市易法,又罢为官养马的保马法。这些方法可取而执行至为不善的苛政一去,民心大悦。于是第二年,也就是哲宗元祐元年的闰二月,保守派奏准宣仁太后,开始驱逐新政派,第一个被逐的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担当宰相之任的蔡确。
蔡确外号“倒悬蛤蜊”,是刘贡父开玩笑替他取的。蛤蜊在那时又叫“壳菜”,颠倒过来便成为蔡确的谐音。此人以阴险出名。接着又一个以狠毒出名的章惇被逐,然后是吕惠卿被逐,他依附王安石起家,后又背叛王安石,是无耻小人之尤。
吕惠卿由宰相被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诏旨出于苏东坡的手笔。那时的东坡,正处平生从政最得意的一段时期,官衔是“中书舍人”,这个职位相当于“行政院”秘书长,为宰相的幕僚长,同时他又“知制诰”,此为宋朝独有的制度,可以说是皇帝及宰相的发言人,而又有些像清期的军机大臣。
吕惠卿贬斥,由苏东坡“草制”,申明所以被贬的缘故,使天下咸闻其事。进用的“宣麻”,斥逐的“草制”,朝野视为其人品格功过的论定,所以极其重视。苏东坡秉笔直书:
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贪功,好兴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这道制文一出,天下称快。在这一年中,“王安石、吕惠卿所建新法,刬革略尽”,而司马光感激驰驱,鞠躬尽瘁,亦在这年九月病殁。当他不分昼夜,躬亲庶务时,门下宾客都劝他节劳,引诸葛亮“食少事烦”的话为戒。司马光说死生有命,不听。病重的那几天,喃喃而言,都是国家大事。死后检得他生前写好的“遗表”,尽皆当世要务,不及于私。司马光的谋国之忠,自不可及,但亦由于宋神宗以前诸帝,待读书人都极厚,此是所谓“养士之报”。
之后三四年,老成凋谢,范镇、吕公著相继病殁,吕大防、范纯仁拜相。吕大防淳朴耿直,不植党羽;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博大宽厚,宣仁太后信之不疑,凡有引进,莫非正人。新政派屡次展开争夺政权的行动,但有苏辙等人的坚持正论,屹立不摇,所以宣仁太后当政的九年,被称为“元祐之治”,在历史上媲美于“文景”“贞观”“开元”之治。
哲宗即位时十岁,年龄渐长,有件大事要办,就是立后。这件大事由宣仁太后一手主持,先物色世家淑女一百多人入宫,由太皇太后及哲宗的嫡母向太后亲自挑选,挑中了马军都虞侯孟元之的孙女。孟氏比哲宗小一岁,养在宫中,教以女仪,到了元祐七年四月,哲宗十七岁时大婚。立后大典,十分隆重,宣仁太后特命礼官,参酌古礼,拟定“六礼仪制”,以宰相吕大防为“六礼使”,纳采问名、纳吉、纳成、告期、发册、奉迎,皆简大臣皇亲,充任专使。
哲宗在四月间册立皇后,大婚在一个月以后,选定的日期是五月十六。用此日为吉期,曾在宫内引起争议:宋朝的皇室,迷信道家,道家以五月十六为“天地合日”,钦天监的官员,认为皇帝与皇后好比一天一地,因而特选此日。但在民间,这一天夫妇应该分床,倘若违犯,有性命之忧,自然更没有选用这一天为婚期的。哲宗的生母朱太妃,相信这个禁忌,提出反对;哲宗自己也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宣仁太后的看法不同,她认为这不过是民间的传说,并无根据,主张维持原议。结果,当然是以老太后的懿旨为意旨。
大婚以后,哲宗对皇后的感情,可以说是敬多于爱。孟后十分贤淑,而且位居中宫,应为六宫的表率,所以少年夫妇画眉调笑的闺房之乐,在哲宗是享受不到的。他原来就喜欢一个姓刘的婕妤,大概在十四岁时,就有了极深的感情,此时相形之下,越发觉得明艳慧黠冠后宫的刘婕妤可人意了。
这样过了一年多,宣仁太后一病不起。病中,宰相吕大防、范纯仁等人,到寝宫问疾。宣仁太后垂帘召见,特别叮嘱,说神宗生前,对于行新政,颇为失悔,这一点应该让哲宗知道。又说,她死后,一定有人会鼓动哲宗恢复新政,千万不可听从。同时又劝这批老臣告退,让年轻的皇帝自己用一班人。这是宣仁太后很了不起的地方,她已预见到没有她的主持于上,被罢黜的那批奸臣,一定会卷土重来,而这些年高德劭的老臣,会受他们的荼毒。同时,她也预料到她的孙子哲宗,会改变她所定下的制度政策。之后事实证明,果不其然!
