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铁店老板还是不肯走。他索性泰山的满屁股笃的一声坐在椅子上,大有坐定不开船样子,面孔笑嘻嘻的,又像板下来。心想:“我是一肚皮开心到你这里来,你忽然浇我一桶冷水,台型扎足不去说,我那里有这一只笃脸退出去,你忘记了去年生意清淡时候,在公司里兜我生意,现在似乎有点儿红了,把我忘了,你总逃不过是一只淌白,你总高尚不出,你总要靠客人过日子,老子一样有血,怕什么,别人好来白相,我不能来,欺人太甚。”一连串的往下讲:“什么铁匠不铁匠,难道铁匠不是人,难道铁匠不是正当生意,既然是正当生意又有什么分出高低,现在五金这样贵,铁是五金之一,做铁生意人人发财,我开铁匠店也要发财,我把身上衣裳一换,穿一套洋装,你就看得我起,就要欢迎我了……”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索性椅子上一坐,有不像走的,忽叫道:“喂,你到底那能?你阿是不走?”
“我特来白相堂子,为什么要走?”
“要死快哉,这里是堂子?”
“你是做生意女人,这里如何不是堂子?我虽生得不漂亮,这点门槛倒精的,你何必这样待我,我又不会少你一个边。”
“你的钱,我不要赚,我不愿意接你生意,你那能可以硬劲要我接你呢?你这人真是臭皮虫,讨厌鬼!”
“你尽管骂,不要说臭皮虫,讨厌鬼,我不放勒心上,就是你骂我猪猡,瘪三,灰孙子,操一千代祖宗,我都不在乎此,一个男子汉要气量大,女人骂二声有什么稀奇,不骂反而骨头胀得难过。”
亭子间嫂嫂心想倒直头可恶的,又不能硬劲拖伊出去,便想了一个办法:“喂,你是一定不走的?”
“自然不走,本来要想走,因为你这样一骂,我没有这笃脸走,要给你笑,果然给我骂走了,所以我今夜要看你颜色。”
“那末你不走,还是住夜?还是那能?”
“否,我也不想住夜,只须做一个局。”
“请你赶快换一家吧,我这里今年起头,一律不接做局的了,要末夜厢,你不住夜,请你换一家吧,实在对你不起。”
“什么话来,既然有夜厢,那会没有做局?你不要当我洋盘,我老白相堂子的。今天非做局不可。”
“你这个人阿有这样麻木的,告诉你今年起头不接做局了,你为什么不相信,随你的便,我不接抵死也不接,除非你在这里住夜。”
铁店老板一想:局不接,要接夜厢,我就夜厢好了,我睡到九、十点钟便爬起来回去,又还不是同做局一样,换汤不换药的,便头一点,笑道:“好,好,我准定夜厢,听你大亨命令。”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住夜,我没有闲话,不过请你先把夜厢付了罢,我们照例先付后住的。”
这个铁店老板一听叫他住夜,要先付夜厢钱,他马上说道:“你放心,本来我又不会剪你半个钱边,当然照付啰,你以为我付不出?”说毕便伸只手到袋里挖法挖法,挖了好一歇,才把皮夹子挖出来,打开来摸出五只洋放在台上。亭子间嫂嫂一望过去,只见一块头单钞票五张,忍不住哈哈一笑,铁店老板连忙说:“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你一厢情愿,真是天生的呒啥话头,我话定你狗皮倒灶,始终是狗皮倒灶,五只洋可以住夜吗?你困昏枯郎头哉?”
“做一个局只三只洋,夜厢顶多再加二只洋还不够,我到九、十点钟就回去好了。”
“办不到,我从来没有接过五只洋夜厢的,戴了笠帽亲嘴,请你快快换一家吧,不要耽搁我辰光了。”
“你不要这样一味推托好哇,我诚心来白相,五只洋不够,你要多少呢?你说好了,我又不是没有钱的人。”
“省省吧,这不是买莱菔青菜,讨价还价,我说出来你不要吓一跳。”
“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亭子间嫂嫂想:索性多讨他一些,把他吓退,也是一个办法,便说:“起码三十只洋,少一个边谈也勿谈,宁可不接的。”
铁店老板果然跳了起来,眼睛一亮,伸手枯郎头上一搔说:“笑话奇谈,这行情我听也没有听见过,你不要故意打我棚,我一只皮夹子完全倒出来也不够这数目。”
“本来,今年开销样样贵了,米要卖二百洋钿一担,油要卖到几元几角一斤,米贵百物都跟上贵起来,房钿涨四十块钱一月,这一季小小亭子间,你知道我要付每月多少房钱,哼,说起来你叫名是个老板,老板这一点市面也不去领领。那能,我又不是仙人,我难道不要吃饭穿衣,自然我们也要涨价啰。”
“三十只洋,无论如何太贵,也没有涨得这样高的,依你这样说法,一夜三十,十夜三百,一个月不要近千,你可以发洋财了。”
“要死快哉,要死快哉,阿有夜夜有生意的?阿有一个月一天不落空的,我又不是一个金刚身体,不要休息吗?好了,请你不要多同我烦了吧,你如果嫌贵,请你拣便宜场化去吧,总而言之,你要做局今年已经不做,你要住夜非三十只洋不可,我头脑子也给你缠昏了。”
铁店老板真是弄得进退维谷,窘得要命,可是他像火一样的性子,看见这样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放在面前,一时实在按捺不住,恨不得就扑上去解决了好事,只是电灯开得煌煌亮,隔壁有人,房门又开着,一切都不能如愿,他只是搔搔枯郎头,一时想不出办法,又依依不肯走,忽然得了一个解决,皮夹子里不够我回去拿,说道:“请你略为便宜一点吧,三十只洋我无论如何吃不消。”
亭子间嫂嫂看见铁店老板牛皮糖式样的样子,走又不肯走,钱又不肯出,便光起火来说:“喂,你到底那能?阿是尽管这样牵丝攀藤,你住不起夜厢,为什么不滚蛋呢?我又不拖了你呀?”
“不是,我不是住不起,只是请你略为便宜点,我皮夹子里钱不够,我预备回去拿,你说一声,可以便宜我几个钱,我马上回去补得来。实在不瞒你说,我还是前年六月里家主婆一场急痧翘了辫子,直到去年九月里同你做过一个局,便一直到现在,没有亲过一下女人,也没有同女人睡过一张床,这难过比什么还难过,一个人总有人性的,有人性没有女人,像鱼没有水一样,一点一点干瘪死了,这死得多么苦。所以我跑到你这里,不是一朝一夕,天天要想来,我跑过三趟空,你都出去,马上赶到公司里也找你不到,今天真正凑巧,我进门,你出门,如果晏一步,又碰勿着头。我平日实在跑不出,各处定货,忙得七死八活,你不知道做人种种苦处,譬如我难得来做一个局,也是忙里偷闲,你就这样横不肯竖不肯,一定逼我住夜,住夜就住夜好了,又讨我这许多钱,还不是明明同我打棚。”
亭子间嫂嫂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你是老板身价,你不是说过不是没有钱的人,那末三十只洋会拿不出吗?你太不客气了,叫人如何会相信呢?”
“错虽不错,我还有旁的用场,我一店伙计都要我去开销,你明白不明白。”
“那末你就节省一点吧,做做人家啰,这三十块钱不是可以省掉的吗?身背上这样重,何必还出来寻穷开心,我替你打算,大可省得,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铁店老板一阵苦笑道:“你不知道,我周身说不出的难过,刚刚同你说过,像鱼没有水,干瘪而死。”
“你的难过,阿是没有家主婆关系的难过?”
“对,蛮对,我家主婆死坏了!”
“何不赶快再讨一个?”
“没有人来替我做媒,二则看见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女人肯嫁给我,种种难处,一直拖延到现在。”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依你看来,没有家主婆就这样难过,那末做和尚的人如何过日子?也没有听见过做和尚的一个个干瘪而死的事,那末大寺院,大和尚庙里和尚统统死完了。”
铁店老板脚一跳的说:“如何可以拿和尚比方?你可知道上海有真和尚吗?真和尚都避在深山里永世不出来的,就是尼姑也没有一个真尼姑,上海是什么地方,好的人到上海,都要变坏的,上海是只大染缸,没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清清白白的人一到上海,便染上一层颜色,最倒霉的颜色,便是深灰色。”
“对了,有像你脱开来周身乌骨鸡颜色。照你这样说,难道没有女人就不能过日子?”
“自然。没有女人不能过日子,女人没有男人也照样不能过日子,双方都是一样的。”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笑道:“我不相信,女人没有男人不能过日子,这句话我不相信,除非男人没有女人才不能过日子;不过天底下没有女人的男人要多多少少,我没有听见过一个男子没有女人而干瘪死的!”她又接下去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到了半夜真真难过时候,如果喝一杯子冷水,也可以不会难过了,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去。逢到难过当口,马上喝一杯子冷水,就太平无事了。”
铁店老板不肯听亭子间嫂嫂的话,也不肯回去喝冷水,他一阵戆笑的说:“好了,好了,我已经够你打棚了,还要叫我回去喝冷水,我不来上你的当。”
“你是不是死命不肯走的?”
“告诉你让我便宜点,不够之数,我回去拿来补给你,如果不相信,我先把这五只洋付在这里做定洋,好不好,你再可以放心了。”
亭子间嫂嫂一想,忽然得了一个计策,连忙笑说:“依我看来,你如果是不肯省事体的,三十只洋少一个边办不到,我接你这价钱,接别人也这价钱,一律的,欺众不欺一的,你如果不嫌贵,今夜你就住在这里,我不出去,如果嫌贵的话,那末爽爽快快请你换一家,免得耽搁人家工夫,你现在付五只洋定洋,究竟算什么?”
这家伙又想了好一歇,实在有点解决不下,后来牙齿一咬,站起来说:“好,答应你这数目。”便从皮夹子里又摸出二张黄鱼头,又凑下五张五角辅币,一共得到十七元半,他手在桌上一拍说:“还缺十二元五角,我马上赶回去拿,十分钟里来。”他正要出门,亭子间嫂嫂一把抓住他说:“且慢,金钱银子,不可以隔手账的,你现在付我这十七元半,等一会你回去了再来,我可以不承认,何曾收你的钱,也许你可以说我已经收你念七元半,恐怕一时忘记,免得别的纠纷,所以你还是一齐带去,等一歇再来整当的付岂不是好。”
“不会有错的,我相信你好了。”
“不是这说法,你相信我,我不相信你呢。”
“先付定洋,因为要你相信我住夜,你也不致再出去了。不过我把定洋带回可以的,你不许再出去,不许再接别个客人。”
“当然,不用你说得,我今夜身体已经包给你的了,我为什么还接别人,你放心的去吧,我等你。”
铁店老板果然中计,把定洋收了回去,朝外便跑,亭子间嫂嫂看见他匆匆忙忙的,便笑道:“老板,老板,你不要性急,慢慢的走好了,我不到那里去,这只扶梯笔直的,不大好走,不要匆匆忙忙踏空一步跌下去。”
她不说这句话,也许没有事,铁店老板听见叫他慢慢跑,他回顾一笑,心中说不出的浑陶陶,眼眼不凑巧,一脚真的踏了一个空,扑通一交,从半扶梯一直滚到扶梯底,像杀猪的大叫一声,眼睛里冒出火来,他打地上爬得快,伸手额上一摸,肿起一个紫血瘤,面孔上贴满了烂泥,亭子间嫂嫂捧了肚皮一阵格格的笑得站不起来,天下滑稽的事,莫如这一幕,一面刚正叫他当心,一面已经跌了下去了,这怎不要笑煞肚肠根,铁店老板想想也忍不住好笑,站在扶梯底,一个头朝了上面说:“哈哈哈……没有关系,没有跌痛,我马上就来,晏歇会。”
只见他一手捧了瘤,朝门外就跑。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走了,还是忍不住笑,笑得眼泪鼻涕都挂了出来,拿块绢头掩着,连忙跑到房里去洗了一个脸,急急忙忙的跑出来,把房门锁锁上,心想这家伙中了我一个计,把他骗走,赶快脱身为是,走出门口,一部车子到公司里去了。
可是铁店老板倒是个很有信用的人,而且非常忠实,他答应亭子间嫂嫂回去补满三十块钱来,果然完全一片诚心,并不是借此脱身,只是他生得像黑炭头一样,不漂亮,不为女人欢喜,所以逢到女人的事,他是处处要碰壁,处处要失败,更加亭子间嫂嫂自由身体,不接你就可以不接你。何况她近来很红,这种客人她本也不放在心上,她讨他三十只洋夜厢,原是没有这行情的,你若辩驳她,何以要这许多,她可以说,这是私做生意,并不公开,价钿原无一律,要做便做,不做便歇,你对她便一无办法,本来做生意,看人打发,你不要自有这一批吃肉朋友的来。她为什么不要接铁店老板,总而言之,嫌他一百念四个脏,防他身上有富贵虫,传染到她,对这个客人最最摇头,她没有想到这家伙上了她的当,待他带了钱再来时候,上门人去楼空一桶冷水直浇心头的难堪,恨不得放一把火把房子也要烧掉了。
果然没有半小时,铁店老板登登登的上楼来了,看见房门关着,先用手指弹弹,叫道:“喂,开门,我来哉,我来哉。”弹了一歇,不见开门,他心里一阵诧异,又弹了几下,还是不见开门,一只眼睛张到钥匙洞眼朝房里看了一会,里面一片墨黑的,电灯也关了,他想:打棚也没有这样打法的,故意把灯关了。房门也不开,让我心里焦急,倒可恶的,便用脚来踢,砰砰篷篷一阵踢,还是音息全无,这时候我在隔壁房,听得心也竖了起来,便跑出问道:“喂,你做什么?”
“我找这房里女人,她答应我来的。”
“老早走了,老早出去了。你把她房门踢下来也没有人来开你门。”
“什么?什么?她到那里去?”铁店老板眼睛白了起来,一只面孔忽然转了色。
“到那里去,我又不与问她的事,怎么知道,不过,我见你把门敲得这样急,出来告诉你,她已经出去了。”
铁店老板忽然双脚一跳说:“混账王八蛋东西,丫头皮充娘娘,她倒好不搭架子,操伊拉娘东西,请问先生,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如何会知道。”
“除非她今夜死在外面不要回来,老子没有办法,明天我也要来寻她的事。这人太岂有此理,明明讲定当三十只洋做她夜厢的,我因为袋里钱不够,特为到朋友那边去借来,我去时告诉她半小时就来,叫她不许出去,她一口答应我不出去,也不接别个客人,想不到我现在来,她老早就溜跑,这不是明明有意同我难过,操伊拉娘,我今夜定规拆拆烂污不回去,守在这里等她,她总要带了客人回来的,我就劈面请她吃一刺刀,什么话来,当我瘟到这地步?”
我一想,这一定要吵事的,便说:“老板你不要这样火冒,有话明天再说,大致她今夜不会回来了,守在这里何必呢,依我看来,她出去时候很匆忙,大约有点要紧事体,有话明天说吧。”
“不可以!不可以!欺人太甚,老子今夜偏生不回去。”
“也好,你就守在这里。”我回到房里去,不再多管闲事。
不料我回到房里去,这家伙见没有人去理睬他,索性大骂山门,无话不骂到,骂骂又停停,停停又骂骂,我不去睬他,管我关紧房门困觉,只听见他越骂越起劲,幸而前楼房客下乡去了,房间空着,不然岂不要出来干涉,他骂骂,有时又夹一记拳头,敲在板壁上“蓬”的一声,我在床上为之一跳,我恨是恨得说不出苦来。天下自有这种痴男子,岂有没有女人不能过日子的道理,我倒有点不相信,大致这铁店老板犹大旱之望云霓,巴望云霓之一变为雨,那里知道一会工夫风把云吹散,仍旧火伞高张,那里有雨呢,失望之余,这是情感冲动上的变态,他如果不这样大骂山门,一口心头之气,无从发泄,所以我应该原谅他的苦闷,让他去尽骂,不去干涉,并且这种人经过女人一度欺骗,一定非常伤心,由伤心而发愤,万一劝劝他,反要给他打一顿。隔了半天,没有声音,我以为他走了,故意出去小便,开出门来一看,这家伙还是没有走,一个人靠在栏干上吸香烟,我小便回进来,依然把门关好,这家伙又大骂山门,只听见:“没有良心的雌狗,你今夜除非不要死回来,老子也一定守在这里,操伊拉娘,你当我什么,你当我洋盘,你们都是众生,你们都是乌龟,你们都不是人,都是赤佬,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有意避开我,故意说有要紧事体出去,当我苗头轧不出,你们那里是人,是众生!……”
我一听,啊哟,这是把我也拖下水了,他不是骂到我头上来了,笑话真笑话,我如果没有相当工夫,早要起来喊巡捕抓他出去,他还是不断的骂:“我老子认得你,你不要装刁,故意出来小便看看我阿曾走,告诉你,我今夜不会走的,我今夜横竖横了,同你们这一对坏坯子拼命到天亮,女的不回来,定规是你藏好的,你不放她出来,你不交出来,我宁可铁店不开,拿根铁条来送你狗命,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事!我出世到现在没有碰着过,当我别地方没有白相,我真是个老白相的人,哼,长三里我都去过,么二堂子我去得不要去。打一记铃,女人来仔邪邪气气,我都白相过,我还到过咸肉庄,有一个叫小香红的,是我老户头,小香红比你好得万万倍,我所以不去做她,因为要来挑挑你,你不是说过叫我不时帮帮你的忙,我现在一片诚心来帮帮你的忙,你倒搭起架子,真是臭木樨充檀香,在我面前装腔。好!老子今夜倒霉不在乎此,我要女人那里没有,你就该死了。我肯放你过门吗?告诉你,我姓张,名字叫顺隆,我的铁店开在六马路满庭坊里,你来寻我,这二个如果怕死,不是人养出来的……我怕死,张字颠倒写……我怕死,铁店不开门……我……”
我听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气,看情形,今夜这家伙不会离开这里,亭子间嫂嫂万一接了客人回来如何办法呢?
