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嫂嫂捉住他的手,轻轻的道:“是格,你住夜就唱。”

“那末你还是不要唱吧,我也不住夜。”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位阁先生看看很嫩赤嘻嘻的,外面不大出来白相,说出的话为什么倒是个老举。我唱歌原要借此引头叫他住夜,他反而叫我不要唱,他也不住夜,这句话好不结实,便计上心来笑道:“阁先生,你阿是真不要我唱,你也不住夜,我偏偏要唱,看你下得落辣手会不住夜吗?”

“你偏偏要唱,你管你唱,我装着不曾听见。”

“哼,看你不出,真是个坏坯子,人家说死猫活贼,看看你卖相倒蛮规矩格,说出的话,比骂还要凶,我唱你难道会不听见吗?哼,哼。”

阁先生连忙站起来一手指着天花板道:“你说我坏坯子,真真天地良心,真真天地良心,我如果有一丝一毫坏坯子,我还可以做人?你才是坏坯子,唱歌唱歌,尽管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住夜才唱,这还不是明明引诱我们青年小伙子吗?”

亭子间嫂嫂真是说不出理由的苦来,同这种书毒头客人一世也讲不明白,如果我不接客留夜厢,我不要饿煞,开销那里来,吃点什么?便很无趣的一本正经说:“阁先生,你枉为一个读书人办报的出身,这一点事理都弄不明白,我是个什么人,我不是家中搬一笔钱财来贴开销,身体出空来陪你们张三李四白相的,老实讲,我是个妓女,我是全靠客人过日子的,客人看我们可怜,才来我处白相白相,辰光晏了,就住在这里,不论多少,就赏赐我几个钱,逢场作戏,譬如别的地方也要化掉了。假使个个客人像你阁先生说这种话,引诱你们青年小伙子,请问我不要饿煞,靠点什么下来吃,当真我是个痴子,做什么夜夜出去辛辛苦苦,赶东赶西,你阁先生又不是同世界上隔断的一个人,难道这一点常识也不懂,真是头一次碰见过的。”

阁先生受了一顿教训,肚内才明白做妓女的苦衷,这也难怪她,不得不用引诱青年小伙子下水一个原因,然而我今夜来抱定宗旨干揪揪,不诚心住夜的,真是一件爱莫能助的事,既想:她的目的还是在金钱,不过借住夜来博取几个钱罢了。如果能给她相当的代价,不住夜,也一定可以办到。便说:“顾秀珍,你的话我很要听,请问这里住夜要几块钱,阿有一定规矩?”

“规矩当然有的啰,问它什么,你又不住夜?”

“我住夜。”

亭子间嫂嫂朝他笑了笑:“你真住夜,就告诉你。假使骗我是什么?”

“骗你是什么。这是小孩子攀谈,我以人格担保。”

亭子间嫂嫂一想:还是少讨他一些吧,便伸出一只手掌来上下翻了二翻,表示就是十块钱。

阁先生问道:“阿是十块钱?”

“对格。”

“那末十块钱就十块钱好了,幸而今天袋里带有十几块钱出来买书的,没有用掉,就送了给你吧,我们以后也可以结一个朋友,来来往往,我的确欢喜你一双眼睛呢!好,好,你赶快唱歌……”

亭子间嫂嫂听见阁先生说肯住夜的,而且愿意拿出十块钱来叫她快快唱一只山歌,她一想这客人到底一种什么心理,一会风一会雨捉摸不定,他不要嘴上说得好听,待我山歌唱完了他倒拍拍屁股拉起脚来走路,我咬脱他一只什么东西,便一阵妩媚的笑:“阁先生,我们这里的规矩先付夜厢,而后住夜,你既然住在这里,老长的一夜我们二家头躺在床上我尽管唱,你尽管听,还不好吗?何必急急的要我唱,我又不是专门卖唱的。”

“你说的夜厢夜厢我不懂。”

“就是客人留夜的一句闲话,夜厢就是我今夜有生意了,不再接其他客人了,请你付一付夜厢就是住夜的钱,要客人先拿出来的。”

阁先生连忙一手伸进袋里一摸,一只皮夹子跟了出来:“你们生意上女人花样真多,住夜的钱就说住夜的钱好了,何必假惺惺的说夜厢夜厢,我一懂都不懂。好,这里十块钱钞票拿去。”他把二张五块头钞票放在桌上,亭子间嫂嫂伸手来拿,阁先生一手揿住不放笑道:“慢,不是不给你,我要你先唱一只歌,高兴不高兴?”

“喔唷,你阁先生那哼茄小囡脾气,我答应你唱,那能会赖呢?先唱就先唱好了,你的手放开娘。”

阁先生手一放,亭子间嫂嫂拿了就朝皮包内一塞,她来一个艳笑,这一笑真笑得甜来,阁先生浑身骨头也酥了。她走到橱前把橱门开开来,拿出一件旧夹旗袍,把身上一件换了,阁先生急道:“你为什么不唱歌,管你换衣服?”

“不是,我今夜有了你夜厢,也不用出去了,当然把身上换件家常衣裳,现在一件新衣裳做做老价山,不得不打算打算。”

阁先生看见她避到马桶弄堂内把衣裳换好出来,又倒了一杯茶,放在阁先生面前,又在抽屉里,拿出一盆子西瓜子,放到他面前,叫他嗑嗑西瓜子,辰光还早,便自己坐了下来笑说:“你要我唱什么山歌,山歌名目邪气之多,真是无从唱起头,还是你来点只吧。”

“好哉好哉,我完全外行,你自点自唱吧。”

“我唱一支《四季相思》好不好?”

“随便,随便,《四季相思》也好,‘五季相思’也好,我都没有听见过,将你肚里顶顶拿手的唱出来。”

“说到拿手,还是《天涯歌女》,这只歌同《哭七七》一个调头,我做小囡时候惯唱《哭七七》,故所以我的命也苦的,只会哭到现在,还做这项生意,没有嫁到一个丈夫。”

“唱吧,唱吧,废话不要多讲。”

亭子间嫂嫂咳了一声嗽,吐出一口痰来,又喝口茶润润喉咙。

阁先生看看她这一副架子,心想:倒像游戏场内那群芳会唱的歌女一样,照例从后台走出来,台子门前一站,背脊朝外,背了人喝口茶,吐一口小痰,伸只脚去塌塌,台角上胡琴弦子尽拉尽弹着,可惜这里没有丝弦家生,不然也可拉出一套过门来,不是再配上一只山歌,更悦耳动人了吗。亭子间嫂嫂一笑道:“阁先生,我唱哉!”

“喔唷,还要搭啥架子,唱末就唱啰。”

于是她面孔调了一转,望到那窗外,开口唱道: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嗳呀嗳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嗳呀嗳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嗳呀嗳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亭子间嫂嫂唱毕马上回过头来一阵哈哈的尽笑说:“阁先生,我现在喉咙直头不成功哉,那哼干枯得一唱也唱不出,唱得不好之处,请阁先生原谅原谅吧。”

阁先生一待她唱到煞末一句,连忙伸出手来一阵拍,叫声:“好呀!好呀!”马上接道:“唱得真好,你的嗓子像梅兰芳,三日三夜绕梁不散,可惜,可惜,你为什么不出去登台卖唱,名气也比这大得多了,你真是个尤物,可惜,可惜。”

亭子间嫂嫂嘴一批道:“吃啥格死人豆腐,我会卖唱老早不吃这碗饭了,今日之下我们也碰不到头了。”

“不是替你吹牛,单你这一只歌就可以去登台,人家说‘好戏不多,好歌不滥’,一个卖戏的人能有几出好戏,一个唱歌的人能有几只好歌,你去登台,只须天天唱这只歌,也可以卖座的,这只歌百听不厌,这里面句子真好。”

“自然啰,像‘小妹妹想郎直到今,患难之交恩爱深’,多末有意思,譬如我同你阁先生二人,也可以拿来说,我就算小妹妹,你算郎,我想你来直到今,恩爱真是深刻的,不过这是一种譬解,我是没有福气做你的小妹妹,我们才刚只会面,真是萍水相逢,也谈不到如何恩爱,阁先生,阿是哇?”

阁先生说不出的一种甜蜜蜜的热气冲向心头,觉得顾秀珍这女人,可说的个情妓,谈吐很有书卷气而且缠绵动人,叫我这颗铁石之心,有点动摇,她这样说,我拿什么话来回答她呢?想了想才说:“顾秀珍,你的话我很要听,你自比小妹妹,我比郎,当然不伦不类,不过我们虽然萍水相逢,意气相投,未始不能成个知音,我们以后不妨做个朋友好了,那也用不到什么小妹妹,什么郎的了,你看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点了一点头,一笑:“你阁先生不嫌我低微,我也巴望不得我们二人做个朋友呢。”

山歌已经唱过,阁先生化了十块钱的代价,目的原在听她一只山歌,现在歌也唱过了,他看看辰光已经不早,也要紧回去,便站了起来说:“好了好了,我们以后见面日子很多,我可以常常来望望你,大家做个朋友吧,你说我不嫌你低微,巴望不得做个朋友,这是客气话,我认为你虽是个妓女,然而不能同一般普通妓女可比,你仿佛污泥中一朵莲花,莲花出在龌龊的烂污泥里,而花的本身却非常的高洁,芬芳,美丽,所可惜一点,何不挂牌,不捐一张照会,公开营业,以致淹没了这一枝名花奇卉,我今夜不出来白相白相,决也不会碰见你,可想而知,不知道你的人邪邪气气之多,我欲替你宣传,也无法宣传,你想叫我如何说法,阿是写某某公司屋顶花园有个名妓叫顾秀珍,请你们去白相。这未免太笑话了。所以你不挂牌,我们要捧,也无从捧起。”

亭子间嫂嫂连忙笑道:“阁先生,请你省省吧,我不要宣传,难为情也难为情煞了,报上一登,作兴我乡下亲眷看见,我的台也坍光了,快快请你不要宣传,我伲这种蹩脚起码人,没有资格登在报上,请你帮帮忙,千万不要登报。”

阁先生道:“你既然吩咐我,我决定不登,不过我有这样一个主张,很想捧你红,只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如何捧法才会红,才最妥当,你的后门口门牌多少号头?”

“你问它做什么?”

“我就想把你门口门牌号码登出来,作为一个标记,譬如说:诸位,要见见这枝空谷幽兰的话,请到会乐里某号二楼去找,包你一见倾心,惊为天人,不是比把你写在公司里又高一层地位了?”

“我也不要,你不知道这样外面一宣传,防捕房里的人来调查。因此搭了去,岂不倒霉,二则我脾气素来不爱出风头,外面绝少出去应酬,欢喜一人静静的伏在屋里,偶同隔壁朱先生谈谈白相。你要晓得,做生意人还有啥格面子见人,只要有点生意,不饿煞也就算了,难道外面宣传宣传,一夜天可以接几个客人不成?所以我不希望人家同我宣传,口头上介绍介绍朋友们来白相,当然欢迎,你明白我意思吗?我讲话欢喜老实,人虽吃了这项饭,心地倒蛮光明的,从不在客人面前打一句诳话,我认为来到这里白相的客人,都是很看得我起的,看不我起,阿会到这里来?你阁先生自己问一句,阿是看得我起而来的?”

阁先生一肚皮开心,这几句话又说动了他的心,的确是真的,便笑了一笑,点点头,亭子间嫂嫂接道:“所以我可说没有一个坏客人,来的都是好的,像你阁先生这样婉转的性情,高超的品格,更加好的当中又是好的,以后我很想你常常能来这里白相白相,我当你自己一个亲人看待,双方都不要客气,来这里白相,你不要化一个钱就是了。”

阁先生本来站起来要走了,给她迷汤一灌,又“笃”的一记屁股坐下去了。

亭子间嫂嫂趁机伸手过去抓了一把西瓜子放在自己手里,又拖了一只凳子坐到阁先生身边,纤纤双手很细到的用舌尖把瓜子“答”的一声咬开,剥出一粒瓜子仁来,把它塞到阁先生嘴巴里去笑道:“我来剥,你来吃,我剥瓜子仁最有本领,粒粒不碎,粒粒完整,剥得又快,你尽管张开嘴来吃,我可以一连气剥一个钟头也不停歇,也不叫舌尖痛,你相信不相信?”

阁先生一笑,头一仰,表示不要吃的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囡,瓜子会吃不来,要你剥。”

“不是的,我剥给你吃,表示我们二人的恩爱呢!”

“好了,好了,还恩爱得落,我马上就要走哉。”

“做什么?”

“我屋里住得老远,等一会电车没有了,才该死,走回去,路不是一眼眼,叫黄包车又不合算。”

“啊哟!你不是付过夜厢的,今夜不回去的吗?为什么忽自又要回去?奇怪不奇怪?阿是我待慢了你?”

阁先生站了起来说:“笑话了,正因为你待我太好,使我要走又坐下来,我因为屋里住在徐家汇高恩路,邪气之远,一夜里不回去,爸爸要骂山门的。我付你十块夜厢的钱,存心原是听听你唱一只歌,目的根本不是住夜,你不要弄错,以为我当真住夜,老实说,我还没有讨过家主婆,还是一个童贞的身体哩。”

“阁先生,你既然不住夜,那末十块钱你拿去,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白受过人家半个钱,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个妓女,见钱开眼的,不要说十块钱,就是一百一千一万,不当拿,只好不拿,一个人取钱要取得应当,便是分寸上。你既然不住夜,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给我十块钱?你的钱介多?”

“告诉过你,我是听你一只歌的,你这只歌,足值这价钱,为什么不受?岂有此理!”

“我不是一个卖歌的人。”她便将十块钱掷在桌上,面孔毕板。

“说起来真是桩笑话,你这十块钱决定不受?”

“自然啰,无功不受禄,我并不是不受,你在这里住夜,我就马上受。唱一只歌就十块钱,假使我一口气接连唱三只五只,十只八只歌,你还要补付我七八十块钱哩?总之:你阁先生是靠卖文章、办报的上面赚来的钱,何等不容易,何等辛苦,这十块钱我决心不受的,像隔壁朱先生一日写到夜,五筋写出六筋,太阳出,写得太阳落,只到手一二块钱,有时还写了出去,人家放他的生,分文不给他,可怜不可怜,所以这十块钱在旁个客人身上也许我受了不还他,你不能同他们比,这一点我可以原谅你的?”

这一来阁先生倒弄得进退两难,心想:这女人噱哉噱哉,阿有钱到手反而不要,还说上一派仁义道德的话,这妓女真真了不得,可说天下第一个最有情义的妓女,她既然有这一片好心待我,而能原谅我们写文章的人赚钱艰难,这可说倒是个同情文人的人。这十块钱我不但不收回,而且非要她接受不可。阁先生道:“你的话很不对,其实你用不到这样认真,我们出来白相,原是要化钱,你这里不化,别的地方也是要化。况且区区之数,不足道,就拿你今夜来说,已经陪我许多辰光,算算辰光也是值钱的,所以请你不必客气,如果不嫌薄,还是收了的好,我下次来白相,决不再付一个钱就是。现在已经十一点钟,我马上要走,再会吧。”阁先生说毕,管他连忙朝门外溜走,亭子间嫂嫂夹屁股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笑道:“哈哈哈,看看你人倒蛮短,逃走却非常快,像一只黄鼠狼,你难道就这样一走算了?”

“对不起,对不起,辰光晏了,电车要进厂哉!”

“好,原谅你第一次,你明天来不来?”

“来来来!”

“不来是什么?”

“总归要来的,我不来随便你算什么!”

“不可以,要你自己讲,我讲不算数。”

“何苦作难我?我说来总归来,不会骗你的。”

“好,放你一马,明天如果不来,哼,哼,给我碰见……”

阁先生身体一别,她的手一脱,于是一个急伤的逃走了。第二天果真说来说来,偏偏不曾来,亭子间嫂嫂对于客人这种口头上敷衍的话,原也是说过算数,不作为凭,空口说白话,早已把他忘记到脑后去了。

过了许多日子,这一天亭子间嫂嫂眼眼生病在床上,阁先生来望她,他坐在床沿上,我在房门口替她煎药,忙得六乱三千,阁先生这时候尊姓又改姓汤,所以我问他尊姓,他说汤,实则汤先生阁先生就是一人,亭子间嫂嫂一副病态的,有气无力的说:“阁先生,唉,你那哼今天倒有空请过来,不知外面发的什么风?”

“真真抱歉,我天天想来看你,只是我的路住得太远,进出不便,这里又是一条七转八弯的地方,即使出来又跑不到,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看你,那哼晓得你身体又不好,看过郎中没有?”