宣仁太后崩于元祐八年九月。十月间,哲宗亲政,第一件事,就是把宣仁太后所斥逐出宫的十名内侍召回复职。群臣交章谏劝,哲宗采取表面敷衍的态度。“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范纯仁记起宣仁太后的话,上书请求辞职;苏东坡那时为“端明殿侍读学士”,也请求调补外官,出京的时候,竟不能见哲宗面辞。及至吕大防以“山陵使”出都去经营宣仁太后的陵寝,新政派的反扑行动,随即开始,由一个名叫杨畏的御史,上疏“言神宗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
于是哲宗召见杨畏,垂询当年的新政设施。这一番造膝密奏,改变了历史——北宋的文臣,书都读得很好,但保守派的那些老成君子,或则刚毅木讷,拙于言辞;或则谦退恬淡,不喜争论;或则心存厚道,不为已甚,因此与奸臣的争夺,极其吃力。相反,奸臣俟机反扑,往往如排山倒海之胜,因为他们有引经据典的学问,口若悬河的辩才,慷慨激昂的表情,才足以济其恶,极富于煽动力。王安石就是只见其才,不见其恶,才上了他们的当。不仅王安石,一时贤俊硕彦,也有误认其人的,如杨畏,就颇为吕大防和苏东坡的老弟苏子由所赏识,可是吕大防一出都门,杨畏就抽他的后腿。王安石所赏识提携的新政流,大多是这样的奸诈小人。
以哲宗的少不更事,遇到奸猾的杨畏的慷慨陈词,自然动了心,当时便问:“先朝故臣,有哪些可以召用的?”杨畏便开了一张名单,加上考语,复奏御前。那时蔡确已死,所以第一名是章惇,杨畏请求复召他为相,哲宗“嘉纳”,复拜章惇为资政殿学士。此外还有安焘、吕惠卿、邓润甫、王安中、李清臣等,都是宣仁太后垂帘时所斥逐的人。其时保守派的大臣,死的死,走的走,消极的消极,所以任令小人横行,反倒是第二级的官员,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如代东坡为中书舍人的姚勔就不肯草拟复召吕惠卿的敕旨。但是,这些反对力量,在新政派全面猛袭之下,实在微不足道。
元祐九年四月改元,年号定为“绍圣”,“圣”指神宗,“绍”者克绍箕裘,所以用“绍圣”这个年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哲宗亲政以后的意向,是要继续神宗的遗志,复行新政。
在此以前,考试进士,由李清臣拟“策问”题,大意是说,近年来尽改新政,而各方面未见进步,原因何在?显然,以天子的口气“策问”,作此措辞,是否定了宣仁的元祐之治,为复行新政铺路。因此苏辙上表谏劝,引用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宫室,民不堪命,几至大乱”,以及昭帝“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的故事,说“陛下若轻变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岁不用之人,怀私愤而以先帝为词,大势去矣!”哲宗览奏大怒,苏辙被贬,出任外官。不久,范纯仁不安于位,范镇的儿子范祖禹被新政派所中伤,元祐正人,一时殆尽,而蔡京、蔡卞兄弟进用,国事越发不可为了。
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奉命为“国史修撰”,这给了他一个篡改历史的好机会。正史的项目,一贯为“纪、传、表、志”四大部门。皇帝的传记称为纪,皇后、皇子以及臣下的传记称为传,这是正史中最重要的两部门。但在本朝,关于皇帝的记载,生前有“起居注”,崩后根据“起居注”修“实录”;易代以后取前朝实录加以简化便成为“纪”,因此,“实录”是论定某一个皇帝一生事迹功过最重要的根据。
《神宗实录》在元祐年间由范祖禹主修,“尽书王安石之过,以明先帝之圣”,这是修实录的规矩,先朝之失,一定要找个人来顶罪,而写此顶罪之人,有曲笔,有隐笔,保存真相于字里行间,以待后世史家去发掘。通常实录既经“钦定”,即成定本。为了某一种政治原因,加以部分的修改,容有其事,而拿整部实录推翻,从头再写,则是绝无仅有的事。
蔡卞就开了这样一个恶例。他上奏哲宗,说“先帝盛德大业,卓然出千古之上,而实录所纪,类疑似不根,乞重行刊定”。哲宗允许了他的请求。
于是经过一番密议之后,由朝廷下旨自江宁府王防家取王安石的日记。王安石晚年退居江宁钟山,命他的侄子王防保管日记,临死以前,吩咐将他的日记烧掉。王防烧了别的书,把日记的原本保留了下来,此时奉旨进呈,蔡卞便根据所谓《荆公日录》来重写《神宗实录》。
据《邵氏闻见录》载,蔡卞“假日录减落事实,文致奸伪,上则侮薄神宗,下则诬毁旧臣,尽改元祐所修神宗正史”。按:元朝脱脱丞相修《宋史》,据宋国史改写而成,并且《宋史》伪杂谬误,也是史家所公认的,然则如今所传宋神宗与王安石君臣的关系,恐亦还有细加考证的余地。
蔡卞对老丈人的“孝心”,实在可嘉。王安石后来被追封为“舒王”,配享文庙,位居“亚圣”孟子之上,与颜子相对,就是蔡卞一手促成的。王安石纵贤,何至能高于孟子?因此,当时不但士论大表不满,连民间亦为之齿冷。宋人笔记中有个挖苦蔡卞与王安石的笑话,颇为有趣。
这个故事是说内廷御宴,教坊的优伶演杂剧,剧中的角色一共六个人,孔子、孟子、颜回、王安石,还有孔子的大弟子即脾气刚强的子路和孔子的女婿公冶长。
一开始时,是孔子上坐;孟子、颜回、王安石侍立在旁。孔子吩咐弟子就座,王安石便谦让孟子。孟子不肯,他说:“我不过是个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在宋朝,孟子被追封为邹国公,而王安石是“舒王”,王爵大于公爵,所以孟子这样谦让。
于是王安石又向颜回拱手,请他上坐。颜回也不肯,他说:“我是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相公是名世真儒,我怎么比得上?你太客气了。”
王安石一听这话居之不疑,就坐在侧位的首席。孔子这时不安于位了,要请王安石正坐。王安石十分惶恐,连称“不敢”,而孔子让之不已,拖拖拉拉,看样子孔子真个要逊位了。
这时在堂下的子路,愤愤不平,到里面把公冶长拉了出来。公冶长嗫嚅着问道:“我犯了什么错?”
