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嫂嫂也有几分酒意了,她眯着一双淫荡的骚眼,对紧了姓秦的脸上扫来,姓秦的心中只是卜卜的跳。
喝好老酒,走出酒店,三个人都有点醉醺醺,姓秦的唯有靠着姓郑的马首是瞻,一切由他如何布排,姓郑的诚心要请姓秦的客,让他落一落水,开心一夜。一走出酒店门口,不慌不忙的朝东一望,眼眼那墙壁上刷着四个大字叫“大新旅馆”,脚一跳笑道:“好极!好极!秦先生,就在这家大新里开一个房间吧,不知新年里房间有空没有空,进去看看再说。”
姓秦的连忙一只手拖住他道:“老兄不要打棚,我只不过说说开心,那要真开房间,老兄,老兄,我不愿意进去。”
“什么话来,我诚心请客,马路上这样拖拖扯扯,阿难看?”便拖了亭子间嫂嫂的手朝大新旅馆跑了进去,姓秦的嘴上说不愿意,心中巴望不得一亲异味,也就不由自主的跟着后面进去了。姓郑的东一问西一问,房间统客满,结果弄到一个绝小的单铺房间,总算马马虎虎,只须可以困觉就是了。三个人进得门来,便朝床上一倒,嘴巴里像猪一样“咕咕咕”的叫,因为酒都喝得过了量,失去了理智。亭子间嫂嫂也是面孔喝得飞红,举动轻浮起来,姓郑的一手伸过去搭在她脸上,跟着抚了下去,亭子间嫂嫂有点觉得了,身体一缩,把他的手用力一拨,一阵格格笑道:“贼腔来!肉痒哇?郑先生,你惯欢喜东摸西摸,你当我喝醉了,我真没有喝醉哩。你的朋友在这里看见,阿难为情?”
“没有关系,大家都是老朋友,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只当我们二个人是一个人好了,秦先生,我这话你听来阿对哇?”
姓秦的看见他们摸来摸去的一幕,只是嘻开一张嘴来笑,又像要看,又像不要看,结果却是偷来看,他连忙说道:“这话蛮对,蛮对,我们二人之中,本来没有分别的。”
“那末好,我此刻就要回去,秦先生,你今夜困在这里吧,有秀珍陪你,她这个女人很好,不是一般普通女人可比,夜厢钱,房间钱,小账,我一塌括子都付清楚了,你只须安心困大头觉,明天晏一点起来吧。”姓郑的说完便要紧走,姓秦的一把拉住他袖子笑道:“老兄,你不要打棚,天下决无此理,我无论如何不答应,这样干白相相,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必一定要住夜呢?”
“我诚心请客!我诚心请客!”
“不错,这种事没有诚心请客道理,何况她又是你老兄老主顾,岂可我来卷你边,分你肥,太对不起朋友了。”
“我和你还说这种话?你不是说过,我们二人之中,没有分别的。区区小事体,何足道哉?这样逢场作戏,也该领领市面,不要太固执了。好,放了手吧,规规矩矩,不同你打棚,钱统付了,现在放她回去,一则辰光也晏了,二则她不能再上公司。秦先生,你就赏一趟光吧,明天算你请客好吗?”这几句话却把这位秦先生打动了心,无可奈何之下,总算默认了,姓郑的便走出房门,顺手把门带上,下楼去了。
姓郑的这位朋友,真是天下第一个达人,也是够朋友交情的人,他诚心请客,是请的他朋友白相一个女人,代付夜厢钱,代付房间钱,代付小账,叫他朋友只须关起房门困大头觉,这也可说是请客中别开生面的了,姓秦的看见郑老兄关上房门溜走了,这时房中只落得他和亭子间嫂嫂两家头,心中念头一转,事情既然这样了,这好像一碗菜,你没有落过筷,人家也当你落过筷,你说放在台上一动也没有动过,人家决不会相信,而且说你是个寿头码子,与其羊肉没有吃,反弄了一身羊膻臭,倒有些不甘心,房门关上,隔断外面一切,一个人自会面皮厚起来了,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也完全揭去了。姓秦的心一横,管它妈的,开心了一夜再说,到底他说她的好处,好在什么地方?便眼睛一眯紧,舌头一伸,一笑道:“你叫啥名字呀?”其实她叫秀珍,是知道的,不过借此问名姓可以开端了。
“咦!你还没有听见吧!你朋友刚刚不是说过的吗?”
“我记性不好,又忘记了。”
“我叫秀……珍,记牢,下次再问,便不告诉你。”
“喔,笑真,这名字好极,又笑又真,不笑便不真。好像古文观止上取下来的名字?”
亭子间嫂嫂心想,这人阿像有神经病的?说话带点乡曲气味,看他忠厚,便转他的念头,想敲一记竹杠,她说道:“你先生大约不大出来白相的,胆子好像蛮小格。刚刚郑先生叫你住在这里,你吓得拖住他的手,好笑真好笑,这里有什么吓头?我是个女人,又不会吞你下肚,为什么这样怕?你晓得么?郑先生一常是我的客人,这客人真好,真真好,常常买长买短来送给我,丝袜一打一买,旗袍料四五件一送,你秦先生假使有他这样好呀,我死了眼睛也闭得拢了,要晓得做一个生意上的女人容易,要得到一个好客人为难,而这个客人又要是恩客,更加难里的难,因为不是恩客,那里肯买长买短来送给你,我想一个人,也要一定有分寸,客人只管送来,只管受,而不思报答,心中未免不安,所以我脚上这双高跟皮鞋坏了,漆也剥落了,他说要买来买来,我一口拒绝他,实在我不好意思再要他专门一人买东西来,应该大家分开来买买,也好过些,阿是哇?秦先生,我和你今天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同你说这种话,明白的客人明白,不明白的客人,以为我故意从老远兜圈子来要客人买东西,便生误会,所以现在讲话真……”
姓秦的果然给她套进,他连忙道:“没有关系,双把皮鞋,我还买得起,准定我来送你一双吧。好,我送你五只洋吧。”
亭子间嫂嫂忙摇摇手笑道:“我只不过说说,我屋里有皮鞋,不用得买。”其实这是她说的反话,根本嫌五只洋气派小了,那里够买一双皮鞋呢。可是姓秦的偏生讨好,一定塞一张五块头钞票到她手里,亭子间嫂嫂趁机站起来说:“秦先生,你既然这样一片好意,我不领受,以为看你不起,准定这样吧,钱我决定不收,还是明天一早,同我一起到小花园去买一双吧,好不好?”
姓秦的头一点,把钞票收了回来,说道:“好。”然而他想不到已经中了她的计,竹杠敲进不算,明天买皮鞋还要冤枉鬼叫,一张黄鱼头那里够事呢?
亭子间嫂嫂见计已售,对这位秦先生更加迷汤烂灌,预备再做第二个圈套,她说:“最苦最苦我们做生意的人了,实在得不到一线做人的乐趣,客人只须有血,阿猫阿狗,都要接他,稍不称客人心意,他便要象牙筷上攀你雀丝,故意弄你头颈,要想客人之中,求一个正正当当的生意规矩人,而又有情义的,一百个当中也难拣出一人,而做了一个夜厢的,第二夜再连一个,更一千个人当中只不过几人而已,大都做了一次,临到走时,说得好好的,下次再来,下次再来,下次便永远不来。我想不明白什么理由,还是我待慢他呢?还是我的迷汤工夫不到把。自己也不明白,足见能够连上二夜的,这客人一定有情有义,良心和善的。譬如像你的朋友郑先生,他过去做我的时候,一连连了五夜,这人真是情感丰富之极,比自己丈夫还热情,虽然我是没有丈夫的,我觉得他这样的对待我,丈夫也不过如此。我到底是感激他的,永远不能忘记他的,现在他自己情愿不做我,把我介绍给你,足见他这人不但情义之中,还有慷慨之气。我看见客人真算得不少,像你朋友这样的,只第一人,老古话:‘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秦先生不是同他一个好朋友呀,我看你也仿佛郑先生一样,不但脾气像,讲话像,人长短也像,面孔也像,他脸上有一粒痣,你嘴巴边头也有一粒痣,真是样样都像得来,我知道你秦先生心地蛮光明的,你的家中不但有蛮好的太太,还有可爱的令郎,阿是哇?阿是哇?”说到这里眼睛瞟过来一笑,一笑之后便伸只手过来握住他说:“秦先生,你新年发财不发财?明天到我家里去叉麻将,我陪你叉,再叫二个姊妹淘搭子,麻将叉好,不客气我家里便夜饭?”
这位秦先生浑身骨头统酥完了,像北平馆子上一只酥鲫鱼,吃到嘴里又甜又香,又酸又糯,亭子间嫂嫂说一句,他嘻开嘴来笑笑,说到你秦先生脾气好,心地光明,他简直站也站不起来,只是躺在床上,魂灵出了窍,她说到叫他明天到她家内叉麻将,便夜饭,他觉得这个女子真是一往情深,不可多得,岂可当她妓女看待,他连忙说道:“好,明天叉麻将一定到,秀珍,我真替你可惜,你为什么要做这生意?”
“啊哟!没有饭吃啰!嫁人又没有人要,你秦先生阿肯救济救济我?”
“可惜我没有力量,不过可以帮助之处,我总肯帮人家忙,以后你有什么小困难,需要我帮忙的,你碰我不见,告诉郑先生,我总归一份子就是了。”
亭子间嫂嫂马上接道:“我这个人脾气也直爽的,说到必定做到,那末明天请秦先生邀二个朋友到我家里叉一场麻将吧,就算调调我的,阿好?姊妹淘我也不邀了,新年新岁,她们也没有空的。”
这位秦先生,言出如山,又不会调枪花,又没有讲话艺术,叫他去叉麻将,又是一口答应下来,亭子间嫂嫂真是欢天喜地,忽然翻个身体,扑到他胸上去,拦腰紧紧的就是一抱,一阵格格的笑。
姓秦的看见她一个身体,像只老虎一样,直扑过来,压住他的胸膛口,倒吓得一跳,亭子间嫂嫂索性骑在姓秦的肚子上,嘴里格格笑着叫道:“我今夜要压死你,我这样骑马骑到天亮,看你阿吃得消,秦先生,你的肚皮柴硬啦,一点不叫饶?哈哈哈……”其实这位秦先生,出世到现在,还没尝到这滋味,你越压得重,他越开心,亭子间嫂嫂看他眼睛闭紧,好像要死的样子,以为不要用力压,压坏了,停了一停,问道,“秦先生,侬那哼?为什么不做声?”
他连忙张开眼睛笑道:“没有那哼,我觉得你一个身体,一塌括子,只有二十斤重,轻是轻得来。我看你除去了衣衫,旗袍,只不过十多斤,女人本来要它轻,有像燕子一样,轻飘飘的来去,我从前看见一个外国歌舞团的表演,一个男子把一个女子托在手掌里跳舞,女人有这样的轻,所以能卖得起钱,你现在也是轻的关系,所以很红,无怪郑先生也拜倒你脚下。你看,你压在我肚子上,我一点不吃力,赛过没有东西一样。”
“这样说来,我变做一个轻骨头的了?秦先生,你不要说我轻好吧,我又不会跳舞,要它轻干什么?好,你不叫饶,我再重点。”又是一阵床架子也“格格格”的叫了,姓秦的肚子究竟不是铁打的,这样长久压住,那哼吃得消,便一路气喘,连连叫道:“好了,好了,下来困,远路无轻担,尽管压下去,我也吃不消了。”亭子间嫂嫂连忙爬下来,理理头发,把旗袍扯扯齐道:“秦先生,我们还是困了吧,辰光不早了,明天早点起来,到小花园买鞋子哩。”于是她把旗袍脱去,露出里面一件羊毛卫生衫,一条羊毛卫生短裤,贴紧了肉,又是绝薄的,望上去好像模特儿,下面一双长统丝袜一直穿到大腿之上,她一纵上床,一人先钻到被里去笑道:“秦先生,我一人先困哉,把被窝困困暖,好不好?”
“蛮好,蛮好,我还要上马桶登一个坑,你先困吧。”
其实姓秦的有痔疮毛病,他的痔疮不是一般普通痔疮,上一次马桶,至少要一个半钟头,里面的肛门全部都要因了大便而脱悬出来,如紫葡萄一大串,那里知道今夜没有大便,这一串紫葡萄,因被亭子间嫂嫂一压,用力抵抗结果,想不到便也滑了出来,所以他不能坐,也不能上床,要紧登坑,把它慢慢托进去。他坐在马桶上忖道:“玩女人玩出把戏来,这毛病不赶快医好,以后受累无穷,真犯关,钱多足多,我一定要把它医好算数。”
一夜风流,说不尽的乐趣,这也不在话下,第二天一觉醒转来,太阳已经照进房问里来了,姓秦的连忙起来,亭子间嫂嫂一把拖住他道:“辰光还早,为什么这样急?再困一歇啰?多陪我困一歇啰?”
“还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
“看你走得成功,你忘记昨夜答应我的事了?”
“啥事体?”
“买皮鞋,到我家里叉麻将。”
“闲话一句,我去一去就来,马上就来,你不放心,我脱下一件衣服放在你这里。”其实这位秦先生倒不是想逃走,因为袋里血不充足,只带了五六块钱,如果同她出去买鞋子,作算五块钱,另外还吃点点心,就不够事了,他要紧走,是回去拿钱。亭子间嫂嫂那里肯放他走,这一记竹杠刚敲到手了,还会放它逃溜,无论如何不肯的,她头一别道:“你要想走,办不到。”
“这如何弄法呢,我走一走就来,我骗你,我是你养的!”
“告诉我那里去?”
“朋友那边转一转,有点小事情。”
“朋友在那里?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这如何可以,人家看见不要疑心吗?你又不是不懂这门槛?”
“我蛮懂门槛的,我跟你去,我站在门口外面,不进屋就是了。你的朋友,不是也看我不见了。”
这位秦先生,弄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她了,他预备回店拿钱,只怕店里人看见,便掉了一个地方,到另外朋友那边移了五十块钱,亭子间嫂嫂果然一点不放松,盯紧他,跟来跟去。姓秦的拿了钱,便陪她去买皮鞋。来到小花园,两旁鞋子店,真是一家接一家的一排连开过去,皮鞋式样,奇奇怪怪,目迷眼花,亭子间嫂嫂到了这里来,眼界一放高,自然拣顶摩登顶考究的买,横竖有客人会钞,怕什么。便跑进一家顶伟大的三开间鞋子店,走了进去,克罗米椅子上一坐,伸出一双脚来,只须吩咐那一双那一双。一拣结果,一买便买了三双,她一本正经道:“秦先生,我本来只须一双够了,现在一想,穿皮鞋的人,现在大都配合旗袍颜色的,这里三双,三种颜色,我有三件旗袍,也是这三种颜色,所以我一定要买,好得价钿不贵,你秦先生如果身边不备着,我来付钱也不妨。”
“我来,我来,答应你的,当然我来。”姓秦的一问伙计多少钱?伙计答道:“很便宜的,一共五十七元八角。”这位秦先生心中吓得一跳,暗忖袋里所有只五十六块钱,一个皮夹子产业,一扫而光,还不到此数,这事糟糕真糟糕,正踌躇之间,亭子间嫂嫂旁边看出苗头,便说:“秦先生,这三双鞋子总算便宜的,现在样样都贵了,从前我单买一双要十六块钱,你昨天付我五块钱,叫我那哼买皮鞋?买一只都不够!”
“我家里大女儿买一双皮鞋,只四元三角。”
“啊哟,不能听价钱,要看货色的,这是顶好的纹皮,那是纸头做的。”
这位秦先生窘是窘得可以,在她面前又要场面,在鞋店方面最好打一个折扣,结果算减除一元八角,成了五十六元整数,还流了一身急汗。
这位秦先生实在感到无趣的,冤是真冤,早知道这样子,我何不给了她五块钱,随便她要不要,死人不管,大不了顶多再加她五块钱,也可过门了,现在做了这个大瘟生,真是自攀石头压自己的脚。钱化也化了,只好打肿面孔充胖子,老到底,面子还是不能坍的。二人走出鞋子店,亭子间嫂嫂真是坏极,她把三双鞋子,交在姓秦的手里,不怕他不拿。她自己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只管朝前跑。姓秦的叫道:“喂,那哼,我不能做你二爷,替你买了鞋子,还要我拎着走?”
“喔唷,秦先生,会乐里就在这里,转一个弯就到了,拎一拎也不妨啰,只要我不当你二爷就是了。”
“还要我送到你家里?”
“咦!你不是说过的吗?到我家里便饭,叉一场麻将,现在早一点去,白相白相,好得新年里向,你们店家都没有事,在平常呢,我也蛮明白格,决不会来拖住你的。快一点走吧,会乐里看也看见了。”其实亭子间嫂嫂,看姓秦的实在是个好好先生,呆头呆脑的,那肯放过他,非吃住他叉一场麻将不可,这种瘟客不敲,还有什么日子敲呢。
姓秦的真是死不得,活不得,又不能把鞋子甩在马路上溜逃,溜逃未尝不可,在她看来,你这位秦先生是个哭鬼,阿是麻将叉不起,不肯调调头。面子又坍不下,做人的难处,就在这种地方,假使应酬一下,金钱工夫两耗费,所得到的一些乐趣,真真得不偿失,现在我吃了她一记辣手,三双鞋子,就是五十六大元,看来今天的麻将,不管输赢,又逃走不脱了!我现在只怪郑家里害人。他一路走来,一路思量,没有留心横马路里一部汽车“咕”的一声穿过来,只不过相差一码半路,便送他到黄泉路上去了,那个司机伸出一个头来,恶狠狠骂声“猪猡”!他蓦地朝边旁一个纵步,总算化险为夷,然而面孔吓得已经锡箔灰色了。亭子间嫂嫂嘻嘻哈哈的笑过来,挽住他一只手道:“我关照你快一点走,快一点走,不知你一路想点什么,木是木来!你不快走,索性就慢走,也要关关前后左右!”
他火起面孔说:“娘卖比,这部断命死人汽车,神气一只卵,开到人面前,再揿喇叭,阿懂开车规矩?还要骂人猪猡,侬是只众生。”
这时已经到会乐里了,他本想把鞋子放下走的,那里知道,一阵火一发,也想不到走,糊里糊涂,跟着她上楼去了。
“哈哈哈……今天险是真险,假使出了毛病,我那哼交代,说起来,你总是陪我买鞋子,天老爷保佑,你还是横一歇吧,压一压惊,吃过了中饭再动手叉麻将吧?”
姓秦的横倒床上一想,做一个人真是像朝露一样,今天不知明天事,还是作乐作乐好了,便叫道:“你替我打个电话给郑先生,叫他马上就来,有事面谈。”
姓郑的到底是个够朋友的人,他一早便赶到大新旅馆看秦先生,不知道双双一对,已经把房间回掉了,他便一部车子赶到会乐里,进门门又上着锁,因为他们这时候去买鞋子,还没有回来,姓郑的又折回店,只不过五分钟,接着亭子间嫂嫂的电话,一问秦先生到会乐里去了,心想不是好路道,恐怕给秀珍迷住了,便在电话中叫秦先生自己来接电话,亭子间嫂嫂叫道:“郑先生,你来娘,你来娘,秦先生在我家里,他请你马上就来,要事面谈。”
“我知道了,你只须叫秦先生来听一听电话,我有闲话问他,到底有啥要事?”
“电话是借人家打的,跑来跑去叫他来听,麻烦哇?你马上来一来吧,秦先生要事等你。”
“那末你叫秦先生,另外打一个电话来。”这位姓郑的便把电话挂断了,当然他是探探他到底那哼情形,为什么现在还迷在这种地方,不想快回来。隔了一会姓秦的电话来了,姓郑的连忙问他有什么要事,姓秦的答道:“老兄,请你来一来吧,替我带三四十元来,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她开你条斧?”
“不要去说了,我已经给她敲了五十六大元了,现在还要我叉麻将,请你来一来,来一来再面谈吧。”
姓郑的听见已经给她敲去五十六大元,跳起身来道:“啊哟!啊哟!你为什么这样瘟呢?赶快回来,她叫你叉麻将,可不要理她,快快回来!快快回来!”
“她不放我走,还是你来一来吧,叉麻将我已经答应她了,电话里许多话不便讲,你马上来一来吧!”
