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嫂嫂下了车,付了车钱,敲开后门,上得楼来,才“砰砰砰”把我的房门一阵敲,叫道:“朱先生,朱先生,开门!开门!”
我从梦里惊醒,一听是亭子间嫂嫂的声音,心想:哎呀,一定出了什么事,半夜的赶来,急忙把房门开来,一看果然是她,我头一搔急道:“这时候来,为的什么?诧异诧异!”
“朱先生, ,不要说起,我今夜逃走出来的……”
“逃走出来?”
她把包裹桌上一放,一个身体朝床沿上一坐,眉毛一皱道:“没有办法,只得脚底搭油给他看,我是忍无可忍,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朱先生,说来话长,总而一句,闲话包括完毕,就是老甲鱼越发不当我人看待,不当六姨太看待,请问这做人还有什么做头,还有什么做人滋味,老实不客气,他这手段待我,我也唯有这脚底给他看,操伊拉娘十七八代祖宗,到后来简直当我犯人一样,连房门都不许我走出一步,吩咐娘姨看守我起来,这笑话不笑话,你想想看……”
“这是他一定防你同别人有私下往来,大致你总有不规矩地方给他漏了眼,否则何以会这样结下深仇的?”
“这真真天晓得的,我如果私下同人家有一点不规矩,天火烧,一家门死完,你当真看我下贱得直梗地步,我前几次来你总是这样说我不怀好意,存心要想偷人,我这个人不过心直口快,看看我花言巧语的,一个身体倒也不肯这样贱卖。我到石家可说到今日为止,确确实实没有轧过一个姘头,偷过半个相好,若说半句诳话,舌头根烂脱!”
我笑道:“你不是欢喜唐先生的吗?”
“要死快哉,这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根本没有同他有过一丝关系,老头子也防到这一脚,故意把唐先生辞歇,我真是最最清白也没有的,每夜一个人困一张床,冷静是冷静得出鬼,这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我非溜脚不可,我宁可回到生意上来,过惯自由日子了, ,嫁人,这我第二次了,我以后死也不再嫁人了,我是死也死在生意上,命里注定,还有什么话说。”
我很感慨的说:“如何,如何,竟然给我料到,你的嫁人,那里是嫁人,还不是儿戏,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叫做存心淴浴,你的目的在卷他一票,待到达到这目的便脚底给他看了,依我的意思,你以后可不必再上什么生意,只须这种瘟生户头弄到几个,故意下嫁给他,不是趁机做他一票,你大可以几年坐吃不完,上海滩上这种串戏未必没有,而且很多,你现在还只嫁得二嫁哩,人家说,朱八嫁,朱八嫁。从前有过一个姓朱的妓女,接连嫁过八个客人,你同她相比,还是远的。”
“这样说来,我还有六个客人可嫁,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不趁早趁年轻当口嫁,一上年老,便没有人来请教了。朱先生,不过要八个客人都是有钱,都有像石老头子的富有,也是困难的,根本我没有机会同他们接近,所以也是一桩为难的事。到底要人家肯摸出钱来,淴浴也要东西可淴才好。”
我笑道:“那末大富翁不容易接近,小财主也好,小开也好,这要看你的手段。说起你又回到这里来,大约又要上生意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向日子来,找你的客人实在勿少,你的运道交进,要发财哉。到底现在的女人实在做得。”
亭子间嫂嫂笑起来说:“那里这一批客人常常来找我,真惹气的?”
“客人找你,还惹气,真呒没良心。邵茜萍,芮鸿初,曹温那这三客人来的趟数最多,还有许多我记不清楚了,因为这三个家伙来一次,必定跑到我房间来七问八问,还掷下一张卡片,关照我待你一回到上海,马上转告你,打电话给他,据说都是你的恩客,这三个家伙除了邵茜萍说话谈吐漂亮一点外,其外两个恶形恶状的寿头麻子,再三问我同你有什么关系,这真使我难堪的,这两个客人到底吃什么饭的?”
亭子间嫂嫂有点模模糊糊,想了半晌才想了出来道:“对了,一个姓芮的吃绸庄饭的,我有一次买一匹钢口纺,做衬衫裤子,是他手上买的,何以到绸庄上去买钢口纺呢,也是客人七转八弯介绍的,恰恰买到他手上。他又是绸庄上跑街先生,这人看看寿头麻子,剃一个光郎头的,人倒蛮热心,蛮好白话,不过一张嘴会说会讲,他是苏州人,苏州人会讲,这是他的天性,他只做过我三个夜厢,三四个月中只三个夜厢,你想少哇?因为他这个人死做人家,来做一次夜厢,身边只带十只洋,八只洋,多一个钱不带的,点心也不吃,我想叫他买一碗面,或者一客蛋炒饭,总是舍不得,说是上床也要上床哉,吃啥格断命点心,省省吧,吃下去也不卫生的,其实呢,他是死做人家,有一次真发噱的,说是请我吃大闸蟹,来一次说一次,来二次说二次,也不知说了无数次,到现在始终不曾请我吃过一只蟹脚,我并不是想要吃他大闸蟹,实在他这个人有许多地方真发噱,讲出闲话不算数,只讲而不做,嘴上说得甜蜜蜜,好像唱曲子的唱惯了,不信,他如果现在看见我,必定又要说请我吃大闸蟹了,好像刻板老文章了。还有曹温那,我记得同邵茜萍同一报馆里做事的,这人呢还不算寿头麻子,阿是一个长长的大块头模样?面孔皮肤很白细的?”
“对呀。”
“鼻梁上还戴一副平光眼镜的?”
“对呀,对呀。”
“不错,不错,就是他,他同邵茜萍同事,报馆里编回力球的,这客人我很赞成他,文绉绉的,有像女人腔调,他做我还是邵茜萍介绍,不过此人有一个特别脾气,我同他开过三四次旅馆,只是他付了栈房钱,夜厢钱,而从来不曾有一次碰过身体,这人希奇不希奇?”
“这算什么名目?”
“两人坐坐清谈清谈,顶多身上来摸摸我,已经了不得了,这客人还并不对他厌气,因为他这一种作风,当然是有用意的,只怕我身浪有毒,其实有毒无毒,手指阴面,臂膊上都可以看得出的,然而我也不向他说明,不碰身体就不碰身体算了。”
当夜亭子间嫂嫂回到自己房里去,因为关闭日子多了,走进去一味的霉气,打开窗子,扫的扫,抹的抹,忙了一夜,第二天我走进去看看,已经焕然一新,收拾得十分清洁,旧地重回再度出山想必又有一番感慨。看她样子很颓废的,一连三四天不曾出去,想不到这一天邵茜萍第五次光顾,上门才见了土地,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一副抖五抖六样子,袖子管一掼,脚一顿,开口便高声叫道:“秀珍,秀珍,你真是一个要人仿佛,我一连来拜望过你多少趟数,都是碰壁,隔壁朱先生总是说你苏州没有出来,我心里恨是恨得来,我白相女人,本来游戏三昧主义,不当桩事体做,不知如何对你总是常常牵记心头,今日倒真巧的,给我会见,苏州市面那哼,我看你也没有心思再上生意了……”
亭子间嫂嫂心里虽然见他有一点头脑子胀,因为邵客人实在精明透顶,可说白相女人的门槛精透精透,全部给他学了去,只有他来嫖你,你休想嫖他,只有他吃你,你休想吃他,刀口上的钱,他是肯化的,多足多不在乎此,刀背上的钱,你休想他化一个,如果调他一点枪花,他立刻明白,总之把你一把抓在他手掌之中,一无办法可想。人家说久嫖成龟,他真可以说久嫖成了龟,不但成龟,而且还成了精,称为“嫖精”。所以这种客人一方面果然不好服侍,只因他懂大道理,因此又比较好服侍,所谓到了头碰头,脚碰脚的一层了。亭子间嫂嫂听他这样说来,马上一笑,眼睛一瞟说道:“邵茜萍,一个人不知一个人的事务,我到苏州介长远不出来,当然也有我的事情,难道发痴哉?生意掼了不做,到苏州去白相?”
“听说你去避暑的?”
“避你个魂灵,苏州又不是莫干山庐山,还不是同上海一样的,我因为乡下想把老亲娘的坟葬了,再想在阊门外买一幢小房子,可是我可以看得中的,简直没有,地皮空的是不少,叫我买一块地皮造屋,我一则不高兴,二则也没有力量,所以住了长远,还是没有办法,倒化了几百块钱,娘的坟地总算落葬了……”她一番胡言乱道,造得像真的。
邵茜萍手一拍道:“现在的顾秀珍,到底同一年前的顾秀珍天上地下之分了,回去买地造屋,吃格吃格!苗头,苗头!”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替我省省吧,有啥个吃格,根本白弄一向,还是没有买成功的,我如果真有力量,真有实力的话,也不用这样横打算盘,竖打算盘了,爽爽快快买下一幢房子,为之没有力量呢,仍旧空手回上海。”
邵茜萍在椅子上坐坐不舒服,又坐到床上来,鞋子一脱,往床上一倒,把袜子脱了,大挖其脚丫,边挖边道:“好的,你这脑筋倒好的,这碗生意饭,终究不是永久之计,你有这归去的念头,我交关赞成,如果小数目,不凑手,你向我邵茜萍开口,闲话一句,决没有第二句,无不满口答应就是,不过你是真的买地买屋,正当用场,如果到我面前掉枪花,翻门槛,借端调去别的用场,我不答应的,你要明白,大家凭个良心,是哇?”
亭子间嫂嫂又气又好笑的道:“听听闲话倒蛮漂亮,甜蜜蜜的,人人听得入耳,不过我今生今世也不想买地买屋的,所以你的钱,我也没有福气用,还是你留着吧,心领谢谢了。”
邵茜萍袖子管一捋道:“人家规规矩矩同你说,还惹你搭架子!”
亭子间嫂嫂笑道:“啥人同你搭架子,还不是真是,我今日之下地位困难,你是明白的,那能还会化上许多钱买地买屋道理,有了这一天,自然我也不会住亭子间,跑公司了,吃下这碗卖皮饭了!”