“看过了,刚刚那位煎药的就是隔壁朱先生,这人真是热心,从来没有见过,替我请郎中,替我上店煎药,自己事情宁可放下不做,我真对他不起。”

“你嘴里阿难过,我去买点橘子给你吃?”

“不要客气,我不想吃橘子,阁先生,这次生病,我恐怕不会好了,我知道作孽太深了……”

阁先生连忙安慰她道:“你不要说这种消极的话,一个人生病,终归请医吃药,没有其他办法,你有许多空念头,都把它一塌括子抛到脑后去,不要去想它,毛病自会一天一天的好。你不过一点感冒的小毛病,又不是重病,何至于知道不会好,顾秀珍,你发痴哉。”

亭子间嫂嫂把头移动一下,望着床顶说:“你说我发痴,我真一点不发痴,自己生病自己知道,旁人那里明白,我的心是虚得来,常常‘卜笃卜笃’的跳,一跳人便好像腾云驾雾,我已经不在人间,也不是这间房里,我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我的魂灵已经离空身体,跑到阴司去了,我张开眼睛看见的,都是夜叉小鬼,牛头马面,白无常,黑无常,一双眼睛两旁一挂下来,舌头一拖出来,我看得怕是怕得来,我心中蛮明白,知道我已经死了,我只是觉得死得很快乐,阳间一切痛苦都可从此摆脱,不过我心中有二点不能忘怀的,一是隔壁朱先生的待我太好,我未曾报答而身已先死,我在阴司永远的不能安心,二是你阁先生,自从前次去了后,说好第二天来,第二天来,始终不见你来,我天天望你,天天倚在窗口望你,又到公司等你,都不见你的影子,你不是说过住在徐家汇高恩路,我有个妹姊淘也住在高恩路,托她打听,也打听不到,假使我知道你住的地方,门牌号头,我要托朱先生写信,派人带给你,可是又不明白你住址,心中恨是恨极了,算算我客人不多不多,也算不少,然而一个没有情义的,都是走了之后,在路上碰见,也当作不认得……”

阁先生听她说到这里,连忙止住她道:“好了,我明白了,生病人不宜多说话,伤精神的,赶快静静养养神吧。”

亭子间嫂嫂头一摇道:“阁先生,你不要止住我,我闲话非讲完不可,让你也知道我顾秀珍不是一个毫无情义的人,我为什么这样的把你挂在心头,只是你阁先生人太好了,我从来没有接过一个客人像你这样子的好脾气,好白话,足见爱动动笔墨的人都是斯文的,我看见朱先生,就像煞看见你一样,你不是说过没有娶过夫人,只是……阁先生呀,我也开口不出了,我想你是决不会要我们这种女人的,我常常痴心的想,想你来,然而想你来做什么呢?我明白这次生病,还是为了你生的,人家说,单相思过了份,就要生病,真一点不错,阁先生,你今天再不来,我毛病一定会一天沉重一天的。”

阁先生心中一想:啊哟,这女人是私底下想我,她有下嫁我之意,虽然我没有娶,婚早已订过,这真是白相白相出毛病来了,便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吧,待你毛病好了再谈我们的事吧,我一定可以不给你失望。”

亭子间嫂嫂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握紧了阁先生的手笑道:“真的吗?真的吗?我毛病马上就会好的了!”

阁先生心中突然一跳,觉得顾秀珍的病,已经近于神经一类,非要好好安慰她不可,如果她稍不称心意,立刻可以变态,非但毛病要加重,而且永远不会好,变了一个疯人,关系之重,完全在于阁先生一人身上,他真懊悔出来白相,白相出这样的事来,岂是初料,他定了一定心,决定眼前样样依她,答应她,待她毛病完全恢复了之后,再一步一步离开她,使她一点一点冷淡下去,不致再使她出毛病。如果眼前不安慰她,不答应她,那可说马上是送她的命,她不要一气之下,立刻死了吗。阁先生的手给她握紧死不肯放,一股热气,直透到阁先生的周身,说不出窝心,他一人也有点浑淘淘,心思不知转到那里去了,他想:如果我真的娶了顾秀珍,未始不是一桩美满的事,她的性情我是彻底的明白,现在的新女子万万不及她,这是一点,已足够做我贤妻,第二点,人家以为她是妓女,不屑一顾,身价当然是低微的,然而我们是读过社会科学的人,一肚皮是新思想,新脑筋,可说对于妓女不妓女,处女非处女,都不在结婚条例,毫无关系,新头脑的人,只注重夫妻精神爱情,精神爱情是永久的,虽天远地角,也不会淡忘,假使夫妻注重肉欲,便靠不住,我看顾秀珍很够做我妻子的资格,只是一个问题,我已经订过婚了,如果我横一横心,同家庭起革命,父母代订的婚姻不承认,非要取消不可,那也不是办不到,万一订婚的女子比顾秀珍还要好,我就是损失,然而天下事,决不能够鱼与熊掌同一人到手的,只是人心都是一样的,我汤南阁还是打不破第三种人脑筋,称为骑墙派,妈特皮,不要去管它,眼前把她的病医好再讲吧。亭子间嫂嫂看看阁先生一人在转心思,问道:“阁先生,你阿是又想要回去?”

“不是的,我现在想一个办法,把我屋里搬到近一点,我到你这里来便利一些。”

“真的?”

“自然真的,高恩路离开此地邪气远,电车要坐一个钟头,黄包车要拉三四个钟头,二脚跑要一日一夜,你想想看,远不远,你生病,我放心不下,当然要天天来看你,车钱也算算结棍。”

亭子间嫂嫂一想,马上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皮包,抽出一叠钞票,朝阁先生手心底一塞,叫他不要做声,这算是给阁先生的车钱的。阁先生那里肯收,一定璧还她,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白道:“阁先生,你阿是不听我话,我老早说过了,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两人还有什么分别,快点拿去,这里不过三十块钱,你用了再讲吧。”

阁先生觉得亭子间嫂嫂真是一往情深,这三十块钱私底下塞给我,叫我如何受得下,我如果拒绝接受,她心中一定衔恨的,不如先收下了,过一天等她身体恢复,再来奉还她,眼前的事只好看情形而行之,不可规定的走了。便说:“顾秀珍,你不是生病也要化钱的吗?这三十块钱你留着做医药费吧,我即使要车钱,也用不到这许多数目的。”

“阁先生,你还不听我的话,我的脾气,说出去那能就那能,从不改变反悔的,病末,我自己知道并不是真病,只不过一点感冒,又加之想你想出病来的,现在药已吃过二帖,人也松得多,你阁先生也来了,我的病可说已经去了一大半,还谈得到什么医药费不医药费呢?这三十块钱你一定要拿去,你同我不必客气,将来我要用,也可以向你拿,你没有用,尽可以向我拿。”

阁先生弄得毫无办法,认为亭子间嫂嫂简直把他当丈夫一样看待,天下的事决没有这样简单的,他一想决定把三十块钱塞在袋里再说,人家说,男子生得漂亮,女的看中,什么倒贴,我一向不相信这句话,现在果然身临其境,的确是有这样的事情,然而我的面孔并不漂亮,不过一双眼睛,一个鼻头生得端正,别的一无可取,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完全心理作用,他正想得出神,一只脚跷法跷法架得老高,想不到眼眼一只皮鞋脚尖上开了一个小窗洞,袜子还不至于露出来,不料恰恰给亭子间嫂嫂伸头来吐一口痰,看得清清爽爽,便朝阁先生脸上一望,说道:“那哼你这人如此糊涂,皮鞋尖上破得这样一个大洞,还不换一双,亏你穿得出来,这不但是坍了你的台,还坍了我的台,赶快去买一双吧,钱我来给你。”说罢又连忙把枕头底下皮包拿出,又取了三十块钱,塞给阁先生手里道:“三十块钱钞票二张,如果买来不够,再给你,你要买双纹皮的,不要到大新街去买,大新街皮鞋都是靠大不住的,宁可到公司里去买。”

阁先生又是弄得窘死了,觉得这女人真像生的“歇斯底里”毛病,完全是情感用事,这真是热情的奔放,幸而碰着我是个正派君子,不会拆白党一样拆她一票,像她这样一往情深,一个性命都可以葬送我手里,马上说道:“顾秀珍,我并不是没有皮鞋,因为今天出来有点小雨,恐怕地上潮湿,特为穿旧皮鞋出来的,你刚刚给我三十块钱,现在又是三十块钱,你不要这样一味任性,要知道你的钱来路不容易,好好,好了,快点收回去吧。”

亭子间嫂嫂头朝里床一别,叹了一口长气,轻轻自念道:“唉,什么叫一味任性,我根本是爱你啊,你竟然这样不识我一颗心,我好命苦啊……”

阁先生连忙双手一抱下去,认错的说:“秀珍,秀珍,我说错了,请你原谅,钱准定收了,我马上去买皮鞋。”

阁先生表示要听亭子间嫂嫂的话,立刻出去买了一双皮鞋回来,穿在脚上,笑嘻嘻的跑进来伸出一只脚给她看,说道:“完全真纹皮的念九块半钱,还多下五角钱,应当还你。”

“多下五角,何必还我,你这人真孩子气,以后你缺少什么只须告诉我,我力量所及,一定替你办到,但望你也放点良心出来。”

阁先生真是心里非常的难过,他想:她这样待我,将来叫我如何把她放弃,事实上我们二个决不能成功希望。只是低了一个头不做声,亭子间嫂嫂又道:“从前我也曾待过一个客人像你一样,满以为他一定能够娶我回去,我私下给他钱真不少,从旁的客人面上一五一十刮来,都去送给他用,那里知道这只无良的狗,后来竟然一去不再来,害我哭了三日三夜,从此看穿了,把一般客人都看做无良的狗,现在看见你阁先生,不知如何,心又软下来,我知道你这人未必无良心,你很好,我愿意将我积储帮助你再办报纸,望你不要灰心。”

阁先生又低了一个头不做声,半晌才说道:“我很惭愧,我真对你不起,我同你萍水相逢,就受此你的钱,而且你以后还帮助我办报,秀珍,这其中也许我们有一段姻缘,你相信不相信?”

“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没有姻缘,何致这样亲爱?”

“我现在就要走,明天再来望你。”

“辰光还早,多白相一歇也勿碍。你一走我就冷静。”

阁先生又陪了她一会,也就走了。果然阁先生以后每天来,亭子间嫂嫂的毛病也痊愈了,身体也恢复了健康。有一天她到我书房间里来同我商量一件事情。她道:“朱先生,我在生病当口,认识了一个客人,他叫汤南阁,办过报纸的,为人十分正气,并且还没有娶过亲,今年念四岁,这人我真真看得中意,现在我想请你朱先生出来做个媒人,同他家长去说说看。朱先生,我的事你是明白的。我今年也有这点年纪了,再不赶快嫁一个人,以后难道一世做一个娼妓,我的痛苦,也惟有你朱先生一肚皮,这件事非拜托你不可,也算是你救我的。”

我说:“事情的确是件好事情,我一定可以替你做到,不过这位阁先生是不是真心要你?”

“真心要我的。”

“他当面告诉过你?”

“是的,假使他不真心,我何致请你朱先生出来做媒呢?还有一点,你在他家长面前,千万千万不可提起我的出身,只说这个小姐很聪明伶俐,性情同阁先生一样,一点不懂上海繁华习气,你朱先生,千万要替我说得好一些。”

我想了好一会,这倒是个难题目,要我朱先生出面替她做媒,并且这位阁先生我不过一面之交,他来的时候只会朝亭子间嫂嫂房里一钻,从来没有踏进我房间一步,同我谈上三分钟话。真是素昧平生,如何有这张脸,陌里陌生跑去同他家长谈起亲事,替他郎公做介绍人,不是一桩大笑话,我笑笑道:“亭子间嫂嫂,不是别的,你来托我的事,难道我不答应道理,只是我同这位阁先生虽见过一面,可是双方从来没有交谈过,现在凭你一面之词,说他为人很正气,很规矩,闲话果然不错,你的眼光看人,岂有看错地方,不过我出面做媒倒是个难题目,实在吃不消,什么道理?一则阁先生的老人家我没有见过,二则我听了你话去做媒,万一阁先生不是这主张,或许他以为时机太早呢?种种问题,未经解决,不可以贸贸然进行的,等一会我不要弄得窘死,况且我做这种事最怕难为情的。”

“勿碍的,朱先生,你胆子放大就是了。阁先生亲口说过,要托你朱先生出来做媒,最好。他老人家是个长子,大块头,面孔黑黑的,有几根小胡子。”

“勿碍当然勿碍,阁先生亲口说过要我出来?”

“是的,因为你朱先生在书局里做事,同他办报的人仿佛是同道的,所以你朱先生一开金口,说上他老人家的心,他老人家满口答应,屁也不撒一个,事体不是就成功了。”

我哈哈笑说:“这是婚姻,不是儿戏,也不是他老人家凭我一句话,像拍卖行一样,‘拍达’一记定下终身,付下定洋,搬出货色那样轻便,而且我不是三姑六婆,舌翻莲花,说得这桩事如何好,如何好,我看见陌生人,面孔一红,吱吱唔唔,一个吱不出,就出空老寿星。”

亭子间嫂嫂有些光火了,她说:“喔唷,你朱先生真贼腔得来,到底阿肯不肯,不肯索性回头我一声,我也不来托你了。闲话倒说了一大泡,一句没有骨子话。”

我忍不住笑道:“你不要先火,事实是这样,我换了你一个地位,你也要这样说的。不过事确是好事,我一定能够替你做到,我想约一天同阁先生当面谈一谈,他假使同你一样主张,我再不妨到他家内去白相白相,一次二次相熟了,再来开口不迟,如此比较相近,不比陌里陌生一走上去,‘喂,我替你儿子做媒人’,宁非笑话。”

“哈哈哈,朱先生你现在一张嘴巴也活灵了,这样做的,蛮对,蛮对。等一会我告诉阁先生吧。”

大约亭子间嫂嫂已统告诉过阁先生了,有一天清晨一个茶房模样的人送来封信,上面写了我朱道明的名字,信壳上批了“急速”二个字,我打开一看,上面道:“朱先生鉴:要事奉商,即刻千乞光临得和楼茶室一谈,至要至急。——汤南阁手上”,我一想:对了,一定是为了婚姻的事要同我商量,随即告诉茶房是马上就到。待我手上稿子结束,一看亭子间嫂嫂还没有起来,便也不去告诉她,一脚赶到得和楼,阁先生果然伸长了头颈等我到,我和他一握手笑道:“阁先生,真对不起,要你等了长远。”

“朱先生,不要客气,我一向久闻大名,只是我每次到你家里来,总是过门不入,实在没有这只面孔见你,故所以打从你朱先生房门口一溜经过,跑到顾秀珍房里去了,想必我们的事,你朱先生完全明白,不用我多说,只是现在有个难题目,总是一时难解决,我想来想去,惟有托你朱先生出来替我想个办法,现在我也用不到从头讲起,其实事情真是一个大笑话,你知道不知道顾秀珍一厢情愿定规要嫁给我?”

“是桩好事啰,你阁先生不是也中意的?”

“鬼中意,我根本不能要她,苦就苦了这一点,她尽管向我闷攻,非嫁我不可,听说已经叫你朱先生出面向我老子提起这桩婚事,我是急得手脚‘达达达’发抖,这件事你朱先生千万千万帮帮我忙,万万不可向我老子去说,这完全顾秀珍单面一厢情愿,我是敷衍她的,我何曾心中想要她,说起这桩事来糟是真糟糕……”

我笑道:“你总同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的啰,所以她不放过你?她也同我说过,说你一定讨她回去。”

“完全一味鬼话,肉体上根本一碰没有碰过,我可以对天罚咒,就退一步说,她是做生意的女人,人人可以同她发生关系,难道她一个个来嫁人,决无此理。我急是急得我的地方,恐怕你朱先生知道的,不要真的你寻得来,我就完结,顾秀珍到现在我住址还不明白,我本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来了,不过我心中似乎不能这样做,因为她待我的确另有一番情义,这情义我只好同她做个朋友,不能成个夫妻,就是我答应得下,我家庭决不答应,我们的事,如此看下去,一天难过一天,因为她逼得我紧,我不得不约你出来,商量一个办法……”

我道:“你阁先生如果未曾结婚,能够要她,不妨就讨了她,她很可怜,说到人品,实头可以过去,漂亮之至,心地也还诚实可靠,她的事完全我一肚皮,你阁先生可说也是一个新进人物,电影界里那个不晓,鼎鼎大名电影小生的小舅子,你的文章我每天拜读,真真新头脑,新人才,当然旧观念一股脑儿完全打破的。你是看中顾秀珍的,不问她是堂子出身,跑公司出身,我爱了她,非要她不可,这才称为爱的真谛,爱情是不分阶级的,也不论身分的,过去历史,大官员,大显贵,大亨,大班,讨堂子里女人,邪邪气气,说不胜说,难道都以身份关系,大官,大贵也未必有损他秋毫,你阁先生嘴上又说她很有情义,心中又恐怕家庭反对,思想不透彻,不能成大业,一个人也很痛苦,你一定不要她,何不直直爽爽回绝她,何苦敷衍人家?阁先生,我欢喜讲老实话。”

阁先生听了我这几句话,自然弄得很窘迫的,他吱吱唔唔的道:“朱先生,你的话很对,只是理论是理论,事实还是事实,这都不去说它,我实骨子已经订过婚的了,并且还有三二个月马上就要结婚的,女的是圣玛利亚女学毕业生,人品如何,没有见过,只是父母做的事,我实在没有勇气反对。我同顾秀珍仅仅二个月的历史,还是屋顶花园白相白相,打打无线电因此打着的,可说极随便,也没有人介绍,像她这样一搭就搭上手,将来我娶了她,她还是这样同别个男子一搭就上,我不要做只死乌龟?”