“你!”子路指着他的老师和王安石说,“你老丈人在受窘,你怎么不去救他?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婿!”这最后一句话,就是指王安石和蔡卞而言。
此是徽宗那一朝的话,我再回到哲宗绍圣年间来。绍圣三年九月,出了一件大事:孟后被废!事起于刘婕妤恃宠而骄,她与孟后朝拜悬挂历朝帝后画像的景灵宫,礼成休息,孟后就座,嫔御侍立,只有刘婕妤不愿,一个人背对孟后,立在帘子下面,孟后有个宫女叫陈迎儿,看不顺眼,大声嚷道:“走开!”刘婕妤依然不理,因此中宫的宫女,都为孟后不平。
到了冬至那天,后妃到隆祐宫去给向太后贺第。等待太后出临受贺时,皇后坐一张朱红金饰的交椅,刘婕妤也要,于是有人替她去换了一张,仪制与皇后相等。孟后的宫女越发气愤,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心要出刘婕妤的洋相。
“皇太后驾到!”外面一路传唱进来,后妃自然起立迎接——这是故意骗刘婕妤,等她一起身,陈迎儿她们随即把那张金交椅移开。等复坐时,刘婕妤摔了个大跟斗。受了这番捉弄,刘婕妤羞愤交加,连朝贺太后也顾不得了,哭着回到了自己宫里。
她自然要向皇帝哭诉,但哲宗并未能给她满意的安慰,因为皇后的宫女虽无礼,而刘婕妤实在是咎由自取,如果依法办理,陈迎儿等人固可问罪,她亦不能宽免大不敬的罪名。加以哲宗对孟后是完全谅解的,因而只劝他的宠妃息事宁人。
这一来使得刘婕妤越发感到委屈,哭泣不已。她宫里有个掌权的太监,名叫郝随,这时便半开导半劝慰地向她说:“你用不着这么气苦!只要为皇上早早生了儿子,怕坐不上那张金交椅?”这意思是说,刘婕妤如果生了儿子,便有被立为皇后的希望,那当然可以坐皇后专用的金交椅了。
孟后犹在,郝随何以敢说这话?其中有个阴谋,郝随已经受了章惇的笼络,并有了成议,准备设法废孟后。孟后一废,中宫缺位,刘婕妤当然是最有力的候补者。
章惇想废孟后,倒不是因为他与孟后有什么仇恨,而是牺牲她来打击宣仁太后。其时朝中的保守派,也就是辅佐宣仁太后臻“元祐之治”的那班功臣,死的死,贬的贬,少数留在朝中的也抱着君子明哲保身的态度,遇事沉默。章惇之流,本已可以为所欲为,但不行,因为还有宣仁太后那个偶像在那里,这个偶像打不倒,翻案文章便做不圆满。孟后为宣仁所立,当时大婚仪典,隆重异常,若能废掉孟后,自足以成为对宣仁太后生前的威信与身后的遗爱的沉重打击。
这样过了大约半年,孟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了。孟后的一个行六的姐姐懂得医道,孟后有一次病得很厉害,就是她姐姐为她治好的,因而常常出入宫禁。她看见小公主病了,便开了一张方子,抓了药来服,却不见效。那时郝随掌管御药房,其间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颇费猜疑。
投药不效,另请御医来诊治,也就没事了。坏在孟后的姐姐,热心过度,且又不识禁宫忌讳,取了民间道家治病的符水来给福庆公主用。宫女取呈孟后,她大惊失色,问明来源,便告诉她姐姐说:“六姐,你不明白宫里的规矩,与外面大不相同,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到宫里来的。”
于是孟后把她六姐送来的那道符,命宫女好好封存,等哲宗来看女儿的病,她把符取了出来,说明这件事的经过。
哲宗对孟后一向信任尊重,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很严重的事,他说:“此亦人之常情。”有这样开明的态度,孟后自然感到欣慰,就当着哲宗的面,把她姐姐送来的那道符一火而焚之。
事情应该是过去了,可是日夜窥伺,无时无刻不在找下手机会的郝随,对于孟后的谨慎胆小,过度紧张,却是别有会心。他在宫里散布谣言,说孟后得她的娘家人的支援,在施行魇法。
所谓“魇”者,是用左道旁门的妖术,置人于非命。相传的花样甚多,譬如泥水木匠盖房子,此家主人得罪了工匠,或者工匠为主人的仇家所教唆,在某一处砖瓦梁柱之下,放下纸马的魇物,则此人家将会遭到极其悲惨的命运。习闻的一种说法是,剪一纸人,将被魇者的“八字”写在上面,然后念咒,用针刺,到了相当时期,就可致被魇者于死。《红楼梦》中,赵姨娘与马道婆密议,算计凤姐与宝玉,搞的就是这套花样。在现代看,这是荒诞不经、不值一谈的事,但在千百年以前,特别是宋朝,上自宫廷,下至市井,几无不深信图谶、五行、星命、堪舆之说,所以郝随所散播的谣言,很快就发生了作用。
这话传到孟后及其左右亲信耳中,自然大起惊慌,得要设法解消。可是,舍正途不由——能像孟后当初那样坦诚解释符的由来,或许可以邀得哲宗的谅解,结果因方法错误,反弄成无私有弊,有口难辩了。
《宋史·孟后传》叙此事:“后即醮符于帝前。宫禁相传,魇魅之端作矣!未几后养母听宣夫人燕氏、尼法端与供奉官王坚,为后祷祠事闻。”这孟后的养母燕氏,应该是个女道士,“听宣夫人”当是她的封号,此时怎来一道一尼?要看宋人笔记,才知原委:
禁内帝后及两宫,各有尼并女冠各一人,选诸外内寺,年三十以上,能法事者,充随本殿内人居处。每早轮一尼一道于佛阁前,导上烧香,又导下殿烧天香,又导至殿门,候上视乃退。(《涧泉日记》)
这一尼一道,为皇后的侍从,魇法的谣言一出,正是她们该想办法的时候。尼道的办法,无非拜佛求神,所以有祷祠之举,而恰好授人口实。
这件事一发作,连哲宗也怀疑了,下令命掌管宫城禁卫的“皇城司”查办。于是郝随和章惇从中煽动指使,大捕孟后左右的太监宫女,几达三十人之多,用种种残酷的刑法拷问,断手折足,甚至割掉舌头,禁宫深处竟成人间地狱。