“是你自己讲的,到苏州买地买屋。”
“这是我这样出空身体的胡思梦想,梦想是梦想,事实还是事实,所以要达到事实,很困难的。”
邵茜萍边挖着脚丫边说着话,把脚丫里许多粒屑,挖了一堆在褥单上,手抚上去一层沙泥似的,连忙用手往地板上拨,亭子间嫂嫂看见一阵恶心道:“那能,那能,介不漂亮,脏哇?挖死人脚!下来,下来!”
邵茜萍笑道:“什么叫脏,六月里闻闻这滋味,可以起吞痧的。所以我每天必定挖一二次,别人吞痧,我永远不吞痧,这就是颜色。”
“这样说来,你倒可以将挖下来的粒屑装瓶,当痧药卖哉,阿是死人闲话,快快下来,去洗洗手。”
邵茜萍又挖了好一会,才拍拍手,又送到鼻子上闻了闻,下床去洗手,手洗好,吩咐亭子间嫂嫂去买香烟道:“粮草已经断档,托你去买一盒大前门,八块五角,再带听西瓜子来。说起西瓜子,苏州顶好,你在苏州住了这长远,也想不到带几听出来请请我客,我邵茜萍只须在报上捧捧你,老实说:几听西瓜子也打不倒的,不过大家都是自己朋友,也是应尽义务,既然有来必然有往,你就请我吃吃西瓜子也作道的,不过再三声明,我不是敲竹杠,我不是一定贪嘴吃瓜子!”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天晓得的,我是带出来的,我一共买了十二听瓜子带出来的,不料一听一听都给客人抢完了,我留下二听给你,无奈你不来,也给客人袋了走,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出来了四五天,你为什么不死来?”
“哎呀,我关照朱先生,转告你,一到立刻打电话给我,我天天在报馆里等你电话,等出火来!”
“算了吧,吃了也吃了。好,我去替你买香烟。”亭子间嫂嫂走了出去。邵茜萍一人无思量,立刻走下楼去,借打了个电话给曹温那,报告一个好消息,说:“精致美人顾秀珍,就是顶顶大名的亭子间嫂嫂,已经由苏州抵申,这二天还不曾上公司,身体空着,二个多月不曾接过客,要落水倒是个绝妙机会,包没有毒,以后你再不要做瘟生了,付了夜厢,不碰身体道理,接到电话快快放一部汽车来,我在会乐里等你。”
曹温那接到电话,正在回力球买票上场辰光,死也分身不开,心内一阵着急,便托他的同事派萨兄代理一下,死人不管,自己跑出门口,跳上公司汽车,赶到会乐里来。
这里亭子间嫂嫂买好香烟回来,邵茜萍也把电话打好回到楼上来了,一点也不告诉她打电话叫曹温那,只当无其事的。吸上一枝香烟,把眼镜脱下在桌围布上揩了揩,重新戴上问道:“现在什么辰光了?”
亭子间嫂嫂道:“你不要回去了吧,现在是五点钟,这里便了夜饭,你请我看电影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叫邵茜萍便了夜饭,请她看电影,立刻答道:“闲话一句,但看电影随便那一天都可以看,何必今朝,我告诉你,你苏州才只今天出来,我们仿佛阔别了长远哉,应该今夜多多谈谈讲讲。我看你这个人还有点义气,所以我常常牵记你,把你放在心头,如果你再不出来,我一定要生病,这个毛病无以名之,只好说是相思病,相思病只心上的人儿来望我一望,就会霍然而愈,你不要看我邵茜萍抖五抖六脾气,一个人……嘿嘿,邪气有义气,邪气有情感,决不是一种没有天良的负心人……”说着深深呼了一口烟,袖子管一拂,朝椅子上一靠,一双眼睛骨碌碌对准了亭子间嫂嫂脸上。
“我早已明白的,晓得你邵茜萍先生是个好人,不过我有一点不大满意,你既然常常到我这里来走走,很热络的样子,当我是你一个知心的,那末为什么一方面还在你们报上三天二头捧常熟二媛,捧红莺,黑莺,还有一个什么叫白云飞的,捧得邪气起劲,好像你是她们十八代的灰子灰孙,当她们好婆一样,我是不看报的,常常听得客人这样讲,问我邵茜萍阿是你客人,为什么不在报上捧捧你呢?你就带着我一笔,也是你的一片心意……”
邵茜萍跳起来抢道:“天晓得!天晓得!还说我不捧你,真真冤枉死人的,常熟二媛,我果然捧的,不过红莺,白云飞,我早已不捧了,这个告诉你的客人,恐怕触瞎眼眸珠的到你面前烂讨好,也许是我一个对头冤家,事实俱在,我明天把捧你的报纸,带得来给你看,一大捆里面都有你名字,我吹半句牛皮,是你养出,你这种醋,根本不用同我吃得,我心目中有一个常熟二媛,也有一个顾秀珍,你们两个人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一视同仁……”
亭子间嫂嫂笑着抢道:“你不要热昏,我来吃醋,你捧常熟二媛尽管你捧好了,根本不管我屁事,这要各人情愿的,我也未必因了你的一捧,生意起色,你不捧,生意就推扳,我也照样生意交关好,做不断档,足见各有各的手腕,各有各的路道,‘井水不犯河水’,生意各做各的,何况她是八仙桥庄上货色,我在会乐里,路差三五里,她挂牌,我不挂牌,她随时可以喊得到,我就比较困难了,非熟客那能摸得到我这里来的?”
邵茜萍面孔格白道:“你这张嘴巴实头厉害,我真谈你不过,这样说来我捧你的功劳岂不是完全没有了,你的红完全你自己做出来的,同我捧你丝毫不搭界?阿是不是?”
亭子间嫂嫂笑起来道:“当然,当然,完全不同我搭界,我的许多客人从来不曾提起说是看在报上来做我的。这一点已可证明,即使你捧我,效力也微乎其微,当然我的生意好,是我努力的!倒不若有一位肉侦先生,赤心忠诚常常报上捧我,客人来说起过,我倒蛮感激他。”
邵茜萍像发狂的,从椅子上直跳得三尺高,“哈哈哈”一阵拍手大笑道:“哎呀,肉侦,肉侦原来就是我呀!这两个字是我的化名呀!哈哈哈哈,天得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有点摸不着头脑,辗然一笑道:“哎呀,原来肉侦也就是你呀,你现在不同我说明白,直到现在还只当另有其人,你这个浮尸,一个人化了几个名字,将来阎罗王派小鬼捉人,也捉你不到。这样说来,你的确捧过我,我现在应该向你谢谢,邵茜萍,邵茜萍,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呢?真笑煞快的……”
邵茜萍抖五抖六叫道:“你不知道这内中门槛。”他的手老远指了过去:“我的老头子煞死不许我白相女人的,如果用真名字发表,老头子便要管束我,你想直到现在,我的老头子还不知道肉侦就是他的儿子,他因为天天看报,天天在马桶间内偷来看肉侦的捧女人稿子,而当面却教训我说是:千万千万不可同肉侦这个色鬼轧朋友,此人色情过度,决无疑死在女人手里,他的稿子老年人看看不妨,而青年人则蒙其害非浅非浅。茜萍,你切切不可搭这种害群之马。哈哈哈,那里知道肉侦却站在他面前。你想,我这个挖耳用得好,用得不好。我本老早要告诉你,以为你早已知道的,所以一向也不提起,可见像我这种客人待你厚不厚,一个人要摆出良心来说话,我完全是一片苦口婆心的捧你,不收你一个钱津贴,人家都说我专门挨女人的血,我如果挨一个女人身上的血,还可以做人吗?我现在进益邪气好,三开间银号子里每月也可以到手八九百块钱,老头子又不要我拿一个钱家用,自己又不曾结婚,每月到手这些钱,当然只有白相白相了……”亭子间嫂嫂嘴一批道:“你嘴巴上说得好听,一个月到手这八九百块钱,都是用在白相上头的,但是,但是,我这里也不见你常常光顾呀。一共明清明笃的只做过我有数几个夜厢,想来我知道的,你一定去照应常熟二媛哉,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吃什么醋劲,这是要各人情愿的,常熟二媛自有常熟二媛的好处,自有给你中意的地方,面孔漂亮,人来得,做功好,迷汤崭,反看我,一个起码人,面孔既不漂亮,人又笨头笨脑,做功又推板,不会灌迷汤,客人来做我,‘乌车抬轿子,硬碰硬’,一丝情感也没有,自然要客人越做越少了,假使你不在报上捧捧我,我今日之下还站得住脚吗?早已给二房东把我赶走了。说起你的朋友曹温那也长远不见哉?”
正说到这里曹温那“拍达”一声房门推进,上气接不着下气,满头大汗的赶了进来,亭子间嫂嫂同邵茜萍两人拍手跳脚的大笑道:“哈哈哈,说起曹操,曹操就到。那能的,你如何知道我已经出来哉?曹先生,长远不见,你发福得多了。”
邵茜萍笑道:“真巧,真巧,我来你也来,我不来你也不来,我们可以称一对宝货,你是哈台,我是劳莱,一对唱滑稽戏的,现在回力球已经下场了吗?”
曹温那透一口气道:“为之没有下场,我三个指头算到,顾秀珍今天必定到达上海,所以我死人不管,因为心上想起,非立刻来不可,把场上的事托了派萨兄代理,我赶到这里来,想不到你这家伙也在这里,阿曾表演过没有?”
邵茜萍双脚一跳道:“老兄,操那,推板点吧,我还只刚刚到,那能介穷凶穷恶的一到就表演,又不是众生!”
“好了,你这张嘴巴,完全靠不住的,有一次你不是一到就关起房门表演的吗?害我听隔壁戏,敲敲房门不开,敲敲房门不开,你这宝货还有什么亲头的。”
亭子间嫂嫂出来笑道:“今天邵茜萍交关规矩,的确没有关过房门,我这里不比咸肉庄,白天可以常常做局,我是反对白天做局的,真真有的熟客,因为晚上没有工夫,一到就解决了的,但我也不是一定肯答应,要看人打发的。曹先生,不像你,付了夜厢也不碰身体,这种客人,统上海拣不出第二个来,你到底阿是怕传染毛病?”