“阁先生,这种话不要去说,她既然嫁了你,便跟你做夫妻,难道她还要跑公司,这种废话还是少说。你要明白她现在的环境,她当真以卖身为荣?这叫实在可怜,无路可走,才走上这条路,你不是读过社会科学的,这都是社会制度不良,而后才有这一批可怜虫,寄生在资本主义之下。如果你阁先生有勇气,有毅力,反对父母包办式的婚姻,立志不跟那种贵族,圣玛利亚女学毕业生的千金小姐结婚,偏偏要同顾秀珍同居,这便是一个大众主义的实行者,那末你汤南阁先生的成功,不但鄙人甘拜下风,就是中国提倡大众化主义,鼎鼎大名的林光厚先生也要来拜你做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先生以为我的话阿对?”

“哈哈哈……朱先生敬谢不敏,实在没有勇气,我不要林光厚先生五体投地,现在情愿给你朱先生埋怨一顿,我实在不能够要顾秀珍,请你想想办法,替我解决,我对你拜二拜,好不好?”阁先生连忙站起来伸手朝我拜了二拜,我急止住他笑道:

“岂敢,岂敢,刚刚我只不过吃吃你阁先生豆腐,说一回笑话,准定这样办,你是决心不要她的?”

“我决心不要。”

“不要便不要,不过想个什么办法回掉她,不要给她伤心的,我意思你还是永远不要来,她也自会失望的。”

“路上见了面?”

“路上见了面,你可以说:‘常远不见哉,再会。’你拉起脚来便走,她决不会拖住你的,她不是木虫,明知你不要她,老实说,客人到底不吃豆腐的多,说讨她讨她,阿有真心讨她。”

“我心中无以为情,因为还用过她六十块钱,我想还了她,而后同她断绝,不然我太负心了。”

“你把钱还她,她一定起疑,为什么忽然还钱?”

“那末什么办法?”阁先生说了这句话,在那里出神。

阁先生出了一会神说:“本来这六十块钱不是我向她借,是她定规塞给我的,当时看她一往情深,似乎非要我接受不可,我姑且收了她,照规矩我不必还她,我知道她的为难,六十块钱大约要接好几个客人,才积得起来,你想:我不是无赖,何必要用女人的钱,所以我离开她,心中有点不忍者,就是这一点纠葛,顶好也连带解决了,我以后清夜扪心,就可以对她无愧了。”

我说:“你索性用纸包包好,再写封信,派人送去,也没有关系,她接了钱,心也自会死了。”

“这封信如何措辞呢?”

“随便鬼话连篇写上一点算了,她又不会看信,也要我来代她看的,我可以替你说得好点就是了。”

阁先生又想了一会,觉得这都是自寻烦恼太感情用事之苦,一个人对于女人方面的纠纷一时未能释然,终觉是苦恼的。我站起来说:

“阁先生,我要少陪了,因为实头穷忙,我同你谈了可有二个多钟头话,至少要少写三千字。”

“真真对不起,过一天我请客吃饭吧。”

待我从茶室回来,亭子间嫂嫂还没有起来。午后我从饭馆上吃了中饭回来,她起来了,看见我一笑,一笑就点了一点头说道:“朱先生,你今天早晨阿是出去过的?”

“你如何知道?”

“我自然知道的啰,因为我困在床上是醒着的,听见一个先生上楼来问讯:‘此地阿有个叫朱道明先生的’,是不是隔了一会你马上出去了。”

“你没有困着,当然听见的。”

“哼,我即使困着也会知道。”

“这样说来你好像是仙人,你可知道我出去做什么事?”

“做什么事,一家书局又请你去写一本稿子,照你这样努力,将来可以发财的,白天替自己书局写,晚上又替别家书局写,一点辰光也不花费,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笑道:“你究竟没有眼光,到底猜错了。”

“那末不是书局请你写稿子,便是书店老板请你吃早茶,老实讲,是不是?你不要在我面前掉枪花!”

“错了,你猜错了,都不是的,你一世也猜不到的了,你既然不是仙人,我也不告诉你。”

“阿是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这件事同你不搭界,毋须告诉你。”

“我一定要知道,你非告诉我不可!”

“请你帮帮忙吧,实在没有事,你不要同我搅七念三了,我很忙。”

她索性跑过来拦住我写字台,不许我坐,非要我说出不可,我逼得无办法,才正色道:“告诉你吧,我的姑母明天动身,问阿有口信。”

她走了出来,我掩了嘴忍不住笑。

果真隔了二天,有个茶房模样的人送来一封给亭子间嫂嫂的信,上面写明:“会乐里×号二楼顾秀珍小姐收。”下面写着“阁缄”。这个茶房一直送到她房里去,亭子间嫂嫂连忙拿了信,跑过来问我,是什么人来的,我心里明白,假装念道:“阁缄,大约是阁先生吧?”

“不会的,昨天我还碰见他的。”

我把信很快的拆开,一看除信之外还附有六十块钱钞票,我把钞票交给了她,手执信读道:

秀珍小姐:

屋顶花园一面,彼此生情,当即到你香闺小坐,乐趣无穷,小姐待我情深,使我一连白相了许多天,弄得昏头昏脑,不思饮食,身虽在家,而心仍流连小姐左右,正拟挽朱先生出来做媒,不料我家老头子忽然替我订亲,我无法反对,出空老寿星,我的事不能成功了,我是哭了三天三夜九黄昏,又恐怕误小姐青春,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只好咬着牙齿,抖着手腕,写下这封与小姐绝交的信,我们从今天起各走各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前你送我六十块钱,我本来不要的,你硬劲要我受,现在绝交,不当再有金钱上往来,所以如数奉还,一钱不缺,此实为我老法家庭所逼,无法出此,明达如小姐,当能原谅,将来彼此在路上碰见,切望小姐不要再同我打无线电(我也不同你打),以免又要打上,特此关照,呜呼,哀哉,顾秀珍小姐,再见,再见,钞票十块头一张的共六张,你要点点清爽。

汤南阁敬上

我把信读完,问道:“我读的话你听见没有?”

亭子间嫂嫂面色十分难看,忽然二行热泪朝下一挂,垂了一个头不做声,我才劝她说:“还是看穿点吧,世上的事,只好当它过眼云烟,我早早说过,那里有一个真有良心的客人,都只不过来玩玩你的,一时的兴致,待到玩罢了,玩厌了,才把你一掼,但看你过去多多少少客人,那一个靠得住,那一个有真心,而你反一片真心去待他,像这位阁先生,人果然很好,信上虽写得很恳切,他也有他的苦处,而且用你的钱如数还你,足见他倒不能说是无良,只是旧家庭反对,使他不能同你结婚。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实情我同你都是局外人,不得而知,他不要你总是事实,所以我劝你,还是看穿点吧,你有这样漂亮的台型,决不会嫁不到一个好丈夫,慢慢的来吧,亭子间嫂嫂……”

她把绢头拭着眼泪,凄凄凉凉的说:“朱先生我是今生算了,客人之中,我看阁先生这人总算有骨子的,那里知道还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我的眼光这样的没用,我真是白白的做一世人,唉,现在我好像做一场春梦,梦醒一场空……”她忽然哭了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天呀,我好命苦呀,我这样的下贱呀,嫁嫁这个不要,嫁嫁那个不要,我还是去死了吧!”忽然发狂的奔到自己房里去“篷”的一声,朝床上跌了下去。

我一看不对,她不要受了刺激过度,寻觅短见,马上跟踪过去,只见她把绢头掩了面孔,身体躺在床上,只是抽抽咽咽尽哭,哭得十分伤心,我忍不住笑道:“亭子间嫂嫂,你发痴哉,这有什么哭头?阁先生根本不爱你,你倒待他一片真心,岂不是洋盘?如果他讨了你过去,半途遗弃,那末才伤心,或者阁先生是真心爱你的,你们二个人有结婚希望的,忽然阁先生一命呜呼,这也值得伤心,老实说你现在尽哭,尽伤心,他一点不知道,他老早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世上的人真真像你这样多情多义的实在少见,可惜用情不当,像他这种人毋须用得,你也在他身上滥用,待到一个变卦,受不了这打击,所以要心中难过,可是你想想明白,真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乐得看看穿。好了,不要哭了吧,你一哭,我一个字也写不成,心里跟着六乱三千,不知如何是好。”我又用手去拖她起来,再也拖不起,又倒了一杯开水授给她,也不受,只是眼泪鼻涕一连串的挂下来,那块绢头揩得一塌糊涂,我有些火冒的道:“你是不是不受人劝,不受人劝,我也走哉!”

“朱先生……我心口头实在难过,让我哭二声吧。”

“有什么哭头呢?我闲话已经告诉你过了,还要哭什么?一个人不讲难过的事不哭,但也哭得值得,哭得有价值,你现在的哭,真真多哭脱的,白哭脱的,对这种无情义的客人,有什么哭头,他要来便来,不来便歇,你又不靠他一个人过日子!”

“朱先生,我想想气啰,不知那能的,我的命这样的苦,真真苦出渣来了……”

“苦出渣来了,你有什么苦,我看看你蛮开心,有吃,有住,有穿,有用,还要那能?”

“我宁可有一个男人,情愿苦点的。”

“真是看不穿,要晓得嫁了一个无赖的男人,比没有男人还不如,真是一世冤家,亭子间嫂嫂,我真想不明白,你做生意到现在,还没有摸到男子的心理,相皮不相骨,不能算有阅历,所以受不得一点感慨,立刻发出来,你如能细细的想想,一定认为这哭是多哭的。”

这时候她倒拭拭眼泪坐了起来,眼泡皮飞红的,头发弄得杂乱,我一想今天的工作也做不成了,还是陪她出去散散心,便说:“你揩一把面,我们到外面去白相白相。”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阿是想想还要哭一场?”

“我哭过了,为什么还要哭?”

“既然不哭,就跟我出去白相白相吧,我有一个好地方,你没去过,让你去见识见识。”

她倒真的去倒水揩面,有跟我出去样子,我决定带她出去。

原来我带她出去,想把她带到市商会图书馆去,我本要到那边查阅一本书,借回来参考,图书馆她根本是没有见过的,让她去见识见识,恰恰不巧,我带她走出门口,忽然她一个客人正走进弄堂,同她照了一面,便站定了,意思是像看我们二人到那里去,那个客人我不相识,所以没有留神,亭子间嫂嫂却看见了,她站定同他打招呼道:

“夏先生,长远不见哉。”

那客人笑道:“你们二人到那里去?”

我一看她有客人,马上告诉她叫她陪客人,我们原是出去白相性质,不去没有关系,亭子间嫂嫂一笑问客人道:

“夏先生,你到底那能啦?阿是到我屋里来白相?”

“我原是来望望你,看看阿有麻将搭子,想到你家里叉脱一场麻将,你现在既然出去,那末我隔一天再来吧。”

“夏先生,不要跑,我不出去,楼上坐,楼上坐。”亭子间嫂嫂连忙把他一阵推一阵撞的逼到楼上去,她叫我也不要出去,天好像有雨样子,我一想也就回到楼上。轻轻问她道:“这客人一只面孔真滑稽,二只牙齿爬出外面,一双眼睛又凹了下去,他吃什么饭的?”

她轻轻在我耳朵边道:“他是当典里夏先生呀,他是六马路一爿顶大的典当里做朝奉的,名字叫良人,嗯,你忘记了,他去年常常来叉麻将的,他顶欢喜是叉麻将,从来不住夜,这个客人蛮好格,你托他当典里留东西,留西装留皮大衣他都留得出,我手上一只翡翠戒子是他代我留的,我一个钱也没有给他,现在要值六十块钱。”

我说:“你等会问问他阿有西装,也代我留二套,总比上店做挖打得多了。现在不要马上问他,等一歇再问好吧。”

“晓得。”

这位夏朝奉,一走进她房间便朝床上一横,二只手抱了一个后脑袋当枕头,开口问道:“秀珍小姐,我长远不来哉,现在看看忽然又是一个样子。我问你,桂圆店里陆先生来哇?豆麦行里严聋子来哇?”

亭子间嫂嫂一手倒茶,一手授烟,表示很亲热样子,连忙答道:“桂圆店陆先生常常来格,严聋子长远不来哉,听说回到洞庭山勒去了?真的,你夏先生为啥也长远不来,我屡次走过你当典门口,想弯进去张张你,又恐怕你不在,反而给你同事看见,当我发神经病的。我打听陆先生,陆先生说你回到洞庭山去了,难怪你长远不来哉?乡下近来阿好?你夏先生不来,麻将也没有人叉,市面一点没有。”

夏朝奉一阵格格的笑,二只牙齿更加爬得出了,他说:“瞎三话四,难道我不来,麻将市面一点没有,好,我现在来叉,你赶快去叫陆先生来,严聋子山勒也出来了,你打个电话去,说我在这里,他马上自会来的。还缺一个搭子,你自己来,这样不是四只脚都完全了。”

亭子间嫂嫂看见客人来叉麻将,自然欢迎的,可以抽头,有时叉一日一夜麻将,头钱往往要抽二三十块,自己只不过供给二顿便饭,一顿生煎馒头当点心,当然是赚的,自己更可以偷懒一夜,公司也可以不去了,有了这一笔收入,不必再上公司,只是搭子不全,三缺一,自己坐下去,便往往要输钱,将头钱来放下去赌,常常白弄一只乱,没有好处,并不是她的麻将桂花,但总叉不过夏朝奉,陆先生,严聋子一班客人,她来一次总是输一次,所以心中有点胆寒,肚里又欢喜,又怕白贴工夫还要输钱,然而她应酬工夫很好,尽放在肚内不露在面上,她要表示出虽然出身在私娼,跑公司一类下贱生意中,可是派头倒学的长三,所以手面说不阔不阔,也相当阔,客人一到,便问阿要吃点啥点心,起码一碗大肉面,排骨面,什锦蛋炒饭,客人要会钞,她早已吩咐送面堂倌不许收,授出的香烟起码是三炮台,所以来一个客人,好像这屋里一日一夜,一年到头也登得下的,不想回去,如果客人要吸大烟,一定要弄弄白相的,她也可以到她寄娘那边去借,一枝烟枪塞在她的长袖子管里,一盏定心灯用《申报》纸一包,放在那只伙食盒里拎了来,烟泡要几只,她替你跑到燕子窠里去买,一块钱一只,二块钱一只都有,她也会装烟,而且装得很不错,客人要她吸一筒,她也老实不客气“擦擦擦”抽起来。一个妓女的应酬工夫好不好,全看她这种场化的手段是不是四面周到,八面玲珑,使客人窝心得呒啥话头,使客人个个一条心吊在你身上,常常想着要来,亭子间嫂嫂就有这一点魔力,所可惜的就是太屈就了,没有跑到长三里去。她认为来叉麻将的客人,就是生意来,又得麻将总是存心挑挑她的,同样是生意,那末何必卖身接夜厢才是生意,所以她对夏朝奉来叉麻将,最是欢迎,而且夏朝奉在当典里做生意,邪气吃硬,他带来的朋友也个个吃硬,从来不狗皮倒灶,有时一场麻将叉下来,夏朝奉替她派派没有什么好处,酒呀,菜呀,香烟呀,把头钱去开销,非但没有赚,还要蚀本的,夏朝奉心里一打算,非常明白,便说:“秀珍,秀珍,跑来,告诉你,今天头钱算下来你要蚀本的,我知道,好,明天再来叉脱一场大的,统统补过吧。”亭子间嫂嫂笑道:“笑话了,你夏先生那能说这种话,我又不靠这上面赚钱,蒙你们看得起我才来叉叉小麻将,白相白相,大家也闹猛闹猛,是哇?”其实她心里早已明白今天要贴本的,然而她很漂亮,从不露一丝不悦语气,也不面上显出勉强之色,她的目的似乎还不是这种地方着想,譬如对夏朝奉说要当典里留一只翡翠戒子,这明明是敲一记小竹杠,不怕你不留来,譬如对桂圆店陆先生要买二斤顶好的桂圆,顶好的黑枣,说是寄回去给爹爹吃的,不怕你不拿来,譬如对豆麦行里严聋子,要三斗糯米,要二斗赤豆,不怕你不拿来,算给你,明知是不会受的,竹杠就敲进,算下来她总便宜,所以外面客人要多,要一个个都把他们吸引住,迷汤不说不灌,要灌得个个不知道是迷汤,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便是一世做人的便宜处。人家说,千拆穿,万拆穿,马屁不穿,就是这个道理。夏朝奉一跑进来要亭子间嫂嫂打电话,邀麻将搭子,她马上答应一声,赶去打电话,她回来笑道:“夏先生,你二个朋友立刻就到,不过还缺一只脚呢?”