这家伙尽这样滋扰不肯走,因此我不能入眠,又担心着亭子间嫂嫂,万一带了客人回来,这是一定要吵得不得了的,客人当然也吓得溜掉了,也许给他敲一顿,如果她今夜搭不着客人,一人回来,我猜想反没有什么问题,她会见机应变,这种猪猡脾气客人,不经她三句迷汤一灌,立刻可以软了下来,他现在说得够凶,及见了女人好话一说,如何再凶得落,并且亭子间嫂嫂惯会收拾这种客人的手段,可说最是拿手好戏。所以我现在不忧她一人回来,独担虑的她带了一个男的回来,这男子不用说得,一顿毒打,还莫明其妙,铁店老板见后面有一男人,定规疑是客人。这无名的醋火自然一时抑制不住的,一发作出来,就是要你的命。
台上的钟,听它敲过十点,十一点,十二点,这家伙还是没有走,我以为他打瞌 在栏干上半天没有听见他声音了,也许没有落场势,一人偷偷避避的溜了,心里有点不放心,便下了床,披上衣服,把电灯开亮了,开出房门去看看,那里知道不看犹可,这家伙,却在黑头里,一双眼睛忽然光了我恶狠狠的说道:“瘪三麻子,你看什么?”
我冷不防吓了一跳,连忙把门关上,心想:这家伙倒吃硬的,还不走,佩服,佩服,极有志气,我决不再同他交一句口,让他骂我瘪三好了,君子不吃眼前亏,同这戆徒,有什么说头。我上床不想困,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自有这种人,说出去也许人家不会相信,我现在要研究出他一个道理来,何以一口胸头之气不能平到如此地步,想来想去无非一个“色”字,觉得色之为害深矣,今夜我亲眼看见这一个为色病狂的人,真是可怕之至。
下半夜我模模糊糊忽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一想:昨夜没有出过什么事体,连忙把房门开出去,却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原来这家伙就在她房门口席地躺了一夜,到现在还没有醒。幸而亭子间嫂嫂也没有回来,我用脚来踢踢他叫道:“喂,老板,老板,天亮了,可以起来哉。”
只见他眼睛忽然张开来,四边骨碌一望,连忙打地上爬起,搔搔头皮说:“对的,我昨夜没有回去,因为外面戒严了,先生,很对不起。”
“铁店开门了,你还是快点回去吧,我劝你这不是好地方,望你下次还是少来来,你是一个正当商人,何犯着困地板,你自己想想也要好笑。”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昨夜也够你骂得苦,好吧,快快回去,亭子间里女人,即使现在回来,给你碰见,你难道不怕犯法,把她打一顿不成,你真是个呆徒。”
“哈哈哈,再会,再会。”他额角上一个瘤还没有消肿,我看见他又可笑,又可怜,这是个性的饥荒,上海有像这性的饥荒的,不知多多少少,他的毛病出在不自量力,他没有知道自己一只夜壶照会。
吃了中饭,亭子间嫂嫂倒笑嘻嘻的回来了,她一上楼便跑到我房间里来说:“昨夜我没有回来,同一个苏州客人开房间的,可说我们嘻嘻哈哈吵了一夜,到天亮才上床困觉,因为几个朋友都吃那苏州客人豆腐,不给他上床困,自然我不能够一人先困,也一直陪到天亮,你看,我还刚只起床,头倒没有梳过。”
我说:“哼,昨夜你知道不知道,这里几乎出桩把戏,总算你额角头亮的,没有回来。”
“是不是流氓拆梢?”
“流氓不会来拆梢,就是昨夜那个铁店老板,你出门前一步,他后一脚就带了三十只洋住夜,一看你不在这里,忽然大发雷霆,大骂山门,我劝劝他,也拿我骂进去,他定规守你回来,尖刀刺死你,拿铁条来敲死我,说我同你串通,简直闹得不成样,我担虑了一夜。只怕你带了客人回来,岂不是他不肯放你过门,而且有性命进出,真真险极,他守你一夜没有去,今天早晨我开出房门,他躺在你房门口地板上困着了。”
“死不完的猪头三,他守我一夜,那能,我回来他真的刺死我不成,烂铁匠,真是自说自话,我不高兴接他夜厢,难道一定要我接,他如何会骂你呢?”
“我也莫明其妙,大概我朝他看过一看。”
“算他死铁匠便宜,我不在这里,如果我在这里,他滋扰不清,马上叫巡捕来抓,我可以指他半夜三更闯到房里来强奸,闹出事体,不用说得,当然女人便宜的,我真不怕他,这种瘪三麻子。朱先生,啊呀,你太胆子小了,你不会在窗口喊声弄堂里巡捕,他马上就会上楼来的,我每节都送过他礼的,每天进进出出,双方都打招呼的,自然一喊他当自己公事一样办,不要说一个铁匠,就是十个八个铁匠上来,也不用担忧,当真没有王法了,他可以尖刀刺人,下次他如果再来,我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不叫顾秀珍。”
我笑道:“好,他去时说过的,今夜还要来,我看你给他颜色看,你不要嘴硬骨头酥。”
“当真今夜还要来?我先去报告巡捕在后门口保护,或者我早一点辰光上公司去,不是别的,这种猪猡脾气的客人,不犯着同他拌嘴舌,万一闹到捕房里去,双方都失面子,说到我怕他,我可说完全不放在心上,我不是说过,怕他我不叫顾秀珍,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以后还要吃饭的,常常进进出出的,他倒暗底下阴损我,岂不是防不胜防。”
我笑道:“总而言之,你根本还是怕他的,不过闲话翻来覆去的说说罢了,骗骗你的,他今夜不见得再会来了,放心吧。”
亭子间嫂嫂听见我说:放心吧,不会再来了,便胆子一放大,笑道:“朱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什么放心不放心,本来人怕人毋须怕得,他会硬,我会软,他软我便硬,我不知接过多少奇奇怪怪的客人,有的脾气歹是歹得来另有一弓的,记得去年八月里我接过一个客人,这真是难服侍极了,身体也是双料的,邪气的结棍,好像变戏法打拳头出身,我问他阿是变戏法的,他摇摇头说是一个健康研究会的会长,所以把一身肌肉练得像块铁,伸出拳头真可以打虎,我想这人一定难服侍,摆煞了看得出,然他一夜要我的命,我连接苦苦求他:说是名份只能一回,二回我已经情份,不能算数的,像你先生这样,岂不是要我的命,我身体那能抵得住,你先生是健康研究会的会长,我可不是你们会员,没有同你先生研究过这一门,请你原谅我一点吧。岂知这家伙以为我嫌他钱少,出这点钱,只能这一回名份,所以额外要求,我不肯答应,他一阵笑的说是加你,便又摸了二张黄鱼头塞给我,我知道他误会我意思,我不受他的钱,我说:你先生不要弄错,我并不是要你加钱,我实在身体推班,不胜其苦,这一点你先生是健康会会长,难道不能明了,这时我把身体缩做一只开洋一样,避在床角落一动都不动,他伸手过来,我拼命拒绝他,可是我叫名这念一二岁的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忽然伸过来二只手把我拦腰一抱,我像个洋囡囡一样,给他抱在手上,弄白相,他后来索性跳了下床,把我抱来抱去的,一会朝上,一会朝下,像宕秋千,我说:你要死快哉,快快放下来。他嘻皮塌脸说:我可以一手举五人,双手可以举十人,像你这样女人,我可以一手举七八人,你是不是生意上的,不是生意上的,不去说他,是生意上的不应该有所躲避,不应该说身体吃不消,我是客人,我来的为什么?你吃的什么饭,拿的什么枪,你如何可以扫我兴致?我一想这家伙门槛实头精的,他一定练得这好的身体,专门出来弄女人的,我说:你先生不要说外行闲话哉,吃生意饭的也是一个人,也是血同肉做出来的一个人,同普通人有什么两样,你先生既然对我不满足,何不赶快回去求你夫人呢?他说:我为之要出来寻野食,所以今夜住在这里,不寻野食,本来何必出来,你这话不必来问我。我说:你先生闲话清爽点,不要出口伤人,野食不野食,当我什么?……朱先生,这个客人我实头难服侍,后来我煞死咬他一口,把他臂膊上咬出血来,深深的二排牙齿印,还是不肯罢休,他放下我,我连忙朝被里一钻,只见他一人用绢头把伤口扎扎好,边说:你好,你会咬人,你是一只狗,你是一只狐狸,今夜偏不放你这狐狸过门,扎好仔同你说……”
我连忙笑道:“这你才该死,钉头碰了个铁头,看你有什么手段对付他,你也有这一天吃瘪,笑煞仔人的。”
亭子间嫂嫂哈哈笑道:“朱先生,你不要做声,我自然有方法收拾他,当真我们生意上的人,遇了这种客人,真是常事体,如果没有方法对付,性命不也送在他手里,我看见他把手臂包扎好,再上床来的时候,我说:你先生,今夜到底那能,你莫说我无情,难道咬了你一口,出了血还不算数?他说:咬了我一口不要放在心上,我才没有办法。这时候我真的把他那下面东西一把握紧不放,牙齿一咬道:你要不要讨饶,你不讨饶,立刻就可以要你死,我已经再三求你情,你太过于糟蹋我们女人了,你究竟是不是人,还是野兽。……果然我这一记辣手多少厉害,见他眼睛朝上一翻,一动都不动,眉毛皱紧的说:算数,算数,请你快快放手。我放了手,只见他也就平躺着养神,说是我把他握伤了,一直痛到小肚皮,又痛到背脊心,下半夜他安静的睡着,第二天起来,说这是报应,一报还一报,并不怪怨我,临时走还说声:后会有期,十分客气样子。朱先生,你想像这种客人我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要说一个铁匠,一味的牛脾气,我难道无法对付,我最怕的就是同你讲交情,一味的软来,你同他硬,他还是软,你开出条件,他一一都答应,那末我便无法可想。像刚刚说的那个健康研究会会长,他因为并不对我软,不管人家死活的,一味的硬来,我自然不答应,他索性靠了力气大,我当然吃瘪,那末他想不到我会用这一记辣手,亦足可以置他死命,结果仍旧给我把他吃瘪。所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朱先生是个书毒头,同你谈这一门,你好好的要拜我做先生哩。”
我笑了笑道:“准定拜你做先生,不过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子,我拜你做先生,你教我点什么?”
“男女还不是同体的,本来毋须说得男女,你现在要我教你点什么,你自己说,你问得出,我也教得出,大家不用客气。你不是没有子女的人,都是落门落槛了。”
我一想再说过去便不雅致相,就此算了吧,亭子间嫂嫂以前很文雅的,不像现在样样话会讲得出,使我无法应付,这也是环境使然。便笑道:“好,好,讲到这里为止,请你过去,不要再耽误我的公事。”
“你要叫我出去吗,我偏不出去,看你那哼?”
这时候楼梯上有人上来,她连忙赶出去一看,“啊哟”叫了声:“爹爹,你怎么会上来的?”原来她乡下老头子打听到她做生意,特为寻到上海来了。
亭子间嫂嫂这时候面色非常难看,窘得话几乎讲不灵清了,她的老头子手上一柄雨伞,一个小包裹,五十多岁一个乡下人,一面孔烟容,一件棉袍子又脏又短,伸出一双手黄而且黑,他对亭子间嫂嫂看了一眼说道:“我找得你好苦,黄包车从北火车站到这里要我三块钱,到了门口还要我加他一块,一共四块钱。这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上海?”
“爹爹,你路上辛苦了,坐一会吧,我去叫一碗面给你点点心,我们二年多没有看见,爹爹还是这样子,本来我打算今年回家过清明,也要到娘坟上去一趟,爹爹,你不上来,我也要下乡去的。”她连忙把雨伞包裹接了下来放在旁边,招待他到房里坐下,一面忙去喊点心,她心里像只鹿一样跳得难过,万一爹爹知道我做生意,我一只面孔放到什么地方去,不知他到底阿曾打听到我的秘密,他在上海人地生疏,并且没有来过,无论他知道不知道,我总归容易调枪花,不承认有这事,他决不会知道,这一次来意我大约有点明白,无非又是为我的婚姻,如果是这桩事,我坚决反对,不过要拿出什么理由来,才使他没有话说。她匆匆从馆子上回来,把他爹爹马屁一拍,说是按月寄的家用,都收到的吧,现在百物贵得不得了,按月寄这点钱,似乎手头很紧的,打算下个月起头,加寄二十块钱,爹爹,你心意那能?
原来老头子就是为了这件事赶到上海来的,他听了她这二句话,连忙接道:“我本来为了这件事到这里来,因为现在的乡下不比二年前的样样便宜,米也卖到一百块钱一担,不过米我是吃得很少,就是烟价钿,日涨夜大,直头贵得可以,你每月寄我三十块钱,讲到一人开销本可以过去,无奈我这一口烟,一天至少要化上一块多钱,现在一块钱烟抵从前只不过二只角子,叫我那能过瘾,所以我要想上来长远哉,只是来去不便,我打听到你在上海一人做做厂,很混得过去,今天到这里一看果然很不错,收拾得十分清爽,我心里交关开心。你说清明要打算下乡,可以请假就去一趟,不可以请假,不去也没有关系,你娘坟上我托宝生哥照应的,旁的都没有关系,只不许小孩子放牛到坟上,把泥踏卸了。”
亭子间嫂嫂心里欢喜讲不出话来,马上笑道:“爹爹,我猜想你这次上来定规为了家用不够事,虽则你来去不便,为什么不写封信来呢,我看了信也可以加你的。”
“你不知道,乡下人心不好,托人写信,一定传出去,传出去势必招摇,说某某人女儿在上海发财?一定不正路,不然会月月孝敬老头子这三五十洋钿,从何而来,不但你名誉不好听,我也不好听,想来想去,还是亲自跑一趟吧,带便看看你,我明天也就要下乡去的。”
亭子间嫂嫂便说:“蛮对,蛮对,人心不好,处处都是一样,爹爹这次到上海来,我心里十分欢喜,我在上海,乡下如果有旁的谣言,你老人家也不用听得,我做女儿的自己很明白的。”
老头子点心下肚,隔了一歇,亭子间嫂嫂知道他今天没有过瘾,坐了一天火车,身体一定吃不住了,马屁一五一十的拍上去,便说:“爹爹,你今天阿曾带过吞头?”
“带了一点,终究没有吸的好。”
“爹爹勿碍,我领你去呼一筒,马上就去好不好?”
她心里想:老头子无非是要钱用,要有烟抽,旁的没有念头,我现在把他这两桩一阵拍上,包没有旁的事,起初我心里真急,现在又笃定泰山。当下便把老头子陪到一个栈房里去,同一个茶房商量,叫他买二块钱烟,她陪着老头子躲在一个隔层阁楼上抽着烟,老头子吸到上海的货色,迷花眼笑,说是好极好极,亭子间嫂嫂趁机笑道:“爹爹,你欢喜上海货色,如果路上好带,我买几两给你带回去,好不好?”
“火车站却是要检查讨厌。”
“那么你不会乘轮船吗?上海早晨开,一天可以到家了。”
“听说轮船也是要检查的,不过比火车上好,你能够多替我买几两,我索性托托船上人,塞几个小伙,叫他们藏好,便没有事了,你今天替我买到,我明天便下去了,上海多耽搁一天,多一天开销,我所以下去要紧。”
亭子间嫂嫂心想,巴望不得老头子快快滚蛋,她从老远兜转来说:“来还刚只来得,又要紧下去,上海爹爹没有来过,既然来得何不多白相几天,烟我也是托这里茶房去买的,随便几时都有,只是我的厂里,这几天工作很忙,一时倒不好请假,出来陪爹爹白相呢,真是来得不巧,早几天来我也有空,再迟几天来我也有空,那末这样吧,爹爹既然明天一定要走,也好的,烟我马上托人去买二两,让你带回去,过一天趁我有空时候,再上来白相吧。”
吸烟人有了烟,旁的一切都不想,他听见买二两,洋钿不是一眼眼呢,心里一阵欢喜,连忙说:“我准定明天下去,因为屋里托人照顾,也不能多耽搁人家,烟早一点去买吧,不过二两烟,现在市价好一笔钱,要不要家用里面扣点出来贴补你,你老实告诉我。”
“不用得,这是女儿孝敬爹爹的名份,我别的不望,只望厂里做得发达,年底花红多派一点也就够事了,上海地方,不论男女,碰到好机会寻钱,真是开心,不像乡下那样犯难,我这爿厂如果没有好机会,决不会这样发达,我也没有手头这样宽裕。你老人家在乡下放心,还有关于我的亲事,也别提起,我自作主张的。上海的男人,真是好的要多少,我自会打开眼睛的。”
老头子抢道:“我知道,我早早明白你心意,现在男女自由平等,所以看我一提都不提起,你还是自作主意吧。”
真的亭子间嫂嫂很顺利的把她老头子第二天一早送下轮船了,她打从轮船码头回来,连忙赶到我房里拍着手笑道:“朱先生,写意真写意,老头子给我瞒得一点风声不知道,他临时走的时候说:如果按月寄四五十块钱回去,他以后永远不到上海来了。”
自然按月有四五十元寄回去给老头子开销,以后他还到上海来做什么,亭子间嫂嫂又少了一桩内顾之忧,她可不用再虑到老头子打听她的秘密了,好像心上放下一块重石头,觉得一身轻松,所以她开心得拍手,笑着说:“写意真写意,老头子会给我瞒得一点不知道。”她却没有想到以后的下场!