经过这一番惨无人道的压迫,章惇和郝随获得了他们所需要的“真相”,当然是在孟后“主使”之下,“确有”魇魅情事。可是,皇城司并无司法上的审判权,为了在形式上有所交代,奏准派御史台的副长官“侍御史”董敦逸去录问罪犯。
董敦逸到了那里一看,吓坏了,因为所有被认为有罪的太监、宫女,都已被拷打得非复人形,奄奄一息。他秉笔迟疑,觉得无从录起。郝随便加以威胁,董敦逸很勉强地复录皇城司所取得的口供,复奏交差。
孟后既然“有罪”,当然不能再母仪天下,但哲宗认为孟后贤淑,心有不忍,而章惇却不断怂恿催促。立后与废后不算皇帝的家务,宰相有权过问,因此哲宗感到难以应付。就在他迟疑不决、左右为难的那几日,有人提起当年“天地合日”的大婚之期,说是倘不废后,必将夭死,哲宗一听这话,有危及性命之虞,说不得只好狠下心来,下诏废后。
废后的处置,有仁宗郭皇后的前例在。当时郭后被废,诏封为“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居长乐宫,以后又出居瑶华宫。孟后被废,照此办理,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赐法名“冲真”,妙年国母,一下成了女道士。
诏下之日,天气极坏,在董敦逸看,便是愁云惨雾。原来心中就不安,此时又见“天象示儆”,越发害怕,于是上奏说道:“中宫之废,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后也;人为之流涕,是人不欲废后也。”又说:“臣尝复录狱事,恐得罪天下后世。”哲宗看了这道奏章,颇为生气,要贬董敦逸的官。枢密使曾布表示反对,说本来因为皇城司无司法权,所以叫董敦逸去录问,现在为此事贬斥录问官,何以取信中外?哲宗想想这话不错,也就算了。
除孟后被废以外,三名主犯,各有不同的罪状:第一个是在中宫承办庶务的供奉官,太监王坚,他以家藏的一种名为“雷公式”的符箓,交付法端作法。又以来自南方的枫木,刻成木偶,藏在枣子下面,秘密携入宫内。如果想咒魇什么人,或者希望得到什么,向此木偶祷告,就可如愿以偿。
其次是尼姑法端,为刻制木偶的共犯,又教王坚搜求所谓“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等媚药,献进孟后,带到皇帝的寝殿——罪状只是如此。这些媚药,皇后是不是真的带到寝殿,曾否使用,发生了什么效用?因为牵涉帝后房帏间事,不便查问。其实,以孟后的身份、性格,不可能出此下策。
再一个是孟后的养母,女道士听宣夫人燕氏,她的罪状最多:第一,皇帝到孟后宫中时,燕氏画了一道符,符上是“欢喜”二字,烧符成灰,放在茶里面,进奉皇帝,但皇帝没有喝这一杯茶;第二,烧符和入水中,洒在皇帝的御路上,这样,皇帝就会常常到中宫来;第三,命王坚画了刘婕妤的像,用大钉钉在心上,希望刘婕妤得心病而死;第四,曾企图以生肺病,死在五月里的宫女的尸体,烧成灰放在刘婕妤的床上,希望她也生这种病而死;第五,从七家人的家中,取针各一,烧符成灰,一起放在刘妃宫中,作为咒魇。
这些鬼花样,统通没有发生效验。以现代的眼光看,不论有无其事,不见效验,理所当然,但在当时,就不免令人怀疑。对于王坚、法端、燕氏的处斩,以及陈迎儿的杖脊逐出,在民间引起了什么反应,无从考查,只知道孟后被废,获得了广大的同情,赢得了许多人的眼泪。
孟后出家,像仁宗郭后一样,迁居瑶华宫。这个道观在开封西北,金水河边,是个相当热闹的地方,小贩很多。那时开封卖食物的小贩,极讲究叫卖声,措辞要奇特新颖,能够引人注意。有个卖馓子的小贩,别出心裁,把担子歇下,不吆喝他所卖的是什么,只长叹一声:“唉,吃亏就吃亏了我噢!”意思是主顾都占了便宜,只有他亏了本。这话在别处说犹可,在瑶华宫前,听来就刺耳了。开封府当他成心捣乱,抓去一问,确无别情,打了一百板子,警告他不准再这样“太息大言”。但从此他在瑶华宫前的生意特别好,这可以视作间接同情孟后的一种表示。
由于孟后被废,章惇之流,气焰越发嚣张,元祐旧臣,包括苏东坡兄弟在内,几乎无不被贬,流放到当时被认为蛮瘴之地的岭南。七十老翁的吕大防、范纯仁等人,亦不能幸免。而章惇意犹未足,建议派人赴岭南,考察被贬诸臣的言行。哲宗知道他的用意,正色宣示:“我遵祖宗遗志,不杀大臣,不必有所举动。”这是绍圣年间,哲宗所做的唯一一件差强人意的事。
不但活着的保守派受章惇的荼毒,已死的他也不放过,司马光尤为章惇所切齿,嗾使他的党羽奏言:“司马光者倡为奸谋,诋毁先帝,变更法度,罪恶至深。当时凶党,虽已死及告老,亦宜薄示惩责。”于是司马光被追贬为“清远军节度副使”。
又有一个蔡卞的党羽建议,要把司马光所著的《资治通鉴》的原版毁掉。这部书是中国史学上的名著,嘉惠士林,贡献极大。为了救这部书,其时的正人君子还不敢公然表示反对,怕越是正面发言,越遭奸党之所忌,所以想出了这迂回侧击的办法。太常博士陈瓘正当考官,他引用神宗御制的“资治通鉴序”制成策问题,考试士子。策问题照例用皇帝发问的语气,既然皇帝都引用此书的内容,如何可以销毁禁止?这才算保全了司马光一生心血所寄的这部巨著。
这是绍圣三年到四年间的事,那时刘婕妤已进封为妃。她日夜想望的是正位中宫。皇天不负苦心人,下一年元符元年的冬天,刘妃怀了孕。她已有两个女儿,希望生一个儿子,果如所愿,元符二年七月生子。这也是哲宗好几年的希望,自然喜不可言,因而在这年九月,将刘妃立为皇后。