夏朝奉听见亭子间嫂嫂说是还缺少一只脚,便说:“秀珍,你自己凑一只脚,不是正好了。”

“我不来哉,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做,缺一,你不凑一只,叉不成功了。秀珍,你来一只吧,小麻将,叉叉消遣,断命的这几天典当里生意邪气清淡,三个柜台先生,二个打瞌 ,一个看小书,带喝喝老酒,一包花生米,一头看小书,一头喝老酒,你想还有啥生意,上半天我做了一票二百块钱的金镯头生意,便始终不开号,我想吃了饭,光起火来跑出来白相白相,一个人闷在典当里,气闷真气闷。”亭子间嫂嫂一笑道:“你们做当典生意的人真开心,要出来白相相,就出来白相白相,身体非常自由,你夏先生时常在外面叉麻将,典当里也勿碍的吗?”

“没有关系的,只要不误公事,尽跑出来,同事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脚头不要过分散,阿大先生面前可以交代,譬如我现在出来,一则因为生意清,二则我已经做过二百块钱一票生意了,所以可以出来溜一趟了。”

“说起你们什么日子出当啊?”

“快哉,快哉,还有半个月光景。”

“夏先生,我想托你一桩事……”

夏朝奉心里一跳,托我一桩事,又是要我留东西了,上次一只翡翠戒子,一个钱也不收她的,洋钿不是一眼眼,现在又来托留东西。便说:“一桩啥事体?阿是又要留东西?”

亭子间嫂嫂笑道:“对了,不过不是我们女人用的,因为我隔壁朱先生,知道你在典当里做生意,想托你留二身西装,阿便当不便当?”

“可以,可以,几时留出来送过来好了。”正说到这里,外面一阵楼梯声,原来桂圆店陆先生,豆麦行严聋子不约而同前后上来,跑进房间,嘻嘻哈哈闹做一团,夏朝奉指手划脚的说:“那哼,那哼,还缺一只脚,阿是蛮好叫秀珍凑一只搭子?”

陆先生道:“她如果不来,我另外喊一个吧,三个男人搭一个女人,女人包你不是独家输便是独家赢的,她不来,我去喊一个。”陆先生是个瘦小个子,听见叉麻将,也同夏朝奉一样,周身的血都活了,神气百倍了。他一看缺一只脚,连忙一人赶出去喊人。亭子间嫂嫂笑道:“夏先生,阿是,叉麻将的人多哩,我所以不来了。”

夏朝奉面孔火起来:“操那,要陆家里舐只鸾,我本来要你凑一只脚的,大家一张台子上,讲讲说说不是蛮开心,陆家里拉的陌里陌生的人来,我顶光火!”

严聋子因耳朵重听,眼睛朝夏朝奉望望,不知他说些什么东西。

说也真巧,陆先生出去拉搭子,那朋友眼眼不在家,陆先生空身而返,夏朝奉脚一跳的开心起来说:“阿好,阿好,还是秀珍来一只脚吧,三个男人搭一个女人叉麻将多得势,也不是一定输一定赢的,来来来,拖台子。”

亭子间嫂嫂这时候不能够再固执了,如果再不凑一只脚,三缺一是扫冷台的,当然夏朝奉一心一意来叉麻将,给他一个无趣,这算什么呢,便笑蜜蜜说:“陆先生饭桶,麻将搭子会拉不到,我来就我来,叉多少大小呢?”

夏朝奉说:“五洋铲,不大不小顶好来长梢,现在辰光尴尬,秀珍,六七点钟你又要上公司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说:“夏先生,没有关系的,我不上公司勿碍的,我又不是夜夜上公司,你们真是难得来叉叉麻将,我那哼不要奉陪,夏先生只须你当典里不误公事,尽管在这里叉,叉一日一夜,叉二日二夜,叉三日三夜,都没有关系,我总归奉陪,我不但欢迎你们先生常常来,我因为自己也死欢喜麻将,我可说来一次输一次,我输不怕,一点不肉痛,如果叫我买点甜的咸的吃吃,真不高兴,这也是欢喜麻将的人一种歹脾气,夏先生,你阿是这样的?”

“当然,当然,一个爹娘肚子里养出来的货色,呒啥话头,不过你陪我们不上公司,不是损失了?这如何交代?哈哈……”

“夏先生,你说这种话,真笑煞脱外国人哉,什么叫损失,什么叫如何交代,我是自己身体,今天要出去就出去,不出去就不出去,又不是包给本家的。夏先生,你这人真有趣,当典里先生,脑筋总是旧的多。”说到这里一笑,接道:“夏先生,不要误会,说你旧脑筋,我是说典当里的人,多守本份的,都很有骨子的,不像外场店家伙计,脱底的多,烂糊的多,当典里人不但有眼光,金银铜锡铁都要识货,珠宝,金刚钻,翡翠,玛瑙都要懂,衣服细毛是不用说得了。可见一个生意人,有这点本领几多不容易,所以吃当典饭最考骨子,外场人谈也勿谈。”

夏朝奉笑嘻嘻的不做声,可是亭子间嫂嫂立刻发现这几句话中有失言之处,因为指外场店家,脱底烂糊,桂圆店陆先生不是外场店家,豆麦行严聋子不是外场店家,她很轻描淡写的把失言之处补了转来:“不过外场店家伙计脱底的多,也有几等几样分别,不是一概而论,譬如像这里陆先生,严先生你们两位,就也有骨子,也有守本份,人很正气,不用我说得,人人一看就明白,所以说到做啥生意,就判别他一定那能,这句话还靠不住,到底还是做人在乎自己的。”这时候她一面讲,一面把牌已经倒在桌上了,三个男人抢着坐了下去。

夏朝奉双手把牌“察啦察啦”一洗,头一别说道:“到底那哼?五洋铲,还是五十角底长梢?”

陆先生同严聋子都说随便,长梢就长梢,亭子间嫂嫂说也随便,结果还是五十角底长梢。

这一场麻将从四点钟开场,一直叉到夜里九点多钟。可是真真不凑巧,亭子间嫂嫂,前后接连来了二个客人,一个客人就是说他神经病的吴成镛,这客人好久不来了,自然要站起来招待他,请他床沿边头坐一坐,连忙倒茶授烟,一面又坐下去叉麻将说道:“奇怪真奇怪,吴先生,你那哼又想到这里来,阿要叉麻将,我让你叉,好不好?”

吴客人说:“不要,不要,马上就走,我刚刚走过你弄堂口,所以弯上来望望你。因为好久不见,你近来好吧?”

“吴先生,你好,你好,我们这种下贱的人,承蒙你吴先生看得起,特为来望望我,真是那里有?”这时候对过夏朝奉手里一副筒子,牌来得大,只等一只嵌三筒,立刻就和下来,而且碰下来的牌放在台角上,已经非常明显,筒子万难再打,亭子间嫂嫂同吴客人七讲八讲,没有留意,抓到一只三筒,也没有看看外面形势,“察塌”一记打下去。对过夏朝奉的牌就朝外一摊,一副筒子和下地了,陆先生同严聋子跳起脚来说:“这种牌那能好打,对过已经明显的做筒子,秀珍,你倒辣手打得落。”夏朝奉牙齿朝外一爬,笑得合不拢嘴巴,亭子间嫂嫂面孔一红,的确有点不好交代,心里恨吴客人早不来,晏不来,眼眼叉麻将当口来,一颗心只能派一个用场,现在一旁谈天,自然顾此失彼,便对吴成镛一阵撒娇的笑道:“吴先生,勿关,勿关,都是你来的不好,害我昏头七冲的牌也打错了,要你赔!”

吴客人眼睛一眯,立刻站起来笑说:“好,我来坏了,马上就走,不过你不能怪我一个人,牌是你手里打出去的!”吴客人拉起脚来走,亭子间嫂嫂一把抓住他笑道:“你想走,不放你过门。规规矩矩坐一歇,我同你打打棚的,还有三副牌就下地了。”

吴客人说:“走,我也是要走,我现在来看看你,因为我有几个朋友,也要跟我来白相,都是久闻你大名的,我嫌他们初出茅庐小伙子,不要把他们带坏了,所以有点怕,一方面不知道你阿欢迎,因我看见你常常待我不尴不尬,我肚里想不明白。”

“真笑话哉,吴先生,这种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什么地方待亏你?啥叫不尴不尬,你现在慢慢去,让我牌叉好,问问你,倒要考查考查你这句话的根由。”她恐怕被他溜走,立刻将吴成镛面孔上一副金边眼镜,伸手过去一抢了过来,放在袋里,说,“你想走也走不成,我叉好麻将问你,你不交代明白,今夜休想回去。”

吴客人原是随口而出,没有用意的,这一来事倒弄僵了。

麻将三副匆匆下地,夏朝奉一家独赢,陆先生输脱有限,严聋子同亭子间嫂嫂输顶多,头钱作出十三块几角,除开销多得八只洋,给她一人输还不够,又是白弄乱,这就叫场面上应酬客人,不得不忍痛,不过像这种日子是很少的。叉麻将一批人,看看不像再联了,也就走的走,去的去,独夏朝奉还要坐一会,索性同吴成镛谈起天来,他问道:“吴先生,何处发财?”

“影片公司里编编戏,谈不到发财。”

“影片公司里编戏,啥家公司,我倒欢喜看《火烧红莲寺》影片里飞墙走壁,二人斗法我顶要看,吴先生你阿是编《火烧红莲寺》的,为什么现在这本戏没有接下去了,你吴先生可以把它再编下去,包你生意好得呒啥话头,我第一个要看。”

吴客人笑道:“这种戏已经落伍,没有人再拍了,兄弟近来编一本叫《三千年艳尸记》,这三千年艳尸,她生前是一个妓女,面孔邪气漂亮,名气邪气红,因为有二个狎客同时争着要娶她,一个是没有钱而人非常漂亮,极有学问,一个是仗了金钱的势力来压制她,结果有钱势力反而失败,这妓女有一夜私奔到没有钱的狎客那边去,双双逃走,后来有钱势力的狎客,想尽方法,买通坏人,将妓女用毒药毒死,不知如何毒药里面有一种肌肉不会腐烂的要素,妓女死后,面目如生,始终不腐,每夜托梦给她丈夫,双双依旧恩爱如初,并且告诉丈夫,说她身躯已死,灵魂依然未散,阴司念我多情多义,放我仍旧回阳,只是恐怕再受到毒人之害,所以身体来去只有你能够看得见,别人便看不见了。我编到这里为止,以后还没有编完,结果如何,要守一下秘密,将来开演,请夏先生多多指教吧。不过关于这一方面材料很难找,我要把它编得处处地方出人意外,不是人家可以料得到的,而且把故事编得很美丽,写妓女一切动作,出神入化,因为兄弟从来没有走过堂子,所以近来也出来白相白相,目的还是找寻材料。”

亭子间嫂嫂笑道:“难怪了,所以你近来常常问我那能,那能,原来是去编戏的,勿关,你不要七拉八扯,现在麻将叉好了,我要问你,我到底什么地方待亏你,好得当典里夏先生也在这里,我的脾气无论待什么人,一律公平,待你是这样,待夏先生也是这样,待别人也是这样,从没有分别,你吴先生说这话,定有根由的,请你说出来,勿关,勿关。”

吴成镛弄得窘透,像笑像哭的道:“我信口乱说,毫无成见,请你原谅我失言之罪,可以不可以?哈哈。”

后来夏先生出来打个圆场,才还了他眼镜,放他走路,夏朝奉赢了点钱,因此不好意思就走,再约人来再叉四个圈,不知道那个拍小照的杜客人又来了,结果叉不成,夏朝奉看看山水不像也走了。

亭子间嫂嫂看见拍小照的杜客人上来,连忙请他坐下,一方面又送夏朝奉出门,真是接送忙煞的。

原来这位杜客人,单名一个鳌字,专门以拍小照为生,从前做过两江女子体育学校的摄影主任,拍摄学生的体育照片,发表到各大报各大杂志,借以宣传,而且颇得校长器重,又把他任用校长个人的摄影记者带在校长身边,今天到东,杜客人背了一只镜箱跟到东,明天到西,他又背了镜箱跟到西,到一处地方,譬如校长从火车上下来,他便马上把校长下车情形,“拍达”拍了一张去,等一会到了一个什么会场门口,一个会议席上,或者演说时候,吃茶点时候,吃饭时候,同有人谈天时候等等,都是拍小照材料,好得那时候外汇没有现在这样涨,拍小照的软片非常便宜,校长要买片子,又是归学校里开支这笔账的,所以尽管东拍一张,西拍一张,横拍一张,竖拍一张,后来校长出过远码头,也把杜客人带到老远几千里外边,因此有一种谣言,说是杜客人跟校长有什么关系了,这原因校长是个女性,实则完全虚无其事的。“八一三”之后,校址因在火线之区,被炮火轰得瓦片无存,自然早已搬的搬,散的散,杜客人跟着受国难影响,脱离学校,回到家里来,仍旧干着拍小照的工作,好得他的人缘很好,见了人一笑,吱吱唔唔,好像讲不出话,其实当他一个忠厚朋友是根本错误的,因为他面孔虽然一表很老实,但挖儿很大,好捉老鼠的猫,岂不是不大会叫的吗,他就是这只好捉老鼠的猫,他有不少罗曼史,到现在还艳称许多朋友的口头上,金价飞涨,外货奇贵,拍小照材料跟着涨上七八倍,杜客人拍来照片投寄各报发表,收来稿费有限,常常要亏本,有时香港的报纸到上海来买新闻照片,五块十块的一张都肯出,杜客人常时接接香港生意,一笔稿费领来一二百块钱,他马上就会活血,想出花样来白相了,不过他的钱都化在刀口上。他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白相,住夜不是生意经,因为他每夜务必要回去,他的爱人叫阿荣,人很泼辣,杜客人见她怕惧,所以每夜晏足晏,宁可回去敲门,敲了半天才敲开。他到会乐里来,亭子间嫂嫂为什么又这样欢迎他,只因他见了女人又不吱吱唔唔讲不出话了,邪气噱头大,亭子间嫂嫂也是一张利嘴,真是唇枪碰舌剑,两下谈得很投机,又看看他很漂亮一个西装少年,背上总是背了那只吃饭家伙的镜箱不离一步,撒屙也要背到马桶间。吃饭也背在背上吃,难得脱下放在台子角上吃,背得那只镜箱皮袋起了油光,可以煎膏滋药,据说不肯轻易离开原因,一则防人七扳八扳弄坏,二则遗失,就是五百多块钱,因此当它老爷一个,像和尚出门化缘,背的那个插支香的菩萨牌位。亭子间嫂嫂有时去动动,杜客人故意吓她一吓,说是女人的手动不得的,一个偏不相信,说是女人的小照都好拍,为什么手不好动,杜客人道:“我带你到兆丰公园去拍小照,好不好?”一个认为这倒是新奇的把戏,便换换衣服跟他一淘去,隔了一天,照片洗印出来,一看非常漂亮,杜客人便怀着小照到东到西,在友人面前示威,说是新搭上手的女朋友,朋友们弄得眼睛绯红,心里想:“杜鳌这家伙,路道倒粗的,又给他搭上一个。”如果叫他介绍见见她,便卖关子,溜掉了。这天夜里他又来亭子间嫂嫂这里,原来鬼鬼祟祟的又有新花样出来了。

杜客人一上楼来,背上那只镜箱照例是不肯脱下的,朝床上一坐,嬉皮笑脸的道:“秀珍,我找苦你了,在公司里几个场子都找到,看不见你影子,早晓得你今夜没有出去,我不会一直到你这里来好了。”

亭子间嫂嫂随手倒了一杯茶给他笑道:“原是呢,今夜没有出去,因为当典里夏先生来叉麻将,陪他们叉了麻将晏了索性不出去,难得的,真真对你不起,要你找了我长远,现在告诉你一个门槛,下次到公司找我,只须在文明戏场子门口一排上一找便可看见,文明戏场子没有,便在大京班门口,这二处地方我站得顶长久,别个场子难得去,我们都有一定规矩,熟客也好找,不然,这样一个大公司,场子许许多多,真找煞人哩。”

“我不懂门槛,难怪只只场子,都要去张张看。有一个女人大约也是生意上的,她跑上来要兜我生意,似乎又像是认得我的,她上来说:‘先生,你阿是找顾秀珍?’我一想你如何会认得我,女人连忙又补第二句道:‘顾秀珍老早嫁人了,不做了,今夜还是到我家里去吧。’我心中一跳,知道你不会嫁人这样快的,听说你要嫁给阁先生,阁先生前天在大新舞厅倒碰见,他没有说起这件事,所以心中半信半疑,一部黄包车赶到这里来,还好,还好,总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亭子间嫂嫂忙说:“会有这样的事,那个女人兜你生意,一定有点认得你的,说我嫁了人,心想可以把你接到她家里去,真是烂污货,不要脸东西,扎客人最不要脸,我从来不扎人家客人,生意各人各做,扎也扎不好的,后来你告诉她那能说?”