春天是个花柳病蠢动时期,她这样每日同张三李四,人尽可夫的滥交,梅毒势所难免,任你洗得清爽,防备得如何周到,毛病内伏,不发作不知道,一旦发作,不可收拾,果然有一夜她替换衬里短衫时候,忽然看见胸门前有几粒红的痧痣,痒得难当,拼命的抓着,她不知道这就是梅毒已经爆发,显到外面来了,她只生过横痃,没有生过杨梅疮,她不知道杨梅疮如何样子的。说也很凑巧,这一夜她出门接了一个客人回来,约摸四十多岁,嘴巴上留有仁丹须,中装打扮,老酒喝得醉醺醺的,据说姓章,名字叫同新,谅来他是个西医,在池洪桥悬壶有年,因为酒一下肚,兴致很好,随便那里都去,又因为自己是个西医,对于白相堂子,弄女人,门槛最是精明,从来没有出过毛病,即使不留意,有点疑惑,只须打一针,立刻没有事,他虽然在外面很欢喜白相,可是并不滥交,他要先把这女人浑身来一番检查,否则一有发现,马上打回票,这检查办法到底灵不灵呢,除非女的皮肤上显出红点立刻晓得之外,其他暗病,不用“鸭舌头”等器械详细检查,依然没有用的,所以这位章先生还是不免要吃亏,究竟他出来白相,不好身边带了那只出诊皮包,给女人来一番免费检查,并且女人十个倒有九个不愿意受你这胡子老头子弄白相的,所以章先生每逢出来白相,明知有几种毛病一时检查不出,但是被他发现这女人有梅毒的也不少。这一夜来到亭子间嫂嫂房里,给她一阵甜言蜜语说得心里邪气痒,捋一下胡子笑道:“问你,你一共做了几年生意?”
“还是今年正月出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好做的事很多,何必干这生意,再不然去做舞女,去到台子上摇骰子,出息都好,身体也不吃苦,你这样一做,只有三年,三年,三年一下地,一个人完全无用了,可惜不可惜?”
“章先生,我因为没有饭吃啰,才走上这条路的,阿是你章先生替我介绍去做舞女,可惜我不会跳舞呢!”
“咳,美人薄命,自古皆然,也不去说他。你说今年正月出来的,我不相信,你不要瞒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会看相,会懂医道,你有什么毛病,我来替你看,不要你花费分文。”
“倒霉,倒霉,还是让你章先生自己生吧。我看见你嘴巴上留几根毛真惹气,何不剃剃去呢?”
章先生忽然跳起道:“胡子称做毛,上下不分,小娘皮!”
亭子间嫂嫂一阵格格的笑,章先生面孔一火起来对了她。
章先生看见她笑得这样有趣,引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把她拖过来说道:“你不要吹牛皮,今年正月出来做起,你只好瞒瞒阿木林,骗骗洋盘客人,我是骗不过的,你一只手伸开来让我看,我会验得出。”
亭子间嫂嫂一想:手上有什么凭据可以看得出的,便很快的把手掌摊直了给他看,说道:“好,你既然从手掌上会验得出你去验吧,不过你验不出如何说法?”
这位章先生细细把她手掌看了又看,又从静脉一直跟上去看,看到臂弯,忽然面孔一板道:“哼!哼!你这家伙有毒!有毒!”
“你要死快哉,我有毒自己会不知道?”
“哼!还骂我死快哉,这还不是毒,梅毒已经显出皮肤外面来了,我是医生,别人你也许好瞒,我却瞒不过,老实告诉你,你决不是今年正月出来做起的,这是很明显的,一共二三个月会毒发得这样快,也不会你接第一个客人时候就传染了毒给你,足见你至少已做了一年以上。 ,靠不住,靠不住,漂亮的女人总归靠不住,那里会没有毒,越是漂亮,毒越深,这是我白相了十年经验告诉我的,我做医生三十年来,经过我医的梅毒女人,何止千数,看得多,经验丰富,一上手便知道这女人有毒无毒,你不用再调枪花,我面前你是瞒不过的。”
亭子间嫂嫂给他说得呆了,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可是她偏一百念四个不买账,说道:“你不要乱话三千,毒在什么地方,你指给我看?你指给我看?”
“当真,而且我还可回出你报文,你一定不相信,你把衣裳脱下来,你的小肚子一定有一粒一粒红疤点子,发痒,痒得邪气难过,是不是?你难为情脱,就把胸脯解开让我看,上身也一定会有的。”
这一来亭子间嫂嫂才怔住了,原因身上果然有这一票东西,她心里才有点着急起来,忙道:“章先生,这样说法,不会错的,我胸门前果然有这一粒粒东西,我以为发红疹子,痒是痒得来,章先生,这究竟是什么呢?”
“你才相信我话了,究竟是什么,这就是梅毒!”
“梅毒是什么?”
“梅毒都不懂,死人,就是杨梅疮,如果不马上打针医治,一点一点化开来,烂得浑身发臭,衣服都不好穿,烂上面孔,烂脱鼻头,结果翘辫子完结,咳,像你有梅毒,发已不止一天,想来已经害过不少人了,你还接客,你今夜不接我接了别人,一定又是住夜,那个客人不用说得,是倒霉,把毒带了回去,也像你一样,化开来,传染妻子儿女,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断根,想想可怕真可怕,你们生意上女人,简直是祸水,为什么还不去打针呢?还不停止接客呢?阿是你有意害人?”
“章先生,谢谢你,你既然是医生,请你替我想想办法,我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记你。”亭子间嫂嫂心里这一急,急得手脚都冰冷了。
章先生看见她哀求苦恼样子,马上说道:“你把胸口解开让我看,我来细细查检一番,老早告诉你,别人你可以瞒得过,我医生眼睛是瞒不过的,你老实招出来,做了几年?”
“一共也不过二年,连头搭尾巴恐怕二年还不到。”她边说边将钮扣一个一个解开来,解脱旗袍,里面就只一件府绸衬衫,一排对胸红钮子,钉得又多又密,恐怕有上二十多粒,她一粒一粒解开,露出中间一块雪白绝嫩的乳壕,只是把二只奶奶掩没不肯给他看见,章先生忽然说道:“解开来,统统解开来,有什么怕难为情?”
“晓得哉。”
章先生又把电灯拖下来照着她胸膛,低了一个头,细细的看,说道:“对的,对的,完全对的,这红点子下身还有没有?”
“下身我没有留意,不觉得痒。”
“你要照直讲,不可以打诳,不要怕难为情脱下来,如果还要瞒我,便不替你想办法。”
“真的,下身一点不觉得,你不相信,我脱下来让你看。”
“既然不觉得,就不要脱了吧。上身衣服钮好,钮好。不过要我医得,要听我闲话,第一步停止接客,第二步到我诊所来打针,先打一针,隔一个星期再打一针,至少打四针,再抽血来验,第三步我看你下部恐怕还有旁的毛病,你有没有白带?”
“有时有,有时无,没有一定。”
“有的时候,多不多?”
“交关多,像撒尿一样,这我知道是身体亏的关系,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有的,这倒没有什么道理。”
章先生脚一跳,胡子一捋道:“什么,这没有道理,要晓得做生意女人的白带,就是毒,传染男人就变为淋病,所以我诊过一百个花柳病中的男子,有九十个是淋病,又要算淋病最难医,这都是同仔有白带的生意女子交接传染而来的,人家人的白带,并无关系的理由,因为没有这一种细菌在里边,所以无毒,如果男人外面白相回来,传染给妻子,马上也就变做有毒,如果二人不同时赶快医治,仍旧同房,将来生孩子,变瞎子,变白果眼,而且一代传一代,比梅毒更蔓延可怕,这你根本是不懂医道之苦,现在同你说也是白说,总而言之,今夜算你额角头亮,接着我这个医生,来搭救你一把,不然你毒忽然上攻,到了无法解救之际,我也没有办法了,医院也不会接受的。你想:到这时候可怜不可怜,你这样一个美人活灵灵的死去,可惜不可惜,人家定规还骂你:这是眼前报,害人害得多了,作孽作得深了,所以要这样下场,你要明白,我不是骂你,像这样下场的女人,上海不是没有,前天报上登出,五马路满庭坊地上烂死一个女人,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原来就是七八年前红极一时的铁皮阿金,她是娼门中顶顶红透顶的一个女人,生意之好,每天要接十多个局,青年子弟给她害的,不知多多少少,可是三年一下地,毒忽然爆发,鼻头三天中就落脱,浑身烂得不亦乐乎,臭得人不可近,医生无从着手,东不接受,西不接受,因为梅毒第三期的忽然爆发,是没有挽救方法的,何况她的发作,已经内积三年,三年的积毒,一旦朝外一冒,一个人完全拉倒,只等死路一条了,铁皮阿金吃都弄不到一口,二房东把她驱逐出去,连小客栈都不要她,无法可想困在满庭坊弄堂里等死,你听听可怕不可怕?这句句实话,你可以看报。”
亭子间嫂嫂听得一阵一阵背脊心发冷,牙齿打相打,苦笑道:“如果我也有这一天,我早早喝×××药水自杀了,这烂死多么苦呢。”
章先生伸出手臂一看手表道:“不然你现在就跟我到诊所,辰光晏了,只好明天你喊部黄包车来,叫到爱文义路池浜桥转角,看见墙上有块老长的招牌,叫做‘章同新医生诊所’就是,你进来时候,只当不认得我,不要预先打招呼,因为我的太太也在诊所里的,你一打招呼,人家要起疑心,虽然我可以说友人介绍你来的,但宁可不要打招呼的好。我看见你进来自然就认得的,替你打针,第一针要用重量‘六〇六’,打后有点寒热也不要怕,你只当无其事,针打好,我再检查你下身毛病,白带是用局部治疗的,你也不要吓,是用像只鸭舌头那样机器检查,加以洗涤,使里面十分干净清洁,而后再用药,这是最好的医治方法,单这部机器,由外国定来,化上二万两银子,上海只有二家医院有,别家都是用手术的。你准定明天上午九点钟来……”
亭子间嫂嫂接道:“章先生,你也不要客气,针费药费大约一共要多少钱,我可以明天预备预备。”
“这样吧,你也经济不甚宽裕,大家心里明白,不收又不好,一切只照药本好了,现在金镑涨价,一倍几倍,所以药本跟上也飞涨,从前打三四针,只不过四五块钱,现在一针要四五块钱,相去如此之远,我们这生意也难做。你的毛病依我看来少则三针,多则四针,你付针费来一次付一次好了,不要全付,因为到底三针还是四针,不得而知。”
“我明天到底带几块钱去呢?”
“还有门诊挂号的钱,你是要出的,但很便宜,只四元四角,这四元四角一出,你就可以进来,不然我同你面不相识,挂号间不放你进去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喔唷,挂号倒要四元四角?”
“我讲给你听,一分行情一分货,四元四角有四元四角的货色,只要毛病医得好,四十元又何妨,有许多野鸡医院,号金完全不收,而生意清打清,可见你不能听的了。我看病向来不敲竹杠,针药上无钱可赚,只不过靠点挂号费,尚且只够维持开销,敲竹杠生意我不做,什么打一针要二三十元,包医一个横痃要一二百元,看人打发,敲得出拼命敲你一记,说得你毛病邪气厉害,不请教他医,别人决医不好,其实拆穿西洋镜,完全热昏,自己成本只不过一二十块钱了不得,医生原是全本江湖出身,中医又何尝不然,我虽然是医生,何以会说这话,实在我很明白,不用江湖口诀,决没有生意。我有时偶也用这一下,不用病人决不相信我医,我如果不用,别个医生要把我生意抓去了,也是无法可想,你不用别人要用的了,不过我可以不用还是不用的,所以对病人完全忠实医治,不肯马虎不肯用歹的药,也不肯偷工减料,譬如说定用老牌‘六〇六’的,待打针时候,私下改用新牌子,这都不是我章医生做的事。”
“那末我明天一共带十五块钱去够了?”
“足够足够。假使换了别人,不照药本,一针也要卖到二三十元,这是外面一种行情。”
亭子间嫂嫂一想:原来你嘴上说得好听,实骨子也是个敲竹杠医生,便笑道:“章先生,不照药本,一针也要二三十元,还不是同敲竹杠医生一样的吗?你说错了,你一定说错了。”
章先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搭讪到别个上去说:“空话不要多讲了,我现在要回去,明天再见吧。”便又摸出一块钱放在台子上,匆匆就走。亭子间嫂嫂一把拖了他说:“这算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不是的,这是坐房间的钱,桥管桥,路管路,你应该要收的,我不可以白来白相。”
“章先生,你明天还替我打针哩,我要算钱给你,区区坐房间的钱,还去算他做甚?拿去,拿去,我最不欢喜这样客气。”
“我无论如何不收回,明天打针管打针,你再算给我好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同你萍水相逢,岂可白坐房间,好了,好了,你收了吧,明天会,明天会。”章先生跑出房门,便下楼梯去了。
“章先生,谢谢你,准定我明天九点钟到你诊所吧。”亭子间嫂嫂站在楼梯口这末说,看见章先生的影子朝门外一闪的不见了,她才回到房里去叹了一口气,心想身上毛病化去了一点钱倒也小事,万一医不好,同铁皮阿金那样下场,我真是一只面孔不知放到那里去,想来做生意女人真真好收场的很少,我也没有见过,有的出息很不错,一月寻多少多少,还是弄得脱底债背了许许多多,汤里来,水里去,譬如拿我来说,现在生意总算可以过去了,不能算推班了,那里知道身上又有了断命毛病,医生吩咐不可以接客,不接客势必坐吃,一无出息,外加还要医药费,这样一进一出,洋钿吃亏不是一眼眼,想想倒霉不倒霉,所以一个人横算竖算,算出骨头来,还是不及天一算,实在呒啥话头。她站了起来自己又解开衣裳,浑身看了一遍,觉得红点子比前二天更来得多,有的一朵朵像小梅花,里面似乎有粒黄的浆水,痒得难当,又不能抓,抓碎了定规要溃烂的,顶好用粗的夏布来擦,最最煞痒。她又把下身解开来看,发现小肚子上也有几粒,再看下去,看见胯下大腿旁边也有二粒,这还是昨天今天发出来的,所以不留意,明天还要告诉章医生,脱下来给他验看哩,真倒霉到印度国去了。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她连忙把裤子朝上一收,塞到裤带里去,把旗袍钮子钮好,问道:“啥人?”
“是我。”
“你是啥人?”
“哈哈哈,你这人真有趣,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姓钱,叫中廉,钱中廉先生。”
亭子间嫂嫂一时记不起这位钱客人,把门开出去一看,原来是上回大东旅馆里四个家伙中之一,叫他小印度阿三的就是,为什么他会摸到这里来,笑了笑说道:“原来就是钱先生,阿是上回同杜鳌先生一起在大东里面碰过头的?”
“对,蛮对,我到这里来不是杜先生告诉我的,却是陈荣庭先生告诉我的,我问你:陈先生同你落过水的是吗?”
亭子间嫂嫂马上说道:“没有,没有,你听见啥人说的?”
“他自己本人告诉我的。”
“他吹牛,他根本没有到这里住过夜,何从落水?”
“你还代他瞒我,不要搅好吗。他亲口说的,难道没有?”
亭子间嫂嫂一个艳笑道:“那末不去说它,你钱先生问它做甚?阿是你们又赌什么东道?”
钱中廉笑道:“不是赌东道,我特为来问问看,阿有这桩事,因为陈荣庭一张嘴靠不住,人家都叫他小滑头的,当时他会同你落水,我万万不相信,因为决没有这样快,大东旅馆里我们才只碰头,不过一面之交,为什么当夜他就把你吊上手,这比坐飞机还要快,叫人如何置信,他在我面前大吹大擂的,说你来吊他的,因为他一只面孔生得白,西装穿得挺括,看中了他,硬劲拖他到你屋里住夜,你还私底下给他一卷钞票,倒贴给他,我一想天下决无此理,因为事情不说没有,不过决不会这样便当,一个女人竟然下贱到这种地步,当时不但我不相信,就是旁边人也都不相信,可是陈荣庭说得千真万确的,如果吹半句牛,决不是人,叫我不要认他做朋友,说笑管说笑,认真管认真。我倒弄得莫明其妙了,心想上海滩上也许有这种事,凭杜鳌先生可以带得出这种女人,陈荣庭如此漂亮,未始不可能,也许有这样事,只是他口中说你硬劲拖他,私下塞他钞票,阿有这事?我倒要问问你?”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这位陈先生真要死快哉,牛皮也没有这样吹法的,我阿是来拖他?我阿是来倒贴他,我那里一只手来拖他的,倒贴他多少钞票,亏他一张嘴说得落,我没有这样烂污的啊,钱先生,你但想,我同他只不过同你们在大东里一面之交,又不是老朋友,即使老朋友,也不致这样厚一只面皮,伸手拖他住夜道理,难道当我野鸡,野鸡拖客人,是要客人的钱,所以她不得不用拖,安有既拖了他,白白给他住一夜,又塞一卷钞票给他之理。啊哟!陈先生的闲话全本黄牛,没有一句实话,你千万别去相信他。”
钱中廉打裤袋里摸出一枝雪茄鸾子,塞在嘴里,亭子间嫂嫂连忙替他划上自来火,他呼了一口说:“原是啰,我有点不相信,所以要来打听打听长远了,一常学堂里没有工夫,不过我相信陈荣庭手段相当高明,我一向佩服,我同他出去白相,关于女人面上的事,总是他占上峰,我吃瘪,为什么呢,我自知生得没有像他漂亮,常年面孔拉拉胡子,一个月也挨不到剃一次头,修半次面,去年热昏真热昏,全年只不过剃七次头,修四次面,其中二次还是家主婆逼牢我去剃的,因为看得我实在不成样子,我又懒怕上剃头店,就在马路边头小剃头担上剃剃,空气又好,价钱又便宜,说来真笑煞仔人,有一次真不凑巧,剃了半个头,巡捕来了,剃头小鬼拉起脚便逃,担子,面盆都不要了,我莫名其妙,兀的坐着,不站起,剃头小鬼真不是东西,见巡捕来,应该也通知我一声,我也可以店家或者弄堂里避一避,他管他逃走,不知道来的是三带头,他将一面盆冷水朝我头顶心一浇而下,当我枯郎头一盆花草,我忽然一跳而起,大喊一声,已经冷水浇得浑身像只落汤鸡,双手摊摊哭笑不得,只好带了半个剃好的头上剃头店去,一身西装势必去洗过烫过,马路上人都笑得捧了肚皮前仰后合。自这次后我对剃头印象更坏,马路上当然再不会剃了,店家剃一次至少二块钱,我不是不舍得二块钱,因为辰光搭煞,真真可恶。”
亭子间嫂嫂一阵格格的笑得眼泪都挂了下来,觉得这位钱先生像在这里唱滑稽戏,真笑煞人的,便说:“你也没有懒惰得这么样的,剃一个头都怕,又不是三五岁的小把戏,你自己这副样子到镜子里去照照看,像什么,替你起个绰号,还是叫印度小黑炭吧。”
钱中廉把嘴里衔的雪茄鸾子一拔下来连忙说道:“看这印度小黑炭绰号取得并不好,因为太平常了,其实我的面孔皮色黑算黑,还不十分算黑,有的黑得好好厉害,所以小黑炭三字有改动必要,我也不承认叫小黑炭。”
亭子间嫂嫂忙笑道:“既然不承认,除去黑炭三字好了,叫你小印度吧。我以后不叫你钱先生,叫你小印度答应不答应?”