姓郑的一想,事体已经糟糕,非亲自出马,搭救他出来不可,便在电话中,告诉他立刻就来。他又想了一个计策,赶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一阵叫道:“秦先生,秦先生,你还不回去,真该死!你家里昨夜贼偷,偷去不少东西,你的夫人现在到店里来找你,她等你一个人回去,你倒还在这里窝心,快快走,我特为车子赶到这里来的!”
姓秦的双脚一跳:“真的吗?”
“当然真的!你真糊涂,昏头昏脑!”
亭子间嫂嫂说:“贼偷,有什么关系,偷也偷了,回去也没有用,又不能夺回来,我意思你还是叉一场麻将再回去吧。”
“你这个人倒会说风凉话,人家屋里出了事,还叫他叉麻将,真是辣手辣脚,偷也偷了,难道不要去报捕房吗?秦先生我们走吧,麻将宁可等一会再来叉的。”姓郑的便把秦先生泰山的带着出来了,走出门口,告诉他贼偷是假的,便又问他为何被敲去五十六元?
姓秦的哭笑不出说:“她拖我去买鞋子,一买便买了三双,又是拣考究的买,三双鞋子就是五十六元。这钱我还是临时借来的!”
姓郑的道:“现在外面白相,很不容易,我恐怕你被她开条斧,所以夜厢,房间,小账,都替你会钞,结果还是白白,真真意想不到,我如果不用计谋把你带出来,看上去麻将上还要抬你轿子,你信不信?现在总算你便宜的。总而言之,只怪我不好,是我领你去的,真真抱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寡老确然不错!我出世第一次尝到这风味。”
那里知道这姓秦的心还不死,迷恋亭子间嫂嫂的迷汤好,用掉几十块钱满不在乎此,姓郑的把他搭救出来,他倒并不感激,他以为答应叉麻将,而没有叉,心中似乎不好交代,便袋里袋了几十块钱,瞒着姓郑的,偷偷避避又一人摸到会乐里来了,他把门推进来,看见亭子间嫂嫂,头一缩,舌头一伸笑道:“我又来了!”
“秦先生,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你家中到底失去了多少东西?我真替你急煞了!”
“完全是骗骗人的,郑先生说你迷住我,开我条斧,当我瘟生,所以把我骗出去,我一想,我一点不瘟,你也没有迷我过,说到买皮鞋是我情愿的,也不能说你开条斧,所以我想想,还是一人偷偷避避的来,我答应你叉麻将,假使不来,我变了失信用,你不是要怪我?”
亭子间嫂嫂面孔有点火起来说:“你那郑先生这样的坏,我倒没有知道,他不是背后搬嘴舌吗?好,下次碰头,我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是人养的,什么话来,客人之中只有帮帮忙,没有触壁脚的,他说我迷你,开你条斧,这种话,你想想阿难听不难听,叫人服气吗?幸而你秦先生肚里明白,是个正人君子,不听他背后谗言,否则我自己还是不知道!秦先生,你以后听我讲话?”
“晓得!”
“从今以后,你同格只杀千刀,断绝来往!”
“难为情的,我只须同他面和心不和就是了,只要我心中是向你的,同他脱离朋友,说不过去。”
“不可以,不可以,你非同他断绝不可,以后他再来搬嘴舌,那哼办法,我又不听见?”
“算数,准定不同他往来。秀珍,假使他到这里来呢,你招待不招待他?”
“难道我还招待他吗,格种杀千刀,我看见他打耳光!”
二人谈了一会,麻将缺一只脚,拖不着人,结果还是叉不成功,姓秦的道:“我今夜再连一连,要几块钱夜厢?”
“你是老客人,减半收,算了十二只洋好了。”
“生客不减半,要念四只洋了?”
“自然啰,新年头上,本来也涨价了,平常你来,十只洋八只洋,我都肯接,大家横竖熟客人,随随便便,你们难得出来白相白相,也不在乎此的,依规矩,你买了东西送我,我不好意思开口再收你夜厢的,只是我们卖身体的人,你们客人不付钱白住夜,认为倒霉的,还有付了钱而不住夜,也认为倒霉的,所以客人东西买得多足多送过来,他们的夜厢钱,从不狗皮倒灶,桥管桥,路管路,秦先生,我看你难得出来白相,许多规矩还不懂呢!”
“为什么郑先生说,他只付你五只洋便够了?”
“那里可以听他撒屁!五只洋,又不是野鸡!我碰见他面,一定敲他耳光,试试看,操那娘……”
姓秦的说:“五只洋,十只洋都没有关系,我们出来白相的人,根本总是要化钱,走到这里化钱,走到那边也是要化钱,不过化得值得不值得?开心不开心?只要我自己心中明白,别的人话,我一概不要听,所以你碰了郑先生的面,也不用同他为难,何必要打他耳光,乐得客客气气,我决不会听了他的话而来怪你,是哇?是哇?”
亭子间嫂嫂说:“郑家里太不漂亮,当人家都是猪头三,背后格种说话,叫人家受得落吗?何况你秦先生来白相,还是他介绍的,既然晓得我的脾气,才会介绍,现在又说这种话,变了反复无常了,你秦先生幸而不听他的话,还有点良心,依旧到这里来做我,如果换了第二三个,岂不是我又断了一个客人了!断了一个二个客人,我本不放在心上,不过我想想待你很不错,何致会又断的道理,那里知道格只杀千刀,搬的臭嘴,叫我那哼不火冒!”
“好了,过去事算了,我们出去吃夜饭,吃了夜饭,玩一会就回来吧。”姓秦的连忙拖了亭子间嫂嫂朝门外跑,她却余火未熄的说:“格只杀千刀,杀伊枯郎头的,总有这一天拨我抓到,不放他过门,我愈想愈气,愈气愈恨!”说到这里拿出一块绢头频频拭着眼泪,好像要哭的样子,故意做出受了一个不白之冤似的,这当然深恐秦先生不信任她,有意这样一哭,使秦先生更加相信她。果然姓秦的说:“你做什么?做什么?有何哭头,我早已告诉你,只要我心里明白,不来怨你就是了,他姓郑,我姓秦,路远八只脚,非亲非戚,朋友可以轧得拢,就轧下去,轧不拢便让他去,各走各路,有什么关系,你这样一哭,我心中实头难过,前回我老亲娘翘辫子,倒没有这样难过,可见你的一哭,感人太深,我以后还要买三双鞋子送给你。好了,收收眼泪吧,出去吃夜饭。”
亭子间嫂嫂便不做声的,把眼睛拭了一拭,其实这时候一滴眼泪水也没有了,只说:“你秦先生待我好,我也明白,我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人海茫茫中,要做到像你这样一个客人,真是前世修到,我并不是说你连我二个夜厢,就说你好,老实讲连夜厢,十个八个的常事体,我为什么不说他们好,而说你好呢?因为你秦先生良心好,一个人良心一好,便处处地方都好,你想你和杀千刀二人一比较,天差地远了。秦先生,夜饭就在这里吃了点算了,到外面去吃吃,又是至少几块钱,我同你自己人,何必客气,现在寻钱为难呢!给你化钱,就是我化钱一样。”
“外面去吃,外面去吃。区区吃饭小东道,何足道哉?”
“那末你听我话,只好吃两客什锦饭,答应我,我便跟你去。”
“算数,算数。你这人真够情义,我家中黄脸婆没有你这样好。”
他们双双一对手挽手的走出去,走到弄堂口,姓秦的觉得有些不好,秀珍一只手挽着他,觉得太新派了,万一给熟人看见,一定说我在外面不是好路道,还是离开点走好,便说:“秀珍,你的手放了吧,我们究属不是新夫妻,给人看见,说不过去。”
“放了便放了,那末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人家总不致疑心了?”
姓秦的一笑,连忙跨上一步,跑在前面,亭子间嫂嫂便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一枝春,二人吃了二客什锦饭,正要走出门口,真是无巧不巧,冤家碰着狭路,眼眼姓秦的家主婆拿了只锅子来一枝春买叉烧粥,一眼看见是她的丈夫,后面盯紧一只烂污比,便来不及的把买粥的锅子朝地上一掼,一把抓住她丈夫领口,本来这位姓秦太太是个出名的雌老虎,姓秦的见了她一帖药,说时慢,那时快,姓秦的突然一个青天霹雳,连忙逃避,已经不及,他的太太便不问三七念一就是一记耳光敲上来,指住他骂道:“操那娘,你倒开心,昨夜又不转来,你上了这点年纪,吃下了迷魂汤,跟这只烂污比轧姘头,好!今天要同你拼命!我死在你面前!我死在你面前!”这位太太便一阵跳脚,简直发疯了。一枝春许多吃客和堂倌都赶出来看热闹,马路上的人也包围着大门口,这位秦太太简直不顾她丈夫的面子,这样无法无天的吵闹,烂骂。姓秦的一想,我的脸完全掉了,我以后永生永世不再到一枝春来了,男人做到像我这种男人,真是末代徽生子,这一副样子,那里是我的女人,这简直是白相人嫂嫂,女流氓,好,你尽管手段做下去,你尽管花样都使出来,我面子总归坍尽坍绝。姓秦的完全采取消极主义,死命不做声,面孔煞白的,一个领口却给她抓得一歪过去,无异巡捕捉牢一个小瘪三。这情境的确很可怜。一枝春许多堂倌实在看不入眼了,一跳出来说:“喂!你们夫妻俩打相打,到外面去,这里是做生意的,跑出去!跑出去!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一只十恶不赦的雌老虎;你们再打,再打叫巡捕!”可是那里有用,这个秦太太似乎今夜非置她丈夫于死地不可,拳打脚踢不算,又用嘴来咬她丈夫的肉。姓秦的不但不还手,让她打,让她咬。一会巡捕来了,把许多人分开来,看见一个女人有这副辣手段,便喝住她不许打,问道:“你们啥事体!这里是人家做生意地方,吵什么?吵什么!”
“巡捕先生,他是我男人,我们家庭里事,用不到你巡捕管!”
“什么说话!家庭里事到家里去吵,这是你家庭吗?走!再不走,行里去!”便把他们二人硬劲分开来。姓秦的真是感到救命王老爷来了,二人一分开,连忙逃走,雌老虎翻转屁股拼命追上去,叫道:“操那娘!你逃,除非你今夜休想转来,不收拾你,是你养出来的……”
这一对宝贝消失在人丛中去了,许多人哈哈拍手大笑,亭子间嫂嫂眼快脚快,早已溜之大吉,那只买叉烧粥的锅子,躺在一枝春店堂地上打瞌 。
亭子间嫂嫂一口气赶回屋里来,看见我房门开着,连忙进来告诉我这一番情形,她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朱先生,不是别的,我恐怕这只雌老虎还要到这里来吵闹,打家什,那样子凶是凶得来,你看见也要吓,把秦家里一把抓牢死命不放,当了许多人面前拳打脚踢,还用牙齿来咬,你想这种女人阿曾见过。今夜秦家里回去,一定审问他,假使说出我住的地方,这雌老虎会不会寻过来?”
我笑道:“你放心,如此说来,你生意可不用做得了,况且你又不是去吊她男人,是她男人自己跑上门来的。”
“她野蛮,不讲道理,我弄她不过。”
“你一定放心不下,可以叫排门板来保护二天,或者叫排门板派二个人来,她来,马上钳她出去,有什么客气。”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觉得叫排门板派人来,未免郑重其事,至少也要开销人家,想必雌老虎还没有这胆量,便说:“朱先生,我预备房门关起来,万一她来吵,死命不开门,如果晚上来,我根本不在屋里,你可回掉她,说我搬了场了。我细细想:秦家里如果口供不肯招出,她是不会来的,只怕秦家里一吓,一五一十都吐出来,雌老虎一定要来无疑,这女人完全没有理性,不讲道理,总之我女人看见得多,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女人。朱先生,我现在马上出去,断命的,今夜辰光又晏了。”亭子间嫂嫂连忙回过去,略事化妆。挽了一件大衣,匆匆出门去了。
晚上九点多钟,有人来敲我房门,这时候我正在埋首疾写,不去理他,这敲门的人在门外叫道:“喂,里面阿有个叫朱先生的么?”我连忙问道:“你是啥人?”
“我是公司屋顶花园的茶房,秀珍叫我送个条子来。”
我打开房门一看,一个穿了茶房号衣的小伙子,手上拿了一张纸条,我接着一看,上面铅笔写道:
朱先生:来条非别,我现在接着一个生客人,再白相一歇,马上就要带他回来,雌老虎阿曾来过?我恐怕她今夜就要来吵,要得罪客人,所以现在写条子,托绍兴戏场子茶房阿二送回来,请你朱先生马上回他一张条子,原手带下。此条托稽查钱先生代写,不通之处,原谅,原谅。
秀珍上
我随即回到桌上,在条子后面批道:
雌老虎未曾来过,等一会是否来不来,不得而知,你如放心不下,还是郑重点好,开一个栈房吧,免得提心吊胆了。此复。朱
这一夜亭子间嫂嫂果真没有回来,然而也没有动静,第二天又有一个栈房里茶房送一封信来,上面写道:
朱先生,昨夜接你条子,嘱我勿回来,我想想也不要回来的好,客人带我开东安旅馆,我一夜未眠,未悉雌老虎昨夜来过否?今晨来过否?我将此番情形,告诉了客人,客人嘱我避三天风头,客人也情愿连我三天,特此送条,不尽一一。秀珍上。此条托客人代写。
我在信壳上批道:“如此办法,甚好,甚好。”
亭子间嫂嫂三天没有回来,我却代人受过,偏偏这三天中来找她的客人特别多,来一个敲敲她房门不应,便转到我隔壁房来,问长问短,同我缠不清楚,弄得头也痛了,我因为照顾她,偶有客人来,亭子间嫂嫂不在家,我便出来代她接头,因为其中有好多个是老客人,都非做亭子间嫂嫂不可的,如果已经给人家做去了,宁可今夜不做,明天再来,足见亭子间嫂嫂的魔力之大,许多狎客为之颠倒,也许她的人缘太好了。我恐怕记性不好,三天之中,前后来了共有七个客人。这七个客人我都把他每个记下二行,待亭子间嫂嫂回来,根据记的告诉她,清清爽爽。
正月初七日有许耀明客人来,此人年约四十岁光景,有小胡子,寥寥数根,穿马褂袍子,双梁鞋子,手执司的克,讲的完全是官话,据说:“如果顾秀珍回来,叫她马上到东亚旅馆,四百廿五号,你告诉她我姓许,名字叫耀明,我做过她有三四次,哈哈哈,我们是老客人。”言毕扶司的克而去。
同日下午五时有吴成镛客人来,此人西装革履,金边眼镜,海虎绒大衣,完全是一个小白脸,上海口音,据说:“如果顾秀珍今夜七时前回来,叫她到天天饭店二楼吃夜饭,我在楼上等她,七时以后,叫她不要去了,我明天来看她,费心费心,再会再会。”
同日下午六时有黄任民客人来,此人又高又大,身穿中装,足着皮鞋,面孔像裴司开登,他一上楼来,便把她的房门一阵敲,我跑出去告诉他,人已经出去了,他问我什么时候来,我说不仔细。这位黄客人,面孔一板道:“我上次来出去,今次来又出去,那哼茄忙,阿会到公司里去了?”我又说:“不仔细。”他手一伸的说:“好,我到公司去找她吧。”便扬扬的下楼去了。
正月初八日下午二时,有汤客人来,此人矮小身材,说话流利,常带“操那,操那”语音,我问伊叫什么名字,则不答,只说:“你告诉她姓汤,她便知道的,我现在特为来请伊看电影,操那,又跑出去,操那,我明天来再讲吧。”便头也不点一点走了。
同时汤客人前步走出,接踵而来的有杜客人,此人身穿西装,手挟快镜,我问找什么人,杜客人一笑道:“请问此地有个叫顾秀珍的女人吗?”我说:“有的,现在出去了。”杜客人马上无趣的道:“笑话笑话,上礼拜约好的,叫我来替她拍小照,她反而跑了出去?好好,下礼拜再谈吧。”便走了。
正月初九日有不言名客人来,此人是个大块头,面孔头颅像袁世凯,一上楼来便神气活现的嚷着:“喂,顾秀珍在家吗?”我眼眼在房门口吸香烟,好意上前答道:“出去了,你先生尊姓?”他说:“你为什么问我尊姓,你又不是顾秀珍!”便慢慢移转屁股,一步一步下楼去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你不过来嫖一只淌白,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神气一只乱。
同日下午五时有小吴客人来,此人一头颈癞疥疮,粒粒如黄豆,虽用纱布遮没,还遮不完全,一个头仰起来问顾秀珍,我大声说:“不在家。”我因受了大块头的一包气,对这位小吴客人也冷淡了,果然给我一声高叫“不在家”吓走了。
直到初十早晨,亭子间嫂嫂才姗姗的回来了。
我一看见亭子间嫂嫂回来,连忙把那张客人来拜访她的清单,一五一十的读给她听,亭子间嫂嫂格格的一阵笑道:“死快哉!死快哉,真是何巧不巧,我眼眼出去三天,便来了这许多客人,如果我一天不出去,真难得有客人来,天真是同人家作对头的,那末好,我到那里去找他们呢?”
我说:“过也过去了,即使你在这里,也应酬不了,分身不开的。”
“不是别的,他们还当我搭架子,特为上门来拜望,过后我去也不去一趟,客人心里想,一定是现在红了,上门非但看不见人,连回来后,我处到也不到。我不是那客人劝我避三天风头,情愿连住三天,不然老早回来了,当真怕雌老虎。总之一个人命里注定的,生意清时,一个客人都没有,忙时又做不开, ,真是没有话头。”
我说:“这七个客人中间,有几个是找他不到了,只有一个叫许耀明的小胡子,留有地址,东亚,四二五号,你不妨去找找他,或许还没有走?”
“是的,许客人北平人,做过我三四次,他从北平到上海来一次,总做我一次,用钱很爽,夜厢随伊付,至少三十块钱,还问我够不够,我只说嫌多,他又付我二十块钱去买胭脂花粉,我现在一定要去找他。”亭子间嫂嫂欢喜的,跳着到隔壁去了。
我跟了过去,手上拿着那张清单道:“还有一个汤客人请你看影戏,一个杜客人来替你拍小照,都说今天来的,他们来时,如何回头他们?给人家白跑二次,拿句好话回头他呢?”
亭子间嫂嫂嘴一批道:“阿米米,这二个客人都是捣蛋客人,啥人还有工夫看影戏,生意忙得都做不开,拍小照我又不是约好昨天的,我约好他长远长远哉,一向不来,偏偏这两天来,叫我那哼有工夫,朱先生,他们如果来,请你回头他,说我有个乡下亲眷出来,有事出去了,也不知什么辰光可以回来,叫他们不要等,真真对不起,请你说得和气点,不要像昨天那个小吴客人来,给你高声一喊,吓也吓退了。做一个人总要和气,和气可以生财,和气可以多得到外面的人缘,不论做啥生意,都要和气,你朱先生写文章过日子,也要和气,你不和气书店老板不会来请你做书了……”
我忍不住笑道:“领教领教,你这张嘴,素来闻名的,对待客人可以拿出来,对待我却大可不必,哈……”
她一笑道:“做人本来要这样啰?朱先生,我想起来了,昨天那个面孔圆团团像袁世凯的客人,是一爿银行的行长,进出有自备汽车,昨天阿有汽车开进弄堂里来?”
“我没有留意,不过他太神气活现,真也不放在我眼里,幸而他是个银行行长,如果是个财政部长,那还了得,眼睛不要像朝天龙了。”
“朱先生,请看我面上,马马虎虎吧。我现在到东亚去,晏歇会,晏歇会。”只见她一笑,一个瞟眼过来,手扶着栏干,像飘一般的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跑到东亚,四二五号一问,这位许客人果然没有动身,而且还没有起床,她在房门上敲敲,一个茶房走过来问道:“找什么人?”
“找许先生。”
“还早哩,天冷,要到下半天才起来。”
“谢谢你,请你通知他一声吧,因为他特为叫我今天上午来的,我现在老远赶来,叫我回去又要走许多路。”
“你姓什么?”