“我晓得她兜我生意,不去睬她。”

“对呀,你不要去理她,这女人面孔那能样子,明天我看见她倒要问问她,说我嫁人,阿是你替我做媒的?”

杜客人很有道德之心,不肯说出那女人面貌,免得明天她们吃醋争风,便一扯到她的婚姻上去:“听说你要嫁给阁先生,阁先生为人很好,能够成功,也是一件美满的事,我希望你们结婚,我看见阁先生一次,当面也替你说一番好话。”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红,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福气配他,他是个公子哥儿,我是个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你不要提起这件事吧,我譬如做了一场春梦,现在梦醒了,才晓得自己命苦,我不怪怨别人,也不怪怨客人无情,我只怪自己命苦,这碗饭什么日子吃得出头,也就是我什么死的日子,我看穿完了,一世不想嫁人了……”

杜客人想不到这一问,引起她的感伤,便连忙不问下去,笑道:“你知道我今夜来为的什么?”

“叫我如何猜得出?”

“我有个朋友看见你的照片,要见见你,我想带你去给他们见见,只是我吹的牛皮,说你是顾公馆里的少奶奶,我同你搭上朋友。”

“不去,不去,等一会不要拆穿西洋镜,笃脸放到何处去?”

杜客人手一拍胸脯道:“决勿碍,决不会拆穿,我保险太平无事,因为我那二个朋友都是初出茅庐的嫩豆腐,在大学里读书,完全阿木林,不懂一只鸾!不懂上海情形。”

亭子间嫂嫂说:“管他嫩豆腐,老豆腐,懂不懂上海情形,我决不去,你杜先生明明来捉难人家,算什么呢?”

“哈……我决不是捉难你,实在我牛皮吹出去了,一时收不转来,阿可以请你帮帮忙,我情愿落你三个跪,拜你六拜。请你一定去一去,一刻工夫就来好了。”

“无论一刻工夫,二刻工夫,我抱定主意不去,你杜先生不要当我三岁小囡好欺吧,要我那哼,就那哼,你不但不来照顾我,反而给我当上,只要你心里说得落!一张嘴巴张得开!”

杜客人才心中发老急起来,搔头抓耳朵,皱眉哭脸的,再三说苦情,一定要她去一去。亭子间嫂嫂闲话铛铛响的说:“不去偏不去,你杜先生是来坍我台扎我台型,省省吧,做生意女人上海多得势,不是我一个,没有什么道理,无非要吃一口饭,肚饿真生活经,阿有家里可以过得身,还出来卖身体。说起来我心头又要恨,我们也不是爷娘养下来就注定卖身体的,像你杜先生为什么东拍小照,西拍小照,无非也是拍来换钱买饭吃,做银行,做买办,做杀老虎,还不是同你我一样为了生活,所以一拆穿,人人不值钱,你杜先生也用不到来坍我台,坍我台,也比喻坍你台一样的。”

杜客人一副哭相道:“秀珍,你的话,我极要听,我极佩服,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实实在在没有这一颗坏良心,正如你说的,坍了你的台,也就是坍我的台一样,我如有这坏良心,天火烧,我一个舌头烂脱根,我可以这样罚咒给你听,你还不相信?”

亭子间嫂嫂一看杜客人好像不是来作难她,也许有特别原因,想了想才说:“那末你为的什么呢?一定要我到场?这不是笑话吗?”“我告诉你,实在一无事情,不过我牛皮吹出去了,几个朋友赌下公道的,说是我既然同这位顾少奶奶——就是你极要好,大约总可以私下带她出来一同白相白相,跳跳舞,看看电影的,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我同你一道出来过,我马上牛皮大吹,我们常常一淘的,有什么稀奇,不相信赌一个公道,立刻二个钟头之内把她从公馆里带出来。这几个大学生以为我说说笑话,万难办到,便赌下十听茄力克香烟还有中人,如果我带不到,我拿出十听茄力克来。我一想这交易落得好做,你同我去坐一坐,马上出来,不是十听茄力克稳到手,现在要值一百多块钱,不是一眼眼东西,这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你不去,我不要受一个大损失?真的还坍了一个台。”

亭子间嫂嫂笑笑道:“难怪,你一定逼牢我去,你倒好进账,我到手点什么呢?你有这花样经,我更加不去,我又不是给你们赌公道的。”

杜客人四边一顾,看见没有人,便不问三七念一,一个双膝盖,“剥笃”一声跪在亭子间嫂嫂面前,说道:“你今夜不去,我也不站起来,一直跪到天亮。”

亭子间嫂嫂连忙伸着双手拖杜客人起来,笑道:“杜先生,你真辣手辣脚的,那能好跪在我面前呢,你不是折我寿命吗?罪过,罪过。”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一跪,你不肯去,现在到底阿答应我去,否则我再跪下来。”

大概任何事情,柔能克刚,绳子缚住一个强汉,一味软来,人家总要吃情,所以无往不利,这位杜客人就用这办法来同你牛皮糖式的缠七缠八的绕住你,亭子间嫂嫂又是个女人,心又怪会软,便一口答应杜客人可以一去,不过有个交换条件,便是十听茄力克香烟,她要分五听,杜客人但求她去,五听就五听,他说:“我有几句闲话告诉你,你到了那边,派头要做得特别大,话不宜多说,免露出马脚,只须笑嘻嘻的,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你跟着微微一鞠躬,我叫他啥先生,你也跟我叫啥先生,他们要问你姓什么,你说鄙姓顾;芳名叫什么,你说小名叫秀珍,住在什么地方,你说静安寺路静安别墅,丈夫做什么生意的,你说香港中央银行,这几句话预备预备,他们同你很客气,当然不至于这样盘问你,万一要问你,你就这样说,千万要记牢。”

“晓得哉。”

“那末你赶快换衣服,二个钟头快过完了。”

“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们一班人统在大东旅馆开了一个大房间,里面白相,没有别人,四个都是标准大学生。”

亭子间嫂嫂又发生问题了,说:“大东旅馆,我不去,因为茶房我有二个认得的,他们知道我的,有一个还到过此地来喊过我的。”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茶房又不知道我们的把戏,他以为我们是喊你的呢。”

她一想,关系倒没有关系,便倒起脸水,揩起面来,经过一番化妆,完全判若二人,漂亮极了,又换了一件银枪缎的旗袍,外加一件枣红披肩,一双银色高跟鞋,手上一只同旗袍一色的皮包,杜客人看见万分窝心,双双走出门口,因为很近,毋须叫车子,亭子间嫂嫂便一手挽着杜客人的臂腕,一路慢慢走去,俨如一对夫妻。到了大东,上楼站在房间门口,杜客人见她放了手,怕羞的站在老远,便说:“到了,到了,有什么怕难为情呢。”

这时房门果然开了,里面的人都跑出来张看,杜客人笑着连忙一把拖了她进去。他向房里人说:“顾少奶奶难得出来,外面很少交际,所以看见人多,交关怕难为情,好得这里四位都是老朋友,我来介绍介绍。”又向亭子间嫂嫂道:“这坐的一位叫苏广人,这站的一位叫田舍郎,这台子边头一位,叫陈荣庭,那坐在床沿的一位叫钱中廉。”亭子间嫂嫂这时候仪态大方的一一点头,盈盈一笑,跟着叫转来,她心上一个感觉,觉得这四个人都不像大学生,好像什么地方见过的,还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亭子间嫂嫂心上忽然兜上一个记忆,并且记得清清白白,一点不会错的,她只是衔恨切骨这位杜客人。原来这四个大学生,完全是杜客人嘴里鬼话三千,那里是大学生,还不是明明骗我来。她认得这位苏广人是开麻袋店的,从前有个姊妹淘租在他麻袋店楼上,她去看小姊妹,必经店堂间内上楼,而每次这位苏广人坐在账台上低着一个头写东西,看见一次,他总是坐在账台上写,姊妹淘叫他一声苏小开,他便仰起首来一笑,也不说话,这还不是他,烧做灰也认得的。这位田舍郎,我有一次生病,病得很厉害,朱先生请来一个陈郎中,一张面孔邪气像,也不知是不是他,不过一个姓陈,一个姓田,总之他一只笃脸,我无论如何见过的,决定他不是大学生。还有这位陈荣庭,模样儿倒像大学生,才是大学生的打扮,不过我差不多每天看见他,他定规是近处做生意的,有二次我见他在梁园吃夜饭,只是一个人,搁起脚喝大杯子五茄皮,当时我是跟一个客人到梁园吃饭,一眼看见他一人自得其乐的,怪乐惠,还捉梁园里面一个小姑娘寻开心,逼她唱曲子;我想这人真真想得穿的,朱先生说道:“想得穿的人,叫乐天派。”这人也是乐天派,后来我又在大东门口常常见他,同许多舞女模样的人一道嘻嘻哈哈走路,几次一见,便永远不会忘记,所以现在看见,马上记得就是他,决定无疑。那坐在床沿的钱中廉,这人面孔很是陌生,又黑又粗,一面孔拉拉胡子,一头都是乱发,像犯人一样,那里是大学生,离大学生推班十万八千里,看上去倒有四十七八岁了,还会是大学生吗?这四个人除了他没有见过,三个都见过,杜家里说是不懂一只乱的大学生,不懂上海情形的大学生,我上了他一个当,西洋镜拆穿,我没有面孔,不去说,本来我是做生意的女人,人人可以喊我出来的,只是杜家里吹出牛皮,说我是顾公馆里奶奶,他一只面孔没处放,才兜不转身哩。她这一长串的记忆起来,再看看他们面孔,愈看愈对,吃定呒啥话头。杜客人笑道:“秀珍,你平日很活泼的,今天为什么一声都不做声,一句闲话也不讲,这里全是老朋友,老同学,他们都是随随便便惯了的,你不要过于拘束吧。”

那个陈荣庭客人,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走过来授一枝给亭子间嫂嫂。眼睛眯紧一笑道:“密司顾,抽香烟。”

亭子间嫂嫂连忙站起来,婉谢着道:“谢谢陈先生,我素来不吸香烟的。”

旁边一个田舍郎插出来笑道:“我晓得密司顾不爱香烟,爱的雪茄烟,哈哈哈……”

这时候大家拍手哈哈大笑,亭子间嫂嫂面孔相当难看,窘得非常,杜客人看出山水,连忙说:“老田,这算什么,寻开心要看人寻的,这样你是捣我蛋,密司顾也难为情,人家天大情面请她过来,给你们寻开心,对人不起。”

亭子间嫂嫂一看这四个人派头特里特别,抱的吃豆腐性质,假使是当我顾少奶奶的话,决不至于这样无礼,初次见面,又不是旧交,像这位田先生说这种话阿贼腔勿贼腔,光起火来马上就走,但又一想,我的来是跟杜先生来的,只须杜先生正派待我,我没有话讲,他的朋友吃我豆腐,我可以间接向杜先生交涉,便哭笑不得的说:“杜先生,那能的,你这位贵朋友田先生,头一句说话,就同我打棚,我不是不会打棚的人,不要我说出一句闲话来,田先生站不住脚?”

这时大家又哈哈大笑,田先生果然吃瘪不做声,苏广人插出来手一伸笑道:“密司顾,我听得杜先生说你是一个伶牙俐齿,锦绣肚皮的人,讲出闲话来句句铛铛响,田先生既然有眼不识泰山,无礼开罪密司顾,你说:讲出一句话来,站不住脚,那末倒请密司顾讲讲看,让我们也可以洗耳恭听一番。”

钱中廉脚一跳,出来笑道:“鄙人附议!”

陈荣庭也把手一伸老高叫道:“兄弟也附议!”

田舍郎眯紧一双眼睛躲在边头嘻嘻,嘻嘻笑,他想:出门不利,已经吃了一记弹头,不高兴窜在前面了。杜客人出来笑道:“老苏,你不要老三老四,当然啰,密司顾自有这一点口才,你们这一批人都不在她眼下,你们要叫她说,不要穷心穷活,好好的讲,她一定高兴的,老田刚刚一开口就雪茄不雪茄,弄得阿难为情?”

陈荣庭出来说:“我来代老田赔一个罪,请密司顾原谅原谅,好得你杜先生同她极要好,这一点面子总有的。”

“你这家伙说话又嵌小铜钿,什么叫要好不要好,万一宣布出去,名誉攸关,不但对我不起,传到阿荣耳里又要同我吵煞,就是密司顾面前,忒对人家不起。好了,算了吧,你们这批朋友,都不是朋友,有意打棚,打棚本要看看人头的。”

亭子间嫂嫂一想,决定要回去,这回去不是讲不过他们失败,也不是见他们怕,只是不能发挥自己立场,因为杜客人再三吩咐的,话要少讲,免露马脚,这样的拘束,真是苦忒,如果他们明知我是生意上的,我老早放出颜色,把他们一个个弹到老远,现在为了顾少奶奶的严肃关系,有许多话不便讲,不如赶快一走了之。便站起来挽着披肩,对各位微微一点头笑道:“各位先生少陪,我先走一步。”

“不可以!不可以!”大家争着说。

“不可以也要走,因为我还有点小事体,请各位多多原谅吧。”

“门关起来,不放她出去!什么不过五分钟就走了。”

钱中廉连忙赶去双手挡住房门,陈荣庭索性拖住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苏广人把她手上披肩也抢了去,杜客人看见这副情形,心想你们不要当她向导社,太对人不起,便站起来正色道:“你们这副样子不成体统,肆无忌惮,人家要坐一会也不愿意的,这成何腔调!”

亭子间嫂嫂听见杜客人这样一说,仪态大方的笑道:“杜先生,这有什么关系,现在的大学生,大都是这一种腔调,好得我同杜先生时常见面,没有关系,现在的确我有一点事情,要先走一步,请杜先生谢谢这三位先生,原谅一下吧,不要把房门挡牢,我不能出去了。”

钱中廉手一伸的说:“要让你出去可以的。只要陈荣庭先生答应,我也答应,闲话一句。”

陈荣庭说:“我也答应的,只要苏广人先生把披肩还了她,我也没有一句闲话。”

苏广人格格的笑道:“你们两位半吊子,都推勒我一人身上,好,我就来做难人吧,密司顾,你要不要出去?”

亭子间嫂嫂笑蜜蜜的,心想这位麻袋店小开到底还有点旧交情,没有忘记从前我常常到他店堂间里去的情形,所以他肯放我一马,便说:“苏先生,我当然要出去。因为有点事情,这样我本想不来的,杜先生硬劲拖我来,情面难却,早晓得这样子,我万万不会来的。苏先生,请把披肩还了我吧。”

“还你可以的,有一个交换条件?”

“你说好了,我可以答应,当然答应。”

“杜先生说你会唱外国歌,你唱一只外国歌吧,你一唱不是大家都听见了,他们也放你走了。”

“真是笑煞仔肚皮哉,我那能会唱外国歌?杜先生幸而在这里,问问他,我几时说过的?”

杜客人出来说:“会唱外国歌,没有说过,会唱小曲我是说过的,密司顾,你唱只小曲吧,让他们听听心死了。我看见他们这一副腔调,只会摇头,算了,算了,下次孙子王八蛋再同他们一淘出来白相……”

亭子间嫂嫂呻吟一下道:“没有关系,唱小曲,唱只什么呢?各位欢喜听什么的?”