“你不能当了许多人面前叫,免得太难为情了,譬如你我二人房里叫来叫去,没有关系,如果再叫得我难听一点,也毫无意思,当了朋友面叫我小印度,我面子有关,你知道我做什么事的,哼,我在外面是个大亨,懂不懂,我外面学生子邪邪气气,你知道不知道?”
亭子间嫂嫂呻吟一下道:“你不是说过在学堂里教书的吗?自然学生子很多,当一个教书先生,算不得大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这副样子摆煞的也不像大亨,你们这批男子嘴巴都靠不住。真的,你今夜到这里做什么的?”
“不瞒你说,外面已经戒严,我不能回去,想到此地借一个干铺混过一夜,不过我的人格担保,决不会碰你一下身体,下半夜五点钟我就可以走了,一方面我特为来望望你,慕你大名而来,你如果有什么口信带给陈荣庭的,杜鳌的,我明天都可以代你带到,我们几个人天天碰头一起的。顾奶奶,今夜对不起,只好借一个干铺,这里交关清爽,有点依依不舍,我明天还要来,以后天天来一趟,你不嫌我讨厌,不过闲话在先,我来一次,照一次坐房间算法,多也没有,少也拿不出,总归一只洋,好不好?如果动手动脚,香香面孔,摸摸弄弄,都在内,另外不加,关房门的说话,我总归依大市面,你不要多讨价,我也不会少付,总之不称不恭,好不好?”
“钱先生,现在样样涨价啦,你是明白的,坐房间一只洋,还是从前老价钿,我这里已经二年不做了,因为喊一个向导社要一只洋,现在好的也涨做四只洋,而且要开栈房,要上馆子,都是要化钱,我这里房间是自己的,娘姨又不用,完全不要化一个额外费,多么实惠,只不过坐房间钱罢了,客人非常上算的。”
“那末,你现在要我多少呢?”
“不讲多少,坐一个房间二只洋总要付啰,我决不多要你,换了别人二只洋,真真茄门相,因为有的客人坐房间,二三个钟头坐过去看,又不能赶他出去,只好陪他,反把夜厢生意逃走了,所以随便什么堂子,客人坐房间,都不在乎此,坐也罢,不坐也罢,不当桩生意经,有的看见客人是吃豆腐性质,苗头拔出,小姐马上会调客人枪花,说是上马桶,到别个房间去白相了,或者娘姨下面喊着,叫她出差去了,其实那里是出差,那里是上马桶,都不过不好回头你坐房间罢了。可是到我这里便不,我总归当桩生意做,一本正经招待客人,从不调枪花,所以我这里出二只洋坐一个房间,客人很实惠,决不吃亏。钱先生你放心吧。”
钱中廉听见坐一个房间要二只洋,如果坐十个房间就要念只洋,一个月不说多来,至少也要来坐他十五趟,就是三十块钱,我平日在学院里教授学生,像只牛,像只马一样,辛苦铜钿快活用,倒也不去说它,只是看她意思,坐房间并不十二分欢迎,那末我何必做猪头三,不如并几趟合做一趟来关她一关房门,倒也实实惠惠。便说:“那末我又要问你,关房门啥价钿?”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又不关房门,何必问它。”
“不是的,我问问它,作兴我今夜关你一关房门,也说不出,不过今夜不关,那末我知道了行情,心里有成竹,下次我预备来就是。”
“陈荣庭先生关过房门,而且还住过夜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一定可以告诉你的。你现在叫我说,我实在说不出口,因为向来没有一律定价,各人各做,看客人打发,洋盘客人多敲点,老举就少敲点,钱先生,我现在当你洋盘好呢?还是老举好呢?所以我实头难以开口,不过像你们正正派派一个教书先生,勿犯着到外面来拈花惹草,多寻烦恼,想你一个月教书所得,也不致如何宽裕,你一身衣着,头发,胡子上都看得出,教书的人总归清苦的,辛苦赚来的钱,应该带回去养家活口,才是正道,我不希望你到我这里来,你不能同别人比。我顾秀珍虽身为妓女,可是同一般普通妓女不同,很够朋友交情,有的客人因为没有资格出来白相,给我一阵劝诫之后,也就此不来了,我并不是不敲客人竹杠,不开客人条斧,但是我会生眼睛看,我看来这客人实在有血的而且瘟生样子的,我才敲,才开他条斧,因为你不敲他,他别一家去白相,也是要给人家敲的。不过老举的客人,我又不放他过门,越是老举,我越是同他较斤两,不说敲,也要一丝不肯吃亏,不然他会吃你的肉,反给他拆了一票去,这是真真要留意。上海滩坏人多,忠厚之辈未始没有,不过坏人去认做忠厚的人,就要上当。”
钱中廉心想:这一篇闲话,倒是一个妓女处世哲学,对狎客之道。便头一别,一笑,弹了弹雪茄烟灰,连忙接下去:“你说得很有趣,很不错。你叫我把辛苦寻来的钱,拿回去养家活口,才是正道,我准定听你吩咐,不过你要明白,我白天教学生教得邪气辛苦,生活很苦闷的,一到了下课,便一个心再也关不住了,只想白相,堂子不说不嫖,女人不说不弄,只要玩得归正,逢场作戏,偶尔为之又何妨,只要心不要昏迷,纵跑进盘丝洞,里面全是精赤条条的妖艳女人来勾引你,诱惑你,你抱定宗旨不落水,即使落水而不入迷,也就没有关系的,这叫做精神,物质,身体三方面都有调剂,一个人就不会出毛病,所以你劝我是好意,我出来白相,也自有把握,并不是一味乱来,顾少奶奶,请你放心好了。”
“贼腔得来,叫我顾少奶奶阿难听,你还是叫我顾秀珍吧。”
“叫你名字,你以后不许再叫我印度小黑炭。”
“呵哈哈……算数,大家不可以起绰号,一律叫名字,中廉!中廉!”
“中廉,中廉,你叫得太老三老四了,好像我是你养的。”
亭子间嫂嫂忙笑道:“我养你不出,还是你做我一个过房儿子吧。”
钱中廉听见亭子间嫂嫂叫他做一个过房儿子,双脚一跳,连忙掼下雪茄鸾子,嘻开了一张嘴,跑上去同她不肯过门,说道:“你阿是讨我便宜?操那,你好做我过房娘,你今年几岁?你今年几岁?”说时慢,他二只手已经趁这不肯过门,捞到她胸门前去,给他不知轻重的捏了二大把,但亭子间嫂嫂总算避得快,已经不及,给他塌了便宜去,只是“格格格”一阵痴笑,笑得浑身的肉都像要发抖样子,钱中廉也开心得乐而忘形,索性趁火打劫,二人打做一团,笑得分解不开,钱中廉心想:便宜货不塌,错过可惜,今夜横竖要搅落几只洋房间钱的,如果坐而不动手,不是做洋盘,他想到这里,不管死活,索性双手把亭子间嫂嫂连腰搭屁股一抱,把她身体抱了离空,拾起来揿倒床上,一手压住她上身,一手打下面插进去煞死一阵的挖,亭子间嫂嫂又痒又难受,只是尽笑着叫着,身体在床上翻来翻去打滚,钱中廉才停手笑道:“操那,你下次还讨我便宜吗?我来做你过房儿子,亏你辣手,老实说,我养也养得你出,你今年几岁,我几岁?”
“钱先生,好了,好了,请你饶了我吧,谢谢你,我给你玩得够了,你看我旗袍弄得这末皱,裤裆绷碎了,府绸顶容易扯碎,你看,你看?”她躺在床上,伸起了大腿,一手摸了那绷碎地方,叫钱中廉看,待他真的一个头伸过去看,她连忙把大腿一夹,说道:“你倒真想来看,面皮要哇?我顶恨客人动手动脚的吵不清爽,总没有好收场,不是打碎东西,便是扯坏衣裳,有一次二个客人上来,一个喝饱了一肚皮尿,一个没有醉,到这里来坐房间,我一看这喝醉赤佬麻子面孔飞红,眼眸子全是红筋,总要吵事,所以特别谨慎当心,那里知道他当了那个客人面前,要我解开裤子,我那哼肯依,抵死不答应,他也同你现在这样子,便上来同我七搅八搅,把我抱起放倒,抱起放倒,我恨是恨得来,因为他酒后力量大,我不胜其苦了,便拼命的同他挣扎抵抗,岂知道一脚踢出去,把台子上花瓶打碎了七八靠十块,台脚一折便脱了下来,梳妆台上一瓶刚五只洋买来没有用过的白衣人生发水,也打得满地,洒了一地板都是香味,你想我恨不恨,虽然我当场不客气要他赔偿,可是双方都不开心,我拿了钱还要出去买,而且他那里赔得足,我心里真不愿意。结果大家不欢而散,一路骂山门出去,说是从此不再来,真真谢谢一家门,这种客人我本来谢谢,接着也倒霉的……”
钱中廉豆腐已经吃足,他坐在床沿上笑道:“你这一段话好像对我讲的,阿是我这种客人,也谢谢一家门?”
“我譬如这样说,并不是对你讲,因为动手动脚的吵,总没有好结束,你现在一吵,我裤裆绷碎!”
“最好都没有,以后用不到解开来了!呵哈哈。”
“要死快哉,断命钱先生!断命小黑炭!”
“你又骂人?”
“是的,你现在讨我便宜,我定规骂你。”
钱中廉搔搔头皮,嬉皮塌脸的转念头,他的意思把她裤裆绷碎地方,索性再绷绷大。
钱中廉心想:倒可恶的,你又老三老四骂人,索性骂我断命小黑炭了,再进一步,不要连小鬼,小赤老,小瘪三都要骂出来了,这还成体统。就伸手在她大腿上用力捩了一把,恨恨的说:“你大约苦头还没有吃饱,一只嘴巴介硬,你再敢骂一声,我给你裤子裆绷得像城门洞一样大,不相信,试试看。”
“哼,你有这胆量,我不会叫喊,窗开出去就是弄堂,弄堂里有巡捕,我只须拼命一喊,马上就上楼。”
“上楼来做什么,阿是捉我去?”
“我指你强奸,你有什么办法?”
“笑话真笑话,做生意女人根本是供人白相的,老子有的是钱,什么叫强奸?你面皮要哇?”
“勿关,生意上女人不愿意给客人白相也作兴的,为什么不可以指强奸,我咬也咬你一口,裤子裆绷得介样子,这就是证据。你不是强奸,为何扯碎我裤子,你再说?”
“你要存心咬我一口,我也会咬你一口,说是你故意自己扯碎图赖我,借口敲我一记竹杠,拆我梢,你还有什么话说?”
“谈也勿谈,弄出事体来,总是男人吃亏,女人占上峰,马路上女人可以打男人巴掌,男人不能回手打还女人,男人已经吃亏,你现在咬我一口敲你竹杠,拆你梢,鬼也不相信,我同你非亲非眷,完全莫不相识,我好好的一人在家,你半夜里闯进来做什么?我没有请你来,你还不是来强奸,你还不是坏人,请教到这时候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出理由!老实告诉你:这里不是你学堂,你在学堂里称皇称帝,都是你的市面,到了这里来是要吃瘪的,此地是上海顶顶有名的会乐里,我叫顾秀珍,已住上二年了,我拜的老头子,叫排门板,不吹牛,你钱先生一点资格,弹到老远去!”
钱中廉一想:嘴巴直头厉害的,我拌她不过,舌头搭来搭去都是道理,便笑了笑,走到台子边头又把那根雪茄鸾子朝嘴里一塞,划了自来火抽着说:“好了,打棚管打棚,说笑管说笑,辰光越弄越晏,我今夜真的在这里住夜,规规矩矩要我几个钱,不瞒你说,我一常很守本分,从不外面荒唐,今夜同几个朋友跳舞跳晏了,走出舞厅不知道外面已经戒严,弄尴尬,本来我也要学小陈样,尝一下滋味,天底下事都是人做的,小陈可以尝得,我难道不能尝得,我把你地址抄在日记簿上,长远长远,有一天日记簿忽然失落,我急得满头大汗,因为小陈卖关子不肯再告诉我,他留着一人白相的,真巧日记簿下一天会在床底下找到,我今天连忙赶到这里来,你如果假痴假呆,不诚心招待,我不要气煞,小陈有的是钱,我有的也是钱,为什么厚他而薄我呢?”
亭子间嫂嫂笑了一笑:“因为他比你漂亮,你为什么不也生得漂亮点呢?”
“算了,算了,请你别再提起罢。这样说来不漂亮的人一世不能玩女人了,你到底目的在钱还在人品?”
“钱也要,人品也要。我为什么前天夜里有个铁店老板生意,硬硬的不接,给我回头的呢,他比你有钱,夜厢并且给我三十只洋,我如果贪图金钱,老早接他了,正因为人品太不漂亮,我介样子一个人,虽然生意上的,可是我不愿意做一个垃圾筒,如果我逢客便接,生意真做不了,我现在可以发财哉。”
钱中廉邪气不满意,只是抽烟不做声。心里要想走,怕戒严到行里去。亭子间嫂嫂接下去笑道:“我不过是这样比方,假使钱先生明白我并不是一个脱底烂糊三鲜汤,对我身价上不致像野鸡一类的人看待,要晓得我也是个好出身,不过眼前一时尴尬罢了,一个人是包不定一世荣华富贵的。钱先生,你别误会,我并不嫌你不漂亮,不过我不得不将我苦衷告诉你,你今夜住在这里吧,我诚心招待你。”
亭子间嫂嫂这一记反马屁,拍得钱中廉十二分窝心,她连忙从床上一滚的爬了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理了理头发,又把胸口钮子钮了钮,看见头上有一支别针,快要落下来了,索性取了下来放在那台上小抽屉里,边说:“钱先生,你要困先上床困吧,肚皮饿不饿?要不要喊一碗面,弄堂口对过正兴馆鸡丝面交关崭,是这里老主顾了,要吃就快,他们到十二点钟打烊。”
钱中廉道:“鸡丝面行情老价山,犯不着,犯不着,我平日买一张小报倒有点肉麻,虽然只四分钱讲铜板要十二只,十二只铜板我早晨可以吃油条大饼了。不得不打算,但是小报我又死要看,又肉麻铜钿,一天不看小报,心里邪气难过。鸡丝面还是省省吧。”
亭子间嫂嫂笑道:“钱先生,你说得客气哉,四分钱都要算一算,你这人可想而知很做人家的。我以为既然要吃得看得,不要问行情价钿,问了行情嫌贵不买,气派何其小呢?吃得起吃,吃勿起勿吃,问啥个行情,看你样子像煞有介事的,这要给人家看不起的。鸡丝面只也不过九角八分一碗,像你钱先生不是吃不起,何必狗皮倒灶,介不漂亮,你肉痛九角八分,还是我来请客吧,小东道我倒不在乎此。”她不管钱中廉要吃不要吃,便把房门一开,亲自出马去喊面了,钱中廉连忙赶出去叫道:“喂,喂,你就喊一碗阳春面吧,钱我来,我来!”