照常理说,刘妃为皇帝生了儿子,有功于社稷,册立为后,也不算过分,但孟后被废,出于刘妃争宠。而在仁宗朝也有类似的情事,仁宗所宠信的尚美人,也像刘妃那样,恃宠而骄,有一次当着仁宗的面,对郭皇后出言不逊。郭后大怒,伸手一掌,结果没有打着尚美人,却打在劝架的仁宗身上,她的长指甲,把仁宗的颈项间划出一条血痕。
仁宗震怒,废掉郭后,使其出居瑶华宫。但他的处置很公平,把尚美人也斥逐出宫,同样成了女道士。另外选聘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儿,立为皇后。
郭皇后出居瑶华宫后,仁宗余情未断,颇为想念,经常派人去看她,有所赏赐。贵为天子而有故剑之情,自不便明言,所以托之歌咏,每每填一首词给郭后看。郭后亦通翰墨,步韵和答,词意凄婉。仁宗感动之下,越发失悔,有一次秘密派人到瑶华宫,要复召郭后进宫。
郭后也是个心气高傲的人,她答复得好:“官家若再见召,须百官立班受册方可。”这时曹后已立,自然没有废曹后而重新册立郭后之理,仁宗想收覆水的心愿,到底不曾达成。
哲宗也仿佛那样,虽无复召孟后入宫之意,但对废后一事,负疚甚深,经常喃喃自语:“章惇坏我名节!”也是因为这个,自绍圣三年九月孟后被废到元符二年七月刘妃生子为止,这将近三年之间,一直未提立刘妃为后之事,直到诞下皇子,哲宗才下了决心,要把宠妾扶正。
诏令一下,有个叫邹浩的御史上疏谏阻,引用仁宗废郭后同时斥逐尚美人,以及立后不选于妃嫔,而另选于贵族淑媛的故事,说这是“示公”和“远嫌”,足为“天下万世法”。孟后的被废,亦由于刘妃争宠,其事相类,应遵祖宗成例办理。
这道奏疏,措辞颇为质直,哲宗虽变色动容,但并无责罪邹浩的意思。可是章惇怎能容得他如此,以“狂妄”的罪名,把邹浩停职充军。
刘妃立为皇后,是在九月间。这年有闰九月,大不幸之事发生了,生下来才三个月,取名为“茂”的皇子夭折!这一下,对哲宗是个致命的打击。
自宣仁太后崩逝,至此六年,这六年工夫中,哲宗种下了断送北宋的恶因。由于那时奸臣的把持,无所不至,所以宋国史中关于哲宗的记载,不尽不实,但蛛丝马迹,处处显示哲宗在以后的两三年,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内心异常痛苦。章惇坏他的“名节”,最严重的还不在废后,而是教唆他诬害祖母,背上了大不孝的罪名。
宣仁太后大公无私,有“女中尧舜”的美誉,但垂帘亲政的那段期间,可能管束哲宗极严,而且国家大事,丝毫不准哲宗干预,这对一个十七八岁,自以为已经成人,而渴望处处有所表现的少年来说,压抑过甚,会引起极深的反感。
反感激出反动,则凡有所为,不由理智,此与明神宗的对张居正情事相类。章惇、邢恕、蔡卞等人勾结郝随,蛊惑哲宗,诬害宣仁,所造的谣言是说宣仁太后曾经想废掉哲宗,司马光、吕大防等与宣仁太后的内侍陈衍都曾参与“密谋”。为了“证实”,把宣仁太后在日,管事的内侍张士良下狱,由蔡京审问,他把各种刑具陈设在堂下,公然威胁:“说有那么一回事,马上放你,否则就受刑!”
张士良不肯诬服,仰天大哭,说“太皇太后可诬,天地神祇不可欺”,自请处死。蔡京无计可施,便上了一奏折,诬赖陈衍“疏隔两宫”,大逆不道。哲宗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颇感困惑。
于是章惇一不做,二不休,亲自拟了一道诏旨,深夜送进宫内,请哲宗认可颁发。
这道诏书之荒唐,空前绝后,是要哲宗废他的祖母宣仁太后为庶人。那时向太后已经归寝,听得这个消息,起身赶到哲宗那里,干预其事,哲宗便把诏书放在蜡烛火上烧掉了。郝随看到这情形,第二天悄悄告诉了章惇、蔡卞,他们另具一道疏状,面奏哲宗。哲宗大怒,将疏状扔在地上,责问这两个人:“你们是不是不要我进英宗的庙?”哲宗果真听了章惇、蔡卞的话,成为大悖人伦的罪人,非但不能进他祖父英宗的庙,后世的“历代皇帝庙”,也一定要把他的神主剔除。
对祖母的不孝,斥逐元祐正人,废掉贤淑的皇后,这三件事为哲宗以后所痛悔不安。他精神上唯一的慰藉是生了一个儿子,继统有人,可以告慰于社稷臣民,而这个儿子却不幸夭折,等于折断了他精神上的支柱。这样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元符三年的正月,哲宗抑郁成病——他生的什么病,史书不载,只知道病势一起便很沉重,到了第八天上,已入弥留状态,大赦天下,豁免田赋,这些都是为皇帝祈福的措施,但一无效果,下一天驾崩,得年二十四岁。
中国历史上最可惜、作孽作得最莫名其妙的,就是这个皇帝。哲宗的天资不坏,元祐之后,很可能成为一个太平天子,只以一念之误,受了奸臣的挟制,自己送命不说,还断送了北宋的天下。他不死,徽宗不立;徽宗不立,北宋不亡。
哲宗驾崩,向太后召集大臣,商量皇位的继承问题。向太后本人无子,所以她的选择,并无爱憎的定见。章惇很武断地主张立哲宗的同母弟简王,向太后认为都是庶子,不必如此区分。
于是章惇又说:“如以长幼而论,申王居长,当立。”申王眼睛有毛病,仪表上望之不似人君,向太后又不赞成。再轮下来,就该端王了,章惇认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临天下。
这时曾巩的堂弟曾布说话了,他大声抢着对向太后说:“章惇未曾与臣商议。皇太后的圣论,极其得当。”一言而决,也算成了拥立之功。
端王是神宗的第十一子。宋朝的规矩,皇子称为“大王”,这位“十一大王”诚如章惇所说,秉性“轻佻”,完全是纨绔子弟的派头。他生在端午那天,有个十分古老的传说,五月初五生的人,不吉利。神宗为了破除这个忌讳,为他取名为“佶”,拆开来便是“吉人”二字。就此时来说,得承大统,自是吉人。这个相传为李后主转世的皇帝,便是徽宗。