苏广人说:“唱只《四季相思》。”

陈荣庭插出来说:“我主张唱《五更调》,一更里来……”

田舍郎忽然打背后出来叫道:“还是唱《十八摸》吧。”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你们三人六主张,叫我唱那一只好。并且《十八摸》调,《四季相思》,我一只不会唱,还是我来唱一只《何日君再来》吧,各位以为好不好?”

“好!好!赞成,赞成!”

“不过我唱完之后,你们要放我出去的。”

“当然,闲话一句。”

于是亭子间嫂嫂怕羞的,面脸望着窗外,一句一句唱下去了,杜客人听她唱一句拍一记手;这四个客人个个嘻开了嘴扮鬼脸,一会工夫,歌已唱完,果然唱得非常悦耳动听,这四个客人倒很钦佩,都说将来可以收成唱片,好得声音尖脆像水晶喉咙,吐出的字眼个个又圆又润,使人听了有回味。当然只有放她出去了。

亭子间嫂嫂满面春风的披上披肩盈盈一笑,向各位微微一鞠躬道:“谢谢各位先生,有空请到舍下白相吧,我住在静安寺路,静安别墅,不过你们要来,请杜先生伴同而来,舍下地方狭小,不过请不到你们罢了。”

钱中廉说:“客气,客气,密司顾,你阿要我来吗?”

“怎么不要你来呢,不过我们家里有只狗,看见你先生这副样子,要咬你一口,哈哈……”

亭子间嫂嫂见已豆腐吃还,也不多说什么,便匆匆头一别溜了。杜客人送她一直到门口,忍不住笑道:“五听茄力克香烟,我明天一早送到你会乐里吧。”

“不送来是什么?”

“不送来是你养的,好吗?”

第二天一早,果然这位杜客人挟了五听茄力克香烟匆匆赶到会乐里来,他一上楼见亭子间门还关着,便砰砰篷篷一阵敲,亭子间嫂嫂不知什么事,这样早来敲门,便从被里一跳起来问道:“啥人,啥人?”

“是我,杜鳌。”

“喔,杜先生,你阿是送香烟来哉?”

“当然啰,昨夜同你说好的,我不送来,变做你养的,别的信用好失,这信用不可失。”

“我还没有起来,为什么你这样早,等一等,让我披衣裳来开门吧。”她把帐子拉拉满,便披衣而起,钮子不及钮,拖了一双鞋,把房门开来,杜客人一进房来把香烟台上一放,笑嘻嘻的说:“我说定的,你昨夜只须到一到,马上就可以出来,是不是公道我们赢了,故所以凡百事情,起初怕难为情,既经挺身而出,也不过如此,下次如有特别外快,我再来约你吧。”

亭子间嫂嫂一笑说:“有一句话,我问你,你这四个朋友,到底是不是大学生?我想:大学生的客人,我不是没有接过,说他们门槛精足精,总还有点阿木林色彩,现在你这四个家伙真是门槛实精,好像不是大学生,这四个之中,三个我都见过的,你还要骗我什么的。”

“你见过的?”

“自然啰,而且我还可以回头你报文,一个是不是麻袋店里的小开?一个是不是做郎中的?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他吃什么饭,总之常常路上看见,只有一个拉拉胡子的小红头阿三,没有见过。”

“真是笑煞人,你不要眼花,看错人?”杜客人心想:说得一点不错呀,完全对的,她如何也认得的,难怪苏广人,田舍郎,陈荣庭背后都说这位顾少奶奶,市面上常常看见,想必是位交际之花,而意想不到会是生意上的。苏广人说:从前他们店堂楼上有一个姊妹淘的小姊妹,面孔同她一式一样。田舍郎说:他曾诊过一个生意上的女人,面孔同她邪气像。陈荣庭说:有一次在梁园里喝老酒,见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这女人的一只面孔,同她真可称姊妹淘,而穿的那双银色皮鞋,也是一式一样,我初以为就是她,后来看看有点二样,吃不准。杜客人心里非常明白,口头上拼命推托。说是顾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白天在公馆里要做家务事,她是个大家庭,只有晚上大家睡静了,才可以私底下溜出来,我到她家里去约她,不是堂而皇之的,走到她住的房间窗下,吹三下哨子,她便知道是我来约她了。他们才说:天下同样面孔的人到底是有的,这件事便糊里糊涂过去了。杜客人听亭子间嫂嫂这样说来,才知道他们真见过的,原来就是她,真是笑话,幸而没有拆穿,他说:“你一定眼睛看错人,如果你认得他们,他们会不说也认得你的吗?”

亭子间嫂嫂心想事也过了,便算了吧。见杜客人身上夹大衣一脱,撩开帐子要向床上困下去,她连忙奔过去拖住他轻轻的笑道:“不可以的,床上还有客人没有起来呢。”

杜客人一跳,连忙离开了床,轻轻问道:“床上有客人?为什么不早一些说。”

亭子间嫂嫂掩了一张嘴,忍住笑:“不要做声,客人还没有醒,杜先生,阿可以同你商量,请你等一等再来。”

“没有关系,真奇怪的,昨夜你回来已经老晏,还出去接过客人的么?”

“他是老客人,自己上门来的,杜先生听说他也认得你的,不过叫我不要告诉你,他很怕难为情。”

杜客人心想,他认得我的,而且叫她不要告诉我,这倒是桩滑稽的事,我非问个仔细不可,便一张嘴巴凑到她耳朵边,轻轻问道:“我猜着了,阿是昨夜四个大学生中的一个?”

亭子间嫂嫂笑笑,摇摇头。杜客人盯紧道:“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告诉我,我要揭开他被头!”

“动也勿能够动,你规矩懂哇?快快出去!快快出去!请你等一等再来吧。杜先生,照规矩你刚刚敲门,我房间里有客人,就应该不开你进来的,因为你是送香烟来,既然说了二声,白相了一会也就可以走了,什么牛皮糖式的尽讲过去,你眼界生哇?”亭子间嫂嫂半真半假的这样说:“杜先生,谢谢你,不同你打棚,规规矩矩我们生意上没有同时接二个客人的,你这门槛懂哇?请你出去吧!”

杜客人给她这样一阵揶揄,无疑的是下逐客令了,他心想:堂子里女人真是一无情义的,接了这个,忘了那个,一气之下,忍耐不住了,面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亭子间嫂嫂眼睛何等厉害,一看出杜客人苗头不对,便一阵笑嘻嘻的说:“杜先生,我当你是自家人看待,所以说话很老老实实的,没有一句敷衍你的,你不要误会我意思吧。”

杜客人心中不乐意的,披上大衣,也不做声,只是低了头走了出来,亭子间嫂嫂跟在后面送他到楼梯口说:“杜先生,你阿是心里不快活?告诉你吧,这是我们吃这碗生意饭的可怜,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你困在床上,别个客人进来我也是照样不放他进来的,你应该要体谅我一点,杜先生你是一向照顾我的,当然不会给我左右为难啰。”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杜客人回头朝她一看,心里倒一软,便说:“我明白,我一点不光火,你回进去吧。”

“不,我送你到下面门口。”

“这又何必,好,好,你回进去,回进去。”

“你等一会还来不来?”

“好的,我有空就来。”

杜客人走下扶梯,走到门口,亭子间嫂嫂还跟在后面,伸出一手同他握了握说:“你等一会一定要来,你来了再告诉你床上客人到底是啥人,我不骗你。这客人你认得的。”

“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决不吃醋。”

“真的不吃醋,我就告诉你,原来就是昨夜四位当中的一位陈荣庭先生,你才知道了。”

床上的客人原来就是陈荣庭先生,使杜客人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脚一跳,哈哈一笑道:“你不要骗我?”

“自然不骗你。”

“昨夜他们四个人分散后,荣庭一人独溜来的?”

亭子间嫂嫂点点头笑嘻嘻的道:“他再三叫我不要告诉你,我以为你是我知心客人,并且他又是你朋友,我接了他的夜厢,瞒住你,过一天穿绷,不是我很对你不起,不过几个客人一齐来白相,分散后,一人独溜来的很多,照规矩都不能告诉他们朋友淘的,免得他们中间闹意见。你杜先生素来是忠厚朋友,当然不会心里难过,好,你去吧,等一会再请过来白相。”她说了这二句要紧管她上楼去了。杜客人一想,这件事倒奇怪的,如此说法,牛皮已经吹穿绷了。

原来这位陈荣庭如何会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过夜的呢,说来很是滑稽,昨夜大东旅馆里的一幕,荣庭已经拔出苗头,认为这位顾少奶奶冒充的,定规是杜鳌的噱头,因为杜鳌素来死猫活贼,背后的枪花独大,偷天换日的本领又多,装得很像,他不要那里咸肉庄上拖一个来,二人私讲通,算是顾少奶奶,骗我们十听茄力克,因为许多地方看出她不像公馆里的少奶奶,也不会叫她唱歌,马上就唱,杜鳌神气活现拿我们埋怨一顿,这位少奶奶并不如何板面孔,种种疑点看出她决不是人家人,所以一待她出门,荣庭也就夹屁股告辞出来,盯梢在顾少奶奶后面,看她是不是向静安寺路走去,岂知她打大马路,忽然弯进贵州路,由贵州路又弯到二马路,由二马路又弯到云南路,荣庭心中已经吃准她是长三里面的,心想再不抢前一步,忽然她一进门口,倒不好意思跟进去,便抢前一步,走在她面前,回头一笑叫道:“咦,密司顾,你到静安别墅的,为什么走到这里来了?”

亭子间嫂嫂心中一跳,面孔一红,很窘的说:“陈先生,我在这里买点东西,再回转去。陈先生,你到那里?”

“你买东西?”

“是的,小花园的鞋子很好,我想定一双皮鞋。”

荣庭一想,啊哟,她不要真的定皮鞋,不过这许多鞋子店都走过了,不见她进去,再过去快到四马路了,便说:“密司顾,鞋子店你走过了呀。”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会乐里,要想进去又不好意思进去,犹豫了一会,心想这件事横竖要穿绷的,也不去顾杜先生的面子了,索性向这位陈先生说说明白吧,便怕羞的笑道:“陈先生,老实告诉你,我的屋就住在这会乐里×号,请陈先生到我家里来白相吧,来来来,跟我进来。”

荣庭心里一喜道:“你家里还有什么别人?”

“只有我一人,陈先生,你大胆放心进来吧,看你很漂亮的一个小白脸,我既然喊得你进来,你只须跟我进来啰,我不会吃你下肚的。”

荣庭心里一想,这壳子十分之九是只淌白了,而且还不是咸肉,横字打头,进去一趟再讲,便四边一看,低了一头匆匆跟了进去。

亭子间嫂嫂打前,荣庭跟在后面,上了楼,进了亭子间,他四边一看一笑:“密司顾,你一常住在这里的?”

“对格,陈先生,我从前跟你什么地方见过的,面孔很相熟,却是一时记不起了,阿是你同杜先生好朋友?”

“我同杜先生也是拍小照认得的,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说起关系,不过一个极普通的客了,他同我也不过拍拍小照相熟的,这个人好虽蛮好,只是挖儿太大了,今夜的事,说起来够滑稽的,我不好意思讲,你陈先生想来也自会明白。当时我真不高兴去,他硬劲拖我去,说你们是四个大学生,什么赌下一个公道,十听茄力克香烟,叫我冒充顾公馆里的少奶奶,我一想: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如何去冒充一个少奶奶呢,说下去真笑煞仔肚皮……”她一阵格格的笑,把身上衣裳一件一件换了。荣庭哈哈笑道:“操伊拉,这档麻子倒调皮的!我们上了他一个当,好,明天同他办交涉。后来你如何又会去的?”

“你不要心急,我抱定宗旨是不去的,他忽然双膝‘剥笃’一声跪在我面前,我才硬不起心肠了,并且还说:不答应去,要一直跪到天亮。陈先生,你想:我心一软,只得答应他,他又吩咐我许多话,又还分五听香烟许我,说你们是大学生不懂上海情形,这不过是骗骗我去的罢了,那里知道,我一到,你们四个之中三个我都面熟陌生的,真真笑煞人……杜先生也忒一厢情愿,这种事那能不要穿绷呢?”

“哈哈哈,原来他有这一套把戏,噱哉,噱哉,明天我去告诉他嫂嫂阿荣,给他吃一顿排头,十听香烟,重新叫他呕出来。”

“陈先生,那末给我中间人为难了。”

“不会的,我不说明白你告诉的,只说我打听出来的与你无涉,密司顾,你的男人呢?”

亭子间嫂嫂一个媚笑:“我有男人倒好哉,我不会这样飘泊无依了,陈先生,你总明白了吧?”

荣庭心中有点黯然神伤,觉得这样一个极漂亮的女子,会干下神女生涯,这是天不公平,这是社会害了她,便由椅子上又坐到床沿上去说:“你同杜先生有过肉体关系没有?”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道:“没有过,所以我说同他是个极平常的朋友,我明知他嫂嫂很泼辣的,他也不敢这里住夜,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在这里住夜,我从来不曾打留他,陈先生,你同我虽然初次相逢,摸不到我脾气,不过你来过几次以后,就晓得我的性格,我虽身为生意上人,但是同一般开门口的不同,我素来不欢喜拉客人住夜,要客人自愿,客人自愿,他的心便中意我的,那末我就接他夜厢。一个男子出来白相,或者一个女子出来白相男人,都只不过白相一颗心,心一相投,什么人品好不好,什么金钱不金钱,都是次要,陈先生,你以为我的话对吗?”

陈荣庭一想:这个生意上的女人,几句闲话说得很透彻,我非常赞成,便很喜欢的问道:“请问你芳名叫什么的?”

“我叫什么,杜先生没有告诉你过吗?”

“他只说你是顾公馆里少奶奶,没有提起名字。”

亭子间嫂嫂低了一个头一笑道:“真笑煞人,杜先生硬劲说我顾公馆少奶奶,那里有资格配得上呢,想你陈先生也不会相信,我名字邪气难听,不告诉你,免得你知道了,又像杜先生那样在外面招摇,吹牛,害我掉脸。”

陈荣庭心里好笑,这明明是撒娇,你撒娇我偏盯紧问,便一声哈哈笑道:“你看错了人,我阿会像杜先生那样骗朋友们香烟吃,告诉我也好,不告诉我也好,我会去问杜先生,还要向杜先生办交涉。”

亭子间嫂嫂连忙说:“告诉你好了,你千万别同杜先生办交涉,因为他是个好人,骗香烟吃,这是他的挖儿大,我们先该佩服他是个有计谋的人哩。陈先生,我叫顾秀珍,清秀之秀,珍珠的珍。”

“啊呀,丽都跳舞厅里也有个舞女叫顾秀珍,完全同名同姓,我同她很相熟。”

“陈先生,你做什么生意的,晚上常常看你在路上走来走去,你到底是不是大学生?”

陈荣庭笑道:“我起先问你名字,你不肯告诉我,你现在问我,我也卖一点关子。”

“喔唷,扳本倒不好快,一个人气量要放大些,勿关,勿关,你一定告诉我。”

“我告诉你,气量就算大了吗?好,我就告诉你吧,我是报馆里编跳舞新闻的,报上名字叫北宫枪,我看不过啥人,就在报上请他吃一枪,所以署名里面有一个‘枪’字,全上海舞场里舞女我都相熟,我都回报得出她们时辰八字,住在什么地方,父母几人。我不是大学生,只读到高中便跑出学校门去投身拍电影,拍电影生活太苦,我吃不消,还是出来编报,编编报夜夜跳舞,跳得袜子前面卖老姜,后面卖鸭蛋,报馆老板看我跳舞一等一,就请我专门编跳舞新闻,倒蛮有滋味。顾秀珍,你将来要做舞女,只须关照我一声,你要那一家舞厅,我都可以排位子不吹牛皮!”

“喔,原来陈先生也是一位吃报馆饭的,我有好几个客人也是吃报馆饭的,然而都是坏坯子,没有情义的。”

“什么,你骂我?”

“不是骂你,我同你陈先生初次会面,如何可以骂你呢,只是我有一个客人姓汤,名字叫南阁,也是吃报馆饭的,我待他好到比自己嫡亲阿哥还好上念四分,一心我本要跟他,不知他忽然会断了,一步也不来,还写封假仁假义的信来,说不能跟我结婚,当时我气得哭昏了,恨不得马上去寻死,不是隔壁朱先生拖了我,现在恐怕也不能同你陈先生看见了,所以一提起吃报馆饭的客人,我便一阵心寒,总而言之闲话一句,这种人多没有情义的,好像当我们生意上的人不是人,即使不是人,他也在我这里白相好一向日子,为什么又当我是人呢?”