“你吃得落阳春面,我却开口不出去喊,馆子上阳春面送出来,除非你钱先生面子。告诉你,我请你吃的,不要你一个钱,何必哭煞快!”亭子间嫂嫂走下楼梯出去了。
隔了一会她打馆子上回来笑道:“钱先生,面末喊哉,讲给你听又吓煞快,鸡丝面又涨价,听说一只鸡要卖到八只洋,十只洋,鸡丝面涨到一元半,鸡丝过桥涨到二元零五分,鸡市面上缺货,外码头没有到,横竖我请你客,我不过说给你听听。”
钱中廉吓得头颈一缩,舌头一伸,说道:“好得我一常吃惯阳春面,鸡丝面从来没有碰过一碰,不晓得行情,有时我肚皮饿了,偶也吃一碗肉丝面,已经阔得不得了,可是现在肉丝汤面,涨到七角八分,我又不吃了,实在我并不是肉痛铜钿,因为吃到肚皮里一样饱,一样变屙,何必要吃好的。我以我认为大饼最配胃口,我在学堂里一下课后,从裤袋里摸出大饼来躲在厕所里大嚼,的确津津有味,学生都知道我有名的吃大饼先生,不过我不得不这样打算,我一家门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几口,都靠我教书下来过日子,现在米珠薪桂当口,我像牛像马一样的做,还是弄得顾此失彼,说来不胜痛心,现在男子都不及女的值钱,我是个小黑炭,说句笑话,卖××都没有人要,还有什么话说……”说到这里鸡丝面送来了,亭子间嫂嫂连忙拿双筷,拿瓶胡椒放到他面前,钱中廉看见这碗面,只浅浅的半碗,也不知真鸡丝还是肉丝,堆在面上只不过十几条,可是一阵鲜味直透鼻管,他只是馋涎都快要滴下来了。他双手捧了面,头一阵抖的一筷一筷撩进嘴,鲜得说不出话来。
钱中廉好像出世到现在没有吃过鸡丝面,狼吞虎咽的四五筷便把一碗面卷得精打光,连汤脚都不留一滴,吃毕嘴巴上都是油水,亭子间嫂嫂拿块毛巾来给他揩揩嘴唇,他要紧勿煞的就把自己袖子管拉起来在嘴上一拖,说道:“鸡丝面老价山到底鲜,谢谢,谢谢。”
“那末你就用毛巾揩揩嘴巴啰,像个小孩子的拿袖子管来揩嘴巴,那能介乌糟,看看你真猴相,好像前世没有吃过鸡丝面的,如果我同你两人一同出去,不但你的面子坍光,连我面子也坍光了,算了,算了,我看看你又好气又好笑,像你这种客人从来没有碰着过的。”
钱中廉嬉皮塌脸的贼腔:“我同你不客气,我这身西装还是旧货摊上淘着的,只化得念只洋,所以我不当它老爷看待,袖子管当绢头也没有关系。我是个出名的郎德山,弄到那里算那里。”说到这里身上觉得一阵痒,他便在台角上像牛一样的擦着。亭子间嫂嫂连忙说道:“哼,看你样子,身上还有白虱,你这家伙靠不住,身上一定生白虱,你脱开来让我看?”
“你不要搅好吗,我会生虱,因为一碗面是热的,一下肚,自然身上有点汗,所以皮肤上发痒。”
“靠不住,今夜请你还是回去,我这里不能给你住,我顶怕的是白虱,这东西可恶是一时不会断根的。”
“天地良心,我不会生白虱的。”
“你还赖,你痒得这样子,还不是生白虱?”
“我生白虱要死,你如果在我身上捉出一只白虱,赔罚,我马上走路。说来真笑话,自己身上生虱不生虱还不知道,这又不是死人,你不要看见我外表随随便便,我倒常常淴浴的,我假使穿得很漂亮,你决不疑心我生虱,是不是?”
“勿关,勿关,你嘴上说得好听,我不相信。准定请你今夜回去吧,戒严要到十二点半,你喊部黄包车回去好了。”
“那能来得及,我住在法租界平济利路,那一段又冷静,碰着剥猪猡,那才倒霉呢,你一定咬牢我生虱,我只有脱开衣裳给你看,不过先要赌一个公道,有那能,没有那能?”
“你既然承认没有,何必赌东道,爽爽快快脱开来好了。”
钱中廉心里何尝不作急,因为一件衬里短衫有二月没有替换了,万一真的有这东西,一个台不要坍光,下次还可以跑来吗?所以自己有点捉摸不定,不过痒是痒得真难过,不但是今天痒,前一向日子常常痒的,人家说“债多不急,虱多不痒”,我作算有,也不过几只,所以恶痒,她叫我脱开来,真有点胆寒。便说:“你的闲话不错,不过我要抱定我的主意,由你这横加冤枉,我就脱开来,太随便了,赌下二只洋东道,捉出白虱,我出二只洋,捉不出,你出我二只洋。”
亭子间嫂嫂一意不要他住夜,也不同他赌东道,只说:“捉白虱要到太阳底下才捉得出,电灯光不够,虱钻在缝里那哼拉得到呢。总之,请你钱先生还是回去罢,我这里不能给你住,我看见你这样痒肉也麻了。现在只十二点零五分,还有念五分钟,不能到平济利路吗?”
亭子间嫂嫂一定逼牢钱中廉走路,毫无情面,水也喷不进。她心里想:真倒霉的,铁店老板给我硬劲弄走,第二个脱底家伙又来,这一向是派着倒运日子,一碗鸡丝面岂肯请他白吃,我本想打算他身上出支的,现在算了算了,就让他白吃了罢,看见他还坐在椅子上死命不走,一阵烦道:“钱先生,你到底那哼?阿是面皮介厚,请你不出去?”
钱中廉窘得又像笑又像哭,搔搔头皮说:“今夜无论如何请你帮帮我忙,你一定咬煞我生白虱好了,我同你辩不明白,就算生白虱好了。不过我不把衣服脱开来困,总不会过到你身上去。一个人总不能清爽得过了分,太清爽要折寿的,不说过于乌糟,不称不恭,也就算不得这个人是脏的,我不过外表难看一点,你就狗眼看人低,竟然这样逼牢我走,好得我同小陈,杜鳌都是老朋友,一时板不下面孔,如果换了别人,老早不肯同你客气,我生白虱,管你屁事,你可以这样‘哇啦哇啦’叫出来,你好待慢客人,你忘记是什么东西!”
亭子间嫂嫂想不到这位钱先生会说出这种话,心中倒有点气不过,便面孔一板道:“随便你好了,我待慢你,你预备拿我那能,笑话真笑话,劝你走,明明同你打打棚的,又没有骂过你什么,讲闲话介不漂亮,大家因为是老朋友,所以你来我始终客客气气待你,问你饿哦,马上去喊点心,要困哇,叫你先上床去困,还要那能。我说你生白虱,也不过是一句戏言,当真是说你生白虱不成,你说处处用钱做人家,这是你的俭朴,现在生活程度样样高涨,做个身背上一家人,负担之重,当然要处处做人家,岂可浪费,在外面荒唐,我一点没有说错,也没有待错你钱先生,为何说这种闲话,倒要请你解说明白!”
那里知道钱中廉又误会了她的意想,叫他解说明白,这有什么解说出来,还不是扎台型,心想同这种淌白讲什么道理,老子倒有三不买账脾气,把我弄冒了,爷娘都不认账,一念之间,错当了亭子间嫂嫂是寻他事,扳他差处,立刻将雪茄鸾子向痰盂内一掷,双脚一跳,台子一拍,骂道:“操那娘!你当我什么,烂糊皮,你眼睛张张挺,出去打听打听明白,我钱中廉是什么人,真真放你狗屁,放到你一千代祖宗的屁,你一千代祖宗的台都给你坍光,在这里现世!操那娘,你一步踏进一步,踏到我头上来了,困你扁了头,我当真来住你夜厢,借你干铺,坐你房间,你自以为清洁,你的罪恶用黄浦江里水来洗也洗不干净一天。老实说:老子现在骂了你一顿拍拍屁股走了,老子的房间开在大中华五二四号,这里转一个弯就是。告诉你,我到这里来吃吃你豆腐的,咬你脱我一只鸾吃!”钱中廉骂到这里,眼睛朝她一弹,神气活现的把房门一开,大踏步走了出去。亭子间嫂嫂一个头晕,似乎跌了出去,她从来没有给客人这样痛骂的,使她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珍珠的挂下来。心想:他翻脸无情到这地步,一碗鸡丝面的钱,不情愿请他白吃,便连忙奔出去拖了他要钱,那里知道,钱中廉下了楼,早已走出弄堂口,马路也转了弯了。
亭子间嫂嫂回上楼来,身体朝床上一倒,抽抽咽咽一直哭到下半夜三点钟。
她哭哭停停,停停又哭哭,愈想愈怨,心想:我一片好心待人,人家反不识。拉碎面孔就这样拿我大骂,骂我现世,我果然是现世,也挨不到你骂,枉为一个吃墨水的大学教授先生,骂出闲话来句句刻里刻毒,伤人心肠,我既然是淌白,你何必跑上门来,我请你来的吗?杀千刀,杀万刀,过天我碰见杜先生,倒要问问他,你这个朋友到底阿是知己的,派派知己的也不应该这样糟蹋女人,我又没有待亏他,嘴上打打棚,拉起来就认真板面孔,早晓得他这脾气,我就不打棚好了,何必打棚呢。总而言之,我这一向来是过的暮苦运就是晦气运,所以碰来碰去没有好事,明天我倒要到小糊涂那里去测个字,问问何时脱运进运,说起一个人运来,的的确确有这件事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起来,章医生约定亭子间嫂嫂去打针的,一看九点敲过,便一部黄包车到了池浜桥,看见那转弯墙角上,果然有块长招牌叫“章同新医生诊所”的,她进了诊所门口,挂号间四元四角挂了号,给她一张诊病证,她走了进去,只见昨夜来的章医生果然坐在那里,双方只当不相识,可是面上忍不住笑蜜蜜,章医生接下诊病证,问道:“你生什么病?”
亭子间嫂嫂回转头一看,只见那沙发上有个女人看老《申报》,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什么病了。面孔一红,头一低,不做声。章医生又问:“喂,问你生什么病,为何不做声,你不说,阿是难为情开口?好,好,你跟我到手术室里来。”
章医生把她领到里面手术室,把门关上,才轻轻的手指点点外面笑道:“那看报的就是我女人,我不得不这样问你,否则,不知病情,不能马上领进来的。你放心吧,把衣服统统解开,让我全身检查。”
“全身统统解开,我冷呢。”
“我来开电炉。”章医生把电炉开亮了,室内顿然温暖起来。亭子间嫂嫂解了几个钮子又停着不动。章医生问道:“为什么不解,这里还怕难为情?你不解开,我来动手。”说时便把她一阵解,又叫她躺上诊察床,亭子间嫂嫂难为情极了,到了这里来绝对不由自主,一任医生摆布,她不愿意躺上床,章医生笑道:“你这个人真是老嫩,人家同你颠而倒之的,倒不怕难为情,到这里来看病反而怕难为情。快快,躺上去,你不上去,我来抱你上去。”
“我不是什么难为情,看见这只床心里实在吓,好像死人困的,我的心跳得来。”
“死人有这样好床困,不要瞎说,上去上去。”
亭子间嫂嫂才勉勉强强,爬了上床躺下,章医生便自己连忙套上一双橡皮手套,开亮了顶上一盏雪亮的反光灯,亮得像个太阳,亭子间嫂嫂把绢头掩了面孔,又怕又羞,索性自己只当没有看见了。章医生看见她胯下有条刀痕,忽然叫道:“你这家伙从前还生过横痃的?”
亭子间嫂嫂只是绢头掩了面孔不做声,章医生也不说什么,只是把她用“鸭舌头”内外验看了一番,又在大腿阴面发现几粒梅花形的疮,嘴里“哼哼哼”的叫道:“派你额角头亮,真真该死,梅毒已经到了第二期了,再不医,马上就第三期,第三期一到,出空老寿星,性命完结,又是第二铁皮阿金下场!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坐起来看看,胸门前也有,小肚子上也有,两条大腿上已经发出十多粒来,昨天我问你有没有,你还说没有,这如何可以瞒得过去的。好得验下来白带没有,横痃没有,就只梅毒一种,不过已足致你死命!”
她听见说得这末沉重,心里万分惶恐,她打算坐起来看看,究竟生得如何样子,可是实在没有这勇气,章医生要使她明白自己病重情形,叫她一定坐起来看看,她掩了面孔道:“好了,我不要看。”
“你看看没有关系的,让你明白病到这地步,还不出来医,煞死还接客人,你简直是害人害己,难道身上发出这许多东西,一点也不会去问问人家,这究竟是什么?”
“我问过的,他们说是湿气,不多几天就会好的。”
“湿气湿你个魂灵,将来不医,翘了辫子,真是白死的,啥人湿气发得里面灌脓的?有黄水的?糊涂虫!”章医生吩咐副手把针头用火油消毒之后,用了一针重量“六〇六”打在她手臂上,亭子间嫂嫂眉毛皱紧的,似乎不胜其痛苦,章医生忙问:“痛不痛?”
“痛倒不痛,不过心里泛发泛发,好像要吐。”
“你早晨吃过什么?”
“二碗稀饭,一只皮蛋,一块牛肉,别样一点也没吃啥。”
“勿碍,如果要吐,尽管吐。”章医生把针头拔出,看见她面色格白,连忙倒杯开水给她喝了,叫她躺在床上静一静,马上就会好的。
果然隔了半天,她张开眼睛,一人躺在诊疗床上,章医生也不在旁边了,连忙下了床,走出去一看,一个助手拿上一张发票,要问她算账,说是针一支洋念八元五角,手续费洋五元,合共三十三元五角。她轻轻向那助手道:“请你同章医生说,叫他打个折头吧,三十三元五角太贵了。”
助手说:“你不要弄错,这里是医院,不是买青菜莱菔,向来定章没有讨价还价的。”
“不错,我知道你们是医院,不过我同你们章医生认得的,请他打个折头总可以啰?”
助手又去问了问章医生,回来说:“已经便宜你了,折头也打过了,不要不知趣,你就付三十三元吧,五角不收你就是。”
亭子间嫂嫂打皮包底一塌括子,统统摸出,只有念九元二角,心想,呒啥话头,这个医生真是黑心黑肚肠,昨夜明明告诉我叫我带念只洋来够了,现在忽然要我三十三元五角,还算是打过折头的, 。不打折头要多少呢?毫无办法,只得将念九元二角付了给他,缺少的叫助手黄包车跟到会乐里来拿。
她心里想:化了几个钱还是小事,巴望毛病快快好些。
她从医生处打了针回来,一个人总觉坐立不宁,只想困觉,中饭不想吃,夜饭勉强起来买了四角钱面,自己在洋风炉上落落吃了,也不知是医院里解开衣服时候受了寒,还是打针的反应作用,吃下去的面完全吐了出来,她的头晕得好像房子打旋,心卜卜的跳,她又想不要昨夜受了那家伙的一顿骂,心里有下了郁郁之气,再加打针,受凉几种并在一起的发作,弄得一个人病倒样子了。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好像一个人打进了痛苦的深渊,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同情她的。她一人凄凄凉凉,伏在枕头上落了一夜眼泪。
她思潮起伏的想:这次毛病医好了之后,无论如何再不做这断命生意了,宁可苦足苦去托人设法介绍一个工厂做做,我再不从速觉悟,这苦头何日可吃得了,三次大病,都是出险入夷,总算遇了熟人替我医好,三次大病只要一次没有人来替我医,世界上是早没有我这个人了,然而现在我竟没有死,还活在这里受磨难,想来我是不会有好收场的,我也没有看见一个生意上女人嫁得一个好丈夫,白头到老,那弄堂避在角落头,夜里常常走过看见的女老枪,听说她曾红过一时的名妓,而今落得这样下场,这也是作孽沉重,必然的结果,我虽然不曾如何恶手段去对待任何客人,这那里可以知道的呢,不去说别的年青人给我也不知破坏过多少身体,这都是罪恶,也都是作孽,想起昨夜钱中廉客人骂我的罪恶,用黄浦江里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一天,这句话刻毒果然刻毒,完全是骂得没半句闲话可以回答。可惜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假如我拿这句话来回答他,他定规把我驳得体无完肤的,实在我现在可以停止接客,并不是没有这念头,只是不接客,手边头积下这几百块钱就可以过一世吗?所以我的心决不定,还是继续的做下去呢,还是从此停止。我打量过也不知多少趟,可是我没有这勇气,我为了生活,还是要做,我不做那里来饭吃,我总不能饿死。
她想到这里,又一连串往下想:我顾了生活一方面,就糟蹋了自己身体。人家一冒看我,还算漂亮的,我的面孔自知生得还讨人欢喜,我就只不过靠了这一点卖钱,不过一个人是要老的,到了人老珠黄不值钱时候,我拿点什么去卖钱,到这时候我才末路一条了,也唯有一死!
亭子间嫂嫂想前想后,整整想了一夜,也流了一夜眼泪。抬起头来一看,天亮了。她昨天本打算到小糊涂那里去测一个字,问问流年利不利,后来为了皮包里的钱一齐用光付了打针费,所以也没有去,决定今天去问问看。
亭子间嫂嫂只是随随便便的穿了随身衣服,脸上也不化妆,头发乱得像鸡窠一样的,披了一件春季大衣,走过隔壁我房间门口,伸进一个头来叫道:“朱先生,你不出去吗?”