曹温那眯紧眼睛一笑道:“我看见邵茜萍淋过三次白浊,生过二次横痃,实在怕透了。”
邵茜萍听见曹温那说他淋过三次白浊,二次横痃开刀,双脚一跳“哇哇哇”叫道:“不要倒你拉爷的胃口,我几时生过横痃开过刀,阿是你看见的?操那,自家朋友变了不写意了。白浊我倒淋过三次是实在的,然而我不怕,仍旧三隔二夜照常表演,这就是我邵茜萍的颜色,温那,温那,今夜呒啥客气,我来搭你做个媒人,顾秀珍苏州第一次出来的表演权,归让给你吧,我明天包她一天就是。”说着便把曹温那用力拉了过去,同亭子间嫂嫂坐在一起,算是他的户头。
曹温那只拉开一张嘴来,“嘻嘻哈哈”,他俩坐在一起,乐得揩揩油,他眼睛眯紧来笑道:“操那,你来搭我做媒,强盗发善心,你不要嘴上说得好听,心里难过,把我恨煞!我看你不用客气,还是自请吧。”
“笑话,笑话,不过闲话声明在先,你今夜务必要表演的,我可以写包票,顾秀珍二个多月在乡下,没有接过客人,如此精彩,一决无疑没有毒,你胆子放得大一些,就破一破例表演一番好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过于循规蹈矩要蹙寿短命的!晓得哇?我看你既然是一个君子,道学先生,那末根本不用到这种地方来,来又要来的,白相又要白相的,却又胆子小,白相得根本不彻底,何必要白相呢?”
曹温那面红耳赤道:“老兄,老兄,这是各人情愿,你用不到拉人下水,你的噱头子交关好,可是我不来上你当!”
邵茜萍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亭子间嫂嫂旁边打趣道:“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宝货,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个专门欢喜表演,表演,精彩,精彩。一个只欢喜摸摸弄弄,摸得人家肉痒来西,索性摸摸落水也算了,又不尴不尬的半途放了手,人家倒给他弄得一阵阵难过,他却死人的走了开去,手也不洗,就朝人家揩面毛巾一阵乱揩,恶心不恶心的?我看你们两个人,又还是邵茜萍脾气直爽好弄,要末付了钱来个明白也算了,曹温那完全女人腔,付了我夜厢不碰我身体,我这夜厢钱受了心内也不安的。”
邵茜萍双手袖子一拂,眼睛一瞟,叫道:“如何?如何?这的的确确是公正的批评,你的台型完全给我扎完哉,哈哈哈。天下自有这种莫明其妙的事情,譬如你来白相堂子,坐房间有一定的坐房间价钱,普通一块钱是一块钱,二块是二块,你如果自以为你阔老,坐不上三五分钟,便付她十块廿块,但是她背后未必是感激你,也许还骂你一声洋盘,猪头三。就譬如来做局或住夜,付了局钱和夜厢钱,你只摸摸弄弄不动真家伙,在你自以为挑挑她,显出自己的清高,可是她背后照样也要骂你洋盘,猪头三的。因为这都是不合情理的事情,食色为人生天性也,岂有背了天性而无动于衷乎,决无此理。曹温那,我搭你老朋友,我并不是要劝你出来冶游。因为寻花问柳的结果,一定是不会好的,眼前只有二条路:要末从此不踏到这种地方来,第二条是既经踏进,则非玩一个畅不可!这是我十年来的冶游主张,我今年念六岁,十六岁就开始白相,你看我吃格不吃格?浩大不浩大?”
曹温那笑道:“吃格!吃格!那一个能比得上你,你现在早已成精成怪,九尾龟里张秋谷也要甘拜下风了!”
“当然,当然,我出来白相时候,嘿,顾秀珍还在乡下一个小丫头哩,还不过靠十来岁拖二条小辫子哩。我记得第一个白相是叫小香红的,我的童男也是在她身上破坏的,那时候我已经在德大钱庄学生意,夜里偷避仔出来白相,运动了后门老司务,门开进开出,塞他二只白开,第一年我就染了白浊,躺在床上胀痛得昏天黑地喊娘老子,白天出去收帐,跑到仁济医院打针,唉,这一番历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过我悔是悔的,然而生挺的天性,无法可想,一直白相到现在……”说到这里忽然叫道:“我来唱戏我来唱戏。”
邵茜萍一张嘴说得邪气起劲,到后来不由自主的忽然叫道:“我来唱戏,我来唱戏!”曹温那马上接道:“你唱戏,胡琴也没有,如何唱法?”
亭子间嫂嫂连忙说:“我到下面去借,我到下面去借。”
邵茜萍手一拂说:“快快快快!我说到要唱戏,马上就要唱的,好像拉尿一样,忍耐不住了。”
亭子间嫂嫂果然把胡琴借了来,只是没有人拉,曹温那又不会,亭子间嫂嫂当然也不会,自拉自唱交关为难,决不会讨好,邵茜萍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戏是非唱不可,喉咙口邪气痒,亭子间嫂嫂笑道:“我看还是这下面弄堂内有个女老枪,她一向在洋泾浜自由舞台卖唱的,一手胡琴拉得不错,不妨叫她来拉一拉,给她二只角子吃白粉好了。”
“好极!好极!赶快请她上来!”
果然亭子间嫂嫂把女老枪请了上来,女老枪实不客气,把胡琴“咿呀咿呀”一较,开口问道:“先生唱什么戏?”
邵茜萍眼睛一亮,头一抬叫道:“‘乌龙院’,‘乌龙院’。”
女老枪也眼睛一闭,头一低开始拉出“乌龙院”调来。邵茜萍五筋合六筋的把吃奶力气都拼了出来,手一伸,摆出一个架子,唱道:
宋公明打坐乌龙院,
猜一猜大姊腹内情。
莫不是茶饭不随你的口?
莫不是衣衫不合你的身?
莫不是邻居得罪了你?
莫不是妈二娘打骂不仁?
这不是来那不是,
莫不是思想我宋公明?
唱到这个他三个指头一直指到亭子间嫂嫂脸上去,好像是对着她唱的,曹温那笑得捧了肚皮,亭子间嫂嫂却开口骂道:“邵茜萍,阿是要死快哉,为啥指着我唱,你不要热昏?”
“哈哈哈哈……指着你唱也没有关系,唱这戏不指住一个女人,是不合戏情的,我还来唱一个别的……”
曹温那手一摇,止住他道:“可以省省了,你这只老枪喉咙,我听得汗毛管根根竖了起来,还是留点力气吧。”
“操那,你懂个屁,这是的的刮刮麒派喉咙,我向来是学麒派的戏,你懂只鸾。”
亭子间嫂嫂也听得恨煞快,连忙塞了二角钱给女老枪,打发她下去,一方面把胡琴归还了。
夜里邵茜萍问曹温那道:“老兄,你到底如何?要住夜,我决定让位,否则我今夜不回去哉,你不用客气。”
曹温那道:“我没有胃口,还是你请吧,我再白相一会就走,你们现在就可以窝心起来了。”
“真的你客气,你不要懊恼,如此精彩,不表演实在坐失机会,不过你客气,我福气,回去你不要告诉黄雪尘,因为他知道了,也一定找到这里来的。白相这东西,只好一二个朋友,朋友一多就不有趣,牵手牵脚的,不爽快,老黄他常常老爷面孔做出来,我吃他不消。”
亭子间嫂嫂问道:“阿是报馆里黄先生哇?你一定请他来白相,此人非常忠厚,有骨气,我倒蛮赞成,不像你邵茜萍这十三点!我越看越惹气!”
邵茜萍道:“我是男十三点,你是女十三点,十三点碰十三点,合成念六点,都是一对搭拉酥,我不来说你,你还要来说我,阿气煞人的?真笑话。”
曹温那看看辰光不早便站了起身要走,亭子间嫂嫂敷衍他几句,叫他明天来白相,临走,邵茜萍笑道:“你一走我马上就表演!猪头三,真猪头三,蛮好今夜让你优先权,是一定不要,你这洋盘呀……”
果真曹温那走了后,邵茜萍便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嬉皮塌脸道:“顾秀珍,那能?我们来表演好不好?”
“你不要热昏,现在是什么辰光,秋老虎介热的天气,老早就上床也只有你耐得住。好好的再隔一歇,你再一张嘴里开口表演,闭口表演,听听阿触耳不触耳。以后不许你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无论有人没有人,都不许说,常熟二媛把你引得噱来西,到我这里来不答应的。”
“喔唷,阿是你顾秀珍出一只角?现在不表演,到什么时候才表演呢?我是个急煞鬼,我渴念你,实在长远长远哉。你要把我这副抖五抖六脾气改掉,这是永世也办不到的,爷娘生挺我这样子,无可奈何,你顾秀珍是我娘,也改不得我,你不许我常常讲表演表演,也是没有办法的,实在我开口说惯了,我在报馆里写肉稿子,也是三句不离本行表演,精彩,浩大等句子,不然假使不是这样写,如何好不能称为肉稿也!”
亭子间嫂嫂不去理他,隔了一歇才道:“横竖你面皮老而且厚的惯了,真也无法那哼你,随你去吧,假使你是我儿子,生挺了你这脾气,我做娘的也是无法可想,何况你是我一个客人,尽管可以合得拢拆得开,何必同你认真,我想想呀……我这个人真也变做呆徒了。”
邵茜萍笑道:“你这作风倒像黄雪尘派头,居然讲几句感慨的话,噱头,噱头,哈哈哈哈……空话不用多说了,老太婆念经,多听便惹气,赶快表演。”
正在七嘴八舌辰光,忽然有人“蓬蓬蓬”敲门,亭子间嫂嫂问道:“找那一个呀?”
门外答道:“是我,是我,你是不是顾秀珍?”