“请你告诉他,我叫顾秀珍。”
茶房叫她站在门外。他开了门进去,隔了一会,茶房招招手,叫她进去。亭子间嫂嫂轻轻的一步一步走进去,走到床前,许客人伸出头来哈哈笑道:“你这家伙,我等你已经三天了,你今天不来,明天我打算动身。你近来想必很红了,我们北边人有句称赞花姑娘的话,叫红姑娘,你近来也可以叫红姑娘了。”
亭子间嫂嫂格格一阵笑:“许大少,你也会打趣人家,告诉你吧,我乡下亲眷出来了,一连陪了他三四天,你到舍下来,有失迎接,实在抱歉,请你原谅。许大少,你这次到上海来,事前我一点不知道呢,不然我要到车站上迎接你的。”
许客人笑道:“客气,客气,我每次到上海,总想起你,前天我在公司里看你不到,所以马上到你府上,又没有碰到。我觉得你这个人吃这项饭很可惜,何不嫁一个人,或者做做旁的事情,你有这副卖相,不是没有人要,老实说我现在可惜年纪大了些,不然我也要讨你回去,哈哈,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阿曾嫁过人?”
亭子间嫂嫂应酬客人的工夫,是独一无二的,她能够鉴貌辨色,看人打发,何等客人用何等工夫出去,无不把客人说得服服贴贴,真是伶牙俐齿,谈笑风生,四座为之起敬,她看见许客人是北边人,不叫他许先生,而叫他许大少,言辞之中,句句经过考虑的,言不虚发,句句有力,说得许大少万分窝心,她听见许客人这几句话,眉毛一挺,嘴巴边头皱起一双酒涡,笑蜜蜜的说:“许大少,你真是说笑话,承蒙你说得好听,我有这副卖相,不是没有人要,你年纪大了,不然也要讨我回去的,啊哟,依你这样说来,我为什么还吃这碗饭呢,人家不早把我讨去了吗,因为我生得太怕,命生得太苦,所以碰来碰去没有人请教,现在还在这里受难,我自己也常常想不明白。自己面孔生得虽然怕,总还勉强可以过去,我看见许多女人比我更怕几倍的,都有人请教去了,唯独我始终碰不到有一个真心真意的男子来讨我,你问我阿曾嫁过男人,许大少,假使我嫁过男人还会出来度这路柳墙花的下贱生活吗?你想想看,当然不会的啰!”
许客人哈哈笑道:“你也会懂点文章书句的,什么叫路柳墙花,真够文雅,真是刮刮叫的红姑娘,佩服,佩服。”
亭子间嫂嫂接上一个巧笑:“我虽没有读过书,可是轧了一个做书的邻舍,谈谈说说,也无形中学会了不少新句子。”
许客人笑道:“你到底聪明,我看你这一只面孔,也是一只聪明面孔,可惜,可惜,你为什么还不嫁人?想你虽聪明,脾气也许特别,恐怕看得入眼的男子也少吧。不然决不会这点年纪还不嫁人道理,难道天下真有甘心做花姑娘的女人不成?”
亭子间嫂嫂笑道:“许大少,一人不知一人的事务,你看来我好像日子很好过,所以不想嫁男子,其实这是观察错的,我的脾气并不特别,而且很近人情,只是一般客人,并不是不想讨我回去,许大少,这是我这样想,你不要误会,他们目光中大概都认为我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做到这种生意的女人,岂有不厉害的呢,也可说并不厉害,他们目光中看来一定是厉害的,你想这种女人可以上手的吗?讨到家里来那里能够吃苦呢,只有大富人家,不在乎此,讨一个来玩玩,没有苦给她们吃,譬如一根牙签,要时剔剔牙齿,不要时随手惯掉了,这才是对的。一般客人都存了这念头,不敢上手讨我回去,东西你不要可以桠你要,你不买,可以桠你买,可是一个女子人家不要,岂能够桠人家要呢,也不能挑在扁担头上沿街叫喊的。许大少,其实我虽然吃了这碗饭,也是出于不得已,赛过你刚刚说,天下岂真有甘心做花姑娘的女人吗?当然不会有,要知道每一个做花姑娘的身世都是可怜的。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才会出此下策,许大少,你是一个明白人,当然是很熟悉人情世故的,关于做花姑娘的情形,不用我细说,你一定能够明白。实在许多人的眼光,都把我们看得譬如一只狐狸精,决不能够做一个正正派派的人家妻室,然而我们何尝不明白,这种女人不是没有,不过不可一概而论,有好有坏,就拿我来说,表面上人家看来,好像我是属于坏的一个,其实我一点算不得坏,我也能够吃苦,也能够做,洗衣,烧饭,下田我都能够,一点不怕烦,然而没有这一个男人来讨我,如何办法呢?我想,也许我的苦头还没有吃足,所以还要在这里受难……”她一串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潮湿,二滴眼泪忽然挂了下来,连忙拿块绢头把它揩去了,接上就是一个明艳的笑容:“许大少,你到底是好福气,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了,还没有起来,你要不要抽一枝香烟?”
许客人只是歪着一个头在枕头上微笑,看她娓娓的说来,十分有趣,说一句有一句的姿势,说到结束叫他抽一枝香烟,便连忙答道:“好的,好的。”于是她便在烟罐里抽出一枝,划根火柴自己先吸上了,而后授给许客人,又把烟灰缸放在他枕头边。许客人笑道:“刚刚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我问你,你肯不肯,跟我到北平去?”
亭子间嫂嫂微笑,略点了点头说:“你许大少真心带我去,我那哼不去呀。”
许客人说:“带得你去,当然是真心的,只怕你没有真心跟我去,你细细想想看,不要敷衍我,不要现在讲得好好的,将来老远几千里去了,懊悔是不及了,我欢喜讲老实话。”
亭子间嫂嫂一想,马上笑道:“我决不会懊悔,我决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根本我是个女子,又不能够单身孤独一世,或者去做一个尼姑,结果总归要嫁人的。你许大少果真是要我,不是说笑的,我决心跟你,闲话一句,只怕你许大少是故意和我开开玩笑,我倒信以为真,我格只脸那哼坍得落?……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还是吃吃我豆腐的?我们上海人同人家开玩笑,叫吃豆腐,你懂不懂?”
“怎么不懂,不过我不得不预先告诉你的,你跟我到北平去,一口粮当然不会成问题,况且我们是一个田户人家,手下种有田园三四百亩,家中所有人员,不论大小,老少,都一律要下去工作,老有老的事,小有小的事,没有一个空闲的人,你是吃惯,用惯,娇养惯,恐怕跟我去了,吃不来这苦,到那时候,你一人坐在家里,老实说,我上还有双亲,下还有子女,媳妇,你这一个样子是看不惯的,你跟我去,当然我是真心,不是同你吃什么豆腐,只怕你吃不来苦,我所忧虑的这一点,你再考虑考虑看?”
亭子间嫂嫂心上碰的一跳,一个人家种有三四百亩田园,家中老少都要下去做,叫我那哼吃得消,我上海的苦头还没有吃饱,特为老远跑到北方去吃这种苦,我真不是在发痴,当真我茄要嫁男人,我情愿一辈子过孤独日子的。她明知这事不会有成功希望,戴了笠帽亲嘴,永远碰不拢头。然而她表面上敷衍得你来十分好听,她马上一笑接道:“许大少,这有什么关系,我家中也是种田出身,我小时也下田跟他们工作的,一个人本来要做啰,不做那里会来吃,现在米珠薪桂,田里出来的可说粒粒都是钱,一个人家有了田园,永远饿不死,也永远跌不到那里去,中国本也是一个农立国家,假使人人不种田,国将不国,家将不成为家。许大少,你尽管放心,我能够吃得来甘苦的,我能够跟你们家中人一齐下田去做的。你不要看见我现在吃惯,用惯,娇养惯,其实我现在的日子,并不像你许大少说的这样好,吃惯也不过吃点家常蔬菜,一个月中难得吃一二次鱼肉,用惯,根本是没有钱来用,今天做二个,明天便又开销完了,上海的客人都是吃精麻子,那里像你许大少三十五十一付呢?都只不过几只洋罢了,娇养惯三字,更加远了,真真谈不到。当然我到了你们北边,情形不同了,环境二样了,一个人生活本来跟环境走的,我到了北方,自会振作精神来做事,完全和上海不同,可说我自小过的田园生活,结果还是田园生活到老,这岂不是我命里注定的吗?许大少,你不用担忧,我一定能够去。”
许客人笑道:“好极,好极,那末明天便动身吧。”
亭子间嫂嫂心中倒一急,便说:“明天动身,事实上办不到,我还有许多许多事,还没有料理呢!”
亭子间嫂嫂心中暗暗好笑,一头忖想:要我明天便动身,说来倒好不容易,我嘴上虽说得好听,决定跟你到北平去,阿晓得我肚里到底愿不愿跟你去呢?我不是一个呆虫,说去马上跟你走,倒真好笑,去也有去的条件,条件倒不曾说过,我阿会贸贸然就跟一个客人走的道理哇。我从前跟薛家里时候,薛家里何等漂亮,何等有钱,尚且做过长时期朋友,而后再跟他,那里知道还是白白一场空,薛家里弄得脱光短衫裤子,在栈房里孵豆芽,一个人的事,那里料得到,想想全是假的,什么女子嫁人,可以靠男人过一世,那里有这种事,我偏不相信。你许大少,只不过做过我三四个夜厢,三四个夜厢,真是交情极浅薄的哩,心情那哼,我也摸你不到,不论你是不是真心讨我,或是假情假意的,我认为只做过三四个夜厢的客人,便说到这上头去,未免太快,有点不近情理,现在的男子,要在堂子里讨个把女人,容易果然容易,但也决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可说我摸你不到心理,你也摸不到我心理。北边人虽然脾气爽直,要晓得爽直之中也有好有坏,总而言之,作算你是真心,我也肯嫁,只是过去要我下田下园,我万万办不到,这一点我先不是交易经……她一串想下去,眼睛望着足尖,几乎望呆了,许客人看见笑道:“喂,你想什么心事?哈哈,你是不是有点不愿意跟我去?我说明天动身,你如果料理不及,顶多再多宽放一天也够了,那末就准定后天吧,好不好?你再考虑考虑?”
“好,毋须考虑得了,我准定后天跟你走吧,许大少,不过我家中许多东西,设法寄存到姊妹淘家里去,卖又没人要,便宜卖又肉痛,真讨厌,许大少,请问你,阿可以带到北平去?可以带,我准定带了走。”
“哈哈,你便宜点拍卖掉好了,带虽可以带,一笔运费可贵,况且你到我们家里去,根本用不到这种梳妆台,穿衣镜,铜床,沙发靠椅了,还有像你身上穿的这种没有袖子的旗袍,脚上穿的高跟皮鞋,你想想阿用得着吗?每天老早起来就要下田下园,根本也用不到再化妆,穿旗袍,穿高跟鞋了。所以这许多东西,你一律不用带去,你到了我们那边穿布短袄裤子,布底鞋子,头上还遮一块布,以防灰沙钻到头发里去,装束完全改变,我把你环境改造一下,让你也过过农家田园生活,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真是表面上做得活龙活现的,一口承认决心去,许大少说一句,她一笑,问到她“好不好?”她便连连点头笑说:“好!好!好!”许客人叫她东西不要带去,她也马上笑道:“好的,我准定听你话,东西不带去,我想想,的确这全是没有用场的,一个女人不论美丽丑陋,一张本来面目,总是天真好看的,何必要搽脂抹粉,多化费金钱,多化费辰光,还有身上穿的衣服,只须穿得暖热好了,布和绸有什么分别,虽然我们生意上人,不得不穿得稍为好看点,然而我出来穿绸穿缎,回到家里总是一件布衣,反觉得朴素大方,跟你到北平去,天天能够穿布,真真求之不得,最好都没有了。”
许客人心中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不信天下竟有这样觉悟的妓女,早知如此,我第一次做她时候,便带她到北平去好了,好极好极,我一定派她做我一个两头大,不派她做小,和我家中一个女人一样待遇。这时候他始终拉开一张嘴巴来嘻笑,一边连忙起来穿衣,一边精神抖擞的叫道:“秀珍,替我开一盆面水,让我洗脸,洗好脸,我们出去吃午饭吧。”亭子间嫂嫂连忙赶去替他放一面盆热水,便又回转身来替他铺被头,显出无限亲热的样子来。
他们出去吃了午饭回来,亭子间嫂嫂便一直跟了许客人,到东到西,结果又回到东亚里来,看样子不用说得,今夜的夜厢是许客人定下了,然而看见他很忙,房间里东西,东一包,西一包,买了许许多多,这都是带到北平去的。亭子间嫂嫂看看辰光倒老晏了,许客人到底今夜做我不做我呢,也不曾说起叫我住在这里,不要回去,便说:“许大少,我想回去了,辰光晏了,我还有事情。”
“咦,今夜你住在这里,我没有告诉过你么?”
“没有告诉我。那末最好,我准定住在这里吧,不过我现在回去一次,马上就来。”
“做什么?”
“事虽没有事,我想回去换一身短衫裤子,身上还是前天穿的,已经三天了。许大少,你管你料理东西吧,我马上就来。”说毕她就开出房门走了。她回到家里,一阵仰天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我房间里来说:“朱先生,朱先生,真是一个大笑话,那个叫许耀明的客人,阿有硬劲要讨我到北平去,讨我到北平去种田,但看看我的身体,是不是种田的人,这个客人太自得其乐了,我起初满口答应他去,我因为不知道他是种田人家。后来他说家里种有田园三四百亩,家中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一律要下田工作,我到了那边,也要同他们一样的做,我一想,越谈越远了,只得一味和他胡调,答应他准定去,这客人欢喜是欢喜得来,我看他欢喜,索性件件答应他,他叫我把屋里家具统统拍卖完,我一口答应,又叫我把旗袍,皮鞋,一切衣服都不要带去,到了那边自有布的穿,最发痴的,硬劲叫我明天跟他动身,我说明天无论如何来不及,还是改在后天吧,他也居然信以为真,我来的时候,他正在料理些东西。哈哈哈,朱先生,天下阿有实梗一厢情愿的事,我肚皮也笑痛了。”
我笑道:“这位客人,倒是个到农村去的实行家,可惜他这主义,宣传错了,好果然好的,可是讨你去种田,未免不近人情,我看来,恐怕是故意这样说的,故意来吓吓你,看看你阿会去。往往有许多人,看你吃不来苦,而偏把怎样苦,怎么苦的事来吓倒你,你看来他阿会故意的吗?”
亭子间嫂嫂把手一拍道:“一定是真的,也不会故意,讲话时候一本正经,还叫我再三考虑考虑。总而言之,不论他是真是假,年纪未免太大了,我也不愿跟他,二则到北平去,路远遥遥,我死在那边,你朱先生也不知道呢!”
我连忙笑道:“一个女子嫁人,贵在夫妻和睦,年纪大和路远,这是不成问题的,你但看西洋女子,配我们中国丈夫很多,我们中国女子,配外国丈夫也很多,路远隔离一个国度,尚且没有关系,年纪大和年纪轻,其实也不成问题,这要在各人心目中的对象,是否满意,志趣是否相投来决定他。那一天这许客人来,我似乎还记得,觉得留有几根小胡子,手上有一根司的克,脚穿双梁鞋的是吗?”
她对我一个明艳的笑:“正是。”
“这人我看来不像种田的,我看是一个政客,种田的人无论如何,总有几分土老儿,他完全是一味政客风度。”
“什么叫政客?”
“政客就是官员。”
亭子间嫂嫂忽然不做声了,她脑筋中一个“官”字渲染得非常美丽起来。
我说:“现在的人都是很调皮的,不肯讲真心话,明明是一个大亨,他决不承认,即使穿绷了,他也十二万分谦虚,这便是资格到家了,可是比较有一般人,做了一点点小差司,完全摆浪一面孔,出去呼幺喝六,神气活现,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这种人倒反好弄,只须马屁把他一拍,狗洞一塞,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独是前面一种人难服侍,表面上同你客气得了不得,暗地里用功夫,看看他非常和气,同他做做事却来得凶,讲出闲话比打还痛,这种人可称他是一只笑面老虎,也可说口如蜜,心如刀,资格差一点的人,万万弄他不过。我看来你那个许耀明客人,想来是这一种人,你信不信?因为那一天我一眼看去,他那一双眼睛,非常厉害,奕奕动人,我决定他不是乡下土老儿。我的意思,你还是不要贸贸然拒绝他的好,因为现在都是政客势力,可说有钱有势,你跟了他,真是一世享受无穷……”
“朱先生,这倒不是实梗说法,万一他不是政客,我不要上了他一个当,跟了他去,又打回票退转来,这到底是嫁人,不是儿戏。我嫁人嫁人也嫁怕了!事情难也是真难,我好像海洋中一只失了方向的帆船,迷了路了。一颗心也弄得活里活络,不知怎样才好。朱先生,你看他到底阿靠得住,靠不住?”
我说:“这一句话,我实在不敢讲,你同他倒还有几夜恩爱,摸不到他心里,反而来问我阿靠得住靠不住,我同他只不过站在扶梯口谈了二句,如何知道呢?”
亭子间嫂嫂又是一阵笑,朝窗口望了一望说:“天又是黑了,辰光快也真快,我回头他马上就去,又是耽搁了好久,好,我去换了短衫再讲吧。”
她匆匆赶了过去,隔了一会,又换了一套行头过来:“朱先生,我现在就去,今夜我再细细盘问他,到底那哼情形,总可以给我听出几句真心话来,你看是哇?”
我只一点头,她便扬长的下扶梯去了。
亭子间嫂嫂赶到东亚,许客人因为忙于理东西,把外面袍子也脱了,里面是一身夹短袄,那短袄有表袋口,拖出一条老粗老粗的金表链来,一直横到右面那一只钮扣上,那宕下来的还有几个镶嵌的金洋钿,许客人身体一动,这链条中间一节便朝外一宕,几个金洋钿便是跟着一响,亭子间嫂嫂叫了他一声之后,便坐在旁边看呆了,许客人笑道:“刚刚等你来吃夜饭不来,这里的大菜很考究的,我一客吃得非常畅饱,你不来可惜真可惜。”
“许大少,我赶来赶去,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夜饭哩。”
“最好,最好,马上叫一客来吧,你牛肉吃不吃?”
“什么都吃,随便你叫牛肉,羊肉,猪肉,我都要吃,独是大蒜,葱,不要吃。”
“啊哟!我们北边人偏偏欢喜吃大蒜吃葱,你到了那边如何办呢?”
亭子间嫂嫂马上说:“这也没有关系,你们吃,我不吃就是了,除非是小菜里面也有大蒜,葱,我就另外烧开一碗也可以的,不过我北边住久了,一点一点习惯了,大蒜,葱也欢喜吃呢。”
许客人把东西理进一个箱子里面,这个箱子塞得几乎关不上,亭子间嫂嫂旁边细细留心,一包一包东西,都是绸缎,衣料,洋货,心想他们家里的人都是穿布衣的,都是下田工作的,这绸缎,衣料,洋货,可说完全用不到,如果是代别人办的,决不会有代办这许多,便笑道:“许大少,你这一包一包都是绸缎呀,你不是说过,家中人都穿布的,何以办这许多绸缎?阿是代人家买的?”
许客人一笑道:“正是代人家买的,我自己虽是种田人家,可是几个亲眷都是门楼里面千金小姐,我到上海一次,总要代她们带上许多东西,所以我上海不大来,来一次真烦得很。”
“许大少,你不会说谎吧?我看来这许多绸缎都是你自己家里用的,你故意说什么亲眷不亲眷,我已经知道了。”亭子间嫂嫂含笑的说,“许大少,你说是种田的人,我死也不信,我不是说种田的人不好,也不是说种田的人低微,我是吃定你许大少是个大官员,你说是种田的人家,一定是故意来骗骗我的,阿是哇?”
许客人一怔的笑道:“咦,你何以知道?”
“我自会知道的,当真我不是三岁小囡,看不出风云气色,老实说,种田人的一双手伸出来也看得出的,你的手真是细皮白肉,指甲养得老长,手指上还戴有天蓝宝的戒子,我也是种田人家出身,从来没有看见像你许大少的种田人,你老实说出来,到底是不是大官员?”她索性伸出一双手捉住许客人的手臂,笑着侧了一个头,盯紧的问。许客人笑哈哈的说:“你不要神经过敏,决没有这么的事,假使我是官员,我不会带一二个马弁来,替我买办东西,何必要我自己去忙碌。秀珍,你放了手,我们细细的谈,我问你,你说我是官员,你从何知道的?”