“不出去。”
“我想到小糊涂那里去测字,问问流年利不利,我不知那哼,这一向来颠三倒四过的暮苦运日子。我测测字还想去拍一张小照,拍掉一点晦气。有许多客人常常问我讨小照,几个知己客人不给他们又不好,只当我搭架子,实骨子小照一张没有,我只怕不上小照,拍出来交关难看。”
我搁下了笔回头笑道:“你这二桩事我统统反对,测字全本滑头,说你好,难道就真的会好,不好,你已经不好了,自己明明知道,要他来说你做什么?送了他钱用,讨个没趣。拍小照根本没有拍掉点晦气这件事,特为拍来送人又觉得郑重其事,人家把你照片带东带西,留在外面多一个痕迹,他们未必赞你那能好,无非说你是个妓女,你就受了损失,将来你不做了,或者嫁人了,人家还是把你坏印象印在脑子里,试问你将一生一世不能做人。所以依我主张,你少一件东西留在外面好一件。现在你不用忧愁,身上毛病,我是知道三二针就可全部断根的,早知道你跟那个章医生去医,何不我来介绍你一个地方,你从前开过横痃的那家医院去医好了,决不会打一针要三十多块钱的道理,平日你有什么困难,总同我商量,为什么这次会忽然听了他的话,上了他一个当呢?你昨夜哭了一夜我都听见,我想你当已经上了,我来插嘴也没有用,所以只当不知道。”
亭子间嫂嫂抢道:“因为给他说得我毛病交关重,我心里一急,就答应他去医好。”
“就是这个道理,你嫩口了一点,他不说你病重,你是决不会去医的,这是医生的江湖口诀,也许你身上一粒一粒,恐怕不一定是杨梅疮,是湿气之类的东西,杨梅疮起初不痒的,也不发红的,只不过是听得人家说,我自己没有生过,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当你疮医,这一针打下去,一个星期里是可以见效的。不过话又退回来说,医病总要化钱,化了钱而病好,也不去说它,上海的医生开销都大,天天登那大广告,他不在病人身上敲竹杠,如何可以维持。”
“朱先生,我现在本想去测字,拍小照,给你这么一说,我又茄门起来,想想穿完全对的。”
“对了,有这点钱去测字拍小照,不如买点咸的甜的吃吃,开心得多。今天是星期日,又是春假当口,下半天我不写稿子,休息半天,我同你出去荡荡公园好不好?说来真笑话,我今年来没有到过一趟公园,春色这样好,树头恐怕都嫩绿了,久静则思动,我今天下午一定要出去白相,我同你一淘去散散心,你早一点弄午饭吧。”
亭子间嫂嫂十分欢喜,说起游公园,最最赞成,因为她每天所接触的全是乌烟瘴气,汗酸人臭的公司游戏场里,呼吸不到一口清气,眼看不见一块嫩绿,如给她一到大自然的青山绿水之间去一走,她一定不想再回到上海来了。公园没有山,但看花木流水,也足以一换空气,一易环境,脚下踏着青青细草,脸上吹着暖和春风,林间小坐,鸟语花香,说不尽自然的美妙。她听见我带她到公园去一游,连忙笑道:“好,我一定去,我马上淘米烧饭,朱先生,你今天到我家里吃饭不要上馆子了。”
饭后我同亭子间嫂嫂在公园里出现,她煞死的要挽住我臂膊同行,我只怕给熟人看见,太难为情,走走又同她分了前后,她连忙奔上来又挽住我手,笑道:“朱先生,你走路真快,慢一点吧,我捉住你臂膊,不放你走快。”
“我慢一点走好了,你不要拉了我臂膊。”
“为什么?”
“不是为什么,因为给你拉住我手臂,走路不自由了,我们分开来走,一个前一个后,或者并排走。”
“为什么还有许多男女,都挽手同行呢?”
“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爱人,不过挽手同行,终觉肉麻,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路上不当心会跌一交,所以牵了他的手走,老长老大的人也牵手走,我真不高兴。”
亭子间嫂嫂忽然把我臂膊一放,带着推了一下,面孔有点不自然,她在我后面咕噜道:“朱先生,你也会出枪花哉,我摸到你心里的,你为什么不要我挽着手走,我肚子里蛮明白,无非我是个生意上女人,挽了你手,要给你掉脸的,你凭良心说一句,是不是这意思。”
我笑道:“真天地良心,死人才有这种意思。我既然带得你出来白相,还怕什么?啥人不知道我朱道明是个规矩人,认得你的,只当我是你客人;认得我的,只当你跟我出来白相,都是平常的事,不足道哉,实在我是怕女人挽手同行,脾气如此,你不要见怪。”
“我知道了,你一定嫌我身上有疮,恐怕过了给你。”
“也没有这念头,疮你是生在肚皮上,手上并没有,而且穿了衣服大衣,也无从传染。”正说到这里,前面一条小径里穿出二个家伙,挡了我们去路,我抬头一见,原来是我的朋友黄宁民同了戴超然,背上挂了一只摄影机,大约在公园里觅材料的,双方哈哈一笑打了个招呼。黄宁民是个好好先生,戴超然却是个捣蛋鬼,他手一伸叫道:“道明,道明,你实头写意,带了夫人太太出来游公园,细谈细讲的邪气窝心,你这家伙平日伏在房间里不声不响,看你不出还有这一记花样经,哈哈哈,有种,有种。”
我连忙笑道:“老兄,请不要吃死人豆腐好么?大家老朋友,何必硬劲冤枉人家,她,你难道还不认得,说我夫人太太,辣手真辣手!”
黄宁民把那架镜箱放了下来叫道:“拍照,拍照,双双一对拍进去。”
戴超然敲钉截脚的说:“不是夫人太太,何以报上说你同她结婚?”
“好了,好了,这是吴成镛吃我豆腐,念四日报上已经更正,我也正式登报声明,没有这件事。我同她是个同居邻舍,不过大家日子久了,相熟惯了,同出同进真是难得的,眼眼不巧,今天碰到你们一对宝货,真是冤哉枉焉!”
黄宁民定规要把我们拍小照,我说:“黄先生,你替她一人拍一张,她本来要上店去拍,现在你替她拍一张,费心,费心。”
戴超然旁边把持着说:“不可以,要拍两人一起拍进!”
我说:“你是不是一定捣蛋到底?”
亭子间嫂嫂站在旁边笑道:“戴先生,我们今天初次见面,你就这样不客气,太说不过去,何况我同朱道明先生真是风马牛不相干,不过是个邻舍关系,外间许多人专欢喜造谣言,实在是冤枉的事,我个人毫无道理,还要造得我那哼,我一笑置之,不过朱道明先生蒙个不白之冤,名誉上自然不好听,你戴先生既然同朱先生要好朋友,应该帮帮朋友的忙,别人这样说,你要出来辩正,才是朋友。现在告诉你人家吃的豆腐,你还要逼住我们拍小照拍在一起,这算什么?我说出闲话,你戴先生不要动气。”
戴超然心想,一只嘴倒结棍,便眼睛一眨,自己嘴巴上撩了一把哈哈笑道:“喔唷,你算出来帮忙朱先生,朱先生自己承认同你有过关系,你倒赖得滑塔精光,老实说上海滩上这种事不稀奇的,你越是要赖,人家越不相信,你还是滚到边头去不要做声。”
戴超然这家伙实在不是东西。他装我榫头,我朝他一拜一拜苦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老兄帮帮忙,不要这样无中生有,像煞真有其事的,好得旁边只有黄先生,如有别人,一定认真有其事了,我索性有过,也不要去说它,实在她的身体碰也没有碰过一下,我可说是一个守身如玉的人,不像你老兄有名脱底烂糊大王,一夜白相三趟地方,弄上四个女人,咸肉庄上斩了一刀不算,又到么二去,又同朋友互相交换,煞末回到家里又来个明白,你想想这真是定制的身体,否则人人吃不住的。”
戴超然大拇指一跷道:“这就叫颜色,要末不白相,要白相索性上个明白,白相个爽快!”
我笑道:“厚面皮的人自会说厚面皮的话,我始终佩服你。好了,好了,我们一道走走游游,公园今年还是第一次来过,你看桃花已经谢了,昨夜落了一场大雨,花木似乎很清鲜,一个人能每天来此地一游,也是人生幸福。”
黄宁民真是个好好先生,他不断的替亭子间嫂嫂横一张竖一张的拍小照,拍了好多个姿势,你问他拍这许多样子做什么用场,他说:“上海有几种杂志刊物,都要登女人照片,我认为顾秀珍生得很好,派头也大,人家不说她闺阁千金,便认为一朵交际之花,我到各杂志刊物上去发表,至少可得到五块钱一张稿费,如果拍十个姿势,可发十种刊物,便可得五十只老洋。”
“喔唷,老兄门槛精的?”
“自然啰,我们门槛勿精,如何吃这项饭,你看见刊物上女人照片,什么交际花,什么大学毕业生,什么明星,大多数是滑头的,都是我们吹牛皮,看的人一看算数,那里还去打听呢?所以我们拍小照,只看这女人漂亮,不问她咸肉,野鸡,淌白,都要拍,拍来死人勿关送出去发表,拿稿费,不过稿费拿不到也有,下次便不送照片去了。”
我一想黄宁民把亭子间嫂嫂拍来照片去发表刊物上的,不要吃起我豆腐,写上某某夫人,岂不倒霉。连忙问道:“黄先生,你这拍的照片,是不是送出去发表的?”
“是的。”
“你预备写她什么名义呢?请黄先生帮帮忙,不要吃我们两人什么豆腐,第一要把我撇开,千万不要说她是一朵花,或是一个名妓,这一点公德要请顾到。”
黄宁民忙说:“决不会,决不会,我同你是同乡,如何会吃你豆腐,今天由于你的关系,供给我不少材料,实在感谢。我想还有一桩事情要同你商量,不知办得到办不到,请你替我问问看。”
“什么事,你说,你说。”
黄宁民跑近来,轻轻的边走边说:“她的身体生得非常好,我想请她拍模特儿,不知她肯不肯?”
我笑道:“决不会肯,生意上女人,她的思想只肯给人困觉,你叫她周身脱光拍模特儿反而认为可耻的,想来不会答应。”
“我出她十块钱一点钟,念块钱两点钟。想她看在钱面上落得赚的,我又不碰她身体,只不过拍拍罢了。”
“这件事我不愿意替你转达,最好请黄先生亲自出马。不妨我来替你想一个办法,隔一天你去坐她一个房间,两人谈得熟了,第二次再去做她一个夜厢,在枕头上一点一点骗她答应,快镜你也带去,她一答应就在房间里拍好了。”
“我要拍两打片子,念四个式样。”
“只要她答应,你拍十打念打式样,尽你去拍好了,最为难的就是开场要她答应,她不答应,便死路一条。”
“你同她最接近,我托你出来讲讲交情。”
“旁的事我肯出来讲交情,这件事实在敬谢不敏。”
黄宁民搭转来反驳我一句:“老兄,托你讲讲不答应,说敬谢不敏,那末你拉马我去做夜厢倒会得的,你这人不够朋友。”
我笑道:“黄先生,你不要缠夹层,我是叫你去同她商量,否则你不亲自出马,何从接头呢?”
“我亲自接头,给她十块钱一点钟,谅她也不会不答应,不过我去做她夜厢心里有点不高兴,这女人太漂亮,恐怕有毒,刚刚拍照时候,我把她一只手摆一个姿势,觉得手心底交关烫,我就疑心到这上头。”
我笑笑,点了一下头:“对的,这几天正在打针,客人也不接,假使她答应你拍,恐怕这几天也不能够拍,身上有一粒粒斑点,起码要过脱一向日子。”
“你何以知道身上有斑点?”
“她亲口告诉我的,而且章同新医生替她打针。”
我们边走边讲,朝前了许多路,亭子间嫂嫂同戴超然却在后面两人手挽手而行,无疑的超然便宜货塌进,黄宁民连忙躲到边头去,待他们并排走过,却偷拍了一张小照去了。
戴超然同亭子间嫂嫂挽着手一路细谈细讲,想不到给黄宁民偷拍了一张照片去,他们两个人又完全莫知莫觉,我肚里好笑,心想平日专欢喜吃人家豆腐的,也会给人家吃还一天,我轻轻告诉了宁民,叫他照片洗出后送一张到东方日报上去发表,说是戴超然先生同亭子间嫂嫂新婚俪影。宁民说:“这办法不好,对于顾秀珍的营业方面有关碍,人家以为她嫁人了,不会再来白相,岂不是把她生意弄完了,我手段比你还恶,把照片多印几张,偷避子寄一张给他夫人,再各朋友面前每人寄一张,说是戴超然下水俪影,奉赠一张,以留纪念,下面写超然赠,这办法我认为最好,为什么呢?我们无非要使朋友之中都知道有这桩事,不知的根本不要他们知道,你以为如何?”
“好极,好极。”
“不然,我本不预备下这一记辣手,因为他有一次吃我豆腐吃得邪气结棍,我还没有想出报复办法,现在决想来寻寻他开心。”
我说:“不过寄给他夫人一张以为可不必,不要给他们夫妻淘里打相打,你这祸闯大了,而且超然素来怕家主婆,超然在夫人面前弄得走油,一口气到你面前来发足。一定要恶做,这家伙直可以包一团屙掷你面孔上都做得出的,有一次他同朋友两人抢跳一个舞女,他打了两次回票,火冒三丈高,后来他到厕所里去用草纸包了一团自己撒下来的烂屙,外面再用报纸包好,送给那朋友,说是沙利文糖果来了,待友人打开来一看,臭气冲天,连忙掼手不及。超然会有这一记恶作剧,你不得不防,所以我主张他夫人面前一张就不要寄,因为豆腐吃得过火,反不佳妙,要不称不恭,使对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方为有趣。”
“不怕,他会来烂屙,我也会请还他烂屙。”
“不要,不要,你是专门外面跑来跑去拍小照为生的,他自己不出面,可以串通二个瘪三麻子出来,冷不提防给你来一记,你也就吃了苦头,你同他认真,想想又是朋友,也认真不落,你苦头不是已经先吃了。”
黄宁民给我一说一说,也就不做声。这时候我们二人顾了谈话,超然同亭子间嫂嫂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公园又大,树木又多,一时找人很不容易,我们二人赶快朝前追过去,一个圆圈,一个转弯,还是看不见他们二个影子,心想倒可恶的,我带来女人,要你超然搭了走,未免太不客气,宁民也不服气,帮同我一齐去找,找了好半天,还是一无影踪,这真是笑话。
我抹了抹额角上汗,说:“黄先生,我想,他们一定躲在花丛里面窝心,人没有出园,你相信不相信?”
“说不定,说不定,超然这家伙样样做得出的,但看他们这情形可想而知,我们索性到花丛里面去找。”
我同宁民二人可说找也找苦了,想不到这一对家伙会在那只亭子后面人迹不到之处草地上做出把戏来了。
我同宁民二人七找八找,才在那只茅亭背后把超然同亭子间嫂嫂找到,可是看见了他们这一幕把戏,连忙倒退了几步掩了嘴逃到外面来尽笑,宁民弯了腰,捧住肚皮,笑得眼泪也挂下来了,他说:“宝货,宝货,出世到现在没有见过的这一对宝货,害我肚皮也笑痛了!”
“哈哈哈,哈哈哈,那能的,这一对家伙面皮完全不顾了,天空地上,恶形恶状的做得出,我实在佩服,不用说得,顾秀珍当然被动,超然是主动,我们要不要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让我来想想办法。”宁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他说:“我有一个方法,握一团烂泥,偷到他们背后,冷不提防掷他一下,自己连忙避开,你看好不好?”
我笑得肚皮也痛了的赞成他这个办法,宁民这个人又高,手又长,捏了一把泥块,一步一步偷避子转到后面去,看准了超然背脊,猛力一掷过去,自己急忙避了出来。这时只听得亭子后面叫道:
“操那娘,啥人寻老子开心,灰孙子!王八蛋!”
超然急急束了带子追出来,一看是我们二人,面孔涨得通红,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我说:“哼,老兄你做的好事,面皮之厚,子弹也穿不进,太阳这样高,游人如此多,竟然在亭子后面下得落辣手,你不要以为亭子后面没有人走到看不见,殊不知那一边林子里望过来完全清清爽爽,一举一动看得很明白,万一游人看到,替你们叫出来,将何以处置,你这家伙一点也不顾了!”
超然索性嬉皮塌脸的笑道:“这有什么关系,上海滩上不稀奇,我夏天夜里到这里来老是这末一套,因为觉得清清爽爽,空气新鲜,比家里舒齐得多了。”
我说:“你不是人,是众生!”
“你是个书毒头,不明白上海情形,懂一只乱!”
宁民把亭子间嫂嫂打亭子后面拖了出来,她低了一个头,面红耳赤的,怕羞得响也不敢响了,我想:现在不去问她,回到家里再盘问,如此情形,简直把我朱道明的台也坍光了,天下决无此理,我们还没有回到原始时代,不容有此关碍风化的事做出来的。
这一夜我把亭子间嫂嫂叫到我房里来,细细的盘问她:“刚刚公园里的一幕,到底还是戴先生主意,还是你的主意,何以一点也不替我顾顾面子,你一人同客人出去,与我完全不相干,只是今天我为了你好,所以带你出去游游,想不到会有这一个活把戏,你自己何以交代?我面上可说得过吗?一个生意上女人不说不放浪,但放浪得也有分寸,不要过了份。你想:我带你出去,有了这种事,心里懊恼吗?”亭子间嫂嫂忽然责问我道:“你说的什么话?”
“还要什么话不什么话,园里你们做的事?”
“园里没有做过什么事呀?”
“何以你们二人都把衣服解开来?”
“呵哈哈,我知道了,朱先生你一定误会到歪路里去哉,原来戴先生问我身上发痒,生的什么,我说是湿气,他叫我解开来看,我不肯,岂知他满身也生的湿气,便先解开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同他一样的,所以我也把衣服解开来了。朱先生,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一定疑到歪路上去哉,一个女人也没有下贱到这地步,所以戴先生说你是个书毒头,一点也是不错的。”
我搔搔头皮,弄得半句闲话也回答不出。
我一时半句闲话回答不出,倒惹亭子间嫂嫂拿我皮皮叭叭埋怨了一顿,她说:“朱先生,难怪了,刚刚在公园里你的面色对我邪气难看,我还当做不知什么事待错了你,或者坍了你的什么台,明明好好的一淘出来白相,忽然肚里会不窝心,真是丈二和尚找不着头脑,原来你疑到歪路里向去哉,戴超然先生也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做的事,那能怪到我头上来,你这种朋友真真谢谢一家门,人家身上痒不痒,也要来管闲事,定规叫我解开看,我不肯,他逼我到亭子后面去,我以为他是郎中先生出身,懂医道的,说是他有一种好药,可以涂上就会好,我自然相信,也不介意,就解开胸脯给他看了一看,他还叫我脱开下半部,我决不答应,我说下身同上身一样一粒粒,他一定不相信,当时我便知道他不怀好意,所以拒绝了他,那里知道他真不是好东西,闲话又来得多,钉牢问我同你有过关系没有,我说:你枉为同朱先生是个好朋友,何以会问得出这种话来。他又在我面前说你许多坏话,说你是个书毒头,说你是个蜡烛,说你……说你很多坏话,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了,我心里就不高兴,明知他故意破坏你,因为说到煞末,叫我搬场,不要同你居在隔壁房间,叫我搬到他前楼去,不收我房钱……”
我笑道:“最好没有,你赶快搬去,落得塌便宜。”
“呸!你看我阿是这种人,他这样迁就,决不是好路道,当我不明白,总之你这朋友可以省省的了,算我倒霉,给你凭空责罚了一顿,幸而当时还有主意,不肯脱开下半部给他看,否则真是有口难辩,给你吃得死死的,我还有只面孔做人吗?”