亭子间嫂嫂一听:声音很熟,连忙吩咐邵茜萍躲到马桶弄堂里去,一面把房门开了进来,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客人芮鸿初。亭子间嫂嫂忙赔笑道:“哎哟!芮先生,长远不见哉,那哼现在摸得来,请坐,请坐。”
芮鸿初眼睛眯紧一笑,双手一阵打拱的说:“不要去说起,不要去说起,你这个人真真呒没魂灵的,苏州一去便住下这许多日子,害我梦想为劳,一日三餐,食而不知其味,我来一次问一次贵邻居朱先生,他总是说你不曾出来,信息全无,我简直莫明土地堂了,我疑到你,不要嫁了人,有意推头说下乡去了,然而贵邻居,的的确确告诉我,说你下乡去的。今夜我到福致里绸庄上收一笔账,路过这里,上楼来看看,只见房门缝里有灯光,才敲门进来,哈哈哈,多少日子梦想,一旦会面,赛如吃进一剂人参大补汤,忽然精神百倍起来。顾秀珍,我问你,今夜有客人没有客人?”
亭子间嫂嫂听了这一大遍话,脑子早已经有点胀,可是她表面上一丝也不露出来,敷衍得交关周到,她笑道:“芮先生,承蒙你这样关切,实在不敢当,这一次下乡,为的老亲娘安葬的事,现在总算粗粗的料理舒齐了。芮先生,真对不起,今夜客人是没有,不过我还是今天到上海,打算休息休息一二天,很对不起……”
芮鸿初一手伸过来握住亭子间嫂嫂的手掌笑道:“休息休息一二天倒也作道的,那末我过了二天再来好不好?”
“欢迎!欢迎!”
“现在的夜厢还是老行情吧?顾秀珍,说起我过天请你吃大闸蟹,可惜现在辰光似乎还嫌早了一些,总要过了中秋节后才会肥壮,我一定要请你舒舒齐齐的吃一顿……”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晓得哉,芮先生,你每来一次总要请我吃一次大闸蟹,想想也好笑的,可是我准定心领谢谢了吧,以后请你也不用说了,免得空口说白话,这太当我小孩子看待了,幸而我向来不吃大闸蟹,还是你留了自己请吧。……”
芮鸿初一听,话音里有骨头,连忙补充道:“顾秀珍,不是的,我并不是来一次说一次请你吃大闸蟹,心惠而口不惠,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虚约你,实在我一日到夜奔东赶西,忙得不亦乐乎,我不但担任自己一家绸庄的跑街,我还要兜揽广告生意,一天到夜自会七弄八弄十二小时又过去了,等到明天我想起请你吃大闸蟹,眼眼又没有大的货色到,只只统是雄的瘦的,我吩咐卖蟹的人明天替我留几斤好货色,我始终又没有功夫去拿,自然他又把它卖掉了,有一次买来倒买来了,缸里放了一夜,第二天逃得一只不留,我气得也不要去说起,不过顾秀珍,我这个人决不是半吊子,你也看得出的,今年中秋过后,一到九十月光景,西北风腊腊响的时候,我无论如何写信到阳澄湖去定一篓出来,只只青爪红毛的,同你大大吃一顿,今年,今年我决不拆烂污,你再看以后就是……”
亭子间嫂嫂笑道:“芮先生,这又何必呢,你到我这里来,我从来没有请你喝过一杯老酒,常常吃你大闸蟹,而且是只只青爪红毛的,我心里那能安逸得落,准定准定,还是留了你自己请吧。不过有一桩事情要托托你,前次到你们庄上买过一匹钢口纺,我现在还想买二匹,价钿上总可以便宜点啰?”
“可以,可以,我明天送二匹来给你看看,你买总归照本,一钱不赚就是。”
“一钱不赚我也说不过的,你利息就打得薄一点好了。因为我统扯一个月要做七八件旗袍,以后买绸买缎机会很多的,这票生意就交成你芮先生吧。”
“欢迎之至,欢迎之至,我送一扣折子过来,以后凭折拿货,逢节结账,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忽然笑起来道:“芮先生,你放心不放心,我到了节上逃走了,你不是要吃倒账的?”
“啊唷,笑话哉,你顾秀珍真说客气话,阿会逃走,我们庄上的人都认得你的,你的艳名真是红极一时,比梅兰芳,比胡蝶,比陈云裳都红上百倍,吹半句牛,不是人操出来的,你起折子拿货,阿拉老大先生闲话一句,听说他常常偷偷问起你,近来阿曾来剪过绸料,有一次我们批发处的门市部,来了一个女买客,阿大先生就问,这个阿是顾秀珍?我说:哼,顾秀珍真也好好漂亮几百倍,下次来我介绍你见识见识。那里知道他等不到下次来见识,打听你每夜上公司的,他一人便溜到公司上找你,始终找你不到,这桩事我肚皮也笑痛了。”
“那末,也没有关系的,你带他到这里来白相好了,正大光明的,何必偷偷避避的反而派头小。”
芮鸿初双手乱摇,嘴里叫道:“万万不可以!”说着他一张嘴巴伸到亭子间嫂嫂耳朵边头,轻轻道:“我到这里来还是私的,庄上一个人也没有知道,你明白不明白?那能可以带他来白相?假使他肯来倒不去说他,万一面孔一捋下来,我的饭碗岂不要敲碎!”
“那末你前二次这里住夜,不归号,倒不查究的吗?”
“哎哟,那能会不查究,断命的店规又重,我预先推头说是姑母生病,陪夜去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姑母,吃人家饭,只好受人家规矩,不过常常推头姑母生病,也不相信了。”
亭子间嫂嫂笑得周身的肉抖动起来,她说:“像你芮先生这点年纪了,恐怕也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还这样怕饭碗落掉,真是来做我一次夜厢,倒担下不少惊险,看看你也苦恼,为什么家主婆不搬出来呢?以后也可以把心规正了,岂不是好,我这里终究并不是好地方,客人来得总是要化费的,现在寻钱何等困难,像你芮先生,一天奔投到夜,寻来的钱可说钿钿血汗,还跑到我这里来送掉,太不知惜。我很不赞成你有这一个漏洞,还是劝劝你守守心吧,我的话你认为阿对?阿是句句金玉良言?嘻嘻嘻……”
芮鸿初连忙手一拱笑道:“你一提起我心境,马上就要走路,明天会!明天会!”说着把手里扇子一扬,三步并作二步逃了出去。
亭子间嫂嫂在后面叫道:“你明天日里来白相吧,我在家里等你,折子不要忘记,折子不要忘记。”
这时候邵茜萍才火一冒的打床弄堂里跑了出来。
邵茜萍打床弄堂里走了出来,袖子管一掼,脚一顿开口骂道:“操那,顾秀珍,也亏你和调得落,这种丹阳客人,你还要把全副精神去应酬他,真是洋盘。你说他三十七八岁,我从帐缝里看出来,五十岁没有,至少也有四十八九岁光景,剃一个光郎头,寿头寿脑的,手上拿把扇子只是打恭作揖,像唱文明戏!”
亭子间嫂嫂笑道:“一个人自有一个人腔调的,年纪大的有年纪大的派头,啥人有像你抖五抖六的十三点,一味游腔十八调,你自然看不上他。”
“我看不上他,这倒笑话了,他是绸庄跑街,我是银号职员兼报馆编辑,风牛马不相干,为什么我要看他不起,只是这个人有点腊搭搭的,闲话噜噜苏苏来了不走,烂脱屁股,害我闷在床弄堂里,又热又是马桶臭,两面夹攻,当时我恨不得死人不管便跑了出来,不过有点给你为难,所以想想还是忍耐在肚里,一个屁股坐在马桶盖上,你想这无聊不无聊,你还断命的和调得落,叫他做做人家……我好笑又好气。”
亭子间嫂嫂道:“一个人总不可以这样看轻人家的,尤其是当面开销,任怕我心里恨煞他快,表面上也不能够露出一丝难色,宁可放在肚内,我们吃这行饭就是难在这一点,今天姓张的来,这样应酬他,明天姓李的来也只好这样应酬他,如果中间一有分别,客人便越做越少了,我还有今天的地位吗?邵茜萍你自己问问,像你这副捣蛋鬼样子,照我心意老早不来理你了,我为什么还这样贴心贴肺的招待你呢,足见我的忍耐心好不好?”
邵茜萍呼上一枝香烟,上半身朝床上一倒,亭子间嫂嫂连忙拿了一只烟灰缸放在他手边。邵茜萍说:“喂,到底那能?为什么还不表演,空话说了一大泡,辰光宝贵来西,过一分钟少一分钟,一个夜厢一共连头搭尾只不过几个钟头,人家出的是钱,不是偷来抢来的,你也要作肉一点吧。”
亭子间嫂嫂故意看看钟点,指着笑道:“短针要走到一点上,长针要走到六点上,我自会答应你,你不用心急,现在还不过十一点钟,太早了你身上的汗水还没有收干,贴在一起,黏滋疙瘩的交关难过,懂哇?一个人总不要贪心不足,总不要呒亲头!”
“操那,操那,这样说来要到下半夜一点半钟方可以,辰光还那能来得及,你不要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也这样,不自说自话也这样,我不答应,你也拿我呒没办法,你总不可以强凶霸道的,我虽然到手你的夜厢钱,名正言顺的身体给你碰,生客面前我可没有话说,可是你邵茜萍我偏不答应,我不买你账了,嘿嘿,哼哼。”说着便拖了一把扇子到露台上去了。
邵茜萍没有办法,喉咙口一阵咕噜咕噜,心想:做熟了也有做熟的坏处,她可以同你揪皮起来了。
好不容易,由十一点钟,等到一点钟,亭子间嫂嫂露台上还不下来,邵茜萍简直像猫叫春的站在露台下面门口“哇啦哇啦”尽唤尽叫,把亭子间嫂嫂果真叫了下来,她光火说:“邵茜萍,你这个人那能介勿知趣的,人家都困静了,你‘哇啦哇啦’寻死?”
“你为什么不死下来呢?”
“告诉你一点半,现在辰光阿曾到?”
“一点半,操伊拉,又不是金口,说一点半偏要一点半的,略为前后一些也不妨的,死人额角推不动?”