新君即位,哲宗的刘后不能尊为太后,因为她是新君的嫂子,所以尊为“元符皇后”,表示她是在元符年间所立。徽宗作此尊称时,可能已想到他的另一位嫂子,在瑶华宫的“华阳教主”。到了五月间,由于太后的主张,孟后复位,尊称为“元祐皇后”,表示是在元祐年间所立。既复后位,自然不能再住道观,便迁还大内。
徽宗即位之初,颇有一番新气象,蔡卞、章惇,先后被罢免;司马光、文彦博等三十三人,追复原官。到了十一月商议明年改元的年号,为了调和元祐与绍圣的争执,徽宗采取中立的态度,自谓“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所以年号定为“建中靖国”,而实际上是邪正杂进。徽宗的“大公至正”,其实是一种乡愿态度。
徽宗年间,频频改定年号,由“建中靖国”,一改为“崇宁”,再改为“大观”,三改为“政和”。这时住在崇恩宫的刘后,由于徽宗颇加尊礼,因而干预朝局,且有“不谨”的传闻,徽宗便与宰相商议,想把她废掉。消息一传,郝随和她左右的那些人大起恐慌。
皇后与太子的立废,是国家头等大事,以一般情形来说,非犯了极重大的过失,不会被废,而皇后与太子的犯过失,又必因她或他左右的人未尽职责所致,所以在被废的同时,往往另索追究责任。如果是太子,则东宫的属官,乃至太子的“师傅”,被认为辅佐不善,会得到很重的处分。如果是皇后,则要察究过失的由来,处治她周围的内侍、宫女,如孟后被废,王坚等被诛,陈迎儿等被逐,就是现成的一个例子。
因此,刘后如果被废,则其“干预外事”与“不谨”两项过失,一定会根究经过,郝随自是首当其冲。事实上确是非经郝随的教唆和媒介,刘后也无法干预外事,这不是小过失,而况还有“不谨”的丑闻,所以一旦废刘后的诏令宣布,郝随就算死定了。
郝随为了保全自己以及他这个集团的安全,就只好牺牲刘后,逼迫她用帐钩刺喉自杀,时年三十五岁,正是那守寡十年,易于“不谨”的年龄。
在此之前,孟后的“元祐皇后”还没当多久,郝随又暗示蔡京,第二次打击她。蔡京指使他手下的一班爪牙,上书说当初建议复后的韩忠彦等人,“信一布衣狂言,复已废之后,以掠虚美,望断以大义”。蔡京与当时的执政,自然都支持这个说法,于是徽宗出尔反尔,诏令孟后复居瑶华宫,加赐“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的法号。哪知这第二次的被废,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让孟后得了绝大的益处。
孟后二次出宫不久,瑶华宫失火;迁居延宁宫,延宁宫又失火。一再如此,不免可怪。更可怪的是,京城里道观极多,竟未再为她另行安置,这位“华阳教主”,就只好搬回相国寺前的娘家去住了。
到了宣和七年冬天,金将粘没罕、斡离不分道入寇,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出名的童太尉童贯,从太原逃回,金兵长驱直入。太常少卿李纲,举唐朝安禄山谋反,玄宗入蜀,肃宗即位灵武,人心振奋,得平大乱的故事,认为非传位太子,“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门下侍郎吴敏据以入奏,徽宗因而禅位太子,是为钦宗。
钦宗即位后,与近臣商议,又要给孟后复位,尊为“元祐太后”,诏书未下,金兵已攻陷开封,徽宗的遭遇极惨。
当时有兵有饷,徒以和战不定,坐失大计。最荒唐的莫过于迷信图谶,寻访一个名叫郭京的人,说是可以破敌。禁军中果有其人,于是拜将练兵。练的是何等样的兵,请看《宋史纪事本末》所说:
好事者言京能施六甲法,可以生擒金二将而扫荡无余,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人。朝廷深信不疑,命以官,赐金帛数万,自募兵。无问技艺能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井游惰,旬日而足。虏攻益急,京谈笑自如,云:择日出兵三百,可致太平。
其时金兵围攻汴京甚急,大家都催郭京出战,他推三阻四,拖到无话可说时,只好出战。
郭京尽令守御人下城,毋得窃窥,因启宣化门,出攻金师。京与张叔夜坐城楼上。金兵分四翼鼓噪而前,京兵败,退走,堕死于护城河,填尸皆满,城门急闭,京白叔夜曰:须自下作法。因下城,引余兵南遁。
郭京一逃,金兵自然乘机登城,守军崩溃,敌军破南薰门而入,全城大乱,汴京沦陷。
沦陷以后又议和,这次和谈出于金将军粘没罕、斡离不的建议。因为城中守将宣言,要跟金兵巷战,而粘没罕、斡离不受命侵宋的最大目标,是劫取宋宫的宝藏,倘或巷战,则玉石俱焚,并无所得,所以金兵愿意退出城外议和,这就是“谈谈打打,打打谈谈”这个战略的由来。
汴京沦陷是靖康元年十一月,利用和谈的机会,粘没罕派遣汉奸萧庆入城,盘踞尚书省,接收大内宝藏,同时提出要求,索金一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又索骡马,连御厩中的名马都给了他们;再要少女一千五百人,宫嫔不肯出宫,多投水而死。
除了搜括以外,金二将另一个目标是将徽钦二帝和诸王宗室、后妃宫女,掳回国内,软骗硬逼的结果,终得如愿以偿。二帝及皇室宫眷被俘者达三千人之多;而大内的一切文物宝藏,以及天下府州县图,还有在宫廷当差的巧手名匠,一起被带走,送到燕京。由金而元,而明,而清,直到现在,故宫博物院北宋以前的大部分收藏,都经历过这样一番血泪斑斑的沧桑!