荣庭马上说道:“这不能一概而论,吃报馆饭的人有坏有不坏,你说的汤先生,我也跟他相熟,这人极好,他不同你结婚,原因我是明白的,他的老头子反对,他的老姆妈也反对,汤先生当时,因为不能达到目的,几乎吞安眠药片自杀,这件事我现在代他解释明白,汤先生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现在骂他恰恰相反一转,这样说来吃报馆饭的没有坏人,全是好人,你密司顾不懂得其中曲折罢了。”

“陈先生,真有这件事吗?”

“当然,汤先生的事情,我完全一肚皮,怎么不知道,只是我不明白,原来他就是跟你闹的恋爱,你现在恨汤先生,请你不要恨了吧,你有没有口信给他,我可以代你带去,我同他天天碰头的。”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道:“好,你请他来白相吧,你告诉他,我决不恨他,婚姻的事我知道,各人有缘份的,不是勉强的,我们不能结婚,做个朋友总可以的,你告诉他我们就做个朋友吧,那里有谈不到婚姻,便连朋友交情也断了。”

“一定怕难为情来。”

“他现在身体好不好?我想起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前,我这个人真有点发痴,他既然不要我,我还在那里痴心梦想着他来。”

“你刚刚说不是恨他?”

“对的,恨管恨,欢喜还是欢喜,一颗心颠颠倒倒,不知如何是好,自从他不来之后,我一连十多天没有出门,一个人好像死的一样,一点没有做人趣味了,陈先生,人家都说我是个《红楼梦》上的林黛玉,多愁善病,我自己也弄不懂。”

荣庭听亭子间嫂嫂一路说来,觉得这女人感情很丰富,爱慕之心油然而生,颇有意思今夜住在这里,只不好意思开口,袋里掏出一枝香烟来抽着。亭子间嫂嫂一看那只台钟,已经十二点也敲过了,有点倦意,便说:“陈先生,你还不回去困觉吗?时候不早哉。”

荣庭搔搔头皮说:“回去的路很远。”

亭子间嫂嫂忍住笑道:“我明白了。既然不回去,就住在这里吧,横竖夜深了,也没有客人来的。”

“如果有客人来?”

“我会回头他。这不管你的事,你早点上床困。”

荣庭心中一欢喜,连忙脱衣服,脱皮鞋,脱袜子,一骨碌朝里一钻,亭子间嫂嫂,也就把衣服脱脱完,只留一条衬裤,一件衬衫,二个人窝在被头里,开心得来。荣庭笑道:“我今夜真意想不到之效力,会同顾少奶奶困在一只床上,杜先生反而没有一亲芳泽权利,这是我陈荣庭的艳福无穷,天生的呒啥说头,哈哈。”

“你不要开心,规矩懂吗?夜厢钱你阿曾交出来?”

荣庭心想:我来这里住夜,夜厢钱当然要出的,这是毋庸说得,便道:“秀珍,你们收客人夜厢钱,阿有规矩的?我照规矩付,大家不吃亏,好不好?你也不要敲竹杠,狮子大开口,我们第一次陌生,第二次便是熟客人了。”

亭子间嫂嫂蜜蜜一笑,伸出一个拳头在荣庭背上捶了一拳说:“陈先生,什么叫敲竹杠?什么叫狮子大开口?我老实告诉你的,我的脾气素来随随便便的,客人多付些就多付些,少付些就少付些,你拿得出,我受得落,从来不曾同客人为了夜厢钱多少争过口角,我又没本家的,我是一个人,自由身体,自己做做,那里有一定规矩,有了规矩反不可以做生意了,不过分别有是有的,看见洋盘客人,身边一摸之后,果然是有血的,明知他只一回头生意,下次不会再来的,我看见这种丹阳家伙,老实不客气也就要敲一记,那末三四十只老洋,我也看手段做去看,做得落便好,做不落,情愿送他出门,真是眼睛生得亮呢,要看人打发的,人家说不读书不识字,没有关系,不识人才没有饭吃,我们生意上的人,更加要识人,一丝一毫推班不起,真是做人做到我们的人顶顶难做了,而且学也学不像,有许多本领,可以拜先生,这做人的难,连我们也无处拜的。”

荣庭马上驳道:“一个夜厢要三四十块钱,跑公司的有这种价钿吗?”

亭子间嫂嫂笑道:“本来没有的,这就叫你说的敲竹杠,狮子大开口啰,我故意说给你听听,这不过是对丹阳客人的手段,因为你不敲他,下次也不会来,你敲他一记,也只不过下次不来,一样与其不来,落得敲呀,好得他不愿意出,也没有用,已经跑进我的门,给我弄得昏头七冲了。”

荣庭笑道:“我现在不但进了你的门,还同你躺在一张床上,你一定要敲一记,有没有这条心?你说,你说。”

“没有这条心,我同你陈先生可说头碰头,脚碰脚的自己人称呼了,根本谈不到敲一记,夜厢你付与不付,都没有关系,我们的交情长哩,我刚刚问你夜厢阿曾付出没有,原是同你打打棚,说说笑的,你别放在心上吧。我们快点困了,明天你还要到报馆。”她说完了这二句,便伸出一只藕样的臂膊来搭在荣庭胸门前,还有一只手臂早枕在荣庭头颈下,眼睛闭拢,假装困着了。

荣庭却闻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幽香,香得入骨,一只手真痒煞,最也不肯停一停的,东一摸西一摸,摸到那个东西,细嫩如玉,温柔如脂,说不尽的快感,比自己的夫人好到万倍,天下的事真是意想不到的,愈是好的女子,越是做这一票生意的多,真是天生的派着给男子做白相东西。想到这里,忽然伸出两只手臂来把她一阵紧紧的一抱。

亭子间嫂嫂眼睛忽然张开说:“你做什么?”

荣庭哈哈一笑,又是一阵骨头酥烊的说:“秀珍,你这个人真像外国人攀谈,说做好来西,样样生得好来西,我摸到地方没有一块不好来西,你恐怕是天女下凡,不是天女下凡,便是天女化身,我知道凡间没有像你这样好来西的。”

亭子间嫂嫂本来有点睡着样子,听这陈客人一阵叽哩咕噜的在耳根头讲不完的讲,又伸着二只手在她身上乱摸,肉痒是肉痒得来,因为困着了又给他弄醒,忽然听见一句“你是天女化身”,便笑道:“陈先生,省省吧,你不要烂灌迷汤了,说我天女化身,阿自说自话,天上有女人的吗?”

“天上如何没有女人呢?人家说天女下凡,这句话那里来的,有了这句话,当然有这件事。”

“我不相信。天上只有老爷,人家说:天老爷,天老爷,没有听见说天女天女,即使有,我们这种人也不配称得上天女二个字,你陈先生一张嘴巴那哼这样会说的。”

荣庭笑蜜蜜的道:“因为你生得好。我没有这句适当的话来比方你,只有天女二字才称配,实在天女怎么样的好,怎么样的漂亮,我也没有见过,想来天女当然不凡,不好她怎么会到天上去,你不要误会,我灌你半句迷汤是孙子。”

亭子间嫂嫂格格一阵笑:“我就算天女,你这样漂亮一个小白脸算什么呢?我来想想看,有了上联,自然有下联,我来想个下联。”她眼睛望着帐顶,一阵想着,果然给她想出来,说道:“我说你是个天上的童男,像不像?”

“那末你是个玉女,有了童男,才有玉女,我们是一对天生璧人,天女二字应当派司,只可惜我们二人都不免自称自赞,我是童男,真也不是童子身体,家主婆讨了好多年了,儿子女儿虽然没有,去年我女人小产,养下一只小老虫,一看倒是个男孩子,真可惜,今年肚内已经有喜,还没有养下来。秀珍,你也自然不能算是玉女,我们真是开心过了分,胡乱三千扯一阵,哈哈哈哈……”荣庭又把她用力紧紧一抱,亭子间嫂嫂说:“你不要这样像发神经病的发了,你这样欢喜我,索性把我吞下肚吧。”

“把你吞下肚,不是没有一个顾秀珍了吗?”

“怎么会没有呢,我在你肚里做市面,你到东,我也跟你到东,你到报馆,我也跟你到报馆,只有你一人知道,别人看不见,如果要我出来,只须一吐我就跑出来了。这样我们二人才永远不分离了。”

荣庭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说:“你在这里说仙话,我肚皮也笑痛哉。好了,好了,你这家伙,把我当三岁小囡。”

“陈先生,我问你,今夜不回去,你夫人会不会吵的?”

“泰山,笃定泰山,我女人有了麻将叉,一切死人不管,她夜夜叉麻将叉通宵的,我不管她,她也不管我,我们夫妻素来是大英法兰西,大家不来去的。”

“不来去,晚上还困一张床吗?”

“一张床管一张床,不过我们形式上各人自由,我几夜不回去,她也知道我报馆事情忙,舞场事体忙,从来不问我一句,我也不去问她为什么几夜不转来,明知她死喜欢叉麻将,大家不管的,我到这里住十夜,住一百夜,她也不知道,我枪花一掉,她也不在心上了。”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白笑道:“可见你们男子都是无良的,待自己夫人这样坏,在外面寻花问柳,弄女人,在自己夫人面前烂掉枪花,阿说得过去哇?所以我说汤先生不好,你出来帮他,你们男人都是一只袜统里货色!”

荣庭连忙说:“算了,算了,我处处地方称赞你好来西,你只说我不是好人,起来,起来,让我回去。”其实他这时候要紧小便,趁下床当口,说是回去。看亭子间嫂嫂阿会拖他,便面孔一板,嘴里“操伊拉,操伊拉”一阵吱哩咕噜,从被里一坐起来,把被头一揭,忽然看见亭子间嫂嫂半爿雪白的肚皮,真是肉彩动人,他有心再想揭下去,忽然她翻了一个身,只看见一个屁股,荣庭心想,你阿是屁股向了我,这明明不会拖我了,也不去说它,一人下了床,把衣服穿穿好,上了马桶,啊哟,亭子间嫂嫂还不叫他,这倒没有落场势,弄得不尴不尬了,他走到床前一看,只见她眼睛闭拢,装着不看见,荣庭一想,这是假困着的,便把她鼻子握了一把说道:“喂!我去哉!”

亭子间嫂嫂才张开眼睛一看,说:“你做什么?”

“我要回去。”

“这么夜深了还回去?”

“因为你只是说我不好不好,我心里气闷,一个人出来白相,原是白相个开心,现在反而不开心,同你讲讲话总是假痴假呆的,本来像我们这种起码客人,你们自然不欢迎,所以我想想,还是回去,不过人虽起码,倒还漂亮,身体没有碰,夜厢照算,你开口好了,要我几块钱。”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一声冷笑道:“真真天晓得,我阿曾什么地方待亏你,你这样自说自话的一人穿穿衣要去哉,去哉,我也莫明其妙呀,今夜你如果不照顾的,不肯帮我忙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们男子有钱本来何处不好白相,上海女人真是多得邪邪气气,只有我们女人求一个男人才困难,又要他的钱,又要他看得中看不中。闲话少说,不过陈先生,你一定要走,我不来拖你,当真我没有下贱到这地步,不是马路上野鸡,只须你自己良心上忖忖看,我顾秀珍是不是一个打落客人的人,并且你问我夜厢不夜厢,我总是说不要你的,付与不付,都没有关系,我们以后日子长,想不到你现在拿夜厢几块钱来问我, ,还叫我拿什么闲话同你说,这还不是象牙筷上攀雀丝吗?好,走不走随你便,只须你良心上好交代……”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好像要掉下泪水来,荣庭看得心里难过,他原是试试她的,不料弄假成真,便不说什么,只是一人坐在椅子上,也不走,也不上床,亭子间嫂嫂看了他一会,又好笑又好气,便也下了床,上了一回马桶,一边撒尿一边笑道:“陈先生,我看你这人还有五分孩子气,真是无缘无故的同我做对头,算了吧,算我不好,我总怠慢了你,你开不开心,请看我一张薄脸吧,快快上床,明天你不是一早上报馆的吗?”她撒好尿,洗了洗手,走到他面前,替他解钮子,荣庭才轻轻的道:“我不过同你打打棚的,你会认真。”

亭子间嫂嫂一笑:“我不好,我不好,请陈先生上床吧。”

当然不用说得,这位陈客人笑嘻嘻钻进被里去了。

大致男女由别气而后的谅解,比没有别气前来得更和好,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荣庭待亭子间嫂嫂更恩爱备至,亭子间嫂嫂待这位陈客人也更加来得讨好,自然她的手段很高明的。

她知道吃报馆饭的人都不大好弄,一个坏坯子的印象很深,譬如她要灌他迷汤,并不是一门头前进,她会打侧面,打反面,她在被里看见荣庭一件衬衫很是脏的,至少有一星期没有洗了,笑了笑说道:“陈先生,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市面上做事,各方面都要去奔投,辛苦真是辛苦,有许多地方便马马虎虎,将就将就,不十二分考究了,那末有待乎妻子去替丈夫安排,比如衣服什么地方扯碎了,替丈夫拿去织补,脏了替丈夫拿去洗,衬里短衫裤,袜子,至多三四天也要替换了,妻子也要早早预备好替丈夫放在床前,让他起来看见了,就记着赶快换一身,然而像这样好的妻子现在究竟几个呢,可是实在很少,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看陈先生的夫人,也是一撒烂污妻子,什么听你说一日到夜,一夜到天亮,只管叉麻将,叫我做女人的也决决这长时间坐不落,因为只管自己享乐,把丈夫寻来血汗金钱,拿去做输赢,天天浸在中风白板里面,那里还有功夫来安排丈夫的事,所以看陈先生这一件衬衫脏是脏得来,至少有十天八天没有洗了,我这里可惜没有男子衬衫,不然你在我这里替换一件,我替你洗一洗,只不过三分钟时间就够了。”这个反迷汤,人人要吃进的。

荣庭便把自己衬衫翻开来看看,果然像锅底一样,很难为情的笑道:“真奇怪,我记得还只换得三天,总而言之,上海煤灰太重,一来就脏了。”

“你的夫人既然没有功夫安排你,你阿高兴把替换衣服统统搬到我这里来,你隔三天来换一次,总归我来替你洗,替你去烫,不要你一个钱。”

“ ,说不过去,说不过去。”

“有什么关系呢,我白天横竖没有事,不过洗得没有你的夫人那样白罢了。不要说你,就是有一般客人到我这里来,什么看见他们脱开来袜子破了,钮扣脱了,不等他们吩咐,我自会暗底下替他们缝缝好,补补好,闲话也不说一声,有的客人还不知道是我补的哩。陈先生,你这人太好,只是夫人讨坏了,讨了一个麻雀鬼进来,譬如说:你不要误会,像讨了我我不知怎么样安排你得头头是道,从头到脚为止,一个自己丈夫把他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完全是妻子的责任,走出去,丈夫有体面,也就是妻子的有体面,丈夫心中自然快乐,在外面办事,精神也自会好了,精神一好,百事不怕烦恼,钱就可以多寻,一个家庭日见兴旺,像你陈先生吃报馆饭的,更是一个脑子卖钱,所以妻子更加要待你好,我的话,你以为对不对?”

荣庭笑道:“蛮对,蛮对,书上说这就是个模范妻子,譬如我们这里谈谈,你能不能嫁给我?”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说:“省省吧,你又像汤先生一样了,叫我嫁给你,真的答应嫁给你,又吓得不敢来了。……吃报馆饭的,我无论如何要说他是坏坯子。”

后来他们二人七讲八讲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夜风流,也不在话下,亭子间嫂嫂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回来,天刚只一点东方发白,她下床上了一回马桶,重新钻进被窝,一看这位陈客人睡得像一块烂污泥一样,摊手摊脚的,又像块将欲烊开来的净糖,把手拨一拨,动一动,假使放他到泥地土,也只当躺在床上,眼睛闭得紧一张嘴巴一歪过去的,头发也睡得像鸡窝一样,看看也真可怕,亭子间嫂嫂心里想:看看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嘴上说得神气活现,老三老四的,一动得真家伙,我还没有觉得,他已经吃不住了,一交跌下来,就躺着一动都不动,喊他也不做声,我以为他不要吃不住人脱了去,连忙嘴巴凑嘴巴接一回气,才看见他一点微微的动一动,我才放心,可见现在的小伙子,不中用的多,越是漂亮,面孔雪白,越不中用,倒是几个小黑炭,可以同我一敌,人倒要不壮不瘦的,如果一个长大块头,卖相好来西,实骨子也不中用,比这位陈先生越发饭桶,我接过不少不少客人之中,要求一个功夫全备的,实在难得碰见,朱先生说过:中国都是病夫,这句话有点道理,我可以证实中国一百个之中有九十九个是病夫,只有一个不是病夫,陈先生没有经过我身体,不知道他是病夫,一经过之后,无疑的决定他是病夫了。她想到这里,也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想东想西,隔了一会,房门口“蓬蓬”有人敲门,她连忙起来,开进来是杜先生送赌公道的香烟来,这一番情形,前面已经叙过,且说亭子间嫂嫂送杜客人出门后,一人回到楼上,便把桌上五听香烟拆开一听吸了一枝,重又脱去衣服上床陪陈客人窝一歇热被头,可是这位陈客人身体过于疲倦,早晨正是一刻千金,再也不愿意起床,亭子间嫂嫂看看时候不早,把他叫醒,忽然又睡着,后来她起了床,脸也洗过,点心也下肚,陈客人还是没有起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半天高,钟也敲过了十点半,她要想出去买点东西也不可能,火气不知那里来的,她把他尽管一阵推的道:“陈先生,陈先生,你到底阿要起来的,为什么这样好困,你到底阿要上报馆的?我问你生意要不要做了?”