亭子间嫂嫂下了露台,进了房,把门关上,窗开着而把帘子拉好,走到床前朝邵茜萍瞟了一眼,含笑道:“我看你又要穷凶穷恶哉,天气介热,我真吃你不消三斧头。”
邵茜萍哈哈哈笑道:“你真是老吃老做了,还在我面前做眯眼,笑煞人!”
亭子间嫂嫂马上面孔一板道:“我顶惹气的,客人说我老吃老做的话,老吃老做那能,不老吃老做又那能?”
邵茜萍笑起来说:“你难道还是嫩吃嫩做的不成?吃下这行饭的人,那一个不是老吃老做的,没有一个嫩豆腐的,我总算是此中老门槛了,有的地方尚且老你不过,你的嘴巴老练不算,手段又相当的辣,相当的高明,曹温那背后也时常的提起你,我说:当然,当然,顾秀珍如果不直梗有手段,那能扎得住这许多客人,上中下统有,再加之我一捧,红上加红,红得发紫,那里知道我们乱皮惯了,她就不当我们是客人看待,骂就骂,打就打,随意冷待你就冷待你……”
“你要死,一张嘴天一句地一句的造得介像,我什么地方冷待你过,说出来,说出来!”
“我再三请求你早一些表演,你总是推三挨四,弄弄索性朝露台上一跑,乘风凉去哉,掼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这你还不是冷待我是什么?”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难怪了,这也叫做冷待,我不是告诉你到一点半吗?辰光没有到,闷在房间内热不热的?自然乐得去吹吹风凉。邵茜萍,你也用不到象牙筷上攀雀丝的,你认为我冷待你,下次请你不必光顾吧,你有你的户头,常熟二媛,是你唯一老相好……”
邵茜萍嗤的一笑道:“你专门钳牢常熟二媛,算常熟二媛倒霉,你这种醋,根本吃得一无道理!好了,算了,我不和你多辩是非,快快,快快!”
“快快,介便当?火又不曾烧到屁眼头,你越是性急,我越是不答应。”
“操那,打只啥鸾格棚,你不是说一点半,现在到了一点半又有花样经来哉。顾秀珍,我不好说你一句话,你这个人实在太刁,太不是东西,你明明知道我脾气直爽,一来就……你却偏偏有意为难我,人家说客人小姐越做得熟越好,越会联络,那里知道你反是,变了越熟客人越倒霉!你依旧这副十三点脾气不改过,下次孙子王八蛋再踏进这里一步,我邵茜萍没有介起码!操那,操那!”说着半真半假的,面孔朝里床一滚,不去理她,拖着一把芭蕉扇“搭搭搭”的尽扇。
亭子间嫂嫂恐怕两人言语之中,一个小误会,不要真的弄得不开心,连忙“格格格”一阵笑道:“邵茜萍,我说了这两句打棚的话,阿是你光火哉?”
“……”邵茜萍不做声。
“阿是我同你打打棚的,你就光火哉?你又不是三五岁小人,打不起棚,不漂亮了,面孔也亏你忽然会板得落?”
“……”邵茜萍仍旧不做声。
亭子间嫂嫂见他不响,索性真的冷他一下。便换了一件干净的绸马夹,又把一条出过汗水的衬裤换了一条三角裤,更加显出她的丰美的肉感,叫人看见那得不为心动,她又善于修饰之美,走到梳妆台前,把那瓶四十五块钱买的香水,“吱吱吱”全身喷了一周,这都是吸引客人对她发生性的冲动的,她又周身抹了许多扑粉,使皮肤有汗部分变成光滑绝嫩,岂不是抱在客人怀内又香又滑,又活泼又可爱。她也明白这一副魔力,任何倔强的客人面前,她是可以使得你低头屈服的。她相信邵茜萍现在正一肚皮气,可是只把这香又滑的身体贴着他,他一定就会像触电的麻木了。
亭子间嫂嫂悄悄上了床,把中间那盏红纱灯关闭之后,开亮了床头那盏湖绿色的电灯,更加显出幽雅神秘,甜蜜的色调来,不啻她也跟着变成一个绝艳的美人。
“茜萍,茜萍。”她一只玉臂勾了过去,同时她的一只玉腿也搭了过去,架在茜萍身上……
邵茜萍身上给亭子间嫂嫂架着一只玉腿,便周身一阵的酥痒起来,说也奇怪,这真像触电似的,茜萍心内忍不住说不像的一种奇痒难当。只是没有落场势,还不好意思马上回转头来同她……茜萍心想:我从来不欢喜娘娘腔,牵丝攀藤的,现在板下面孔不去理她,她一只玉腿已经架上来,叫我忽然回转头去自动讲和,这倒有点不高兴。便又把身体索性朝里床缩缩进,可是那只玉腿还是架在他身上,他并不把她拨下去,意思里仿佛还留有回旋余地。
“茜萍,茜萍,阿是我接连喊你两声,你都不理睬我,阿是我今夜这一二句话便得罪你了?”亭子间嫂嫂这时候于是便放出全副手腕来,说得茜萍回肠九转,五体投地的软化了下来,有人说:这是一个女子的迷汤功夫好,没有一个男子不吃这一记迷汤的,除非站在静安寺路马霍路口,那二个守门的石头人,没有脑子心脏,除此之外,世上决也找不到这个人来了。亭子间嫂嫂伸只又香又嫩的手掌在茜萍肩胛上轻轻推了二下,笑道:“茜萍,阿是你的火还没有熄?你今夜来阿是有意同我寻事的,还是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茜萍,你要明白,我同你不是第一次的客人,我是当你一个自家人看待的,自家人也仿佛我的丈夫一样,言语之中自然说出算数,不去顾忌这句话说得说不得,假使你是我一个生客,老实说:我交关客气的对待你了,你说那能,我就那能,决决不会同你有下乱皮的事做出来的。我的真面目,我的个性,可说一丝也不会显露出来,这可说完全是一副假面具。茜萍,你想:还是要我真面目待你呢,还是假面具待你?这一点你动动笔头的人,懂白相经络的人,不用说得,当然明白。总之:你出来白相我,也无非白相我一颗心,我待你也无非以一颗赤心,其余全是黄六的。世上好的女子要多少,就把上海一个地方像吃我这碗饭的好女子,不知多多少少,你邵茜萍为什么不去白相呢,只因为我摸得到你心里的,一则是不愿,二则也摸不到她们的一颗心,明知去白相,她们待你一味的假仁假义,一味的敷衍,生意经络,看见钱是眉花眼笑,明天分了手,便视若陌路,这种白相,试问有何乐趣可言?试问有何感情可以给你留恋?倒不如一个月中来白相一二次,清谈谈,较有意味的多,茜萍,你现在还年青,还没有结过婚,前途岂可限量,那能可以专事在外面荒唐为正经呢?奈何你的老头子也不来约束你呢?如此好好的青年子弟,正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不但我做一个妓女的顾秀珍,尚且厚望你将来做一个出人头地的人,岂有你的家长不希望你的?岂有你的一般朋友:曹温那先生,黄雪尘先生不希望你的?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不望你痛改前非,做一个正气有为青年的。茜萍,你如果今夜听了我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话,明天能够悬崖而勒马,我一定欢喜得比什么都开心,生平之愿已达,死也眼睛闭了!茜萍,茜萍,我只问你一句闲话:你还是当我一个淫妇看的,还是当我一个情妓看的?你说,你说……”
邵茜萍听到这里,忽然朝外床就是一个翻身,双手拥抱了亭子间嫂嫂一阵心惊肉跳。
“邵茜萍,邵茜萍。”亭子间嫂嫂见邵茜萍双手拥抱了她只是一阵的颤抖,知道他神经上受了刺激,连连叫了他两声,邵茜萍才轻轻的答应着:“唔,唔。”又轻轻的喊了她一声道:“顾秀珍,你的话我统明白了……”
亭子间嫂嫂还是用抚慰的手腕去感动他,她说:“茜萍,你以后还是当我一个淫妇看待的,还是当我一个知心的朋友看待的,你凭良心说一句吧,我心也平了,你眼光中看我顾秀珍究竟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我刚刚说的这一番话,不知你这一只耳朵进了那一只耳朵便出了呢?还是一字一句都听到肚里去的?……”
邵茜萍想了一会,眼睛一弹的忽然道:“孙子王八蛋这一只耳朵进那一只耳朵出!我邵茜萍好歹不分,没有到介地步?当真我是抖五抖六朋友。顾秀珍,老老实实告诉你吧,你劝我一番闲话,我句句都听在肚内,一句不会忘记,真是拿金钱来买也买不到这几句闲话的,这就喊知心朋友,才说的知心话。今年我本来也少出来白相,除了这里之外,常熟二媛那里偶然到到,可是略坐片刻,马上就走,表演两字有四五个月不谈了。以后我想做一个正气的青年,专心经营金融事业,因为我对金融还有把握,我朝这条路上走是不会错的,我在报馆里也是编的金融版,很得各方面器重。何尝不明白在外面荒唐,终究不会有好结果,耗费金钱,耗费精力,甚至误下公事,给友人背后批评,尤其是报馆里黄雪尘先生当了许多人面前把我来责备,训斥,我的刺激受得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亭子间嫂嫂忙道:“对呀,这种当了人面责备训斥你的都是知己的热心朋友,不是知己,他真也不来管你的事,所以你应该多多接近这位黄先生,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应该近赤而不该近黑,我这里本不是好地方,如果到我这里来清清的坐坐谈谈,又何尝是坏,我们尽也可以轧一个知心朋友到底,所以这是叫做知道白相的,明明是坏地方而自会变成一个好地方,从今以后,你到我这里来,你也老实不用客气,毋须搅落一个钱,如果你一定给我,我是不会受的,现在的顾秀珍,不比从前的顾秀珍了,同你邵茜萍一样可以过日子,所以我现在不大跑公司,几个熟客上门来,叫不好意思回头他们,便也接下做做,生客是长远不接的了。以后你来,身边毋须带得钱,路上也危险来西,听见没有听见?”