金兵劫持宋朝皇室,凡是有名号的,无不在内,独有孟后以被废之故,得以幸免。在金兵北回以前,已立汉奸张邦昌为帝——汉奸的种类甚多,有大汉奸、小汉奸、真汉奸、假汉奸、丧心病狂的汉奸、犹存天良的汉奸之分。张邦昌是个犹存天良的汉奸,加上“假汉奸、真忠臣”的吕好问,又幸而在汴梁百姓纷纷南下逃难之际,孟后依然留在京城,于是才有南宋一百五十年的天下。
张邦昌原是钦宗派到金营议和的专使,而金兵要别立异姓为中原之主,用意在斩断宋祚。张邦昌被选中,无非看他是个软骨虫,留金营日久,有了感情,把无用的大宋江山,做顺水人情送了他而已。至于宋朝的臣子,立张邦昌为帝,也有两派:一派是真的拥立,想取富贵,但这一派实在并无信心,以为张邦昌真的会奄有天下,因为宋朝在南方的军队还多得很,对付张邦昌这样的汉奸,绰绰有余。另一派是借此为退兵之计,以吕好问为领袖。张邦昌既立,伪号“大楚”,由于天良未泯,内心不安,拜官都加一“权”字,以吕好问“权领门下省”,是为宰相之任。吕好问行文仍称“靖康二年”,而且在他未“拜相”以前,采过张邦昌的真意。
他称张邦昌为“相公”,问道:“相公真的想自立为帝,还是敷衍金兵?”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相公知道不知道民心所向?”吕好问说,“大家所怕的不过是金兵,等金兵一退,不会像现在这样子没有表示。而且大元帅在外,元祐皇太后在京,这是天意存宋。相公不如早日还政,可以转祸为福。”所谓“大元帅”是指在相州的康王,徽宗第九子,名构。“元祐皇太后”即指孟后。
于是张邦昌以吕好问“权领门下省”,这就表示他愿意接纳吕好问的建议。此外吕好问又劝他守人臣之礼,不必入居大内,皇帝的法眼车驾,只在接见敌人时才用来摆一摆样子,所下文书不要称圣旨,不用卫士站班,不可“山呼”,先朝宫人不可相见。有一次有人劝张邦昌御殿,吕好问便责问:“相公真的要做了?”张邦昌瞿然而止。凡此皆为他天良未泯的证据,千载以下,我辈有义务为他洗刷一下。
四月甲子日,张邦昌仿宋太祖登位待后周太后的故事,尊已废的孟后为宋太后,派人奉迎,入居延福宫,垂帘听政,然后由太后派人立康王为帝。这是吕好问一手的安排,为宋朝存亡绝续的一大关键,孤臣孽子之心,令人低回。而宋朝的忠臣,后世只称文天祥、谢枋得、陆秀夫,却不知“元祐子弟”的吕好问。这与志在恢复中原的韩侂胄入《宋史·奸臣传》,而史弥远得逃恶名,都是受了道学家的影响,令人遗憾与不平。
当时的康王,逗留在河南山东一带,离开封不远。在半年以前,金将斡离不要求钦宗派一个亲王到真定军中去议和,康王奉使,到得磁州地方,太守宗泽,劝康王中止,当地的百姓也留住他,并且杀掉了伴行的汉奸王云。于是朝中有个御史上言:“康王奉使至磁,为士民所留,乃天意也。乞就拜为大元帅,率天下兵入援。”所谓“就拜”者,就其所在之地而拜为大元帅,因为其时开封已经被围,无法令康王入京拜命。
钦宗接纳了这个建议,拟了一道诏书,封入蜡丸,招募“死士”秦仔等四人,深夜由城墙上放下一只篮子,把他们送到城外。秦仔到了相州,即今河南安阳地方,从束在头顶上的发中取出蜡丸,剖出诏书,康王哽咽拜读,在相州开大元帅府,负起统辖天下兵马,破敌收京,援救父兄的重任。
那时他手下虽只有一万兵,但宗泽以二千人力战破金兵三十余万,而且民心士气皆可用。谁知康王天性凉薄,且有观望待变之意,因此宗泽与金人十三战皆捷,劝康王移各路兵马会师京城,而康王竟听信小人,反而往东移至济州,即今山东济宁,坐视父兄为敌所掳。二帝不还,于此可以先知。明末张溥论其事说:
康王构,徽宗第九子,史言其生东京大内,赤光照室。又云:朗悟强记,日诵书千余言,挽弓石五斗。帝王之姿,或有天命,然观其出使金军,应对无闻,为虏所轻。承诏开府,逍遥自全,京城坐陷。……构独拥兵居外,乘危履尊……
“逍遥自全”和“乘危履尊”这两句话,确是诛心之论。
到了四月间,元祐太后派遣“奉迎使”与康王的舅舅辜渊,携带国玺,到相州请康王继承大统。宗泽建议在南京即位——此南京不是现在的南京。宋初定“四京”,东京开封,西京西安,北京河北大名,南京是河南商丘。五代时南京称为宋州,又称归德,宋太祖本来是后周的“归德军节度使”,所以即位后定国号为“宋”。真宗景德年间,因宋州为发祥之地,升格为“府”,定名“应天”,以后又建为“南京”。宗泽建议在此即位,因其为发祥地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应天府交通极便,北去黄河只三十里,漕运容易,关系更大。按:现在的黄河,非宋朝的黄河。自周定王五年到清咸丰五年,黄河河道有六次大变迁。黄河的本性,应由北海入海。而宋朝为防辽金利用黄河南侵,所以治河一贯的方针,是拗过它的尾巴来,向东入淮。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入海,归德才离黄河远了。