“我不来和你多分辩,你心里明白,我觉得一个人到底那哼是那哼,何必骗人,况且我又不是一个坏蛋,你尽可以明白告诉我,天下的事,当守秘密之处,该应守秘密,现在你许大少在我面前大可不必瞒人,你不是马上就要带我到北平去吗?我跟了你去,你不告诉我,也要明白的了。”亭子间嫂嫂一双手抱在自己双膝上,说一句一笑,一笑便伸出手来做一个姿势,说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带我到北平吗?”一双眼睛忽然眯紧了,一双手却把膝盖抱得紧紧的,那样子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许客人只笑不做声,她又盯紧一句说:“许大少,你不做声,便是心虚,不打已经自招了,嘿,你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吗?”
许客人哈哈笑说:“秀珍,我会来瞒你做什么?我早知道你是很聪明伶俐的,你的一双眼睛何等厉害,真是你说的,‘嘿,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吗’?你想,我决没有这胆子再在你面前调枪花,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跟我到了北平才明白了。你不要以为我一双手伸出来细皮白肉,指甲留得长长的,我是一家之主,专门到田里去看看,观察观察,督工督工。等到秋天收获时候,我一日到夜没有工夫,到东到西,三四百亩的田,不是在一块,东也有,西也有,我撑了一根手杖,赶东赶西,回到家里来又要交秤,上仓,办理完粮等等手续,一年总要到十一二月,才可以安安逸逸过一冬,正二月,像现在这几天,我才可以到上海来溜一趟,过了这正二月,三月又是麦的收获时期,又是没有工夫了。我们北边的田没有留种稻子的,统称是田,其实都是地园,根本地上留不起水,所以不能种稻,我们种的都是麦,大豆,高粱,落花生,山芋,完全和你们南边不同,假使我不种田,何以知道这样详细,足见我是不会瞒你的,你想想看,我做了官员还要种田吗?”
亭子间嫂嫂马上笑道:“出身在北边的人,当然知道当地种田情形,身当一个官员,家中种田的多得很,依我想来,你许大少家中也许种田的,你许大少本人却在政府里做一个要员,也道不定,你现在总是一百念个不肯说真心话,我也不来追问你了,随你去吧。许大少,我一定跟你去,我明天就拍卖家什,你准定什么日子动身?”
许客人犹疑了一会说:“我行李完全收拾好了,要走马上就好走,你还要拍卖家什,至少又要二三天,我可等你不及了。”
“那哼,你预备不等我?”
“不是不等你,能够明天一齐动身最好,不然我不会急急收拾行李了,这一次我到上海,原定三天便回北平,现在已经五天,我因为有急事,不得不赶紧动身。你譬如好白相,跟我到北平去白相白相,那也不妨,你明天十二点钟一班特快联运车动身,准定跟我一齐去,那末你的家什也不用拍卖,房子也不用退租了。假使你到了北平后,种田的苦能够吃得消,便嫁了给我,永远住在北方,上海的屋和屋里东西,宁可再来料理,你以为好不好?”
“好,准定这样办法,那末我现在马上回去料理料理,包几件替换衣服,打一个小包裹。”
“毋须这样急急,横竖明天十二点钟的车,你明天早上这里出去再料理,只须一二个钟头也够了,我在这里等你,十一点半到车站,也绰绰有余。”
亭子间嫂嫂一想,闲话倒不错,准定这样吧,我现在嫁与不嫁,还是活络的,看事行事,万一他是真的一个种田人家,我当然不愿,如果真是一个官员呢,我到了那边,情形当然是看得出的,我便同他再做手续,也不问他是不是正式太太,或姨太太,三姨太太,四姨太太,横竖一个大官,讨起太太来,七八个,靠十个都有,这都不去管他,目的是想他的钱,总比我现在做这生意,胜万万倍了。便笑道:“许大少,我明天倒要早一点起来,顶多顶多十点多钟我便可赶到这里来了。”
这一夜亭子间嫂嫂果真留在许客人房里住了一夜,到下半夜许客人忽然把她推推醒,亭子间嫂嫂张开眼来问道:“啥事体?”
“天快要亮了,我想你不要 失 ,特为打你一个招呼。”
“我记在心头的,不会失 的。”
“你能够记在心头最好,我是向来知道你机警的,不过一个人偶尔失察的事也很多,我叫醒你,实在不是你的失 ,我恐怕自己失 ,趁这快天亮的时候先把你唤醒,不是我可以安逸的困一会儿了。”
“晓得哉,你管你泰山的困吧,等一会我叫你就是了。”
可是隔了一会,这位许客人又塞了一卷钞票给亭子间嫂嫂手里道:“这是夜厢钱,同前次数目一样,请你收了吧。”
“许大少,笑话笑话。我明天便跟你动身了,你还付我夜厢钱,变了你当我外头人了,这算什么呢?我决不要。”
“不是当你外头人看待,这是我素来的脾气,桥管桥,路管路,宁可以后日子,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才可算是一家人,现在还是朋友,谈不到夫妇,这夜厢钱,你务必要收,如果不收,便不是我好朋友,以后的事更加谈不到了,况且你现在生活依赖的,不用说得,当然这上面能够进账一点钱,可是已经很不容易,秀珍,你听我话吧,收了吧。”
亭子间嫂嫂一想,到底阿要收他,不要收他,如果接受,面上真不好意思,未免目光太近,不收他,我倒损失一笔款子。后来一想,宁可损失一笔款子,而不要接受他的,我们交情已经达到这一步,颇非容易,不要为了贪一点小便宜,给他看不起。便说:“许大少,请你原谅点吧,我不是这种人,你的话果然不错,然而客人各个不同,交情有分深浅,交情浅的我一个钱也不肯让他们少,交情深的,我不但不要他的钱,也许倒贴二个也愿意,我和许大少,虽然谈不到如何样的深,然而我们交情也算不得是浅的了,我那里还受得落你的夜厢钱,我这一点义气也没有了,你替我想想。”
“你一定不受?”
“是的,我一定不受。”
“也好,明天再讲。”
“毋须明天再讲,明天我也是不受的。许大少,还是你自己放好了,你如果一定要给我,我到了北平,你当零用给我吧,不要说是夜厢,说了夜厢,难听不难听?”
“好,听你吩咐。现在天已经亮了,你还是早一点回去理东西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连忙爬了起来,跑出东亚,月亮还悬在江海关的屋角上呢。
原来这许客人把亭子间嫂嫂叫了回去料理东西,是调虎离山之计,因为他便在清早六点多钟一班快车动身了。这是什么原因,根本他不想讨亭子间嫂嫂到北平去的,他们无意中讲讲说说,原来是吃吃豆腐,那里会有真心,亭子间嫂嫂死心塌地的一定要跟他去,许客人又无法拒绝,只得硬把种田的苦处来骗她,意思叫她不要去,可是她偏不相信,宁可去吃苦,许客人一想事情倒弄僵,就想了这个等她回去理东西的时候,趁此机会逃之天天。
亭子间嫂嫂回到家里,一看辰光很早,落得慢慢的理,她还泰山的一直理到十一点钟,才一部车子赶到东亚。
“茶房开门。”
茶房跑过来问道:“你找那一个?”
“咦,我刚刚早晨出去的,找许先生。”
“许先生动身了,六点钟一班车走了。”
“什么?什么?……”亭子间嫂嫂手上二个衣包,忽然落在地上,眼睛也发定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一封信留下的。”
“我叫顾秀珍……”
“不错,许先生吩咐的,如果你来,把这封信给你,他还请你原谅。”茶房把那封信交给她,接在手里一看,好像里面厚厚的一叠钞票,也就不说什么,把信怀在袋里,垂头丧气的回来。她一走到扶梯口,老高叫了一声“朱先生”,我连忙掷了笔出去问道:“那哼,你又回来了?”
“气也气死了,格只杀千刀,背了我一人先溜了,我这个当真是上得不大不小,所以天也没有亮,就逼我起来,不然我在那边,他不好出脚,格只杀千刀,坏是真坏,北边人吃大蒜,大葱的,没有一个好人,你想,我真是老上海,还会上一个客边人的当,说来真难为情。”
“他给你夜厢,不收不收,出空老寿星,现在变了分文不着光,人也走了,你向啥人去要?”
“朱先生,他有一封信留下,请你给我看看。”
我把信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秀珍姑娘:当你拆阅此信时,鄙人已数百里去矣,由于口头上打诨,汝竟一片痴心,坚欲随我到平,此事实难照行,鄙人苦无婉谢之方,只得趁机溜走,亦不得已出此也。附汝零用国币五十元正,请查收。不一,许条。
亭子间嫂嫂笑道:“北边人硬气倒还硬气,虽然吃的大蒜,葱,用出钱来还算爽快,我初以为他逃走了,连夜厢也一齐逃掉了,那里晓得封在信里给我,这个客人还不失为一个规矩客人。朱先生,不知那哼的,往往世上好的事,总像昙花的一现,只不过一会儿时候就没有了。我能够接到像许家里这种好客人,用不到多,一年当中,只须三五个够了。恩爱不过一夜光阴,便又溜走。他信上说五十块钱给我做零用,这零用二字还是我说的,想起来不觉好笑。”
正在这时候,扶梯底下有一个人叫道:“秀珍!秀珍!”
亭子间嫂嫂连忙赶出去,扶在栏干上朝下一看,伸出手尽招着,哈哈笑道:“吴先生!吴先生!上来!上来!真真对不起,那一天要你空跑一趟,我昨天还到过大新找过你,没有找到。”
这位吴先生原来我那一张清单上有名的,派着第二人,叫吴什么镛,一时倒记不起了,我一眼望去,面孔上还是架着那副金边眼镜,穿着笔挺西装,一件海虎绒大衣,面孔邪气漂亮,一跑上楼来,双手插在大衣袋里,对了亭子间嫂嫂蜜蜜一笑,那一副潇洒的风度,只有交际场中可以看得见,亭子间嫂嫂含笑道:“吴先生,那一天你来请我吃夜饭,我因为乡下有二个亲眷上来,伴他们出去有事,有失迎接,万分抱歉,吴先生,我想吃饭日子长哩,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何必一定要拣中那一天,那一家天味饭店,天味饭店的菜我也吃过,不过直梗。我想起来,你吴先生是扬州人,扬州人才吃扬州馆子?”
吴客人眼睛一眯,眯做一条缝,肩胛一耸笑道:“你这家伙,那一夜我特为叫了几样他们拿手好小菜,一只鲫鱼嵌肉,一只红烧鳗鲤,一只拆炖除海参,你想这三只菜都是顶厚味的,一人坐在那里,横等竖等,左等右等,你要晓得等人顶心焦,坐了一会又跑到窗口看看,还是不看见你的影子,不是别的,这许多菜,叫我一人如何消下去,打电话给朋友,他们饭都用过了。后来我还到过你这里一次,不但你的门关紧,连那打我招呼的,你的隔壁邻舍,一个文绉绉的小伙子也走出去了,我又是一无名目的回到饭店,第二天又来看你,你又没有回来。别的不怪你,只怪你答应我吃夜饭,忽然爽约不至,要你赔偿损失。”
亭子间嫂嫂哈哈笑道:“吴先生,闲话一句,我看你还是这样吧,损失不损失,别去说俚,倷吴先生介漂亮一个大少爷公子,也不要我的赔偿。”
“我倒并非跑来要吃你饭,我刚刚点心下肚,起床才只刚刚起床,我一夜总要弄到下半夜二三点钟才困,起床非十一二点钟不可。”
“倷一夜弄到介老晏,做点啥事体?”
“我还有啥事体好做,我还高兴做啥事体,晚上不用说得,当然跳跳舞啰,我的跳舞不像一般人跳得汗流满脸,气喘如牛,我不过偶然跳一只二只,其余辰光摆摆测字摊,看看相,同朋友谈谈说说,还有女朋友一起去,则不妨吃吃豆腐,嘻嘻哈哈一场,不觉又是下半夜三点钟敲过了。这一向来过日子好像过夜游神日子,夜里才出来游来游去。今天这老早到你这里来,你的面子大哇?”吴客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跷起一只大拇指一笑。
亭子间嫂嫂哈哈笑道:“一个大少爷的日子倒过得落胃的,像你这样开心,恐怕统上海拣不出第二个来,什么叫夜游神,这简直可以说是公子哥儿派头。跳跳舞,吃吃豆腐,这日子连天坍下来也不会知道的。吴先生,难怪了,难怪我这里你好一向不来,你脑子中还想得到这里吗?……”
吴客人又是眼睛一眯一笑,肩胛一耸说:“不要说这种话,我是蛮记得牢你的,一个人总要讲天地良心,天在上面,地在下面,一颗心在胸膛中,你说我好一向不来,不瞒你说,实在忙,忙得不可开交,走投无路……”
“啊哟!你刚刚说过白天没有事做,为何如此之忙?”
“为何如此之忙,待我说出理由来,归根结底,还是白相的忙,我逢一三五在大新舞厅,摆测字摊,跳舞,逢二四六则在茶室吃茶谈相,几个朋友,这时候一定到了,这是每日必要功课,一日不到,比什么都难过,可是去得,又非半天一个大半夜不可,不是别的,我的许多好朋友,都到这二块地方会面,那一天我假充撒尿撒尿,从舞场溜出来,溜到你这里,请你去吃饭,眼眼上门不见土地,而且上一天我还关照过你的。再等我回到舞厅,朋友都散完了,一看那桌上玻璃板底下,朋友留有一条子,上面写道:‘吴成镛,吴成镛,茶市未散,你先脱脚,一定不是好路道,鄙仝人已派福尔摩斯,跟踪打听,如果你溜到屋里去,没有话说,不是屋里,而一人偷避仔吃酒,吃夜饭,肚皮痛煞!痛煞!痛煞!’秀珍,你想他们手段何等厉害,眼眼那一夜我一人吃夜饭,肚皮没有痛煞。如果我和你二人一淘,吃饭或者走路,他们已看做一桩了不得大新闻了,这一批朋友真是难弄,豆腐里吃出骨头来,用出钱来却又亡命的,有一次吃蜜橘,一共吃去了三十五块钱……”
“小开,小开,有啥在乎,小开不用掉几个钱,还有啥人来用,倷吴先生有名的公子哥儿,当然也不在乎啰?”
吴客人脚一顿笑道:“你专门哥儿,公子,小开,大少爷,一阵乱叫,我根本又不是这一批人,而且我顶恨这一批人过的昏盲日子,我不过家中开一爿小小的碗店,也等于摆一个摊头,有什么了不得。秀珍,你下次再不许说小开,公子,大少爷,切记切记。”
亭子间嫂嫂嘴一批冷笑道:“喔唷,在我面前何必客气哉,我又不会来敲你竹杠,要你请客吃三十五块钱的蜜橘,你在大批豆腐朋友前,有钱的少爷门前,才用得到客气。不然你同他们拼,当然拼得过,不过一个人也要背煞了,化钱小事体,身体却不胜其烦呢。吴先生,今天那哼,我请客吃饭,不赏脸便不要去,赏脸便劳你一下驾?”
吴客人捩转屁股马上走道:“好,好,好,赏脸赏脸!”
这位吴客人同亭子间嫂嫂走出门口,便分做前后而行,他一张嘴巴伸到她耳朵边咕噜一声,不知说些什么,亭子间嫂嫂眉毛一皱,问道:“你说的什么?”
“告诉你,你走在后面,我走在前面,不要二人并排一起走,给朋友看见,明天报上又要登出消息来,实在吃不消。”
“只须说明白好了,何必鬼头鬼脑。一个男子大丈夫,做事要正大光明,最不好是女人腔。即使朋友看见,我们又不犯法,又不开房间,有什么怕,消息登在报上只有出风头,有啥吃得消,吃不消?”她真不把这种芝麻的事放在心上。走了一个转弯,看见一家馆子,也不问他什么招牌,一手挽了吴客人的臂膊,登登登朝楼上就跑,待坐下一看,原来是家小饭馆,亭子间嫂嫂笑道:“吴先生,你不要看轻是家小饭馆,独有小饭馆做的菜才厚味,二只狮子头烧菜心,青鱼头,汤卷,乳腐肉,任何天味饭店,天下饭店,扬州馆子,北京馆子,都谈也勿谈。你们少爷公子,只会阔,只会瞎考究,跑到天味饭店去吃拆炖除海参,红烧鳗鲤,瘟不瘟?”
等到一顿饭吃下来,吴客人连忙摸出五十元一张钞票叫堂倌去找,亭子间嫂嫂一手把他抢了下来说:“我告诉过你的,叫你在我面前不要客气,我同你自家人,我来会钞次把,也作道的,何必同我抢,五十元一张钞票,叫他们小饭馆如何找得出,势必出去调,七转八弯,又是耽搁许多辰光,拿去吧。”她把这张钞票塞还他的大衣袋里。吴客人腼腼腆腆的也就不做声,心想我一个男子倒吃瘪一个女人手里,我说的话,她都有话头,都有批评,都是她一人理由充足,我来时好像有千言万语,现在变了一句也说不出口了,秀珍这个女人,可惜当初没有给她读法政,尽管给她读,毕业出来可以当一个名律师,因为嘴巴厉害,人又聪明,推事也要给她驳倒,再加她一口官话夹苏白,说来悦耳动人,又可以介绍到影片公司做有声片,说起她这一副台型,拍影戏只有绰绰有余,胡蝶,顾兰君一批虾兵蟹将,统统打倒,我可以叫我哥哥在报上大捧特捧,真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的计划太大,恐怕一时不易实行,准定依照三年计划办法,慢慢待我来把她改造一下。一般人认为她是个私娼,不屑一顾,其实是错误的,一个人不问他出身高低,只要改造上轨道就好。他一人想到这里,亭子间嫂嫂已经从账台上付了账回来,只一笑道:“你想便宜不便宜,一共只有十元一角,酒,菜,饭,小账,一塌括子在内,下次你要请客还是到这种小饭馆上来最最实惠。”
下午吴客人赖在亭子间嫂嫂屋里不肯走,躺在床上是酒喝醉了,舞场也懒得去,一直到晚上没有出门,这一夜亭子间嫂嫂留了他谈谈讲讲,也没有上公司的。
亭子间嫂嫂心想:你这个吴客人,倒有趣的,只穿了海虎绒大衣横在床上,双手插在袋里,只管谈天而不脱衣服,苦闷不苦闷呢?这还不是太过于小开派头了,我们做生意女子,落空一夜,便少进账一夜的钱,现在出空身体陪了你,不管你落水还是干缠缠,都要算你一个夜厢的。舞场里叫舞女坐台子,不跳一只舞,也要卅块钱一点钟,我不做舞女,可是舞女规矩都懂。你不要嬉皮笑脸,尽谈尽讲,做出一腔小开派头来,小开我看见得多,少爷,公子,甚至老开,老甲鱼,大亨,亨头,各色人等我都接过夜厢,都给我玩过,现在你算什么,这半夜还不上床,死样活气横在这里。便头一仰的说:“喂,吴先生,吴少爷,吴小开,你到底那哼啦?困不困的,我可要打瞌 哉。”
吴客人眯眯笑道:“辰光早哩,我平日要到下半夜四五点钟才上床,习惯了,早困困不着,我想趁今夜机会,同你坐谈到天亮,不是别的,我要知道你一身历史。一个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子,一定有一番可歌可泣的经过,我现在担任一家影片公司编剧主任,要编一个剧本,想来想去,觉得你的事迹,很有上镜头的意义,过去如北平李丽,也是把她的经过,编做一个剧本并且由她自己上演的,你眉清目秀,不是不及李丽漂亮,你身体修短适合,不是不及李丽苗条,只可惜的你为社会埋没了,只可惜没有人来注意你,没有人来捧你。我是一个极热心的人,我是极喜欢照应人家的,提拔人家的,上次邀你吃饭,也就是要同你谈这件事,秀珍,你可以不可以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一点都不要遮没,一点都不要怕难为情,说给我听,我可以提拔你成一个红星,比李丽还要红,比什么人什么人都要红……”
亭子间嫂嫂想不到这位吴小开,唠唠叨叨说出这一大篇要捧她成红的话来,热心果然热心,可是她一个心啊像水一样的冲淡,老早看透世上一般人心了,何必忙,红来有什么用,红可以卖几个钱一斤?便忍不住哈哈的笑道:“吴小开,谢谢你美意,还是请你省了吧,你的一番用意果然好,感谢不尽。你捧我红,一则我资格不够,二则我没有拍电影天分,三则我过去一番历史,曲折果然曲折,说起来老长老长的一大串,然而都只可我一人心里仔细,不能为外人道。我如果说出来,你吴小开脸上未必有光,人家一定问你,为啥要同一个私娼做友朋?说得不好听,便是说你同一只淌白做一起?你想,你是一个堂堂小开,我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多此一举,不如少此一举。老实告诉你,我们这种苦命的人,永远是苦命的,决不会红的,你要提拔我,也是徒劳无功,白费心机的,还是让我永远埋没吧,像一只蚂蚁一样,像墙头上一枝小草一样,不为人家注意就算了,吴小开,现在做人还有什么道理,倒勿如无声无臭的过一天算一天,还要什么成红不成红,不要将来红倒没有红,反弄得一身鸭屎臭,还是省省吧!”