“听见,听见,不过你不要我搅落一个钱,我心里不好意思,虽然你现在蛮好过去,我也知道的,不过桥管桥路管路,我不能因了你好过而不出一个钱,世上只有白斩鸡,没有白××,顾秀珍,这话对吗?”
亭子间嫂嫂伸只手在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道:“我规规矩矩同你说,你一张嘴反而油腔滑调,你这人真毫无心肝,我怎不气恼!你如果以后仍旧常常来搅不明白的表演不表演的,我宁可不认你朋友,同你一刀两断,从此绝交,我也只有这个手段对付你。”
邵茜萍哈哈笑道:“绝交又何必,我们结交一个朋友几多不容易,做到现在双方性情都摸得到的地方,更加是不容易,我邵茜萍不是狗皮倒灶的人,白白的来白相,如果不搅落一个钱,不明了的人只当我挨你血?”
“不要你出一个钱,这是我愿意的,管别人屁事。”
“不错,不错,人家又认为你倒贴我的了。这是做人的难处。”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正色道:“免得双方这样瓜葛不清的下去,还是隔着一天瞒了你搬了场吧,从此不同你见一面,你才可以心死了……”
亭子间嫂嫂说,隔一天瞒了邵茜萍搬了场,从此双方都不见面,也没有这许多瓜葛的事了,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茜萍痛改前非,因为她在会乐里老地方,茜萍还是三隔二天可以寻过去搅七念三的,如果瞒下他搬走了,找不到了,不是心也可以死了?茜萍听了这话,忽然跳起来说道:“顾秀珍,我一定听你闲话就是,请你千千万万不可以搬场,我决定一切遵命,以后我准定下了写字间来白相一歇就回去,也不住夜,也不搅落一个钱,现在我这样说也许你不相信,只须看我一个礼拜是了。”
“好,我相信你闲话,看你一个礼拜。”
“不过闲话在先,今夜除外,因为今夜我特为高兴而来的,我苦苦望了你二个月,才望到手,仍旧没有达到目的,我不太扫兴,所以今夜除外,以后。”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含笑道:“算数,算数,今夜准定答应你,不过下次再要求我,你那能说?我是讲出闲话一句是一句的,从来没有挽回余地的,一个女子说话尚且这样吃硬,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说过闲话不作准,自己面子也有关系,可是在我面前,我是万万不答应的。你说,你说,下次再缠不清爽,那能说法?”
“决不,决不,你放一百念四个心,如有这一天,你把我骂出去。”
“你的面皮向来厚的。骂不出去呢?”
“骂不出去,你喊巡捕!”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道:“要死快哉,你又不是贼骨头,又不是强盗,为什么喊巡捕,你不要反咬我一口,我不是上煞一个当!告诉你:喊巡捕不巡捕我是不喊的,老实不客气请你吃两记耳光,阿好?”
“算数,算数。不过我来白相白相,谈谈讲讲,总可以的,你也请我吃耳光?”
“当然不会的,如果谈谈讲讲,我不是告诉你过十二分欢迎,我的希望你,但愿做到这一个地步就上了正轨了。只是不知道你一颗心究竟那能,你在外面枪花老大,七搭八搭的老户头也不知多多少少,我这里作算不来,你横竖有其他老户头地方去,常熟二媛,哼,我看你也给她这只烂污货迷煞了,我这里不许你来,所以一口答应,不许你再有要求,也一口答应,我认为你这户头太好,有点不信任,不过这也只好各人凭凭良心,自家骗自家,细细想想,还不是自害自,我顾秀珍究竟不是你的亲娘,不是你的阿姊,也不是你的长辈,为什么要我介起劲,管得你介紧,我自己想想啊,也太没有意思,你如果是当我一番话是好意的,那末你就听,否则随你便吧,‘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我又何苦这唠唠叨叨,多嘴多舌呢?……”
邵茜萍连忙说道:“我完全明白你心意,你不用这样打我一记又抚我一记的,我统明白,而且你的闲话,转弯抹角之处,我都懂。‘好曲不唱第二遍’,唱过算数,你再不要多噜苏了吧。现在辰光已经不早了,天热四点半钟也要亮了。我五点多钟要回去的,困吧,困吧。”
亭子间嫂嫂不做声,也就闭了眼睛休息一下精神。邵茜萍身体有点蠢动的难过起来,他看看她的面孔,伸手去抚了她一下胸膛,只见她一动都不动。邵茜萍胆子放大,把她身上一阵乱抓,亭子间嫂嫂只伸出一只手来,很随意的把床头那盏绿电灯“察”的一声关煞了,全房间变了一片墨黑,只有窗外的月色打从窗子里漏进来,窗帘跟着风飞舞。
好一会那床头的电灯重亮起来时候,邵茜萍已经疲倦得躺着了,亭子间嫂嫂轻轻的把他覆上一条单被,自己下了床,连忙钻到马桶间里去了。
半夜过后这时候也许是三点多钟了,邵茜萍一觉醒回来,伸手一摸,身边空空如也,亭子间嫂嫂不知那里去了,他又四边一掠,两只脚那一头一踢,也是没有,房间里只是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窗外月色很明亮,只是已经照到对面高墙上去了,他心里想不明白:“咦,奇怪不奇怪,顾秀珍避到那里去了。”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连喊了两声。
“茜萍,做什么,你还不好好的困,月亮已经斜了,马上就天亮了,喊我做什么?”亭子间嫂嫂在那床弄堂里,坐在脚盆上“丁冬丁冬”的洗着屁股。
邵茜萍听见水声,才恍然明白顾秀珍在那里做什么事,便调了一个口气说:“我身上臭虫咬了二个块,痒得要命,伸手摸摸你人又不见,我不知你到那里去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起来洗的?”
“这种事用不到你问,你不必多管。”
“大家都是老吃老做了,问问也何妨,何必神气活现。我们的事,老早就舒齐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洗不明白。”
亭子间嫂嫂牙齿一咬道:“死人,死人,我高兴早一些洗,不高兴就晏一些洗,笑话了,这又没有一个规定,你阿是死人闲话!不许你再多开口!”
“不许我多开口,我就不多开口。”说着邵茜萍重又躺了下去,侧着一个头,静听水声,悦耳无比,先是“丁丁丁”,接上“冬冬冬”,终致“丁丁冬冬,冬冬丁丁”,煞末“丁冬丁冬丁冬”一阵乱来了,一点也分不清楚了。邵茜萍疑是深山中的泉声,可是他明明是躺在亭子间里。
第二天邵茜萍本定一早起来赶回去的,在老头子面前,推头说是昨夜戒严在行里了,不料由于一夜辛苦结果,疲乏万状,一个早晨好困得了不得,不但到了五点钟没有起床,六点七点八点还是没有醒,双双一对摊手摊脚的躺着像个死人一样。
那里知道昨夜曹温那离开了这里之后,多嘴多舌,连忙赶到报馆里去告诉黄雪尘,说邵茜萍在外面又荒唐起来了,黄雪尘一跳,细细一问,才知道如此长短,心中甚为气愤,明明邵茜萍前天还在雪尘面前立过誓言,从此不再荒唐,也不谈表演,事隔二天自食其言,同顾秀珍搅七念三起来,这个人简直朽木不可雕也。一想既然劝不好,再多费唇舌仍属徒然。可是曹温那不知有点酸性作用,还是为好起见,却拖了黄雪尘第二天一早赶到会乐里来,当面扎扎邵茜萍台型,把他训斥一顿。
“蓬蓬蓬!”“开门!开门!”
亭子间嫂嫂一觉醒来,听见老早就有人敲门,连忙问道:“啥人?啥人?”
“是我,曹温那。”
“喔唷曹先生,介老早赶来,我们还不曾起来呢。”说着把房门开了进来一看,后面还有一个大块头黄雪尘先生,亭子间嫂嫂不好意思,便朝床弄里一避,因为她身上一件汗马夹,一条三角裤太不成样了,避到床弄堂里,急急忙忙套上一件旗袍,才走出来笑道:“哈哈哈,想不到黄先生这老早赶来,我知道是曹先生告诉你的,是不是?请坐,请坐。”
黄雪尘一眼看去,床上躺了一个邵茜萍还在八觉里没有醒,就一肚皮触气,一面他敷衍着亭子间嫂嫂笑道:“好久不见,你还是这样的漂亮,近来想必生意一定很起色的?”
“那里谈得到起色两个字,我苏州倒去了二个多号头哉,黄先生,生客我现在是不接了。”说着倒了两杯茶,黄雪尘一杯,曹温那一杯,又授了二枝香烟。
黄雪尘笑道:“顾小姐,我向来不吸烟的。我问你:床上躺着的邵茜萍,昨天他来,还是你打电话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寻上门的?”
亭子间嫂嫂拔出苗头道:“当然是他寻上门的,他在外面荒唐,昨夜我也可说劝过他一夜了,生挺这个脾气,他自己寻烦恼呢……”
黄雪尘便“唔”的一声坐着不响了,一个面孔朝曹温那笑笑,摇摇头,表示:还有什么话头呢,我早早料到是他自己寻上门来的,真真朽木不可雕,过惯了糜烂的生活,朋友的劝告是无益的,看样子这还不是昨夜邪气起劲,到现在还不醒。
亭子间嫂嫂笑道:“黄先生,我喊醒他吧,本来他五点钟就要起来的,不知道他这样的好困。”说着便走到床前把邵茜萍一阵推,叫道:“可以醒醒哉,黄先生搭曹先生都来哉!”
邵茜萍张开眼睛一看,两个大块头马而虎之的坐在椅子上,仿佛二个包打听,仔细一看,哎哟一个是黄雪尘,一个是曹温那,为什么介老早赶来。连忙坐起来,不好意思说道:“我这个人实头糊涂虫, ,没有话说……”
曹温那打趣道:“昨夜滋味如何?看你艳福实头不浅!”
邵茜萍一笑道:“当然精彩无比,常熟二媛究竟不逮,远得势,我白相了十年到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顾秀珍的红,毕竟是有原因的,决不是侥幸得来,并且她还有一种功夫,可以使得你骨头酥烊,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一个人变了没有骨只有肉,这希奇不希奇?”