我说:“事体既然讲明白,也没关系,不过那亭子背后的情形,当时我心里老不高兴,给你拍照的黄先生也不高兴,万一弄出事来搭到行里去,你们不做也是做的了,明天解公堂,报上一宣扬,你看事情糟不糟?我还是顾怜了你呢,下次遇到了第二个戴超然,千万别再闹这活把戏了。上海坏人实在多,他不要借此名目,实行他别的目的,很多很多的。”
亭子间嫂嫂说:“我交关明白,我比你老举,不过我不是看了你朋友的面,坚决无疑是不会解开给他看的。”
“他说你身上生的什么呢?”
“又说是湿气,又说癞疥疮,又说恐怕是红痱子,但没有说是梅毒,我心里蛮明白,打了针后好得多了,派派打针已有几天,这样看来第二个礼拜我还要去打一针,要医索性医个断根。”
“戴先生衣服解开给你看,他身上有没有?”
“有的,有的,比我还要多,怕是怕得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打针,他说是癣,打针打不好,依我看来决不是癣,一定白相出来的你相信不相信?”
“这话不要去说,有关人家名誉,不过说是癣,就当他癣好了。辰光不早,你还是去困了吧。”
亭子间嫂嫂走出房门口,回头说:“朱先生,明天是初一日,我要去烧香,早晨喊声我吧。”
第二天是初一,她每逢初一月半,必到关庙去烧一回香,这一件事我不知劝过她多少回数,始终不肯改过,后来我索性听她去,她的理由:如果人人不烧香,许多庙宇,通通关门大吉,为什么烧香的人挤得不可开交呢。其实生意上女人,极迷信,极相信菩萨,如果生意有一向日子推班,她想不出理由来,马上又会去拜拜菩萨,烧烧香,抽抽签,生意如果再平常,只怪运道不好,马上又会换花样,如果一常跑公司的,也就改跑栈房,跑栈房的改跑公司,调一下环境,生意有时期果然生色起来。亭子间嫂嫂,她别的思想似乎很开通的,对于这一点迷信,还是改不过来,我煞死的劝她,同她反对,她会骂我:“朱先生,你阿是吃耶稣教的,谁来同你多说,人人同你一样,庙宇关门,和尚香火饿煞,蜡烛店打烊,蜡烛小开做叫化子哉。”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那一年,革命军到达之后,各路四处打庙宇,努力破除迷信,为什么不把上海的庙宇也列入打毁,岂不是她们要烧香的也无处可烧,一年不知节省下来多少金钱。说到这是教育不普及,上海总算文化教育最开通的地方了,为什么只只庙宇香火鼎盛,挑许多许多家伙吃饱了饭不做事,出来打野鸡斩咸肉,主持和尚轧姘头,偷人家女人。我觉得一般人都似乎没有脑子的,可说中国这一批寄生虫不取消,永远不得太平,亭子间嫂嫂的迷信也永远不会改过。所以起初倒劝劝她,后来我索性不去劝她,知道她别的事很受我劝,这一点无法使她改过,也算了。
她烧了香回来,告诉我一件滑稽的事,她笑说:“朱先生,说起来真是笑煞人的,我在庙里烧烧香,有一个和尚同我做起媚眼来,我肚皮也笑痛了!”
我忙说:“本来,上海那里有真和尚,靠不住的多,真和尚终年避在深山里,永远不出来的。”
她说:“他同我做了媚眼不算数,又走过来嬉皮塌脸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一想:告诉你地方,难道你做和尚的好不守清规,可以出来弄女人吗?便告诉他说:你问它做什么?即使告诉你,你又不能出来的。那里知道他连忙说:可以出来,夜夜可以出来白相,你告诉了我,今夜到你家里好吗?我一想这和尚一定不规矩的,胆子何其壮,可以同一个陌生女人说夜里到她家里来,这还了得,不过我还是疑心他是吃我豆腐。”
“你地方告诉他没有?”
“后来他再三钉牢我问,只好告诉他了。”
我哈哈笑说:“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今夜他一定会来,我老早说过上海真和尚少,现在你才相信了罢,到了夜里,我可以写包票,他一定要来,为什么呢,他已经看出你不是人家人,是生意上的,所以吃煞你,才开口问你地方,你又不同他板面孔,还同他攀朋友的细谈细讲,他自然更加吃准,一定要来。”
“当真,胆子会这样大?我不相信。”
夜里七点钟刚敲过,我在房间里写掉了几封信,正出门去寄,楼梯上来一个陌生客人,马褂,袍子,皮鞋,呢帽,穿得非常入时挺刮,问我这里有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忘记了,说出她面貌,衣服,身材长短,我心里已经明白这客人是找亭子间嫂嫂的,便问他,找她什么事,他说:有一点小事,同她白话几句。我便指指那一个房门口。岂知亭子间嫂嫂已经听得我们二人声音,打房里出来一看,似乎对这客人不相识,这家伙倒认得她的,哈哈笑道:“咦,你不认得我吗?早晨庙里我们碰头的?”
“喔,你是庙里的那个和尚,行头一换,我完全不认得哉,进里面请坐,进里面请坐。”
原来这个和尚改换了一身行头,完全不像个和尚了,他的胆子好不壮的,竟然夜里会找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真是色胆包天,佛法无边。他跑进她房间里来一坐,把头上呢帽一脱,露出一个光郎头,顶上分明烫有香火洞,曾经受过戒的,人家说受过戒的是真和尚,那里会有这一回事的,真和尚他如何可以出来白相女人呢?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这一换行头,完全我不认得哉,如果你不说穿关庙里的和尚,前世也想不到。”
和尚笑道:“我晓得你不认得我,不但你不认得我,我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人家都不认得我,否则我不改掉行头,出进很不方便,尤其到这种地方来,忒说不过去。我的师父也是一只袜统里家伙,他本领还比我大,中装不算,一共还有十二套西装,春夏秋冬完全的,他走出来人家那里知道他是关庙里的一个主持和尚,都当他洋行买办。”
“恐怕他在外面也不甚规矩?”
“当然,当然,听说他有三个小老婆,一个儿子,二个女儿,真假不知道,他每夜不住在庙里,一个身当主持,夜夜不在庙里,可想而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们也要出来开心开心,落得一个落字。”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你们这只庙,也不成为庙了,索性大家拆拆牛棚走路好了,何必做啥个和尚?”
和尚手一伸,摸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划了火一呼,笑道:“没有这只庙我们的出息从何而来,你不要轻视这只庙,一年收入实在可观,有靠十万花头,这好像是开爿店,这爿店不开着,我们众同事都等于失业了,主持和尚一个生命财产完全在这只庙里,他在外面各种用度,也取之这只庙,庙一旦拆散,大家都不可以立脚,也不可以收拾了。”
“那末你现在出来,主持和尚知道否?”
“不会知道,如果知道,大家都不可以讲闲话,各人眼开眼闭,各人顾各人面子算了。所以这种开心日子过惯了,再到别地方做和尚,真做不来,一个心野了,常常要想到外面去,人家请去做法事,真是恨如切骨,那有心思做得落法事,念经乱念一十七,这都是骗骗人的,那里有超度死人的一回事。”
“你这和尚讲话倒爽里爽快,直心直肚肠,我倒蛮赞成,请问你啥地方人?”
“我是湖南人,从小就做小和尚,爷是木匠,娘是湖北人,生我下地就翘了辫子,我命里注定是一个和尚,不过和尚是个风流和尚,我这几年来不吹牛皮,倒也白相过不下……不下七八个女人,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有点惊讶,想不到他真是个白相的老举了,上海滩上千奇百怪,样样都有,这一桩奇事还是初次遇见,如果我不身历其境,决不会相信的,现在当当然摆在我眼前。
这个和尚贼忒嘻嘻的东一望西一张,笑道:“我这门口还是初次来过,现在开门口人家也多,生意也是真会做,害我白相得一颗心也散完了,逢着初一月半庙里来烧香的女人,十之七八都是生意上的,我冷眼旁观,看得入眼的真真少,最难看的要算野鸡,背后还钉了只老鸨,恐怕野鸡飞跑了,煞死要钉牢她,我有时好白相也吃吃她们豆腐,惹她们面孔板板六十四的真笑煞人。老实说:不要看轻我和尚,我和尚真不把野鸡看在眼里,我和尚倒白相二个上等女人,譬如像你,说起你来叫什么名字?我倒忘记问了。”
亭子间嫂嫂笑着答道:“我吗?我叫狗不识。”
和尚一跳,哈哈笑道:“规规矩矩问你,你不要打棚,下次我来找你,可以问你名字,我还介绍我师父来白相,因为你这人很漂亮,介绍出去不会坍台。”
“喔唷,承蒙你和尚看得我起哉,别的都没有关系,觉得身当和尚的出家人,到这种地方来阿罪过哇?你们这样联络的出来白相,难免给人家知道,将来庙的名誉也要受到影响,都说你们是一批混蛋和尚,所以我劝你,你要出来白相还是秘密一点好,不要煞死的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当做公开的。我是一个信菩萨的人,你们这只庙内容如此腐败,我有点不相信菩萨了。”
和尚又呼了一口烟,朝肚里一咽,连忙说道:“菩萨之有无,也由各人心境,信与不信,信者则有,不信则无,所谓西方极乐世界,为佛最高归宿,这不过是一句闲话,一句‘闲’话而已,那里有这一桩事,我们做和尚的人,难道不知道,拆穿一句西洋镜,根本还是要吃饭,要撒屙才做和尚,并不是真心出家修佛,到极乐世界去。我老早一说过:建设一座和尚庙,赛如开一爿店,香火旺盛,就如生意兴隆,菩萨就是招牌,我们靠招牌买卖过生活,什么你们来烧香的人靠菩萨保佑,真是笑歪嘴巴,菩萨是泥塑木雕的,如何保佑人家,这还不是各人心境,信者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我的主张,与其求菩萨保佑,不如实际的去救济救济难民,做点慈善事业,而后一个人自会身心安泰,身心安泰做出事来自然而然顺利,这无异就是保佑了。我身当一个和尚,嘴上说得好:‘菩萨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然而一颗心根本反对,所以我们宁可做个风流和尚,酒肉和尚倒实实惠惠,精神上怪快活。空话不要多讲,我问你,你到底叫啥名字?”
亭子间嫂嫂一笑答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和尚说:“告诉我,我可以记得牢,照规矩你先要给我一张卡片,长三里有的,幺二堂子里也有,向导社也有的,咸肉庄也有的,你为什么没有?”
“你门槛实头精的,样样都去过?”
“当然,当然,否则我不能称做风流和尚了!”
亭子间嫂嫂恐怕他吹牛皮,便笑道:“你既然都去过,白相过几个啥人,把名字说出听听?”
和尚听见亭子间嫂嫂叫他把白相过女人名字说出听听,便嘻开嘴来一笑说:“到你面前何必吹牛,说出就说出来好了。”他一伸进袋里摸法摸法,摸出一只皮夹子,皮夹子里一本小日记簿,簿里果真夹着一叠小卡片,他把卡片一张一张报下去说:“喂,这都是我白相过的女人卡片,长三里面群玉坊香妃,乐余里二嫒,幺二里芯香院苏州玲宝,无锡招弟,向导社里黑猫董月娥,杨贵妃,咸肉庄上常熟二媛,宝记里红莺,秀英,白云飞,一共白相过十三个,这里只十个,还有三张卡片我在庙里忘记带出来,这是石骨挺硬的,一点也不吹牛,我因为还没有白相过私门头,听说私门头有几个女人真是真崭实货,括括里个叫,你这里像是私门头,阿是 ?”
亭子间嫂嫂掩了嘴巴一笑:“你是白相得出精了,难道我这里是什么会不知道?”
和尚说:“虽不近,但也不远,我看你一副派头像是私门头,清清爽爽,一落大派的,完全像人家人,不过白相来,白相去,又还是私门头,最最上算,实实惠惠,当一个朋友一样看待,一点没有生意腔。最可恶是咸肉庄,坐房间不欢迎,现在也涨到五只洋,只陪得我五分钟便要紧走了,她们是欢迎关房门,那哼常常关房门,真刀真枪的,我也不高兴,天底下白相女人,先要白相出一点情来,而后再动刀动枪,如果双方面不相识的,一碰头便来个明白,未免索然乏味,等到事体完结,又须马上请你走路,这种白相无异手淫,试问有何乐趣可言,我是懂得男女中间实在少不来这一种谈情,待到谈情谈得双方非此不可,而后其味方始无穷,才发生真意义。我在庙里除了念经之外,众和尚一坐下便嘻嘻哈哈谈论这种事,所以我研究得相当有经验,这也是一个心得,不能说是门槛精。”
“要死快哉,你们这班和尚还算是和尚,我下次不再到你们庙里烧香哉。”
“不到我庙里烧香,到别只庙烧香,也是一个路道,上海寺院虽多,真和尚却很少,如有啥人搜查和尚庙,也许会搜出春宫照相来,女人衣裳,女人高跟皮鞋来,你相信不相信?”
亭子间嫂嫂抢道:“我死也不相信,你自己也太看轻自己了,竟然说得这样过火,你自己不规矩,在外面寻花问柳,难道别个和尚也同你一样不规矩,这种拖人落水闲话,我交关不赞成,请你讲话郑重一点吧,不要口若悬河的烂说。”
和尚伸手在光郎头上一摸,哈哈笑道:“喔唷,倒看你不出,讲话带有三分书卷气,什么寻花问柳,口若悬河,你一定读过书的?”
“我读过书倒好哉,还会做这生意,你贼秃和尚还可以踏进我门口。”
“和尚就和尚,何必骂我贼秃,一朝生,二朝熟,下次我来,你就更加欢迎我了,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心想:断命和尚,一张嘴油腔怪调的,倒老我过头哉,要不要敲他一记竹杠,让他搭点苦头?
“你今夜到这里来还算那哼?做一个局呢,还是住在这里?”
和尚嬉皮塌脸的一笑,连忙问道:“刚刚我上楼来碰见那个小伙子是啥人?”
“他是隔壁朱先生,你问他做甚?”
“他知道我是和尚吗?”
“不会的,你是今夜初次来过,你们二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如何知道你是和尚,即使知道,也不管他事,这门口进进出出客人交关多,他从来不与问的。”
“那末才对,我只怕他知道我是和尚,叫出去阿难为情,我白相虽然出来白相,都是偷偷摸摸,不给人家注目的,这就是我们出家人的苦,不能堂而皇之,虽然风流和尚上海滩上并不是我一人,我也用不到什么顾忌,不过给人家知道了,说起来总是六根未净,未免不雅致相,所以你问我阿住夜不住夜,我先要打听打听清楚,那个小伙子知道不知道我是和尚,而后再谈这件事。规规矩矩,我先要问你,你叫啥名字?这又不用卖关子,我也不讲出去的。”
亭子间嫂嫂一想,就告诉他吧,便说:“我叫顾秀珍。”
“古笑真。”
“是的,你知道顾秀珍三个字,那哼写法?”
“我知道了,只须记牢古笑真就是,这名字邪气容易记,古时代的古,笑一笑,笑二笑的笑,真假的真,三字并拢意思,就是你的笑容又真又古,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完全老派古人的笑。说起我学问不大好,不过瞎说说,我的师父学问就好,他在报上常常投稿,名字叫‘老和尚’的就是他,你知道他顶是个会白相女人的家伙,人是胖胖的一个,浑身是肥肉,他还会替人家看毛病,开方子,噱是真噱来。”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好笑,把她名字误解古笑真,这和尚可说一肚皮墨黑的,还念经,经典上意义,可想而知是不会懂的,真是个昏天黑地的混蛋和尚。便点了点头说道:“空话不要多讲,你今夜到底那能?快快说一句,如你不住夜的,我要出去哉,啥人有这许多闲功夫陪你。”
和尚急道:“想你初次接我生意,不情不愿的,我身边不是没有血的人,做一个局啥价钿,住夜啥价钿,你开口好了。”
“闲话一句,不讨虚头,做局念只洋,住夜四十只洋,我知道你是有血的人,没有血那能出来白相,价钿我已经讨出哉,你自己打算吧。”
和尚站起身来一跳,舌头一伸,急道:“你不要当我洋盘,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行情,你不要欺生,真的当我和尚,狮子大开口起来哉?”