吴客人一肚皮高兴,给亭子间嫂嫂一阵冷水乱浇,顿时热度降为零点,忽从床上跳起来说:“秀珍,岂可这样说法,这我是有把握的,决不会鸭屎臭,你不要这样太看轻自己,我一定要把你捧红,我不把你捧红,我不姓吴!”说了这二句,肩胛又一耸,又一笑,眼睛又眯做一条缝,那副态度,怪惹人欢喜,尤其女人看见窝心。
亭子间嫂嫂头一仰笑道:“吴小开,你的一番热情,我已经心领了,我决不会忘记你的,你一定要把我捧红,我当然是好,不过我替你着想,可以捧红的人邪气之多,何犯着来捧一个生意上的女人,假使我是个长三里的先生,或者是个做手,那末你小开来捧我,也还值得,总算不虚此一捧,红不红另一问题,可是我已经说过,实在没有资格给人家捧,也一无长处给人家捧。吴小开,你何必捉难我,到底阿是同我寻开心的,还是吃吃我豆腐,我弄得莫明其妙啊?……”
吴客人伸出一只手,抓抓头皮,弄得一无办法,真糟糕,那哼同她缠不明白的,便脚一顿的说:“秀珍,你不要这样同我搅七念三,我捧你,自有我的用意,请你答应我的要求,好不好,空话不要去说了,我说不过你。”
“你叫我空话不要说,我便不说,单单请问你,你捧我红,预备做什么?”
“我为你好,要你成功一个红人,地位就提高了。”
“提高了地位,便怎样呢?阿是人家送钱来给我用?阿是送饭来请我吃?阿是送衣服来给我穿?”
“倒不是这样说法,地位提高,便成功社会上一个红人,人人会来向你讨照片,人人会来请你签名,请你剪彩,行开幕礼,轮船下水,又要行掷瓶礼,所做的事都是红的,出风头的,明天报上把你新闻登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亭子间嫂嫂一阵仰天大笑,笑得弯下了一个腰。吴客人连忙说:“喂,喂,你发神经病?”
“你才发神经病!”
“你不发神经病,为什么要这样子一阵痴笑?”
“我实在笑你这人有神经病,你现在把我捧红,简直要害我连饭都没得吃。这种红人省省吧,我情愿一生一世不要做的,吴小开,你枉为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做笨牛的事,假使成一个红人,是有钱用,是有饭吃,那我倒也高兴去缠缠,为什么成了红人,做的事都是不近人情的。”
“你晓得什么,现在的红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吃饱了饭,愿意做,不去说它,我想一个私娼捧做红人的,简直决不会有。”
“如何会没有?李丽便是其中一个!”吴客人从床上一跳下来,双手一伸,几乎要拖住亭子间嫂嫂去对天罚咒。事情是到了相当的严重了。
亭子间嫂嫂看见吴客人这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天下自有这一批吃了闲饭,专管闲事的人,人家偏生不要红,阿有硬要人家红的道理,真是笑话奇谈,倒碰得着的,还要说我有神经病,不知啥人有神经病,便嘴巴一翘,陡的站了起来说:“我不和你多拌嘴舌,辰光不早哉,你常常舞场里跳天亮,不想困,我可不能陪你,我管我一人上床困哉。”
吴客人一把拖住她的手笑道:“不许困!”
“不许困那能啦?倒有趣格,打棚不是这样打法,阿有不许人家困的道理?”
“我不许你困,你便不得困,我答应你困,你才可以困。”
“笑话,笑话,我一个人又不是你管理住的,那能听你吩咐,要那哼便那哼,你替我省省吧。”她管她脱衣服,不去理睬他。吴客人一想,我的台型完全给她扎光了,偏生要同她斗一斗气的说:“咦!我不许你困,岂可脱衣服?”
“除非你头上生一只角,除非你是蛮不讲理的,我才会来听你吩咐,否则我今朝偏生不领盆!”
“天也快亮了,你乐得答应我的话啰,总算我和你过去有一段情,山歌里面唱:‘郎呀,郎呀,我和你二人一段情呀。’我和你就是这一段情,也不曾辜负我了。你想阿有啥个客人来做你夜厢,不上床的,足见我吴成镛的风格高超,不是一般庸庸之子可比。鄙人向来不爱色,不爱财,不爱赌,不爱困觉,不爱困觉就是不爱女人,不爱女人就是不爱女人……”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白问道:“奇哉,你既然不爱色,不爱女人,为什么跑到我这里来?你说不爱困觉,你同你太太花样经,啥人晓得?吴小开,倷这人噱头噱脑,真滑稽!”
“我这人有什么噱头噱脑?有什么滑稽?我向来不爱色,不爱财,不爱困觉,朋友都知道,你不去打听打听,不是吹牛。”
亭子间嫂嫂有点弄不懂,也想不明白,好奇心的问道:“你既然这不爱,那不爱,不妨请你说点理由出来,凭你片面之词,我如何相信。”
吴客人神气活现的说:“老实告诉你,鄙人向来不爱色,这不是指女人的色,是指我身上穿的衣服颜色,我向来不欢喜穿各样颜色的西装。不爱财,我从来没有买过一张慈善奖券。不爱赌,什么幺半角子,一洋铲二洋铲,我真不高兴坐下去,起码五十块底,或者五洋铲十洋铲。不爱困觉,因为夜夜在舞场里跳天亮。不爱女人,我自己女人本来不大欢喜,因为常常管住我行动,跟来跟去盯梢,我现在到这里来,是我假摆噱头,有事有事一溜出来的。”
“理由充足,蛮对,蛮对,我顾秀珍一百念四分佩服你吴小开是个大亨,好了,现在才可以让我上床困哉?”
吴客人一想:同这种目不识丁的女人谈红谈绿,无异对牛弹琴,一世讲不明白。秀珍人虽聪明,可惜没有读过书,到底根底浅。算我倒霉,她只知道要困要困,好像前世没有困过觉的,早知道捧不起的刘阿斗,我的一番心血,完全是白费了,想起来心中不免怅然,我的编剧材料,还是一无所获。这碗断命编剧的饭,不是我吃的,想不到出门不利,我吴成镛命该不能发展,只好还是坐茶室,跳跳舞,过一向糊涂日子再讲,好得家中的碗店,近来生意还算发达,货色到得少,碗价一律提高五成,还是求过于供,我又想亲自到江西采办一次,又碍于交通不便,战事未中止,生意也是难做……想到这里,隐隐听得几声鸡啼,心中一欢喜。他出世上海,从来没有听见过鸡啼,不料在这里倒听到二声,人家说“闻鸡起舞”,可惜这里不是跳舞厅,不然跳一只舞应应景。再一看亭子间嫂嫂蜷曲着睡在一只床角,一动都不动,那样子疲倦得像一块烊开来的糖,吴客人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张张外面曙色,果然东方发白了,弄堂内路灯还点得通明,再一看玻璃窗上许多水汽,一条一条挂下来,他伸出一只指头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一代尤物顾秀珍”,他又回转头看看亭子间嫂嫂,一只脚伸出被外,他连忙把它塞到被里去,一人自说自话的说:“看你困是好困得来,我把你抱起来放到马路上也不会知道。”这位吴客人不知如何,忽然一人动起兴致来,一个身体压在被上,伸着手紧紧的一抱,一个嘴巴凑到亭子间嫂嫂的脸上接连香了几个面孔,看看还没有醒,又连上几连,再抬起头来看看,还是没有醒,好像随你那能揩油,塌便宜,吃豆腐,她都死人勿关,只须你放出胃口来好了。所以他横一个面孔,竖一个嘴,她始终沉沉的睡着没有醒,这无异是个三千年的艳尸,吴客人变了个考古家,现在正着手研究时候,他预备在她身上找寻过去的考古事迹,他认为假定这个是三千年前艳尸的话,我现在马上开始编下一部关于艳尸的剧本,我正面进攻失败,只得打从侧面着手,未始不是一个办法。然而一想,她不是个艳尸,却是只淌白。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起来了,吴客人才有点倦意,一看亭子间嫂嫂还睡在八觉里,不忍去叫醒她,便在桌上留下一张条子,上面写道:
吴成镛已经回家,与卿一夜缠绵,只不过亲了几个香面孔,采访材料之愿未达,遗恨终身。附国币二十元正,即望查收,鄙人合着每五元香脸一次,还算便宜,不一。
他把条子写好,用茶杯压在桌上,自己披上那件海虎绒大衣,走出门口,把门反关上,飘然的下楼去了。
这一天我打从饭馆上,吃饱了午饭回家,走上扶梯口,恰恰碰见亭子间嫂嫂,她睡眼惺忪的手上拿了一张条子,一手拿了二张十块钱的钞票,跑过来问我道:“朱先生,这条子上面写的什么,是不是说明有二十块钱的?”
我一看条子道:“这上面说吴成镛已经回去了,他同你一夜的关系,只不过亲了几个嘴巴,合下来要五块钱一个嘴巴哩,还算便宜的。”
“要死快哉!我晓得这个吴小开有神经病,这个人那能的,做的事,说的话,特特别别,上面还有别的话吗?”
“有,有,他说要在你身上找寻材料,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就是一点也找不到,所以下面一句‘遗恨终身’便是说使他一生一世的遗恨,再没有比这桩事更恨更伤心的了。”
“哈哈哈,笑话笑话,这样说来,我倒要去问问他,我有什么给他这样的伤心这样的恨,阿要滑稽,真真一厢情愿。朱先生你想,他昨夜同我缠了一夜,只是东谈西讲,我坐在他膝面前尽陪他,从五六点钟,一直到快天亮,讲的话完全不近人情,牛头不对马嘴,什么硬劲要把我捧红,成个什么红人,噱头地方真是笑痛肚皮,后来我索性不去理睬他,管我一人上床困哉,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你想,我客人不接不接,也接有勿勿少少,却从来没有接着像他这样一个发噱的客人,朱先生,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许相识的,他是影片公司里编戏的。”
我一时记不起来,看看条子上笔迹很相熟,他上面写吴成镛,恐怕还不是真姓名,我说:“影片公司编戏的人我都相熟,可没有吴成镛这个人,或者叫吴承熊倒有的,我同他是个多年前老朋友,不过那一天他来的时候,和我昨夜从板壁缝里看见的,就是一人,不过这来的吴成镛我不相识,即使是他,我已经多年没有看见,也许双方都不相识了。亭子间嫂嫂,你听我一句话吧,这件事你还是掩没了好,不要宣传出去,万一我那朋友就是他,双方都要名誉的。”
她一跳道:“省省吧,随便什么客人我都不说出去,这一点规矩,我们生意上人向来晓得的,不过这个吴客人很规矩,不失为一个君子之风,几次来做我,只不过谈谈讲讲便走了。我说他有神经病,他那一副吞头,邪气发噱,讲起话来一笑,肩胛一耸,二只手尽管插在大衣袋里不伸出来,昨夜同我讲了一夜,也插了一夜。他给我二十块钱,我倒难以为情呢。”
我笑道:“这才是个真正会白相的人,白相了许多年,身上不曾出过一点毛病才可贵,否则难免染着毒,你不要误会,不是说你有毒,这是指一般人而说的。”
亭子间嫂嫂不乐意的走回去了。
我因为说了一句有毒没有毒的话,亭子间嫂嫂误会我的意思,便不乐意的面孔不好看相,一溜的走回房里去了,当时我想马上跟进去告诉她失言之罪,请她原谅,旋一想让她去吧,我自己没有待错她,她也并不是一个妄从的人,如果一言之失,存下芥蒂,便这样伤了感情,那末我以后说话时候很多,岂不更加难以开口,处处存了机心,朋友便就失了知己。当时我回了进房,故意不把房门关上,我想她隔了一会还会过来的,待她过来时候,我再在口头上道一声歉算了。
那里知道她到了傍晚时候,我目睹她挟了一个热水瓶出去泡水,待泡水回来,又不朝我望一望,便到了房里去,假使在平日,她进进出出,总要望我一望,问一声:“朱先生,几点钟了?”或者:“朱先生,写写也要停停呢,一个人尽埋了头写,要伤精神的。”我心中明知她今天有点不满意我,如果一定不满意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决不向她低头,决不向她讨饶,口头上道一声歉,当然没有问题。
我写写文章又搁下笔,觉得这个坏印象盘绕在我脑子里,我朝板缝里张张她,看见她一人细磨细想的涂蔻丹,十指尖尖的伸在空中呵热气,使指甲上蔻丹快快干,可是脸上已经化妆得很艳丽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中间梳做一圈一圈的像鸡蛋卷,仿佛舞台上的宫女装,如果再在这蛋卷上面插一朵珠凤,这装束更加是摩登的,我知道亭子间嫂嫂对装束上十分留心,譬如抹面孔的粉,是拣顶好的买,要五六块钱一盒,唇膏至少是四块钱一小支,胭脂她有五种不同的颜色,蔻丹也有三种,她还有拿啥人造的假痣,这一向来长远没有用了,这粒假痣是一个吃化妆品公司饭的客人送给她的,价值六块钱,只小小的一粒,和人家脸上天然痣完全一样,只须一待出门时候,便把它粘在脸上,可以每天变做不同的地位,要它生在嘴角,便把它粘在嘴角上,要它生在腮边,便粘它在腮边,有许多人弄不懂了,说她脸上的痣如何会活动的呢,其实一经说穿,原来便是一粒假的。我看见她指甲上蔻丹干了,连忙脱去了外面一件旧丝绒袍子,露出一身妃红色衬衫裤子,便朝床弄堂幔后一钻,大约是上马桶了。我想:她马上就要上公司去,看她出门时候,会不会同我打招呼,我把房门故意开得更加大些,使她经过门口一望便可以看见我,我索性吸上一支卷烟,一双脚搁在桌上,静待她经过,同我打招呼,我便可以站起身来,口头上转一个弯,不是言归于好吗?
那里知道太使我难堪了,她经过我门口时候,明明知道我搁起一双脚在吸烟,为什么望也不望一望,便很快的走过了呢。虽然我不希望她一定要同我打招呼,但同我点一下头,我心中也宽慰了,她“搁搁搁”的高跟皮鞋走下扶梯时候,我的心像掉在一眼古潭里,“冬”的一声,皱起一池旋涡,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夜我没有写下一个字的稿子,便跑了出去坐酒店,一壶酒,一盆独脚蟹,二只猪脑子,一人津津有味的喝得醉醺醺,回来便关紧房门尽睡,态度十分消极。心想:她如果永远这样不理我,我决定搬场,不搬场我一定接我太太出来,我不是没有女人安慰。亭子间嫂嫂,你不要神气,你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女人一经拆穿,分文不值。你不要以为我说你有毒,心中不乐意,你从前不是生过横痃,介绍朱医生替你看好的么,你不有毒,何以会生横痃?你的事都在我一肚皮,你现在不要不理我,不理我,老实不客气,原原本本给你发表出来,你许多好客人统统都要断完了。不过我朱先生不是这种人,还有八分道德哩。
我一人思思想想也就糊里糊涂睡着了,待我一觉醒回来,这个坏印象又兜上心来,觉得我这人太痴心,实在不应该这样的太关切她,现在又不是我不同她做朋友,是她不来理我,这不是我负人,是人家负我,我的心便又觉得好过些。
第二天我特别起床早,听听隔壁没有声音,想来她昨夜没有回来。隔了一会她带着一个客人很快的上楼来了,我因为房门关着,不知这个客人见过没有见过,可是板壁缝里,眼眼又被大衣悬着,遮没了洞眼,一点也看不见。
一会隔壁板上“笃笃”弹了二记。我很机警的搁下了笔。
“朱先生,你这样老早就起床了吗?”这是亭子间嫂嫂的声音。我假做没有听见。一会她又“笃笃”弹了二记问道:
“朱先生,叫你为什么不做声?”
我才答道:“你也这样老早就回来了吗?”
“朱先生,告诉你,你有个好朋友在我这里,阿要过来见见他?请你马上过来,你就少写二行字吧。”
这倒是一桩滑稽的事,我有个好朋友在她那边,要我见见他。我连忙放下笔跑过去,原来这个人那一天我见过他的,面孔像裴司开登,他叫王任民,可是我不相识他,更谈不到是好朋友,何以亭子间嫂嫂说是我的好朋友,心中诧异的问道:“你先生尊姓?”
“鄙姓王,草字叫任民,那一天我同你朱先生见过一面,可说已经有一面之缘。顾秀珍说我是你好朋友,不过不能说是好朋友,可说是老朋友,也是老同乡,你朱先生也许奇怪,因为鄙人一向钦佩你先生的文章,写得非常透彻,非常的有滋味,我天天拜读你先生报上的小说,弄得吃饭无心,成了一个瘾头,每天非读不可,因为天天看见你朱先生大名,这不是一个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你朱先生是徽州人,眼眼鄙人也是一个徽州人,不是老朋友又外加是老同乡,哈哈。”
我笑道:“王先生未免过誉了,不过何以知道我姓朱,而且知道我会弄文字,倒要问问你。”
王任民一只面孔一板,完全像个裴司开登,表现得邪气滑稽,他忽然站了起来说:“我本来不知道朱先生就是你,顾秀珍告诉我的,我一想:啊哟,朱是我天天看见的呀,我一定去拜访他一番,所以我昨夜在公司里找到了顾秀珍,就想来拜望你,她说今夜不要去,我问她什么道理,因为她同你昨天言语之中有些不乐意,要去宁可明天再去,于是我昨夜同她开扬子饭店,今天一早就起来,专程来拜访,至于她同你言语之中有不欢之处,我来替你们调停了吧,双方讲和算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道:“没有关系,小事体,何足道哉。王先生,你宽坐一会吧,我还有一点文字没有写好,因为报馆等着要来拿的。再会,再会。”
亭子间嫂嫂插出来笑道:“朱先生也是个忙人,我看他真苦恼,一天到夜没有空的。王先生,你明天何不到你自己药房里带二瓶补脑汁来给他补补呢,几个钱我来算给你啰。”
我回到房里,文字写得非常流利快速,我认为亭子间嫂嫂这个人真够朋友,到底不失为一个正气的人,昨天的事她早已淡忘了,自然我不当把它记在心里,想不到她还会托这位王先生买补脑汁来,这实在是漂亮不过的。
这位王客人走了后,亭子间嫂嫂连忙跑了过来,好像过去乌云完全消灭,一点意见也不放在心上了。她笑嘻嘻的说:“朱先生,我已经关照过王家里,叫他拿二瓶补脑汁来,我本想叫他拿二瓶鱼肝油,因为我看见你上回也吃补脑汁,写文字的人脑子顶要紧,所以应该吃补脑汁是不会错的。”
“何必要你叫他去买?”
“有什么关系,我叫他买二瓶,最是便当的事,这位王家里客人很好,面孔虽然冷冰冰,人倒怪热心,我关照他的事,无不一口答应,马上替我办到。”
“看来他不会收我的钱,这才难为情的,假使他一定不收我的钱,我决定不要,况且我同他素不相识,他所说的老朋友,不过一个极浅泛的神交,实在谈不到是老朋友。”
亭子间嫂嫂一个媚人的笑:“倒有趣格,又不是你叫他买的,我叫他买,他不收我钱,是我和他的交情,关你朱先生什么事。过去我也不知白吃过他多少东西,鱼肝油,阿司匹灵,乌鸡白凤丸,头痛粉,他都私底下偷偷避避的拿出来,给他的钱从来不收,我叫他买二瓶补脑汁,老实不客气,特为敲他一记小竹杠,难道还给他的钱吗?”