黄雪尘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做声。曹温那道:“依你这样说来,你现在的骨头如何装进去的?”
“嗯,老兄,你不要讲死话,这是我比方说法,当真没有骨头还了得,顾秀珍还有一种颜色……”说着朝了亭子间嫂嫂笑道:“我阿要说出来?”
亭子间嫂嫂面孔忽然一板道:“你要死,猪猡脾气,一张嘴有说无说的造得出,你再瞎三话四,我请你吃两记巴掌!”
邵茜萍面孔一红道:“温那,温那,现在我不便告诉你,等一歇路上再讲。‘人要脸,树要皮’,当了她面前说出来,本也忒辣手了。其实我们都是自家朋友,说说也没有关系。”说着下了床,洗了面,他心中有数,始终不同黄雪尘交谈一句话,却是找着曹温那七谈八讲,煞末黄雪尘当然也不好意思当场把他出彩,训斥一顿,只得忍在肚里,心想我同邵茜萍不过一个多年老友,非子非侄非亲非眷,可以劝则劝,不可以劝也就算了,生挺一块烂了木头,根本是无法可想的,一念之下,心灰意懒起来,索性不发一语,坐在亭子间内,仿佛坐在针毡上。便站了起来道:“顾小姐,我想先走一步,因为还有一点事情,过天再见吧。”
亭子间嫂嫂同曹温那都拖住他不放他走,说是再白相一会,亭子间嫂嫂急急忙忙赶下楼去,托二房东娘姨喊四客鸡丝过桥面,越快越好。
黄雪尘说:“顾小姐,我实在有事,因为我们的报纸,近来印刷工人大拆烂污,印得不清楚又脱辰光,我非去交涉不可,这几天销路天天增加之中,如何可以经得起拆烂污,别人家印得都好,我们不好,我面子有关,好哉,好哉,下次再来白相吧。”
“不可以走,千万不可以走,点心我也去喊哉,马上送来了。”
“哎哟,我早早吃过了。”
“吃过了,我不相信,没有这样的早。”
“你问曹先生,我们刚刚五芳斋吃过来的。”
“随便你吃过没有吃过,务必要吃些,难道我喊来一个人吃,请坐,请坐。”正说着面已经送来了,一碗一碗端在桌上,居然鸡丝过桥,非常考究,情面难却,只得再吃些,邵茜萍居然一碗还不够,亭子间嫂嫂又夹了几筷到他碗里,曹温那看见肚皮笑痛了,因为他还做出一副贼腔来。
点心下肚,也就各人谢谢一齐走了。亭子间嫂嫂想着一句话,连忙扑在窗口朝下喊道:“黄先生,曹先生,请你多多约束邵茜萍吧,我这里下次不许他来哉,晓得哇!”
亭子间嫂嫂送了这三个客人出了门,一身顿然轻松起来,连忙收拾收拾房间,揩的揩,抹的抹,忽然在枕头底下翻着一只皮夹子,哎哟,这是邵茜萍的皮夹子呀,糊涂真糊涂,忘记了这里也不回来拿,如果忘记了别个地方,早已不是他的东西了。里面装得胖胖的,把它打开看看,除了一叠钞票之外,还有一张横账,三张女人小照,这张横账连忙拿到隔壁来请我看。
“朱先生,你看邵家里这小赤佬,糊涂真糊涂,一只皮夹子忘记这里,回来也不回来拿,这里面倒有不少血呢,钞票一大叠,统是十块头的,还有一张横账,三张女人小照,嗳,作死真作死,枪花实头勿小的,还到我面前打诳,说是勿到外面白相哉。”
我接着横账一看,说道:“这是一笔收支账。”
“你报给我听听,那里几种名目?”
“这上面写的:收的名下,七月份收走《走马看花集》稿费六十元,收三开银号薪水一百元,收做金子多头四百八十元,收编辑费一百元,收与周益世兄合做棉纱赚头三百七十五元。共收一千一百十五元正。支出名下付常熟二媛八次夜厢,每次三十元,计二百四十元,又付伊带出三次在扬子开房间,计洋二百零五元,付贵族门中与阿莲三次,每次七十元,计洋三百十元,付红莺洋一百元(共计五次),付软木底皮鞋二双,二媛一双,红莺一双,计洋六十元,付送黄雪尘做寿礼,洋三十元,又代二媛付出礼念元,付拨还六月份棉纱亏蚀三百元,付女朋友看影戏,吃夜饭,共四次,计洋三百元,付零用约一百元,共计付出一千五百六十五元。这月内用空四百五十元,常熟二媛处调来三百元,计二分利息,又报馆内宕一百元,无利。希望八月份看准做着一记多头,一切舒齐,毋庸放在心上也。”
亭子间嫂嫂牙齿一咬道:“这个小赤佬,你想还弄得好弄不好,一个月出息介好,还会这样的用空,真是个脱底棺材哉。”
“上海人惯会这一套,寻一千用倒要一千二百,否则不能称为上海人,你不要以为上海许多大亨,坐汽车住洋房阶级的人,那一个弄得好,那一个不空虚,只不过场面上拉来拖去的看不出罢了,实骨子个个都是空场面,一旦拉不来拖不动了,才显出真面目来了。过去的像黄楚九就是一个例子,那一个不知道呢。我以为邵茜萍自有邵茜萍的颜色,他会寻,也会用,跌得倒,爬得起,这就是他的本领,看他这笔横账,在女人面上化的钱特别的多,可想他倒是一个快活的人,我们只有羡慕他……”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朱先生,你还羡慕得落,这种脱底烂污朋友,咄咄咄,算了吧,算了吧,昨夜我幸而不曾收过他一个钱,否则八月份账上又有一笔付顾秀珍的了。”说着把横账收好放了进去,只见三张小照,一张是常熟二媛,面孔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连忙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各人欢喜,品貌如果同你一比,当然远了,像你这只讨人欢喜的面孔摆到天边去,那一个不中意的。”
“去,去,去。还有这二张小照?”
“这一张是红莺,这一张是阿莲。”
“看来看去,倒还是阿莲,不过她本人那能,小照上不一定能够看得出的。快快把它塞进去,也许要回来拿哉。”
亭子间嫂嫂连忙身体一闪的溜了过去。果真邵茜萍在楼梯上“哇啦哇啦”喊上来了。
“顾秀珍,顾秀珍,我一只皮夹子看见哇?”
亭子间嫂嫂故意吓他一吓道:“啥格皮夹子?没有看见!”
邵茜萍双脚一跳,身边一摸,面孔格白,眼珠突了出来,忽然道:“哎哟!哎哟!……”
亭子间嫂嫂看见邵茜萍面孔急得格白,眉毛一皱问道:“你自己到底阿是死人还是活人,一只皮夹子都管不牢,还可以做人。忘记在什么地方,你再细细的想想,路上被扒手扒去的话,马上报捕房,或者我去托托老朋友,找得回原,找不回原还是一个问题,即使找得来里面也是空空的了,总之:我看路上扒去大部分,你这个人那能介不小心的,里面多少钞票呢?”
邵茜萍双手又是一拂,脚一阵跳的,那一件长衫领口钮子都不曾钮上,一直斜在身上,像个小流氓,他说:“不是别的,失就失了,我也不摆在心上,昨天我眼眼做着一记多头,赚来三百五十八块半,完全放在皮夹子里面,一钿没有用过,你想我气伤心不气伤心,就作算这记没有赚,我也算了,可是我现在袋里零用一钿也没有。还要去调头寸,你想恨哇?我倒霉到介地步,操伊拉灰孙子十八念九代的祖宗,把你爷的皮夹子扒去!”
亭子间嫂嫂一笑说道:“你再细细想想,会不会忘记到人家屋里?你再记记清楚,会不会在二媛房间内忘记了的,你什么辰光不见的,总有点捉摸的啰?难道一点也记不清楚的吗?”
“嗯,我明明来时记得有的,今天出门一定路上走去。常熟二媛那里我有二个多月不曾去过,那会忘记她那边道理。这一二个月来我可说生活极守规律,女人一个不碰,斜路一步也不跑,当然不会忘记人家屋里的。”
亭子间嫂嫂一想:明明我看见他的,横账上的收支,大部分的钱统化在女色面上,如今还在我面前撒诳,说这一二个月来,生活极守规律,斜路一步不跑。 ,自骗自,何苦来的,无怪黄雪尘先生骂他朽木不可雕,现在我再来苦苦劝导他一番,情愿让他恨我,我不能坐视他这样堕落下去的,可以救,我还是要救他,我自己虽吃了这碗卖皮的饭,我希望我的一般客人,都能够个个回头是岸。她马上笑嘻嘻的道:“茜萍,你相信不相信,皮夹子在我这里……”
邵茜萍哈哈一笑,一扑过来抱住亭子间嫂嫂腰身,跳起跳起的喊:“真的?真的?谢谢你,快快还了我,救命皇菩萨,玉皇大帝。”
“我不过说句笑话,你当真相信,哈哈哈……”
邵茜萍有些苗头可以轧得出的,连忙到床上四边一找没有,又到枕头底下一找也没有,便来开橱门,开抽屉,东一翻,西一翻,都没有。亭子间嫂嫂一声冷笑道:“哼,看你不出,你这个人真不老实,当面说诳?”
“什么,指我说诳?”
“当然是指你说诳,我倒一片真心真意待你,你记记昨夜床上对你说的一席话,是不是苦口婆心,句句金玉良言,那里知道你仍旧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当耳边之风,待我仍旧不忠实。老实告诉你,皮夹子在我这里,一钿不曾损失,不过我要问你两句闲话:你上个月究竟在外面荒唐不曾荒唐?你一五一十招来!如果说一句诳话,以后请不必认我顾秀珍是你朋友了,从此一刀两断吧……”
邵茜萍眼眸子又是往外一突,好像寻相骂的样子,急道:“什么,什么,我待你薄?”