荣庭打开迷迷糊糊眼睛道:“请你不要讨厌,我好好的要困一会,吵什么的?”便又翻了一个身,面孔朝了里床了。

“你阿是今天不上报馆?”

“你懂个屁,报馆夜里事体,我是向来白天困觉,夜里做市面,我不但这里困晏朝,自己屋里也困晏朝,起来起码要一点钟你懂不懂?”

“要死快哉,困到一点钟,这不是你屋里呢!”

“不要骂人,我难得的,昨夜我精神都出光,人更加疲倦,今天非困到三四点钟不可啊。”

亭子间嫂嫂嘴巴一翘,把帐子一放,坐到窗口椅子上发呆,嘴里念道:“倒是碰得着的。”

亭子间嫂嫂朝椅子上一坐,也拿他无办法,又不能够硬劲拖他起来,便说:“好,好,你困吧,你困吧,我出去买小菜哉,再不买,小菜摊也要收场了,陈先生,你索性在这里吃了中饭回去吧。”

荣庭含糊答道:“好格,好格。”

“你欢喜吃点什么小菜,我买来烧给你吃。”

“何必客气,我随便什么都吃。”

“规规矩矩问你,你说一句啰。”

“买点肉,做狮子头菜心底,如果有青鱼,买一条青鱼,炒炒头尾,旁的不用了,钱我上装袋里有,你拿一张黄鱼头去吧。”

“到这里吃饭,还要你拿钱买小菜吗?你倒开口得出,好,我去买哉,房门我锁上的,你一人尽管安逸的困吧。晏歇会。”亭子间嫂嫂顺手把门带上,拎了一只篮上小菜场去了。

她从小菜场回来,一共买去了五块多,肉是一块钱,鱼是二块半钱,还有青菜,金针菜,粉皮,豆芽,她挽了一篮菜,走过我房门口,一个头一伸进来笑道:“朱先生,你今天不要上馆子吃中饭,到我家里吃了吧,我烧二样好小菜请你。”

其实他们的事,我隔壁房统统听得,故意问道:“做什么?”

“因为有一位客人在我家里吃中饭,他是吃报馆饭的,等一会介绍给你,好不好?”

我笑了一笑,点一下头,她一个头又伸出去了。

亭子间嫂嫂,烧几样小菜,手脚又快,又烧得入味,那块肉我刚刚看见还是整块头的,那条青鱼还在面盆水里活着,不一会功夫统统烧好盛在桌上来了。她先向这位陈荣庭客人说明白,要介绍一位朱先生给他认识,以后大家可以做个朋友,荣庭脚一跳笑道:“不可以,不可以,阿难为情呢?我在这里住夜。”

“包你没有关系,这位朱先生一个人邪气好。”亭子间嫂嫂边说边做手势:“他也是同你一样,一个动笔头的人,你是吃报馆饭,他是吃书局饭,岂不是都是同志?”

陈客人大约是答应了,亭子间嫂嫂才手指弹弹板壁,叫我过去,我走过去一看,这位陈荣庭客人果然生得很漂亮,一个英俊青年,亭子间嫂嫂从中一阵介绍,双方便坐下来喝老酒,荣庭笑道:“兄弟自觉太荒唐,朱先生,以后要请多多指教,不过兄弟自担任舞刊编辑以后,所接近的都是一批壳子……”

我忙问:“什么叫壳子?”

“哈哈哈,壳子就是女人,兄弟讲话素来乱扯一十七,要请原谅,因为接近一批壳子之故,所以天天混在女人堆里,环境如此,也无可奈何。”

我笑道:“足下艳福不浅,过的是粉红色生活,不像我一个独身汉,夜夜困的冷被头,听隔壁戏,这日子实在难过,太觉苦乐不均。昨夜你同顾秀珍二人,讲了一个大半夜,我句句听到,后来……”

亭子间嫂嫂穿出来笑道:“喝酒管喝酒,又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朱先生近来也变做贼腔得来,闲话多得来。”

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

荣庭一阵拍手大笑说:“想不到朱先生文质彬彬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会吃我豆腐,所以顾秀珍要说你的不是,好呀!好呀!哈哈哈。”

我忙说:“不是的,我向来不懂什么叫吃豆腐,也讲不来话,所说的句句实情,不会拈花惹草,你陈先生是不是艳福无穷,我是不是一个独身汉,这是事实,譬如我写的文章一样,老将事实交代明白便算了,说话同写文章一样,所以见其真实性,说话也要有真实性,我不欢喜套假面具。”

荣庭一笑头一点,又喝上一口老酒,说道:“这一点兄弟很赞成,我平日抱的宗旨也是同你一样,譬如我写一个舞女,假定她叫张琼华的,忽然看见她在百乐门舞厅出现,坐在什么人背后,第二天报纸上我便写‘昨日下午八点钟某某舞厅红星张琼华忽在百乐门出现,坐在董爱妃后面,派头相当不错’便完了,有时明明坐在椅子上的,因为常写椅子上阿难看,总不至于坐在地板上,所以略为掉一个花样,说是坐在董爱妃后面沙发上,其实董爱妃后面没有沙发,已失真实性,这是我实在没有材料可写,也叫无法可想啰。”

我说:“兄弟向来不看舞刊,过天买一份,再来拜读大作。”亭子间嫂嫂穿出来笑道:“我已料到陈先生同朱先生很谈得投机的,所以我拖朱先生过来喝老酒,带便陪陪陈先生,陈先生以后不用说得,自然要常常来帮我忙的,朋友不介绍,麻将搭子也要拉几个来,挑挑我,叉脱一场麻将,我这里不比长三,白相长三要逼你做花头,一做至少几打,现在铜钿银子何等不容易,白相也白相不起,我这里就随便,不受拘束,真正老白相朋友,才懂得这里实惠,陈先生,我看来你也是个老举。”

荣庭忙问道:“何以看出我老举?”

“何以看出,我自然会看得出。不然你昨夜怎么样会盯我梢,当然你吃准我不是顾公馆少奶奶。大家落门落槛,也不要去说了吧。不过像你陈先生这样客人,又欢喜又不欢喜。”

“你说点理由让我听听,什么叫又欢喜又不欢喜。”

“欢喜的,看你小白脸,很漂亮,不欢喜的,看你门槛实精,有血也不肯多化。”她说了这二句眼睛一瞟,嘴巴一翘,笑道:

“是吗,对吗?”

“哈哈哈哈……”荣庭笑得几乎把酒也喷出来。

我说:“陈先生,你不要以为这二句话轻描淡写,说得出很有资格,同写文章一样,完全写实派。”

“对对,一般老白相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兄弟当然不能例外,不过我的钱不化不化,一年也要化上三四千,总算帮忙的,下身没有出过毛病,这一点我可以夸口,我有许多朋友个个出毛病,要算顶倒霉的是小李,竟然烂鼻头,我吓得魂灵出了窍。”

我笑道:“足下总有这一天,也要吃点小苦头,相信不相信?”

亭子间嫂嫂道:“对的,你们一定白相野鸡的关系,我听见说五角钱就可以过一夜呢。”

一边喝酒,一边七谈八谈,不觉已经敲过二点钟,我已经吃好回到隔壁去了。荣庭摸出表来一看急道:“我要去哉,我要去哉,报馆三点钟发稿,这不可以误事。”只见他急急忙忙吃了二碗饭,披上大衣就走,到了房门口,一人低了一个头,摸出一只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卷了卷,叫道:“秀珍,秀珍,出来,出来。”

“啥事体,这样急急忙忙的要紧走,再坐一会也没有关系啰?”

“这里一点小意思,不能算数,你收了吧,大约再隔一二天我还要来,我好好的畅快白相一夜,你说叫我拉几个朋友来叉麻将,闲话一句,我准定来捧捧你场就是。”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塞一卷钞票给她,偏生不受,因为她眼光很敏捷的,老早看出顶多未满十只洋的,似乎不在眼里,落得漂亮点,放一个交情,望他下次生意,便手一推道:“陈先生,请你收回了去,这算什么呢?”

荣庭笑道:“不是的,一点心意,你不要嫌少。”

“什么话来,请你不要这样看低我吧,昨夜我已经告诉你过,夜厢付与不付,没有关系,你这样不是明明当面开销我?你下次还想来的吗?”

“下次管下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收的。”

“那末最好,下次既然来,下次一齐算吧。”

“不可以,不可以,天下决没有这样的事,我住了你一夜,酒肉吃了你一顿,难道一个钱不给人家,我心里也不安逸,既然夜厢不付,这就算酒菜的钱,酒菜的钱你不好不收,不收我变了来吃白食,快点拿去,不要耽搁我辰光了。”

亭子间嫂嫂翻转来一想:我说的夜厢付与不付,没有关系,原是同他客气,他现在索性不付,只付我酒菜的钱,这种老举客人,门槛倒精的哇,他门槛精,我倒不愿意放这交情,下次来不来,也凭他良心了吧,便说:“陈先生,你一定要我收,我也老实不客气,请你把夜厢一齐付了吧,本来我打算不收你的,眼眼今天房钿到期,要付二房东四十块钱,我袋里本有十只洋,今天小菜,酒一买,只有五只洋了,所以还缺少卅五块钱哩。”

荣庭心中一跳,这不是明明要我付卅五块钱。便说:“夜厢是不是有一定规矩的?我照规矩付好了,大家不吃亏。”

“也不要照规矩不照规矩了吧,爽爽快快,你帮帮我这卅五块钱的忙吧。好得你陈先生是个大少爷,不在乎此,化掉三四十块钱,算什么一回事呢。”

一记小竹杠敲进,荣庭却说不出一个苦来,他心想这种女人直头够有手段,起初故意说不要不要,等我想塌点小便宜,她忽然搭转来索性狮子大开口,要我卅五块钱,我门槛要算精,还精不过她这一记反耳光,所以人家说千白相,万白相,做生意女人万万不可以白相,因为她们的目的在金钱,毫无交情可言,嘴上说得甜蜜蜜,其实比刀还快,当时便苦笑道:“好,好,我照付给你。”便把皮夹子打开来,又凑下念五块钱,一手付了给她,回头匆匆下楼而去。亭子间嫂嫂站在扶梯口笑着叫道:“陈先生,不死来玩玩吧。”

这位陈客人走了后,亭子间嫂嫂才捧着肚皮笑到我房里来。我说:“做什么?做什么?”

“我笑煞哉,刚刚走的这位陈家里门槛实头精的,不知道还精我不过,我用的是一个反计策,他没有留意我是这记反计策,上了我一个当,给我敲进卅五只洋。”

“你的手腕本来凶的,这位陈家里好得也不在乎此。”

“哼,不在乎此,真真在乎此呢。他多少调皮,故意问我几块钱夜厢,有没有一定规矩,他只当我是野鸡,所以有本家管着的,有一定规矩的,夜厢只不过三四只洋,所以他预备给我的也只不过这数目,又因为皮夹子里有一叠钞票,给我看见,以为我要抄皮夹子,摸他袋袋,故意从皮夹子摸出钞票时候走到房门外面去,不给我看见,恐怕我看见要抢他的。待钞票摸出卷了卷,暗头里塞给我,以为我不知他手上多少数目,好得我眼管四方,给我看出不满十只洋的,顶多了不得十只洋。朱先生,你想,他住了一夜,又吃了一顿,只值十只洋吗,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我一想不收他,再三推托不收,他以为老门槛还不能算老门槛,我不收,明明放下次交情,他还不走,偏偏要我收,我搭转来一想,老实不客气说,要收得一齐算清爽,也不要去依规矩不规矩了吧,索性帮我卅五只洋忙吧,我一时调了一个枪花,说是付房钿的,这一来他真窘得要命,笑不出,哭不出的,又打皮夹子里挖出念五只洋来,钞票虽然付了给我,面色邪气难看,他心里定不欢喜的,我明知他下次不会来,这交情不是白放的吗,所以我一想一想,决定敲他一记。哈哈哈……我本来不这样的,他说是吃报馆饭,吃报馆饭的人,我心中记牢,决不放他过门。”

我道:“你手段太辣,我不主张。”

“什么手段辣不辣,吃这碗报馆饭的都不是好人,我知道,自己也不是好人,你朱先生吃书局饭的才是好人。”

我连忙笑道:“谢谢,我也不是好人。”

“对了,现在好人都死完了,大家都不是好人,只没有肚脐眼的才是好人,朱先生,你阿有肚脐眼?”

“你呢?”

“我本来有肚脐眼的。”

“好了,好了,我有事,请你过去吧,别再打棚,我心思乱了。”

“晓得哉,看你吃了饭马上写稿子,要写出病来,一个人已经这样瘦得可以,加之这样日日夜夜写不停的写,将来一定生痨病翘辫子。”

“我死了你哭不哭?”

“我如何不要哭,还要难为几只洋长锭化给你,这一点交情总归有的。假使我比你先死?”

“当然我至少十只洋长锭,呒啥话头。”

“唉,朱先生,我同你都是世上可怜人,以后的事,不能一想,想想真可怕,你还有妻儿子女,我只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连忙走过去了。

这一天傍晚亭子间嫂嫂化妆舒齐,正欲出门当口,眼眼不凑巧,被一个客人拦牢了,这客人顶顶狗皮倒灶,她是最恨的接着这种断命客人,人不漂亮,指五缠六的,搅七搅八的,钱又不爽气,还死命装阔,自称六马路一家铁匠店老板,依她看来那里是老板,简直是一个铁匠,浑身墨黑,脏是脏得可以,即使算他老板,一个铁匠店老板,有什么稀奇,有什么了不起,真也不放在眼里。他在门口双手一伸,拦了她的去路,笑道:“不要跑,不要跑,我正要到你家里来。”

亭子间嫂嫂一看这个臭皮鬼,心里先一阵不高兴。面孔一板说:“请你自重点,门口头这样拦牢算什么?你阿是不让我走路?”

铁店老板笑嘻嘻的:“不是,我特为到你家里来,你走了我为的什么?”

“我不高兴回上去,请你过脱一天来白相吧。”

“我一肚皮欢喜特为来找你,叫我过一天来,这算什么话?”

这时候弄堂里有几个闲人走过来看什么事,一个个围上来,亭子间嫂嫂心想这样子给人家看在眼里像什么,便把牙齿一咬,回转头向楼上一阵跑,铁店老板跟在后面,一齐到了房里来,亭子间嫂嫂面孔火起来说:“你今天阿是故意同我捣蛋?我要出门,你触我霉头?”

“咦,啥格闲话,我来同你做一个局,挑挑你的,你阿是不愿意接我这种客人?”

“是格,我不愿意接。”

“什么理由?你不要当我洋盘。”

“因为我接到像你这种客人,霉头触到印度国去哉,你是个铁匠,浑身铁腥气,脱开来像只乌骨鸡,人家生意上小姐,譬如贪你血旺的,看在血面上,也罢了,也隐忍下去了,你这种客人,血又不旺,又狗皮倒灶,叫我贪你一点什么?你又不自量力,一只面孔到尿坑里照照看,还死命吹牛摆阔,说挑挑我,谢谢你一家门!”

“喔唷,倒直头凶,你看我一钿不值到这地步,说我是铁匠,我从前铁匠倒做过,近二年来自己做老板,铁早已不打,你说我脱开来是只乌骨鸡,什么解说?”

“因为你像三年没有淴过浴的,浑身脏得可以。”

“哈哈哈,三年没淴过浴,我去年六七月里天天淴浴的,说来真是笑话,你比上次变了,没有淴浴没什么关系,我身上的黑,这是皮肤生挺的,并不是脏,不要去说了吧,你现在到底什么意思?”

“请你到别人家去吧,好得公司里小姐多得势,比我红的也多得势,我虽然是吃这碗饭,可是我有我的自由,你不能来干涉我的自由。这是要出于两厢情愿,单方面勉强不来的,你是一个铁店老板资格,当然明白我们的苦处,请你原谅点吧,请你帮帮忙,换一个人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