我连忙伸出一双手朝她拱拱笑道:“谢谢,你敲他竹杠,我决定不要,无功不受禄,我白吃人家东西,这算什么呢?”
我们正谈得起劲时候,这位王任民先生,一个头窝在大衣领里,双手插在袋里,低了头匆匆上楼来了,亭子间嫂嫂连忙迎出去笑道:“王先生,你为什么介快,一会工夫又来了?”
“你不要做声,我一到药房马上拿了二瓶补脑汁,塞在大衣袋里,可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我回转屁股便朝外跑,眼眼跑出门口,真不凑巧,碰着我店里经理先生,他对我上下一打量,我连忙笑嘻嘻道:‘今天天气冷来,我回去加一件丝绵棉袄,晏歇会,晏歇会。’便管我走了,真危险的。”
“你为什么不公开买二瓶呢,钱我来好了,你这样把店里货色飞出来,万一穿绷,饭碗敲碎,岂不是我害了你?”
王客人脚一跳道:“你晓得什么,我们店里同事大家都飞货的,又不是我一人,我揩二瓶补脑汁,算顶起码货了,他们飞起来都拣顶好的,二三十元一盒的补针,十念块钱一瓶巴黎香水,金鸡纳霜现在要卖四五元一瓶,他们一飞至少五瓶,你听听吓煞人。”
亭子间嫂嫂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胛道:“啊哟!你们都变做贼坯了?”
“不是贼坯,这是老板逼我们走这条路的,生活程度这样高贵,米卖到二百元一担,我们要求老板加薪水,加津贴,他不但不加我们分文,反将那个要求发起人开除,我们几个同事团结力量薄弱,一吓便软化下来,大家不敢做声了。我们从大路走不通,只得横一下心肠走小路,好得全店同事都做的,不是我一人独做,这种精括老板,如果不做他,我们太瘟了,好得店里一年进进出出货色邪气多,也算不清楚,有一次我们联络飞过一箱德国狮牌‘六〇六’,价值千元,而经理先生死人,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
亭子间嫂嫂正色道:“不过这到底是犯店规的,我希望你王先生以后不要再做,如果没有钱用,你到我这里来,我们总可通融,我当你自己人看待,还望你劝劝你店里同事,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好先生,大约是被同事逼上一起做。你如果肯听我的话,便是我一个知心客,因为我不希望我的知心客干下这种难以告人的事。过去我白吃你许多药品,都以为你当作同人折扣办法买来,那里知道你都是后门飞货,我心中真不好意思呢。王先生,一个人穷不为耻,要穷得清白,生活不能过去,宜从正当的路上谋办法。我也不是生活好过的人,不然真也不会吃下这行卖身的饭了,几年来我何尝不怨尽怨绝,实在叫无法想,不过我依旧不失为一个靠自己血肉换饭吃的人,所以虽丢脸,但我的心还能够自安呢。”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连忙拿了十块钱钞票,塞在王客人袋里,叫他赶快回去付账,如果不付账,二瓶补脑汁还是拿回去的好。
这位王客人给亭子间嫂嫂一阵劝,一阵把钱塞在他大衣袋里,真弄得进退两难,货色已经打后门飞了出来,如何再可以回店付账,他偏不要这十块钱。亭子间嫂嫂道:“你不要我的钱,我也不要你的东西,现在不论你是否再去付账,我这十块钱就算送给你做零用的,你付账也好,不付账也好,我但求自己心之所安,便算了。王先生,你不要推托了吧。”她便把二瓶补脑汁送到我写字台上放着,笑道:“朱先生,你收了吧,这并不是敲来竹杠,是我拿钱买来的,这算是你受我的东西,并不是受王先生的东西。”待我连忙站起来送还她,她一手揿住我道:“不要,我不欢喜这样推来推去,我同你还有什么客气呢?”便溜到隔壁去应酬王客人了。
我无端受了人家东西,也正像她同王客人说的但求我自己心之所安。我便出去吃午饭时候,上布店剪了二件布的旗袍料送给她。我说:“你的衣料,穿出衣服的颜色,可说应有尽有,我已无从再物色你心爱的料子了,这里我剪了二件印花土布,人家说就是蓝底白花的土布,过去乡下人家做被面的,也只有乡下女人穿的,上海女人从来没有看见穿过,如果把这种国粹土布,制以最时髦式样的旗袍,一定得到人家同情,不但同情,而且摩登,因为这蓝底白花,富有图案美术,色调文雅,穿在身上朴素大方,你不要以为是土布,你如果听我话,肯穿上身,一定显得别出心裁,人人赞美。”
亭子间嫂嫂连忙打开纸包一看,哈哈笑道:“好极,好极,我一定要穿,我马上叫裁缝去做,是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上海女人有穿这种土布,我穿出去,可说是第一人,我一定欢喜穿呢。”她很欢喜的便挟了过去,我说:“将这种布,做以绸里子的夹旗袍,或者单的也好,式样非新颖不可,最好钮扣上滚出云头,开叉的地方挖出万字花,人家一看,便知道你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子,身价自然也跟着提高了,啥人知道你是一个生意上的?”
她连忙打个电话,把裁缝叫了过来,心是怪急,限二天之中做好,又叫我吩咐他的如何新式做法,我不是美术专家,一时倒也讲不出所以然,记得我看见过一本美术图画杂志,上面有各种不同的新装式样,便翻了出来,选了其中一个,交给裁衣的人。
这一夜我正在房里看点书时候,因为天气很冷,火炉也熄了,便一人提早上床坐在被里看书,亭子间嫂嫂很要紧的赶回来,开进房门便要紧上马桶,她坐在马桶上叫道:“朱先生,你阿曾困呀?”
“没有困,不过我已经上床了。你为什么这老早回来?”
“断命的,身浪又来了,我恨是恨得来,日子不一定,难捉摸,幸而辰光早,没有接着客人,否则又是僵哉。”
我好奇的连忙翻床头上记,上面有一行记她身浪的日子,知道这次忽然提前五天,便哈哈笑道:“你是不是忽然提早了五天呀?”
“啊哟!死快哉,朱先生,你那哼会晓得呢?”亭子间嫂嫂格格一阵笑。
这几天亭子间嫂嫂因为不能上公司,白天难得出去,在家中做点枕套,她要在枕套上刺四个字,四个什么字呢,她一手拿只绷子,一手拿着一块府绸,跑过来问我:“朱先生,我想趁这几天不出门当口,想做下一些东西,枕套的料子,买来可有几个月了,一向塞在橱里没有功夫翻出来做,我本要做一对枕套送给你,答应你可有半年多,还没有动手,我想你很爱清雅的,枕套上我不想做什么花草,只须做四个字,四个什么字,你替我想一个吧。”
“四个字,名目很多,如果你自己用的,可以写‘花好月圆’,‘月夜同心’,‘玉洁冰清’,‘春风得意’,‘满园春色’这一类句子都可以用,如果是送给我的,你就刺四个‘祝君早安’吧。”
“我做来是送给你的,觉得祝君早安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揩面毛巾上也是这四个字,看得太多了,我想要特别点,人家没有看见过的,你再替我想一个。”
“那末就‘祝君安眠’吧。”
“什么意思?”
“就是望你很安逸的困着哉,和祝君早安完全相反,一个是早晨安好,一个是晚上安好。亭子间嫂嫂,我枕套还没有坏,眼前你做来自己用吧。”
“没有坏,不是一定叫你马上就用的,你不会放好,将来再拿出来用吗?朱先生,我将来有空还想替你结一件绒线衫,一条绒线裤子,绒线我会买,不过你给我量一个尺寸,要结多少针数,套上身的还是胸前钮扣的,我都会结。”
我说:“绒线衫,绒线裤我都有,不必再结,你也很忙的,如果眼前有空,我想托你结一个困帽,晚上戴着困,可以保护脑子。”
“我先替你结一顶困帽吧,你老早说,我老早也替你结好了,结困帽真不费半天功夫呢。我头绳我还有二绞存着,不过是豆沙色的,你欢喜不欢喜?”
“困帽随便什么颜色都好,除了红绿之外,我都欢喜。”
“我马上替你结,明天可以戴在你头上了。枕套就‘祝君安眠’吧,你替我写在一张纸上,我再钩上布,便可以刺了。”
我替她写好四个字,她拿了过去,一会又披上大衣出门去,走过我门口说道:“我到昼锦里去买线,你要不要香烟?我替你带二盒上来。”
“好,好,昼锦里要走过胡开文墨店,你索性替我买二支小京水楷笔,二角钱一支,你拿一块钱去找。”我摸出一块钱给她,她跑得很快的说:“不要去算,你一定同我算,买布的钱我也算给你好了。朱先生,你总是这样怪客气的。”我看见她走到扶梯底下还回过头朝我一笑。我觉得自这次言归于好后,她待我更加热络了。
亭子间嫂嫂出去了半天回来,双手拥在大衣袋里,一上扶梯便要紧赶到我房里来,她把香烟,水笔朝我写字桌上一放,便说:“外面风很紧,冷得来,我到你房里烘一歇火炉吧。朱先生,我刚刚路上碰着那个吴客人,他定规拖我去吃点心,我说朱先生等我回去有事,吃点心随便什么辰光都可以吃,何必一定要现在?他便手一伸说,操那,我请你吃点心不赏脸,当面拒绝我,阿是扎我台型,朱先生等你有事,天天碰头的有什么事,倒要紧回去,哼,你这人没有交情,便在马路边头拿我皮皮叭叭一阵烦,路过的人都站着看,你想这吴客人阿是十三点,我倒弄得交关难为情,后来我说:倷这人阿是自说自话,人家肚皮不饿,不高兴吃点心,阿有硬逼人家吃,我便头一别管我走了,他钉在后面‘操那’‘操那’的烦不休,我实在光火得来,恨不得拖他去操……”
我说:“那一个吴客人?”
“就是那一天一夜到天亮不想困觉的吴客人,你叫他吴成镛的,他写下一张条子,还附有二十块钱的。”
“喔,就是他,不过他既然好意叫你吃点心,何必要拒绝人家,使人难堪,他当然不开心。说起来还有一桩笑话,他在报上造我们二人谣言,说我朱道明和你结婚了,哈哈,幸而我朱道明有处地方未免感情用事,但还不至于这样糊涂,我对你果然印象很深,感情也许有胜于夫妇,然而只止乎朋友的交谊,没有更进过一层关系,外界误会滋生,这也不去说它,但我们自问没有这种事就算了,他造我谣言,我哈哈一笑,恐怕你还没有知道这件事吧?”
亭子间嫂嫂跳起来说:“阿真有这桩事,我放伊一个连环屁,碰着他定规拖住问个仔细,我顶可恶人家造谣言,我同他没有难过,为什么要破坏我,我们生意上人全靠外面客人,给他一破坏,客人以为我真的嫁了人,还肯到我家里来吗?朱先生,阿是,你为什么不早一日关照我呢,否则我刚刚路上就可以一把抓住他,把他面孔上玻璃窗也敲碎,给他搭点苦头吃吃。”
我连忙摇手笑道:“动也不可动,有话只须讲,动手动脚,是野蛮举动,我主张你下次碰见他,只笑嘻嘻同他说:吴先生,阿是我嫁给朱家里是你做的媒人?那末我倒失礼了,没有请你吃过十八只蹄髈呢。看他如何说法,他如果认错便算了,你便同他说:下次豆腐不是这样吃的,你吴先生大家老朋友,否则真不肯同你罢休。落得放放交情,究竟他也是你一个恩客,不好,不好,也曾在你身上化过不少钱,我闲话阿对?”
亭子间嫂嫂含笑不做声,隔了一会才说:“朱先生,闲话虽对,不过他在报上宣传,有其事倒也不去说他,这完全无中生有,我客人又多,难免不看见,也许误会,明明要来做我的,他不来了,这损失从那里算起,我看还是这样吧,他既然登得我,我一定要他在报上登转来,说没有这件事,是我吴某人造的诳话,这一点他总可以办得到啰,我又不难为他。”
我笑道:“也好,你碰见之后要求他吧,我看这人很够朋友,说得到一定做得到,不是一批烂污朋友可比。”
她回到隔壁去,我打开纸里包的香烟一看,原来是二听价值十多块钱的茄力克,连忙叫道:“亭子间嫂嫂,你发痴哉,送我这二听好香烟,我那哼过意得去呢?……”
过了一天我的困帽上头了,她的土布旗袍也上身了,真有趣的,她穿在身上只是左顾右盼,在镜子前尽管照,模样儿的确可爱,显出另有一种风格,人家都轻视土布的粗糙,不屑一穿,现在我主张叫亭子间嫂嫂穿出来,以示提倡,想来定有许多人跟踪模仿,这是无疑的。我说:“你里面穿了这件土布旗袍,外面再罩一件丝绒大衣,跑出去包你邪气有台型,不信你走出去试试看。因为上海人惯爱新奇,要摩登,分辨倒不在布还是绸的上面。”
她笑嘻嘻道:“朱先生,我横竖不上公司,你也就少写几个字吧,今夜我们出去白相白相,这也是难得的机会,过去月经来,虽然不接客,但也为了陪客人,跑东跑西,也是忙煞,今夜倒有趣格,一个客人也没有来,我们夜饭都吃过了,我不要梳头,就穿这件旗袍,再加一件大衣便可以走了呢。你少写二个字也勿碍啰?”
“到那里去?”
“我们走出去再讲,好不好?”
“总有一个目标才好,听书,或者听戏,在路上一阵乱跑,我不高兴。”
“那末到东方书场听书。”
我想路倒很近,就去一趟吧。便披上大衣,我们二人跑了出去,眼眼不凑巧,东方门口,碰见亭子间嫂嫂的客人,就是那一天来了七个人当中的一个,叫杜什么的,不料杜客人后面还有个捣蛋鬼吴成镛,他们二个家伙好像是弟兄,二人伸着手忽然张在东方大门口,扮着二个鬼脸拦住我二人进去,杜客人朝亭子间嫂嫂哈哈笑道:“哼,哼,双双一对阿是进去开房间,窝心得来……”我一看这人背上挂着一只小小摄影镜箱,好像是个摄影记者,又是一个不好拌的家伙,吴成镛见亭子间嫂嫂穿了这件蓝底白花土布旗袍,一个头便朝下一扦,哈哈哈哈大笑道:“喔唷,摩登得来!摩登得来!这是乡下土布呀,穿在身上那哼介漂亮,老杜,老杜,快快拍小照。”
我一想糟糕之极,这时候还是走,还是站定,冤家路狭,眼眼碰着这一对促狭鬼,豆腐一阵烂吃,我又是个拙于口才的人,当然辩他们不过。吴客人又哈哈指住我告诉老杜说:“喂,朱家里在后头,你一齐把他拍进去。”老杜果然七手八脚连忙把镜箱脱下来,我明知灯光不足,不能拍得进,可是亭子间嫂嫂神色有些慌张,便一手抓住杜客人的手笑道:“嘿,那哼,杜先生,你果真拍,我马上把你镜箱打倒地上变做几十爿,不信试试看?你杜先生向来是个好人,那哼去听吴家里烂嚼舌头?我替你可惜……快快把小照架子背上去!听不听我话?”
这时候杜客人嬉皮笑脸的一副窘腔,看见真好笑,吴客人却在后面敲边鼓。亭子间嫂嫂又哼的一声一笑,好像很有把握的把杜客人抓在她手掌之中的说:“我不明白你们那哼过的日子,只见一天到夜东荡西荡,吃豆腐本领独大,而且百有份,还有吴成镛先生,你不要在后面鬼头鬼脑,那一天造我们谣,我还没有扳本,你现在又来寻我事,蛮好,这里马路上,不像样,我们到书场里讲斤头,进去!进去!”她便伸出二只手反把这二个家伙拦到书场里。
我看见这个可以脱身的机会,连忙还是溜掉的好,君子自爱,同这批胡调朋友糊在一起,决不会有好收场,如果我嘴巴可以,轧在他们淘中,半斤对八两,倒也不怕,只是我是个顶不欢喜讲闲话的人,给他们一阵调笑,心有所不愿。我看见亭子间嫂嫂,张着二只臂膊把二个家伙拦进书场当口,我连忙朝横里一避,逃了回来。
这一夜我一定知道有新鲜闲话,决定等她回来再上床,果然到了书场散场的时候,亭子间嫂嫂一人回来了,她走上扶梯就一阵格格笑到我房里来说:“朱先生,你这人真不应该,为什么半路里就放人家生,我在书场门口东一找,西一找,都找你不到,你后来到那里去的?”
我笑道:“见他们实在吓,我想与其给他们打棚,不犯着,不如还是回来的好,你是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乐得老他们过头,这是你的嘴巴伶俐,我就没有用,我没有你伶俐,当然也只好临阵逃走了。我走了后,你把他们那哼?”
她朝我床沿上一坐,眼睛一飞说:“我今夜苦头够给他们吃饱,弄也给我弄得走油,你当我们到书场去吗,其实我们没有进书场的,我一看你不在身边,知道你已经走了,我想我现在可以放出全副本领来收拾这个吴家里,书场当然不是收拾之处,当时便一个计策的说:‘杜先生,吴小开,现在朱先生见你们怕,既然走了,我们就另外去开一个房间,陪你们白相白相,好不好?’杜家里心里一阵欢喜,连忙说好好,自然吴家里也一阵凑闹猛,一齐跟了去,他们以为又可以揩我的油了,送上来的肉不吃,可惜不可惜,那里知道却上了我一个大当,笑是真笑煞……”
我忙问:“后来那哼?后来那哼?”
“你不要心急,听我说下去。后来我们三个人就开到东方三百念五号,我一进门就把房门上了锁,吴家里问我啥事体上锁,我说恐怕陌生人来闯错房间,吴家里毫不介意的说:我趁这机会淴一个浴吧,我说好极好极,我待他正淴得开心时候,把浴室门一推进去,把他所有衣服一塌括子抢了出去,这时候他不提防我会跑进浴间的,所以门上司不灵没有扳上,我闯进去,他一吃惊,一个精赤条条的身体,眼眼全身毕正朝了我,他见我进去‘哇’的叫了一声,急忙双手下面一揿,二只大腿一夹紧,眼睛弹了起来。我笑是笑得肚皮也痛了,朱先生,那时候叫你见了也要笑,因为他那一副窘腔,不是我嘴巴会讲得出的。我当然是要扳本,我跑了出来把他衣服挂在橱里,才告诉他:哼,吴小开,想不到也有今日的一天。请问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言,我嫁给朱道明阿是你做的媒人,不说出来,哼,哼,清你浴盆里困一夜……”
我忍不住笑说:“你实在太辣手,人家说关门打狗,也要急咬一口,你拿他这样一来,他以后会不会再来报复?”