康王于五月初一即位,是为高宗。在应天府筑坛受命,向北痛哭,遥谢二帝,改这一年——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元祐太后遣吕好问以“手书”慰问高宗,这篇“手书”不知是否出于吕好问的手笔,文章写得很婉转,开头为已退居“太宰”的张邦昌开脱:“众恐中原之无主,姑令旧弼以临朝,虽义形于色,而以死为辞。然事迫于危,而菲权莫济。内以拯黔首将亡之命,外以纾邻国见逼之威。遂成九庙之安,坐免一城之酷。”后世凡有“维持会”的组织,所出的第一张布告,大致都师其意。
接着谈到她自己:“久以衰癃之质,起于闲废之中,迎置宫闱,进加位号,举钦圣已还之典,成靖康欲复之心。”这是指钦宗曾有复立她为元祐皇太后的意思,而体会他“欲复之心”,则等于监国摄政,以安排继统大事,则名正言顺,于是:“久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由康邸之旧藩,嗣宋朝之大统。”固然无不言宣,可惜,“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把高宗比作汉光武帝和晋文公,实在是太恭维了他。而高宗以后的苟安自保,置二帝于脑后,不但对不起父兄,也对不起他这位贤德的伯母。
至此为止,高宗与他的这位贤德伯母,尚未识面,因为一个自居藩邸,一个起于“衰癃”——这年,孟后五十一岁——本来身份判若云泥,而人事沧桑,贱以立贵,高宗自然有一份无可言喻的“孺慕”。
但是高宗一即位,表面重用李纲、宗泽这一文一武,实际上听信黄潜善、汪伯彦,而此二人又是奸臣!所以,不但无还都之意,而且有避敌之心。当他把孟后迎至应天府不久,随即又派人将她护送到扬州,宗泽苦谏不听。十月间,高宗也到了这二分明月的繁华之地。
自此高宗开始了一连串流亡颠沛的生活。他的本意是找一个能够苟安的地方,离金兵要有相当的距离。无奈胡骑南下,追踪而至,粘没罕陷徐州,入淮阳,取淮东,下泗州,高宗仓皇由瓜洲渡江,那时“左右丞相”黄潜善、汪伯彦还在镇江金山寺听佛法,相顾惊愕,急急策马南驰。金将马五率轻骑直薄扬州,听说高宗南行,追了下来。行在百官,纷纷走避,主管宗庙祀典的太常寺少卿季陵,奉九庙神主逃出坡外,急迫间把太祖的那块神主遗落在乱哄哄的大路上。而扬州大火,杜牧之笔下的旖旎风光,付之一炬。到孝宗淳熙年间,依然荒凉,且看姜白石的描写:
扬州慢(并序)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如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叶,年年知为谁生?
所谓“犹厌言兵”,这话在孝宗时不知确否,而在建炎年间,“厌言兵”者,只是没出息的高宗和那一班奸臣,依当时的士气民心,并非如此!
以后高宗由镇江到杭州,再到江宁,复回杭州,渡江到越州,一路逃难到此,备受逼迫,终于忍无可忍了。
其时为建炎三年十月,高宗有一篇诏谕,在号召勤王之余,有乞怜于敌之意。此别具一格的辱国文献,不能不忍泪一读:
国家近遭金人侵逼,无岁无兵。朕纂承以来,深轸念虑,谓父兄在难,而吾民未抚,不欲使之陷于锋镝,故包羞忍耻,为退避之谋,冀其逞志而归,稍得休息。自南京移淮甸,自淮甸移建康,而会稽播迁之远,极于海隅。卑词厚礼,使介相望,以至愿去尊称,甘心贬屈;请用正朔,比于藩臣,遗使哀祈,无不曲尽。假使金石无情,亦当少动,累年卑屈,卒未见从,生民嗷嗷,何时宁息?今诸路之兵,聚于江浙之间,朕不惮亲行,据其要害。如金人尚容朕为汝兵民之主,则朕于事大之体,敢有不恭?或必用兵,窥我行在,倾我宗室,涂炭生灵,竭取东南金帛子女,则朕亦何受一身,不临阵以践前言,以保群生?朕已取十一月二十日移跸前去浙西,为迎敌计,惟我将士人民,念国家涵养之恩,二圣拘縻之辱,惮杀戮残焚之祸,与其束手待毙,曷若并计合谋,同心戮力,奋励而行,以存国家。
这篇诏令,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实可与黎元洪的秘书长饶汉祥,后先辉映。照此诏令中看,明明是高宗自己对金人愿尽婢妾之道,何苦扯上“嗷嗷生民”?如说臣民辱国之外有君王“辱民”之说,则翻遍历史,怕只有一个赵构。
下诏的第三天,高宗“移跸前去浙西”,到了钱清镇,有御史力谏,“以为众寡不敌,不若为避狄之计”,于是高宗复回越州,由宁波出海,逃到温州。第二年四月,再回到越州,不久,把越州升为“绍兴府”,第二年改元,亦称“绍兴”。绍者继承,兴者兴旺,高宗是死心塌地只求偏安了。
在这段扰攘不安的日子里,孟后一直在江西避难,至是,由高宗迎回绍兴。孟后饱经沧桑,以泪洗面的日子亘卅年,暮年复登尊位,于国破家亡之际,抚今忆昔,哀戚倍增!平生抑郁屈辱,皆寄望于高宗的奋起。日夕所盼者,收复神京,破颜一笑,庶乎可敌数十年凄凉岁月,而高宗如此!孟后岂复有生趣?被迎至绍兴后的第八个月,孟后郁郁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