亭子间嫂嫂笑道:“笑话笑话,什么叫欺生,私门头,人家人派头,都要这行情,你不要当这里是咸肉庄,幺二堂子,老实告诉你,我从来不接生客的,因为看你是和尚,清清爽爽总算是关庙里的,知道你来历,否则不三不四老早赶你走路,你如果嫌行情高,还是另请高明吧。”
和尚听到亭子间嫂嫂这样居奇,开出口来老三老四的,好像水也喷不进,到底吃伊不煞什么路道,派派私门头也是做生意,虽没有规定价钿,但比别地方价高是素来晓得的,不过决没有局二十,夜四十的奇价,也许她见我初次上来可敲便敲,这就不写意,便搔头扒耳的苦笑道:“你这人不作兴,不要价钿烂讨,老实说我这次做得你满意,还有下回生意,下回还有下回生意,我一样要出来白相的,总先到你这里来,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介绍我师父老和尚来做你,这个客人你接到手了,真是包你笃定泰山,我师父白相起来,真是阔天阔地,出手不是一眼眼,你这次便宜我,我心里蛮明白,记得你就是,一个人不讲不寻钱,但也要顾到交情是用不完的,钱是多足多化得尽的,我想你不是不明白。为什么讨我这行情,未免不当我朋友了……”
亭子间嫂嫂抢道:“闲话末多来西,真不写意,你以为嫌贵,那末听听你行情看,真笑话,这又不是买青菜莱菔,讨价还价,愿则做,不愿则歇,你走你路,用不到多说出来的,本来你已经走错了门口,这里是人家人,你自然不能拿别地方来比较的。”
和尚心灰意冷,听听亭子间嫂嫂这样茄门相的,似乎不甚欢迎他,想了好一会,僵住在椅子上,只管呼香烟,一枝接一枝的,想要走路,依依又不舍,不是别的,他袋里钱带得不够,而且他还不愿意做局,煞死要住夜,派派袋里只有念八块几角,四十块钱,不是相去太远了哩,他想挨脱点辰光让亭子间嫂嫂自然而然跌价,他故意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做给她看看,我要走了,你还不跌价吗?可是她理也不理他,听他去走,和尚到了门口只得又折回来哈哈哈笑道:“古笑真,你到底那能,阿可以便宜我一点,就卖一次交情啰,你一定咬煞这行情,我只得回庙去哉?”
亭子间嫂嫂一阵“格格格”的笑,她说:“你走,我决不拖你回来,你走吧,为什么不走呢?”
和尚厚皮的又跑跑进来,认为这计划失败了,心想这寡老实头老三老四的,便笑说:“我不是不走,因为我今夜已经在老和尚面前请过假,说今夜看《火烧红莲寺》,晏了不回来了,免得再开庙门,所以我今夜存心不回去,不过我这里不住夜,也许庄上去做常熟二媛,十二点敲过以后,念只洋也打得倒了,我因为要做你,所以走走又不走。”
“嘿,十二点敲过还想做得到常熟二媛,除非你是和尚,头顶上有几个香火眼!”
“什么?做不到,我同她老主顾,你晓得一个屁。”
“别个客人做了去,你同她有交情,难道也叫别个客人让你,你真是一厢情愿。”
“大不了我回到庙里去困觉,明天再出来好了。你一定咬煞四十只洋,不肯放交情,我总归不愿意,不过我替你想想,一点也不损失,我倒损失一泡精神,明天回到庙里念经,要打瞌 ,这件事讲起来实在不通,我们明明吃亏,又还要难为金钱,可是个个男人都想不穿的朝这条路跑,我做了和尚还是不能免俗,我真死也不相信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亭子间嫂嫂觉得这和尚实头可恶的,勒煞吊死不肯走,便不去理他,一人钻到床弄堂里去上马桶了。
和尚看见亭子间嫂嫂上马桶,也就跑了过来朝床上一横,说道:“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男人却少不来一个女人,女人又为什么少不来男人,这可说七世冤家碰了八世对头,二个人绊来绊去都绊在一起。像我们和尚,没有女人,出来弄个把女人,这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一个男人讨了好几个女人,大老婆,小老婆,大小老婆一大淘,这个实在不通,将来我主张,和尚也要讨一个老婆放在庙里,阴阳调和调和,免得茶饭无心,念经念错,常常出来转念头。”
亭子间嫂嫂上好马桶,束束裤子走出来,洗了洗手,朝椅子上一坐,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尽管说耶稣了,我真不要听,要做局,还是住夜,行情不告诉你,死命要问,待告诉了你,又嫌贵,叽哩咕噜的,空话讲上一大泡,我已经说尽说绝,向来不接生客的,因为看你是和尚,既来之,回头你出门又说不过去。你说我不受损失,何必要扳足价钿,如果这样说法,我这门口也要轧坍了,我一日到夜,一夜到天亮,只好尽管陪客人困觉,性命不老早送终。你和尚来也休想这样写意,陪你谈谈说说。那能的你不会想想,说得出我不受损失,这好像是三岁小囡攀谈。”
“总要便宜点,我是诚心今夜做你。”
“你诚心今夜做我,我也诚心今夜接你。”
“既然诚心,何必要四十块钱。”
亭子间嫂嫂面孔好像一板,说道:“你不要困扁和尚头,如今米卖什么行情,你阿晓得。”
和尚哈哈笑道:“你们也应该替客人方面着想,不要一味钻在铜钿眼里翻筋斗,总要不称不恭,双方说得过去,何况以后还有生意,我有许多徒兄徒弟,一个一个介绍给你,你也要不完,单我师父老和尚一人,你已经够用不尽,你放我一次交情,即使一个夜厢钱不收,也只不过四十只老洋,看得见,吃得光,用得完,所以一个人做生意,放的地方放,紧的地方紧,这才是生意门槛,我不是女人,不曾做过生意,但想其情,不外都是一律的。”
“那末依你心意出我几个钱呢?”
“依我心意,说出来你不要见笑,顶多念只洋,不过念只洋,你是不会吃亏的,现在已经十一二点钟,是正行情,并不算少。”
亭子间嫂嫂一想:已经几天没有做过生意,就迁就点吧,念只洋就接他下来,幸而我身上毛病也完全好了。便笑道:“好,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不过我是看你面子,下次千万介绍你师父老和尚来的。”
和尚听见就念只洋接他夜厢,欢喜得一跳,连忙又把那只皮夹子摸法摸法摸出来,数了五块头钞四张,交在亭子间嫂嫂手里,笑道:“你漂亮,我也漂亮,你一答应,我马上付夜厢钱,一个铜板不牵丝攀藤,足见我这个人看看是和尚,脾气邪气爽,你做了一次,下次便要想到我来了。”
亭子间嫂嫂笑道:“省省吧,那里一个客人不先付后做的,人人都如此,并不是你一个!”
“总没有我这样爽气。”
“你要不要吃点心,要吃点心赶快了,我去喊。算算你是和尚,名份吃素的呢?”
“我不吃素,我不吃素,到外面来样样都吃,在庙里尚且偷避子买酱鸭油鸭吃,五香酱蹄吃,还吃素。上海恐怕几千和尚当中,只不过几个是真吃素,其余统统都是乱吃,你替我喊一碗大肉面。”
“喊一碗,我没得吃?介不漂亮。”
“好好,喊二碗,喊二碗。”
和尚又连忙摸出二只洋来,交给亭子间嫂嫂去喊面,她恐怕去喊面当口,和尚不要偷了她的旗袍逃走,走出房门口,把门关上,轻轻在门外把钩子搭上,里面要出来也不可以了。
待喊面回来,开进房门一看,这个死贼秃已经钻进被头里一人先困起来了,亭子间嫂嫂笑道:“阿是你要紧勿煞已经困哉?点心不要吃了吗?”
和尚嬉皮塌脸的一个光郎头伸出被外道:“我要先困,明天一早起来回庙,因为爱文义路蒋公馆还有一堂法事,明天一早要做,点心我也吃不落,肚里饱的。”
“这里是面上找头,多下三角五分,你拿去吧。”
亭子间嫂嫂点心下肚,呼了一枝香烟,好像要撒屙,便又在马桶上登了好半天坑,她一边说道:“说起和尚,我有桩事,要问你,喂,喂,和尚,和尚?”没有回音,她打床边头撩开帐子看看,看见他已经眼睛闭拢,呼嘟呼嘟的困着了,真笑煞人的,这简直是一只猪猡。
待她脱了衣服上床,这个死和尚忽然像发鸡爪风,向人乱抓,亭子间嫂嫂便把他的手一敲,问道:“哼,我还当子你困着哉,叫叫你一响都不响,原来你是假困着,真是死猫活贼。”
和尚哈哈笑道:“为什么装困着,我是巴望你快点,现在已经一点多钟了,充其量我顶多不过困得五六个钟头。”那只手还在发鸡爪风,忽然他触及她身上一粒一粒的小疤斑,便用指甲去剥剥它,问道:“这一粒粒是什么?”
“湿气,已经好哉,统统结盖吐皮了。”
“不是杨梅疮?”
“要死快哉,生杨梅疮还可以接客人?死人闲话。”
“湿气,这是什么湿气,传染不会传染的?”
“不要胆小不放心,叫它传染也不会传染的,你到底放心不放心,你说?”
“……”
“不放心,念只洋还你,请你还是走路吧,我本来不情愿接你的,你不要疑心疑惑,现在大面子答应了你,你倒又不放心起来,你这种客人谢谢一家门。”
“我并不是那能,一个生意上女人,身上凡生到湿气,不问传染不传染,客人无论如何总要疑心的,有的生了梅毒,也推说是湿气,这还不是害人精,所以我现在要问问你清楚,并不是嫌你不好。”
“你也要看看人头,人家人是不是会有杨梅疮的,瞎胆小,何必要出来白相,我不会骗你的,你安心的困吧。”
和尚做了一个夜厢,第二天本要一早起来赶到蒋公馆做法事的,那里知道一早再也爬不起来,一个人周身酥软无力,骨头像棉花,手脚都动弹不得了,他简直睡得不想起来似的。亭子间嫂嫂把早饭烧好了,她看见和尚这末好困,不去喊醒他,看他困到什么辰光起来,只管自己吃好早饭,把房门锁锁上,一人上小菜场去了。
待她买小菜回来,开进房门一看,和尚急得双脚直跳,把亭子间嫂嫂痛骂了一顿:“你这女人那里是生意上女人,一点规矩也不懂,早晨不但不喊醒客人,还把客人锁在房里,害我不能出去,我不是告诉你:早晨有法事有法事,这不是故意捣我蛋!”
“哈哈,真笑话了,喊过你三次,都喊你不醒,啥人叫你贪困,我自然要上小菜场去啰,难道守死尸的守在你边头?我不锁上房门,东西让贼骨头进来偷?还要骂山门。走吧,走吧,不要多噜苏了。”
“走吧,走吧,我偏生不走!”和尚气伤心,朝亭子间嫂嫂恨恨的白了一眼,一脚跨出去,没有留心下面一个门槛,一撞出去,似乎绊了一交,亭子间嫂嫂“格格格”笑得前仰后合,心想:这死和尚真要死快哉,昏头七冲的,走路都要甩倒了。
本来客人下楼梯都要送出去,说声:“明朝再请过来吧。”可是这和尚出去,她送也不送,这当然是亭子间嫂嫂不希望他下次再来的表示。
她生意好的时候,一时好像做不开的,不贪图金钱,只要客人生得漂亮,最好是绸缎店里小白脸,可以剪衣料,塌便宜货,或者药房里的伙计,买起痛经药来也可打折头。自从接过这死和尚之后,她对客人看得很淡,所以一连几天不出门,可是她不出门,日用开销何处来呢,她想想还是要出门,她认为这是命运里注定的,不做也是要你做,除非嫁了人,可以靠靠下半世男人日子,她何尝不想到嫁人二字,希望是缺缺的了。眼前要过日子,唯有把身体来磨难,舍此一无他法可想。春天是各家堂子生意最旺盛日子,有户头的客人,都用不到出门去跑,客人自会寻上来。这一天上来一个客人,姓彭,名字叫志敏,他是人长长的,戴有眼镜的中年生意人,据说他在药房里办事,何以他会寻上门来呢?有一次亭子间嫂嫂在他手里买过一瓶香水,第二天又买过一瓶白带去根丸,第三次又买过一盒纱布药水棉花,经过几次一买过,两下就相熟,这位彭先生看看人非常老实,居然也欢喜吃吃女人豆腐。
有一天亭子间嫂嫂又跑到那爿药房去买癣药水,因为身上发出一粒一粒东西,疑做是癣,其实却是初期梅毒,她不知道,一味买癣药水来擦,又在这位彭志敏手里做交易,彭看见她进来,连忙打那玻璃柜台里面三步改作二步的兜出来,把耳朵上那枝铅笔拿了下来,扬了扬笑道:“哈啰,你又来买白带丸么?”
亭子间嫂嫂朝他白了一眼,说:“彭先生,你不要触啥人霉头,常常会买白带丸的,请问你们癣药水有哇?”
“有,有,买几瓶?”
“开出口来没有一句好闲话,阿有癣药水几瓶一买的,一瓶用用也足够了,啥价钿呢?”
这位彭先生扮了一个鬼脸说:“你来买当然照本,不赚你一个钱,大家老交易,不会多卖你的。”说着便拿了个算盘,的笃一算,说道:“一元五角半,一元五角半,完全照本,赚一个钱要买药吃。”
“这何必罚咒,买药吃不买药吃,我晓得你彭先生是个好好先生,不过擦了不灵,我要来退还的。”
“尽管来退还,用剩一只空瓶也可以退还,还你一元五角半就是,哈哈哈。”
“你不要讲死人话了,用剩一只空瓶也可以退还,人人如此,你这爿药房只好关门大吉,你彭先生饭碗也不交光了。”她付了他一块钱,这位彭先生临时将药水包好,一个上半身扑在柜台上轻轻的笑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你问它做啥?”
“我想待药房打了烊,到你府上白相白相,你如缺少药水棉花,橡皮膏,纱布,月经带,告诉我,我会揩油出来带给你,本来我不好意思问你,因为看你一个人非常和气,常常在我手里买东西,也相熟惯了,请问你先生做啥生意的?”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笑道:“我没有先生的,只有一个人,住在会乐里,你有空请过来白相好了。”
“哈,没有先生,只一个人?”彭志敏心里一跳,这女人到底是什么路道,想来一定靠不住。他接下去说:“只你一个人不冷静吗?我来陪你好不好?”
“当然好的,只怕请彭先生不到,如果不嫌蹩脚,你来我比什么都欢迎的,棉花纱布,还没有用完,不妨带瓶四七一一香水,我不要揩你油,钱照算,你也是吃人饭,做一个伙计,岂可把公司里东西揩油出来,不要破坏了规矩我害你。”
彭志敏轻轻道:“除非不揩油,揩起油来不要说一瓶四七一一,十瓶念瓶也可以飞出来,不过这种事不是我们做的。我说的揩油是指的照同人买价,可以打个大折头,双方都实惠,你下次买东西,只须预先告诉我,可以比门市部照本还便宜几倍,这是我们同人特别优待。四七一一香水这几天缺货,换一种三滴香吧,同四七一一样好。”
这一天星期日彭志敏便怀了一瓶三滴香,一人跑到会乐里来找亭子间嫂嫂,因为彭先生是近视眼,东一找西一找,都找不到其门而入,他便去问着弄堂巡捕,巡捕手一指道:“你这人患的近视真可怜,四只眼睛还看不见,这门口扶梯上去不就是吗?”
彭志敏跟着巡捕的手,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是四号门牌,走进去一只笔直的扶梯,他一直上了扶梯,眼眼看见亭子间嫂嫂在房门口烧中饭,伸只手在她背后拍了一记,笑道:“顾小姐,烧中饭了吗?”
她回转头来一看,嘻开了一张嘴笑说:“咦,彭先生你如何会上来的?真是大客人,不容易请到的,里面请坐,里面请坐。”
“因为今天是礼拜,药房里休息一天,所以可以出来走走,叫名休息,其实比不休息还忙,赶东赶西,角落四处的事都要今天来干一下,这里我要想来长远哉,你买癣药水下一天我就想打了烊来,后来又没有来,今天一早到大西路大西殡仪馆吊了我表兄的孝,又回到家里,带了瓶三滴香才到这里来。”说着便从袋里摸出一只盒子,打开盒子是一瓶装潢很考究的香水,亭子间嫂嫂看见了,眯紧了眼睛笑道:“彭先生,喔唷,真真对不起,要你特为送得来,那哼好交代。”
“没有关系,我本来也要来白相,顺便带来。顾小姐,这里交关清爽,你一个人住的吗?”
“是的,我向来一人独住,我在上海无亲无眷,也没有先生,身体非常自由,没有人来管束,晚上偶然有客人来住夜,但是也很少的。”
彭志敏肚里一想:苗头已经轧出,这里定规是个花烟间,前几次到药房里来有点吃她不准,现在看房内布置,听她语气,决无疑义,无亲无眷,又无丈夫,请问她的生活如何过去,这不神秘吗?她说偶然晚上有客人来住夜,这明明已经告诉我了。上海滩上自有这种女人,走出去谁不当她公馆里的少奶奶,不料一经拆穿之后,内容却不堪设想之至。便笑笑说:“写意,写意,一人独住,你也不想做点事吗?”
“现在还有什么事可做,我又不识字,又不会写,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有什么事可给我做。”
“奇怪,你的日常开销想来也不算少的,从何而来,顾小姐,我当你老朋友不过瞎谈谈,你不要见气。”
亭子间嫂嫂忽然不接下文,只笑了一笑,又跑到门外看看饭阿曾熟,彭志敏已经会意到,知道她有难言之苦,也就不追诘下去,便笑道:“这里收拾得果然不错,我以后常常来可以吗?”
她打房门口走进来说:“可以,怎么不可以,只是请你不到,你彭先生肯照顾我的,尽管请过来。”
“照顾?太客气了,我不明白什么解说。”
“是的,你常常来不是照顾我吗,我也唯有靠了客人过日子,有许多不三不四客人我又不愿意接,像彭先生正当规矩商界里客人,我最最欢迎,我目的不是一定要客人的钱,一定留客人住夜厢,譬如结交个朋友,以后也就有照顾我的地方,我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只好走上这条路,也是不得已,说起来你彭先生是明白人,所以我现在告诉你,这个饭碗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说做一天算一天,我终究还是要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