亭子间嫂嫂笑出眼泪来说:“你不要响,听我说下去,我自有我的手段,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站在浴盆里还要神气活现,我在外面同杜家里坐在床上尽笑,他在浴室里叫道:‘顾秀珍,你到底阿是真打棚假打棚,我倒不相信,你面皮一厚会闯到浴室里抢人家衣服,难道我不会跑出来抢转来?笑话真笑话,一个女人家浪漫到直梗地步……’我说:‘你不要老三老四,嘴硬,不但不说一声软话,还要神气活现,看你跑出来,你有本领跑出来,你今夜不讨饶认错,不赶快在我面前低头,看我阿会放你过门,老实说,吴家里,你自己做事肚里明白,你本来狠透,心凶透,手段辣透,谣言口头上造造也不去说它,偏在报纸上登出来,明明白白登上我和朱道明六个字,难道你头上出只角的,你称王,称霸,可是今日之下也会落在我手里,哈哈,哈哈,你当做我一个女人无能,吃你们不消,偏偏我也有我的手段,随便你那能像孙行者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是逃不过我如来佛的手掌,不信你试试看?’吴家里说:‘你真的衣服不还?’我说:‘你不讨饶认错,还衣服三个字谈也勿谈!’吴家里索性急叫了,他光火骂我:‘操那娘,操那娘,你阿是真的不还,不还我跑出来了!你不要过了头,一个人总要知本份,打打棚算了,阿有尽管打下去!’杜家里才出来说:‘吴成镛,你就认错一声,讨一声饶算了,有什么关系,顾秀珍并不是不还你衣服,因为你做的事实在说不过去,她是一个生意上女人,全靠客人生活的,给你谣言一造,客人都以为真,统统断完了,这也难怪她,有关她切身的苦处,她现在不给你一些苦头搭搭,下次还要来一下呢。’吴家里说:‘叫我认错,那哼认法呢!’杜家里笑道:‘你可以说顾秀珍小姐,我下次再不会登你报了,如果再登报,我吴成镛要……要什么,不能代你说。要你自己说,请你小姐原谅。念在老客人面子上,请不必追究,事不是了结了。’吴家里无可奈何,只得照样说一遍,说到我如果再登报,我吴成镛要……却说不下去,便跳掉不说,我马上道:‘哼,不诚心,你下次还要登我报?’吴家里一想,实在挨不过去,只得说:‘我吴成镛再登报是王八炒蛋,是你养出来的再好了吗?’我才笑说:‘我也养你不出,如果做个过房儿子,还可说得过去,王八炒蛋未免太轻,现在蛋倒要五角钱一只,王八根本不能炒蛋,这句话不作数。’吴家里说:‘你要我说什么,你说,你说,’我道:‘我不说,要你自己说。’吴家里想了半天才道:‘我吴成镛是只牛,是只马,是只甲鱼,是灰孙子……’
……他在浴室里一阵说,是只牛,是只马,是只甲鱼,是灰孙子,我笑是笑得双手只捧了一个肚皮,因为他说的声音老高,又像哭,又像笑,叫有趣得来。我说:‘吴成镛,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虽然今日在我势力范围之下,还不算一吃紧就投降,经过我几次一上夹棍,才认错,才承认是甲鱼,灰孙子,仍不失为一个好汉,不过甲鱼,灰孙子,牛,马,都不稀奇的,还有一样东西,你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蛮明白,那末明亮人不必细说,大家都是落门落槛的。吴成镛,我问你,你既然认错,下次你再登报,我便叫你甲鱼,灰孙子,阿答应。’他说:‘我自然答应,我不答应,为什么现在说出来。’我说:‘你不答应那哼办法?’他说:‘叫杜先生做个证人,我如果不答应,随便证人如何办理好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一句是一句,有何反悔,这一句话不作准,我还可以站在社会上做事,伏在影片公司里编剧本,老早人家不信任我了。’杜家里忽然跳出来说:‘否,否,吴成镛,你的事我不敢担保,你这档家伙,花样直头透大,我有点吃你不消,你不要现在伏在浴间里不能出来,做甲鱼,做灰孙子都肯,衣服一还了你,便是你的狠,我这证人不高兴做。’我马上说:‘喂,吴成镛,杜先生闲话阿曾听见?’吴家里只得又哭出嘻嘻的求杜家里帮忙,他说:‘大家老朋友,何必作难人家,这一点交情都没有,还算朋友,下次我请陈云裳小姐出来吃饭,再叫你陪客,再让你拍小照,你上回要拍陈云裳小照,不是我闲话一句,四金刚弹琵琶,弹也勿要谈,我现在这一点小事求教你,你搭架子,你这人还有义气没有义气?’杜家里才说:‘好,好,好,大家老朋友,我来担保吧,顾秀珍,你快把衣服还了他好了。’我哈哈一笑道:‘事体没有解决,衣服那能好还,认错一部分解决,下次也担保不再登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既然登得我报,也要你登回来,说没有这件事,完全是我吴成镛乱说,正式向我们二个人道歉,要登在《申报》封面上,你不答应,衣服依旧不能还你。’吴家里索性鬼叫一十七,在浴盆里一阵跳的说:‘顾秀珍,谢谢你好哇,谢谢你好哇,一个人总不要风篷扯得过足,我已经认错算了,还要这样那样,要我吴成镛死哉,登一个封面广告,洋钿不是一眼眼。’我说:‘洋钿不要摆勒心上,我可以贴你一些,不成问题。’吴家里又一跳说:‘不是洋钿一件事,朋友们看见,阿像样,以为我发痴哉,倒霉不倒霉?’我说:‘你本来自己不好,咎由自取,应该要倒霉。’杜家里才出来打圆场,算登一个小广告,后来吴家里一想,辰光也挨仔许许多多,精赤条条不能出来,只好答应说:‘算数,算数,我登一个小广告。’于是我叫杜家里把衣服拿进去还了他,你想,这件事滑稽不滑稽,他给我真弄得走油,我不是这样,他那能可于服帖,待他从浴室里出来,我才走上前向他握握手笑道:‘吴小开,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见气,你才可以知道我顾秀珍不是一个好弄的人呢!哈哈……’他垂了一个头,真是难为情得来。”
我笑道:“亭子间嫂嫂,我想你不到,还有这一记辣手,他真是困在鼓里料不到你会扳他本的,不过这种人交关难弄,你以后还要防备他。后来怎么样呢?”
“朱先生,你不要性急,我还没有说完哩。他从浴室里穿了衣服出来,我应该再用抚慰的手段去奉承他,因为像打小囡一样,先把他打了一顿,他知了过,翻过来我便要去痛惜他一番,才可以收服一个小囡的心,吴家里虽然不是小囡,因为在我眼光中看去,简直当他一个小囡,因我把他常常放在手心中玩白相,胜如男人玩女人,我不过女人来玩男人。我朝他握握手笑道:‘吴小开,我拿你这样寻开心,阿光火哦?你老实告诉我?’他说:‘不但不光火,完全领你盆,直头厉害的,我以前时常存心来吃你豆腐,摸一把,捏一把的,揩一揩油也开心,那里知道你反过来把我大吃一顿豆腐,害我精赤条条站在浴盆里二个多钟头,我以为你是一个专供男人白相的女人。岂料你还有白相男人的法门。’我说:‘本来啰,你们男子太藐视我们女人了,有时候随随便便给你们白相,原来看在钞票面上,那里是真心的,那里是情愿的,我们嘴上说得甜,你是我恩客,你是我知心客,但想一个生意上女人,那里有这许多恩客,这许多知心客,都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的,真真恩客只不过一二人而已,因为世上许多男子来白相我们,他的存心早已不良,早已存下随玩随掼的心思,人是有性灵的,当然一拳来一脚去,有什么客气。你吃我豆腐,我难道不会吃还你豆腐。’吴家里听我这一番披心露胆的话,不但不恨我,反一跳的说:‘好,好,的确是真心的话,说得够叫人佩服,痛快,顾秀珍,你真是一个脚色。’我说:‘你以后还来寻我事吗?你再来寻我事,我不会放你过门的。’他说:‘我再寻你事,决不是人,是众生!’我哈哈笑道:‘那也不必这样罚咒,你已经说过是甲鱼,灰孙子,我相信你就是了,我们从今以后朋友还是朋友,交情还是存在的,请你千万不要为了刚刚打棚的事放勒心上,桥管桥,路管路,我顾秀珍虽然是个生意浪女人,倒还自问漂亮,过去的事决不记在心头,你吴小开虽吃瘪过我手里,还不失为一落大派风度,值得我敬重,好,我们再来握握手吧。’这时候我满脸笑容,再伸过去握紧他的手,杜家里看见也笑了,吴家里真有点说不出的感激,后来我要告辞出来,他们拖住我不放走……
……他们二个人拖住我手不放道:‘秀珍,咦,开得房间,你那哼不住在这里?你不住在这里,为什么答应我们开房间?’我说:‘本来不会答应你们二人开房间的,因为我要借此地方来扳本。’吴家里说:‘真笑话奇谈。这个开心寻得透大了,那末作算扳本,你现在本已扳过了,胜也胜利了,为什么还不住在这里?’我瞄他一个媚眼道:‘老实告诉你,我这二天公司倒不去,客人一个也不接,可想而知,你是聪明人,为什么不知道呢?’杜家里抢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嫁给朱先生了,所以刚刚二人一淘出来听书,看上去有几分苗头。’我一声冷笑道:‘哼,因为吴小开造我谣言,我要扳他本,假使真有这一回事,承蒙你们宣传,求之不得,只因为无中生有,我所以恨他,现在你还来说有几分苗头,足见也是一位盲从。我不上公司,不接客,亮打亮,蛮明白呢。’吴家里才猜到是月经来,我笑道:‘那末才对哉,到底乖心肝,你想,我那哼可以住在这里。’杜家里拖住我手不放说:‘你放心,我们二人决不碰你一下身体,你困在床上,我们二人困地铺,陪你谈天一夜,阿好?’我说:‘男人的心都靠不住,说得清清爽爽,半夜里来一个变卦,我抵挡不住,还是决定让我回去吧,因为我身浪已经难过煞了。’这时候我才一溜逃走出来,朱先生,说来噱是真噱,我从来没有把男人玩得这样够开心的,这是第一次,你想想阿有趣?”
我听得出神了,胜读十年书,觉得一个女子玩男子的手腕,比男的胜万倍,亭子间嫂嫂虽不能称个中老将,但也算得一只鼎,不过未免太恶作剧,闯进浴室抢衣服,不怕难为情,一般普通女人,万万办不到,然而她也只有这一点大无畏的取胜男人地方,说得到,做得出,你以为她决不会这样做,她偏偏出你意料之外来一下,她嘴巴又来得,手段又辣煞,软的地方,情愿对你磕头下拜都肯,否则面孔一板,爷娘也不认得,她过去斑斑往事,经我笔笔记下来的,不知多多少少。她还有一点实在可取的地方,便是随便那能她恨得你切骨,总还顾念旧情,回心转意一想,她还是宽松一步,而且过去事便算了,从不刻刻记在心头,她自己承认是搜刮狎客钱财的,可是她也在狎客面上化过不少钱,慷慨之处,远非一般男子可比,一点也没有林黛玉典型,她本可以多钱,然而开销甚大,几方面都要化钱,依然还是没有积蓄,她心目中唯一最恨的便是家中一个吸食鸦片的老头子,按月不断寄家用回去供养他黑饭白饭,她常常告诉我,诅咒他老头子还是快快死的好,免得留了这一个废人在世上,累害女儿,用女儿血肉的钱,也不想一想惭愧,虽然他不知道女儿在外面干的事,作算是规矩,寻正当的钱,但是也不能够辛辛苦苦寻来供你吸食鸦片。她又说她老头子当她小的时候,常常骂她一个烂污货,烂污货,拉起来无缘无故,一记头塌,一记头塌,打得她头里发昏,现在做这生意,可说全是他“烂污货,烂污货”骂出来的,我现在真的烂污了,你老头子也没有面子,她常常谈起家务事情,总在我面前流了不少眼泪。
亭子间嫂嫂身浪还没有清爽,已经超过了六天,她平常只不过四五天便干净的,这次多出二天还是不清,因为不答应一个客人出去应酬,在酒席面上吃着不洁的桂鱼,回来便一阵呕吐,接上一个人昏厥过去,寒热交作,呻吟了一夜,第二天我一早赶过去看她,只见面色非常难看,双目失神,舌苔黄腻,头昏沉,目眩花,我伸手一按她额角,炙热异常,知道热度很高,我轻轻问说:“现在觉得怎么样?阿要喝一口开水?”
她皱紧眉毛道:“朱先生,我心口难过死了,气闷得来,嘴里发苦,头里发昏,我不知怎么样会生病,昨夜只不过吃了一筷桂鱼,就觉得不舒服,有些疑心疑惑,当时别样小菜都不想吃,一路回来,又吹着冷风,到屋里一阵心泛,便吐了一痰盂,上床之后先发冷,后来发热,乱梦颠倒,一夜到天亮,看样子我要生病了。”
“是的,大约受了一些冷,你现在发的寒热,如果热度等一会还不退,要请一个郎中来看看,吃一帖药便会好的,现在嘴里作干不作干?”
她摇了摇头,眼睛闭拢,面孔上二块绯红的,这是热度很高,生火到脸上来,我一按她的脉搏,一分钟要跳上一百二十多跳,我说:“你内里很热,恐怕要吃二帖药才会好,我决定替你请一个郎中来吧?我有中医朋友。”
“我不想,我希望病生得再重些,快快死了算了,这日子我也过得怨尽怨绝,我认为死最是快乐的,我还是快快死了,才有好日子过。”
“何必说这种话,生了病当然是请郎中,像你生病就望死,一个人命不该绝,望死也是无益的,倒反而死不死,活不活,上不上,下不下,更是痛苦。你不要日子过得怨尽怨绝,我同你一样,我比你还要苦,一天不写便不能活,脑子绞得昏昏沉沉,身体像在飞墙走壁,还是要写,每天书局中派脚踏车来坐拿稿子,你不一卷一卷交付他,便扣你一天工资,日子比你苦几倍,你是靠身体吃饭,苦果然是苦,还不用劳心,我是完全劳心,一个人心血有限的,能有几年光阴可过,我可说天天写,天天写,写到死,方休,你到底还有嫁人的一天,你嫁了人,生活便不成问题了,也可以解决了,你岂可生了病不看郎中,真是呆得来。”
“朱先生,一人不知一人的痛苦,像你多写下几个钱,也可以不用再写,年纪大了老了,也可以少写写,譬如我再过二年,人便衰老了,那哼还能够吸引客人,嫁人二个字,今生不谈了,啥人来讨我,所以我想想日子以后真难过,不如死了直截爽快,你说命不该绝,死不死,活不活,这才痛苦,唉!我也没有办法,我现在只望死。”
我想亭子间嫂嫂真是可怜,一个亲人也不在上海,一有病痛,服侍乏人,我现在姑且服侍她一下吧。便把床前一只痰盂替她拿出去倒了,又泡了一瓶热水,放在她床前,自己连忙把稿子写好,出去请郎中。
我想来想去决定替她请一个郎中,人家说郎中例不介绍,免得看得好无话可说,看出别的变故,反要怪怨介绍的人,我现在当亭子间嫂嫂自家人看待,不怕人家怪怨,毅然把责任放在自己肩胛上,因为她一有三长两短,还是离开我不来,只以我们感情太深,看见她缠绵床笫,袖手旁观,于心不忍,望她毛病快快好了,不是我也可少掉一桩心事,否则一个呻吟在床上,一个在隔壁写稿子,如何可以安心,这支笔决下不落手。我走出门口一想,我有一个朋友,他还是第一届从医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医理非常好,现在悬壶宝寿堂国药号,现在辰光还早,恐怕没有到宝寿堂应诊,不妨赶到他家里去,拖他来,我的事他决不会拒绝,主意打定,一部车子赶去,果然这位朋友刚正起来,不问三七念一,拖了他就跑,及赶回会乐里,亭子间嫂嫂呻吟得更加厉害,一走上扶梯口便听见她叫唤的声音,连忙把房门推开,只见床前又吐了一地板都是隔宿东西,我忙问她说:“那能,那能,现在又吐?”
“我的身体完全没有用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一只手撑着起来吐,一个头没有抬起便‘忽拉’一声吐了一地,对准痰盂都来不及,吐出的东西,又酸又苦,真真难过,这位是你朋友,还是客人,我眼花看也看不清爽。”
我说:“他是郎中,也是我的朋友,叫陈先生,我特为请他来替你看病,吃一二帖药便会好了。”我说毕请陈先生旁边坐一坐,又连忙赶出去倒了许多炭吉灰,来打扫床前吐的东西,亭子间嫂嫂看见我这样忙,替她打扫地板,心中很抱歉的说:“朱先生,我那哼可以交代,我吐的东西要你收作,我决定雇一个娘姨来,一个人真不方便,朱先生,你就随随便便扫扫吧,我心中实在对你不起,待我病好了,重重报答你。”
我说:“我同你谈不到报答的话,好了,生病人闲话不宜多说。”我回过来请陈先生搭脉。陈便坐在床沿上,搭了一会脉,又验了验舌苔,说道:“勿碍的,你放心吧,这是风邪入内,胃部不清,气机不和,宜表一表,出一身汗,人便轻松得多,再来内部宣化,二帖药便可以好了,顶好出一点汗,如果无汗出,也没有大碍,不过较病要多延二三天,天冷往往出汗为难,你硬要它出汗,它偏不出汗,被头盖得多足多没有用。请问嫂嫂,天癸准不准?”
亭子间嫂嫂眉毛一皱道:“这几天正当来的时候,照规矩可以清了,现在已经有八天。肚皮稍为一点痛。”她怕难为情的不肯多说。
陈先生说:“对了,对了,这就是病,你有病不论是明的或是暗的,都应该照直说出来,我是郎中,我来替你医病,在我面前不当隐瞒的。”
她怕羞得一个头低下去了。
陈先生头一点,走到台子边来开方子。
陈先生把方子开好授给我,说道:“吃一帖,如果好一点,再连一帖,你只须打电话到我屋里,我马上来替她看。不过叫她当心点,女人毛病不比男人,疙瘩透多呢。”
我笑说:“真真对不起,过天一起谢你吧。”
陈先生道:“多年老友,谈不到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也许我有事要来请教你呢,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有气无力的说:“我可以吃点什么呢?嘴里真苦得难过。”
陈先生急道:“不可乱吃,吃最要当心,只好吃薄薄的焦饭稀粥,紫大头菜,酱瓜,乳腐,酱莱菔,水果只能吃橘子,别的一样都不能够吃,千万要当心,因为你的毛病恐防成功湿瘟,春天里的湿瘟症很厌气的。”
陈先生走后,我把方子留了一个底子下来:
顾右
昨起寒热,头疼骨楚,胸闷不舒,曾经呕吐,时邪挟食滞交阻,湿热蕴蒸,肠胃不和,脉象濡滑带数,舌苔黄腻,表里全病,适逢经行,还虑增剧,姑拟清解宣化,而和肠胃。
清水豆卷八钱 云茯苓三钱 六神曲三钱
薄荷八分 江枳壳一钱 南查炭三钱
炒荆乔一钱半 黄玉金一钱半 大腹皮三钱
姜半夏二钱 炒竹落三钱 淡黄芩一钱半
嫩桑枝四钱
我想这帖药吃下去,定规要吐的,因为见她非常恶心,一来像吐的样子,二来像吐的样子,万一吃了下去,忽然朝上一冒,吐得滑塌精光,不是白吃的,不知这方子里有没有止呕的药,又连忙打电话到宝寿堂问陈先生,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如果吃下去防呕,先用生姜擦舌尖,即好。
我简直心事满肚,不知如何的,服侍她比我女人还细心,根本我现在一点邪念都没有,我也不希望她病好了后,嫁给我念头,我完全站在友谊的正义感上,服侍她,望她的病快快好,归根结底,还是看她实在可怜,平日她的客人不是少数,现在她生了病,一个都不来望望她,使她得到一些安慰,毛病也可以快快的好。我一手托着药碗,授在她嘴边,一手扶着她背脊,说道:“亭子间嫂嫂,喝吧,药要吃得热,冷了便失效力了。”
她尝了一口,眉毛一皱道:“苦得来,那哼介苦?”
“药当然是苦的,人家说良药苦口,我们出了钱特为去买苦水来喝,即是巴望毛病好呢。”
她喝了药,平睡下去,我把她被头四边塞塞紧,叫她闷一身汗出来,明天就可轻松了。这一夜我刻刻走过去留神她,见她很疲倦的睡,额角上果然有些汗仔仔。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走过去看她,她已经老早醒了,我轻轻问道:“今天情形可好点,昨夜汗有没有?我一连过来看你好多次,你都很安逸的睡着,没有叫醒你,我又恐怕你出了汗,周身难过,将被头踢去,我实在放心不下,恨不得掮一条被头过来睡在地上陪你一夜。”
她说:“吃了药后,一心闷困,倒也糊糊涂涂睡了一大觉,半夜醒过一趟,一身全是汗,短衫裤子都湿完,我知道不能透凉,所以依旧睡着一动都不动,我好像听见你过来的,好像觉得一只手来抚我额角的,只是糊糊涂涂不大清楚,朱先生,你太辛苦,一夜来看我几次,你白天做书做得十分吃力,晚上还不好好的困,为了我,为了我好,我心中那能可以过意。”
我说:“这种话不要去说吧,你在上海既无亲无眷,生下病来,的确痛苦,吃五谷的人,保不住不生病痛,你现在有病,我来服侍你,将来我有病,你也可以来服侍我好了,双方互相照顾,互相联络,比夫妻还好,夫妻尚且心境恶劣时候,要光火骂人,看见生病面孔心中惹气,我现在看见你生病,不知如何,恨不得我来代你生了,情愿让你来服侍我,我不写稿子可以请假,书局因此不要我,我回去一口老米饭总还有得吃,不致饿死。现在你生了病,身体本来已经亏了的,再加一场病,恢复为难,自然一时不能接客,当然就受到影响了。所以你我二人生病,宁可我生的好,你不要生,说到服侍病人,女人也比男人更是心细周到的。”
“我今天还要不要吃药?”
“好一点,陈先生吩咐的,再连一帖,明天再换方。我现在就去煎药,我来亲手煎,药店里煎药都不可靠,分量既不准,他们一帖药,共有十多味,他们根本不用戥子来称,随便东握一点,西抓一把,放在一只藤匾内,就倒入药罐里煎,未曾煎透,未曾出汁,要紧倒在热水瓶里,又煎第二汁,热昏真热昏,假使汁煎煎枯了,少了,又冲一碗开水下去淘淘,也倒给你吃,只是现在样样事但求省力,简便,药店也是感于代煎的顾客太多,一时来不及,只得撒撒烂污,也叫无从考究,要晓得病人生病,对于服药,最最要把细,要慎重,岂可一任他们马虎。陈先生吩咐我,药要自煎,昨天的药也是我煎的。”
亭子间嫂嫂长叹了一声:“朱先生,我对你那能好交代啊……”
待我药店回来,房间里有人同她谈天声音,走进去一看,有一个矮矮的中装客人,坐在她床沿,这个客人便站起同我打招呼,我问他尊姓,他说:“鄙姓汤,字叫南阁,南北东西的南,阁楼的阁。足下就是朱先生?”
我说:“不敢,不敢,好好好,请汤先生陪陪顾小姐吧,我要紧煎药呢。”
原来这位汤先生在小报界里有着相当地位,只是时运不济,办过一张叫做《新上海》的四开报纸,出到九十九期,却亏蚀了二千几百块钱,结果股东老板无意于此,终致一百期出不到,便闭门大吉,汤先生一气之下,从此友人请他再起来重振旗鼓,努力干一番,他死也不情愿,宁可闭门家里坐,抱抱小妹妹,踱踱方步,友人偶请他帮帮忙,写几篇电影小品,倒也很有趣味,获到不少读者欢迎,而且他有一个怪脾气,帮忙朋友写稿子,从来不要人家一个钱稿费,打好稿费单叫人送到他府上,原班退还,说是朋友之交,写点小品文章,有什么道理,极应该帮忙,如以金钱为饵,非友也,亦非所愿也,稿费单一纸,原手奉璧,此非矫情,实乃受之有愧耳。他的脾气有如此慷慨,爽气,一无牵丝攀藤,视名利为身外之物,不足道。倒是友人请他喝掉三杯,或请他跳跳舞,倒非常高兴,有请必到,从不失约。因为办《新上海》失败,便一味消极,消极得无路可走时,往往做出点奇奇怪怪的事情,他从来不跑游戏场的,忽然一人偷偷避避也会跑到公司屋顶花园去白相,这个时候他碰见亭子间嫂嫂,认为一个艳遇,也不问她是不是人家人,或是娼妓,泡了一杯茶,只是同她烂打无线电,一个打来,一个打去,亭子间嫂嫂好像伸出一根竹竿在水里钓鱼,看见这尾鱼已经上钩,连忙朝上一背,夹屁股便坐到这位汤先生一起,汤肚皮却卜卜尽跳,面孔一红,只因汤先生还没有结过婚,男女之情,没有尝到,忽然无意中打打无线电,会这样一个美人从天而降的落到他身边,而且同他很亲热,自然有点惊讶。亭子间嫂嫂便使用她勾引客人的手段,花言巧语一来,汤先生已经浑淘淘,他东一张西一望,觉得人头太多,不便多谈话,心想要她到第八层楼屋顶上去。亭子间嫂嫂是怎样的一个人,真是看貌辨色,你肚皮里的事,不用说明白,她都可以摸得到,像汤先生这样一个嫩豆腐,真也不放在心上,便一个媚眼笑道:“先生,你阿是看见这里人头太多吗?”
汤笑蜜蜜只点头,不开口。亭子间嫂嫂连忙说:“真的,有许多人欢喜闹猛,愈闹猛愈好,有许多人欢喜静,愈静愈好,我知道先生是欢喜静的,你心里阿是想到屋顶上去?你说呢,不要不做声,我们轧个朋友好了。”
汤心里一吃惊,奇怪,心里事她如何知道,这女人真了不得,便忍不住问道:“你如何会摸到我心里?”
亭子间嫂嫂一个巧笑说:“那哼会摸不到,还要比这复杂的事,我都会知道,这有什么奇怪,说穿了分文不值,你不是东张西望,怕看见熟人吗?羞看见熟人,当然是要到僻静地方去啰?阿是说穿了你也会懂的。”
亭子间嫂嫂便连忙站了起来,把汤先生带到屋顶去了。
这位汤先生从来没有白相过屋顶花园,七转八弯不知如何跑上去,还摸不到路由,亭子间嫂嫂真是熟门熟路,闭了眼睛也会上去的,汤先生唯她马首是瞻,好像刘姥姥游大观园的,跟在她后面只是东张西望看不完景致。忽然面前来一个转弯,又加来来往往挤了几个游客,亭子间嫂嫂倒上了水门汀扶梯跑了上屋顶,汤先生一个不留神,却在后面失了所在,他在后面彷徨了一会,又叫不出她的名字,不然也可像小囡唤娘一样,叫二声姆妈,娘便会下来领你。现在亭子间嫂嫂上了屋顶,看看后面客人不见了,连忙夹屁股追下来,却在下面扶梯口找着他,一笑急道:“先生,我早已上面去了,你那哼还在后面?”
“找你不到,你跑得真快,一个不留神已经不见了。我此地是陌里陌生,初次来过,路径不熟的。”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像好好先生的,心中生出无限乐趣,笑道:“我挽住你的手走吧。”
“不要,不要,人家看见难看,作兴碰着熟人?”
“那末你就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好吧。”
二人来到屋顶花园,坐在栏干旁头的清凉亭,时候已在暮秋,面前二缸残荷,一缸梧桐,一座石圆桌,四只石鼓凳,亭外红绿灯泡,点得十分雅趣,遥望上海夜景,说不尽的繁华,倚栏一望,不知已在八重天上,俯看马路,小乌龟,小甲鱼,小瘪三,小蚂蚁,小玩具,尽在路上来往,汤先生身体坐不安定的,好像要走的样子,亭子间嫂嫂说道:“此地很清静,这只茅亭又叫清凉亭,我们二人坐在这里谈谈,真是前世修到。……你为什么身体坐不安定?”
汤先生眉头一皱,急急的道:“不瞒你说,我小便急煞,请领我一领,好吗?”
亭子间嫂嫂一阵格格的尽笑:“你又不是三岁小囡,要撒尿尽管说,为什么不做声。”便领了他到小便间。她一想:有许多客人都是借小便小便为名,脱身溜走,这位客人看看好户头,不要也借小便溜跑了,便守在厕所门口,一会汤先生塞塞裤子跑出来,才欢喜的笑道:“断命的尿急比干急还讨厌,刚刚我急得坐不是,立不是,在你们女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开口,你问了我才不得不说出来。”
“哈哈哈,假使我不问你,你阿会撒在裤子裆里的?”
汤先生面红耳赤的说:“裤子裆里当然不会撒,不过我急得无法可想时候,我定规贴在栏干旁边撒到马路外面去,好得一场尿,沿墙头决流不到八层楼底下去,顶多到五层六层便撒完了。哈……真真噱头得来,说出去给人家当笑柄,不是别的,我因为到此地陌生,撒尿撒屙又不好意思开口,假使二个男人一淘就不怕。”
亭子间嫂嫂叫他坐下来,女堂倌泡来一杯清茶,一杯开水,汤先生又奇怪起来问道:“啥人吃开水?”
“我吃开水。”
“你吃开水,又没有听见你吩咐堂倌,他如何会知道的?他倒来问我要吃清茶要吃红茶?”
亭子间嫂嫂觉得这位客人非常好问,这种小事体,也问清楚,便照实说:“我是这里老客人,夜夜到这里来白相的,所以堂倌他都认得我,都知道我不吃茶只吃白开水,自然我不用吩咐了。真的,我同先生攀谈了好一会,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汤先生连忙说:“鄙姓汤,就是酒席里的蘑菇汤,鸭掌汤,鲍鱼汤的汤,名字叫南阁,南北东西,东西南北的南,阁就是阁楼的阁,二房东心狠,搭一间三层阁楼,人也立不直,租人家要二三十块钱的阁楼的阁,也就是这阁字。我要秘密起见,你只须叫我阁先生好了,不要叫汤先生,晓得不晓得?”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的一想:啊哟,这客人真噱头噱脑的,为什么自己有姓不叫,叫阁先生三个字阿难听不难听?便说:“我主张你既然姓汤,就应该叫汤先生,阁先生真贼腔得来,人家听见阁先生三个字,真要笑歪嘴巴。”
汤先生手一伸的说:“我情愿叫阁先生,不情愿叫汤先生,从前我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都署名阁先生,阁先生三字,大家都知道,而实在没有这个人,原来就是我化名的,我因为不预备真姓名给人家知道,把假名头拿出去,使人家捉摸不定,这也是做人之道,你们女人决不会懂,我现在讲给你听,谅你也不会懂。”
亭子间嫂嫂鼻子里哼了一声,认为这客人有神经病,这真是极简单,极容易明白的事,还要说我不懂,不懂,既然说我不懂,我就假装不懂吧,本来我目的是兜他生意,这种闲文不需要多说。便笑说:“那末我就叫你阁先生好了,阁先生,阁先生。”
“嗯。”
“我想你阁先生难得出来白相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阁先生这个人,想你出来白相游戏场,真是百年难遇一次,不过你现在同我说了好一会,阿晓得我是什么人?你猜猜看?”
“你是一个女人。”
“死快哉,当然我是个女人啰,不过我问你我这女人是做什么事的,为什么现在出空身体,陪你谈天?说来真是笑话,你们算写文章的人,这一点门槛也不懂。”
汤先生一想:这女人到直头利害的,说出闲话很有分量,到底什么路道,我不要上一个仙人跳。便说:“不瞒你说,我从来没有轧过女人淘,家主婆也没有讨过,家里除了一个娘,一个妹妹之外,完全是男人,叫我那哼晓得外面女人的门槛,平日我会写文章,是伏在房间里,不和外面接近的,这游戏场可说是我开天辟地第一天来过,请你帮静忙,不要调我枪花,我是个好人。”
亭子间嫂嫂想想又好笑又好气,便不要多同你拌嘴舌了吧,还是带他到家里去打一个茶围,假使可以做他下来,便留他住夜也没有关系,这种嫩豆腐,做到那里就那里,客人的脾气,真是千奇百怪,色色俱全。马上就站了起来说:“阁先生,我们走吧,这个夜里太凉,我意思请你到我家里去白相白相,很近的,就在二马路。”
“到你家里去?”
“是的。”
“做什么?做什么?”
“阁先生,你胆子尽管放大,我不会给你当上的。我是一个女人,你是一个男子大丈夫,会怕一个女人吗?走吧,走吧。”
“无论如何不高兴,我同你素昧平生,陌里陌生,岂可跟你到家里去,你丈夫看见,我来吃弹头?”
“阁先生,规规矩矩同你说,我没有丈夫的,我只孤单单一个人,你到我家里去,如果看见有一个男人,你再走也不迟,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我决不会来害你。”
汤先生看见这样一个美女,明明落到手里,又放弃她,未免可惜,然而猜想上去,她一定是妓女一类的货色,如果真是妓女,她是专门做生意的,我抱定宗旨不落水,跟她去白相白相,难为一只洋,就出来好了,主意打定笑道:“你阿是做生意的女人?”
亭子间嫂嫂笑了一笑,又点了一下头。
汤先生一肚皮高兴的说:“好,我跟你去!”
亭子间嫂嫂见阁先生已上钩,便说:“我们走吧,你朝后,我们乘电梯下去好了。”
这位阁先生跟着她走到电梯口,看见她买了一张小方块的电梯票,又好奇的盯紧问道:“这是什么?”
“你这人真好问得来,这是乘电梯的票子,有了这票子,便可以乘电梯下去了。”
“那末我们二个人为什么只买一张?”
“喔唷,这是替你买的,我另外有月季券,上下电梯不用出钱的,你懂不懂?”
“对了,你说明白,我才懂了,不然我想不出道理,二个人为什么只买一张,我下次来白相,不要也只买一张够了。原来你有月季券的,月季券几块钱一张?”
“女人的只要三块钱一张,男人的便要五块钱一张,因为屋顶花园优待我们女人起见,合下来只有一角钱一天,男人为什么要五块钱一月呢,因为专门吃女人豆腐,不肯给你们便宜了。况且屋顶花园,女人一多,男人自会一个一个吸引得来,所以他们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用不到给男人便宜道理。男人处处地方狠,这种地方也是明打明吃亏的。”
阁先生一路跟在她后面,一路听她说来,一路的想:认为公司的游戏场主张打错的,他预备在报上写下一篇文章,批评它的错误,现在正在男女平权当口,女子的权利可说都是男子让给她们的,现在反把我们男子压制,把女人抬得这老高,一张月季券,致有二元上下,实在不公平,不应该,“香火赶出和尚”,叫我们和尚住在露天之下,庙宇之内,一任香火做市面,岂有此理,我不是一定要白相公司游戏场,不过我是打抱不平,我们吃过报馆饭的人,一遇不平,就要写评论,驳得它体无完肤……阁先生一连串的往下想,却想不到跟了她,低了头朝前走,七转八弯的,走到门口还是朝前走,亭子间嫂嫂一喊道:“阁先生,到哉,到哉。”
“那哼,这是什么地方?”
“会乐里。这条弄堂四通八达,邪气大,你下次一人来找我,要记牢,这是第二弄,你看这上面有门牌号码,走后门进出,一进门就上楼,一上楼就是我住的亭子间,你现在跟我上来吧。”
阁先生跟在后面上扶梯道:“等一会你回出去,另外再打一张小地图放在袋里,因为我一路跟你走,没有留意路名,又加之夜里向,黑头里叫我那能记得牢。”
亭子间嫂嫂把房门开了进去说:“好的,你尽管打地图吧,我也替你好笑,在上海写写文章的人,会乐里也不知道,枉为一个办报的人。……请坐,请坐。”
阁先生四边一张望,笑道:“喔唷,这里倒蛮清爽,完全堂子派头。”
亭子间嫂嫂笑道:“阁先生,你大约白相过堂子的,所以知道这里是一个堂子派头,你快说出来,还是长三堂子,还是幺二堂子?”
这一来阁先生倒尴尬,他可说是个书生本色,根本没有踏进过堂子门,何以知道如何样子,才是堂子派,他说这里完全是个堂子派,也不过看见房间里收拾得十分清楚,一张床上红绿被头,砌得很齐整,绣花枕套铺着,一条五彩印花的褥单,一垂下来,床底下二双绣花拖鞋放着,梳妆台上一对花瓶里插着绢花,中间一只小圆桌上,铺着台毯,中间又插一瓶鲜花,墙上糊了花花绿绿的壁纸,单这一副派头,人家人未始不能做到,可是无论如何决没有这样清洁整齐,阁先生一则听她说过,是个做生意的女人,所以走进房来感觉上就先有这印象。现在亭子间嫂嫂反问他,可不曾白相过,何以知道这里是堂子派头?阁先生眯眯一笑道:“我不过这样瞎说说,因为你这里太可爱了,太干净了,原是招待客人地方,所以介考究。我有句闲话要问你。”
“啥说话?”
“你芳名叫什么?”
“我叫顾秀珍,阁先生,顾秀珍三字阿难听哇?”
“好极,一点不难听,从前有个拍电影的,也叫顾秀珍,不过没有你这样漂亮,我老实说一句话,在报上常常提拔人家,捧人家,我现在很想捧捧你。还有你为什么门口不悬一盏门灯,上写出你芳名,我看见别人家也写出名字来的,什么‘小林黛玉’,什么‘惜春老四’,什么‘小花园老七’,你如果把芳名一写出去,包你生意邪气好,用不到上游戏场兜客人,笃定泰山坐在屋内好了,人家一看,喔唷,这是顾秀珍的堂子,马上上楼来了。”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阁先生弄错一条路哉,她们是长三堂子,有花捐照会的,所以可以公开挂牌营业,我是私做做,偷避子做做,没有照会的门口那哼可以挂灯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也有私做做的?”
“自然啰,私做便省掉了一笔照会捐,一切开销也节省,用不到包车,娘姨乌龟揩房间的。像我现在一个人服侍一个人,蛮写意,蛮泰山。你阁先生外面少跑的关系,所以不知道一切情形,现在像我这样私做的,不知多多少少,九九归原一句话,我们可怜,要吃饭,没有法想,厚了面孔,出去兜这个客人,兜那个客人,像你阁先生一兜就成功,也不去说他,还有许多吃豆腐客人,好话讲一大泡,嘻嘻哈哈一阵走掉了,这种气也亏我们受得下,实在叫无法想。长三堂子是客人寻上门来,我们是相反一转,出去寻客人,相差得这样远,你想想……”
“那末为什么不也捐一张照会呢?”
“阁先生,请问你,这一笔资本呢?这一笔资本不是一眼眼,房子这一个亭子间也不够用,一切排场也大了,况且我一个人也不能够做,要帮手,人也要雇用好几个哩。”
阁先生恨不得马上捧出一笔钱来借给她,然而办《新上海》报蚀本二千多,如果把这二千块钱借给她,真是一桩救人以急难的事,现在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叹了一口气,马上坐到床沿上去,同亭子间嫂嫂并排坐在一起了。
阁先生坐到床沿上来,朝亭子间嫂嫂面孔上细细一看,笑道:“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活是活得来,水汪汪的有点像水晶,对人一笑,媚态入骨,我见过女人不多不多,但也不少,电影女明星,个个我都有往来,过去顶顶大亨的胡蝶,一双眼睛已经算好的了,还不及你顾秀珍一只角,你如高兴上镜头,拍电影,我叫姊夫介绍你好不好?”
“你姊夫什么人呢?”
“我姊夫叫龚家农,龚家农就是我姊夫,我是他小舅子,小舅子闲话一句,姊夫一定答应,呒啥话头。”
亭子间嫂嫂低下头来笑笑,忽然侧了一个面孔望着他:“机会的确很好,可惜我够不上资格,如果我有资格的话,老早也去拍电影了,从前我有个客人,人也蛮好,不过没有你阁先生这样漂亮,斯文,也要介绍我去拍戏拍戏,同我纠缠了好多天,我也不曾答应他,而且他还撑我腰,包我可以成功,我一百念四个不答应。现在你阁先生又来说这样话,倒好像你们二个人是一对弟兄呢?”
“足见我眼光不曾看错,不过现在拍电影,没有从前好,要一部片子卖座,真是难乎其难。顾秀珍,我认为你在这里私做做,终觉可惜,好像空山野谷里一枝芬芳扑鼻的兰花,世上人不到这空山野谷便不知有你这枝名兰,未免太埋没了,我很希望你能够向外宣传宣传,一方面我在报纸上捧捧你,你会不会唱戏?”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一笑:“我能够唱戏就好哉,可惜我不会唱戏啰,有许多客人总以为我会唱戏的,常常逼住我唱一出,唱一出,还当我谦虚,我说:我会唱戏,不会到台上去,还在这里吃下这碗断命饭?倒是山歌会哼二声,可是也不好。”
“你就哼脱一只山歌让我听听。”
“做什么要哼给你听?”她一个迷人的笑,伸出手来在他肩上推来推去:“你阁先生,今夜阿高兴在这里住夜?你住夜我就马上唱给你听。”
阁先生心里一忖:啊唷,这完全是拖我落水哉?我来的时候抱定宗旨,到这里白相,是逢场作戏性质,决不落水,如果一住夜,就难免上她这一记圈套,况且我出世至今,虽接近过女人不少,都是讲讲白相白相,从没有做过暧昧的事情,可说我还是一个童身,在这繁华场中,要求是个像我这样的童贞之身,那里还有,哈哈哈,你顾秀珍的脸虽漂亮,迷汤尽会灌,可是敌不过我一个铁石心肠,你休想来用功夫。便说:“要我住夜就唱,否则便不唱,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