“待我厚,待我薄,这是你的情分,我都不摆在心上,可是你待我太不忠实了,欺骗我,我最最痛心!茜萍,茜萍,你凭凭自己的良心吧,是不是我顾秀珍一片忠实待你,原是要你改过,那里知道换得你的欺骗,换得你在我面前大说其诳,人心是一样的,你换了我的地位,我假使几次三番瞒你骗你,请问你作何感想?”
“我在你面前说一句诳,要死,立刻汽车轧煞!”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红,落下两滴泪水道:“好,好,你不欺骗我,我相信你,何必要罚咒。”说着便抽开那格梳妆台上小抽屉,把那只皮夹子拿出来掷还了他,说道:“你打开看看,是不是一钿不少?”
邵茜萍接在手里开心得不得了。
亭子间嫂嫂催他走路,凄然的说:“那末,你走吧,下次请你不要再踏进这门口一步,你只当我死了,你只当没有我这一个人,因为我相信真心待客人,客人没有一个不真心待我的,只要你邵茜萍自己可以交代自己算了。”便手一挥,邵茜萍嬉皮塌脸的走了出去,她便把房门“蓬”的一声推上,呆在椅子上出眼泪。
正在这时候芮鸿初找来了,他手指在门上弹二下,轻轻叫道:“顾秀珍,顾秀珍。”
亭子间嫂嫂连忙去开门,一看是芮客人来了,含笑说道:“芮先生,你倒真早哉,我还刚刚起床呢。”
“你吩咐我早一点来,自然老实不客气,到这里来偷一歇懒,秋老虎,天气怪热,马路上跑来跑去,实头生活经,秋季生意一点没有动,今年我们总归尴尬。”
“昨天告诉你,叫你带一个折子来,阿曾带来?”
“怎么会不带来道理。”芮鸿初说着打开手上一个《申报》纸包,拿出一个折子来道:“以后你要什么料子,关于绸的方面的,除了哔叽呢绒之外,我们庄上应有尽有,你尽管凭折拿取,一年三节结账,目前一次结账是八月中秋。”
亭子间嫂嫂看见他纸包内还有一叠书,问道:“芮先生,你这一叠阿是送人的耶稣书?”
芮鸿初哈哈一笑道:“什么叫做耶稣书,这是我抄的小伙,也是一笔进账,这书的名目叫《百合花》,我在这里面倒也兜上五六百洋钿的广告,除尽一切印刷开销之外,稳多四五百只老洋,这是坐定可以到手的,我一年只出版四次,每次印五千册,各报摊各书局都有得寄卖,生意居然不错,我的名利也就双收了,上海滩上只要会转脑子到处可以赚钱,区区一本书,也可以捞进这一笔进账,不然我单靠庄上几个钱出息,真要死路一条哉。”
“喔唷,倒看芮先生不出,小伙的本领好不小的,一年也毛三千进账了,可是我看看你还是十二分做人家的,到我这里来一次,总是限定几个钱,现在生活程度日高,夜厢也跟着涨价,你为什么总是依旧是去年老行情,请你加一点也不肯的,说说便拍拍袋袋,钱没有了,其实你是限定几个钱来的,当我不知道。”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朝他瞟了一眼道:“阿是?阿是?我吃准你是限定带几个钱来的,不过,这实头是上海滩上老举的白相,假使接着的客人,个个像你芮先生一样的,我们是死路一条。”
“哈哈哈哈,大家都是死路一条。顾秀珍,不过你不要看轻我这一种客人是括皮的,我这一种括皮也算是分寸以内,不能算是十恶不赦的精括麻子,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了,我认为最好是不出来白相,金钱精神两不亏耗,这便是一等一的老门槛,然而人是有感情动物,像我一个单身人在上海,常常半夜里兴奋起来,无以遣愁,自然而然会走上斜途,总算尝了一次滋味,果然不错,比自己夫人好几百倍,于是常常便想起这桩乱毛事来,因为常常想来解决,便不得不打算,当然向经济挖打原则上着想,这便是我芮鸿初做人最谨慎最有把握之处,从来不肯一丝拨过边的。你现在说我括皮,我就承认括皮好了,哈……”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不要厚皮来西,我说你括皮,你就承认括皮,老实告诉你,如果你以后来住夜,没有念只洋是横我不倒哉,横竖你这本什么‘百合花’‘海棠花’上,赚头交关好,用掉两个也不在乎,何必在女人面上这样括精括肥呢?”
芮鸿初听见亭子间嫂嫂口口声声说他括皮括皮,连忙打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双手一拱,笑哈哈道:“顾秀珍,你这人真辣手,还这样的取笑我,吃我豆腐,自家人变做不写意哉,好,好,我马上出送,马上出送。”
亭子间嫂嫂笑道:“芮先生,喔唷,你马上出送,阿是看我不起,正因为当你自家人才说的知己话,听话也要听音头,要听到转弯抹角地方,才是一个老举,我看你生意经络邪气精明的,走出来一副功架之好,可以盖过麒麟童,压倒张翼鹏。规规矩矩的,你假使不吃这碗绸庄跑街饭,做一个交际家,实头是崭的,大才小用,实在可惜,芮先生,我劝你还是赶快改了行吧。”
芮鸿初打算拔脚出送,给她这样迷汤一灌,有点浑淘淘,也就长衫一宽,朝床上一倒了下去,一双脚架到旁边椅背上,一把扇子“搨搨搨”的尽摇,声音来得哇啦哇啦响亮,说道:“ ,一个人吃一行怨一行,我吃了念多年绸庄跑街饭,到现在还没有吃出头,今天应酬张三,明夜应酬李四,这一批都是坐庄水客,有的要看京戏,马上去买票陪他们看京戏,有的要抽大烟,只好又陪他们抽大烟,不过我是不抽的,客人要抽,无可奈何,有的要嫖堂子,要斩咸肉,要白相幺二,要叉麻将,只好一一奉陪,当他们是爷老子,一切开销,虽然庄上有这一笔应酬费,不过我多少总要摸袋袋,你想想,我这行饭有什么吃头,完全依靠人家,毫无自己主意,一天到夜,奔东奔西,好像充军到西伯利亚。如果兜着一票生意,还不去说它,到手一笔佣金,有时兜来兜去一票生意经不着光,这赛如做舞女一样,吃汤团回来, ,做人乏味之极,我还不及时开心开心到什么时候呢。说起你讲过,夜厢也涨价了,不知涨到多少数目?”
“我不是说过的,非念只洋是横我不倒哉。”
“喔唷,老主顾也要这行情?”
“当然,新客人我是不接哉。如果一定要做我的,非五十六十免开尊口,我现在又不等钱用,何必这样的便宜卖,你是老客人,念只洋还是你芮先生面子,前天夜里也是一个老客人,我开口讨他五十只洋,他一钿也不曾杀我价,因为现在外面行情物价,无一不飞涨之中,四五十只洋住一夜,还不能算是高贵的,真正有一种称做贵族门中,住一个夜,非一百二百,你休想开口,可是对方人呢,又还不是同我们一样的,不过地方大一点,家什考究一点,其他有啥两样,不过我这里是个亭子间罢了。”
芮鸿初道:“听听念只洋住一夜,好像价钿太大,细细一想,实在不能算贵,我也蛮明白,这样说来,我从前只出八只洋十只洋的,现在加出一倍,从前住二夜的,现在只有一夜了?”
“当然啰,但看米的行情,十一二元的现在涨到二三百,真也不止一倍,算下来还是你们客人便宜,我是看客人交情的,交情深,就开口他念只洋,交情浅,讨他四十五十没有一定。”
芮鸿初忽然问道:“我问你,你倒贴客人的,有没有?”
亭子间嫂嫂笑道:“如何会没有的,你芮先生假使再减轻十年,面孔再白一些,不用说得,我自会倒贴给你,可惜你芮先生面孔不白,年纪倒也有点了,所以很抱歉的。”
芮鸿初想不到吃了一记反巴掌,哈哈一笑道:“顾秀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你倒贴,我老也老了,做你爹爹也可以了,当然这念头也不转了。空话不要多说,几时请你吃大闸蟹,今年真的无论如何请你吃大闸蟹。”
这仿佛是他的口头禅,亭子间嫂嫂不去理他,便说:“芮先生,你请坐一会吧,替我看看门,我上小菜场去哉。”说着她管她拿只篮走了。
芮鸿初看见亭子间嫂嫂挽只篮上小菜场去,连忙赶出门口笑道:“咄咄咄,顾秀珍,我看你真做人家,现在你大可不必亲自上小菜场哉,何不家里雇一个娘姨?”
“哼,雇一个娘姨吗?五只洋,六只洋一月是有限的,现在米珠薪桂当口,一吃一拿,也要结交她一百开外,这也不去说了,可是第一犯关的是没有地方给她困,如果亭子间再排一张帆布床,不成样的。第二我是一向干净惯了,娘姨我总嫌她邋遢,烧的小菜,我先自吃不惯,有此二层关系,我始终不想雇娘姨进门,这也是我的脾气异于常人之处,可是我一人做来一人吃,也惯常了,并且一个月中我在家内吃饭日子极少,客人带我出去吃的日子多。芮先生,你不要客气,准定在这里便了中饭去吧,我弄二样精致小菜请请你。”说着一笑,回转身体,连忙下楼去了。
芮鸿初在楼梯口叫道:“否否否……”可是顾秀珍人影子也不见了。这样一来他只好看门,不得脱身。
正在这时候曹温那贼忒嘻嘻的上楼来,一个头朝房里一伸,喊道:“秀珍,秀珍。”
芮鸿初不知那一个家伙,走出去一看,一个长形大汉的男子,双方面对面望了望,芮鸿初开口问道:“先生你找那一个?”
“顾秀珍在家吗?”
“上小菜场去哉。”
“对勿起,请你等她回来,告诉她,我叫曹温那,现在大东茶室等她,请伊一到,马上过去,有要事面谈。”
芮鸿初头一点,一口答应,曹温那也就走了。
隔了一会亭子间嫂嫂买小菜回来,芮鸿初把曹温那告诉他的话,忘得干干净净。这里亭子间嫂嫂买了二样很可口的小菜,田鸡烧百叶结,加辣,加毛豆,加笋衣,鲫鱼嵌肉,还有一只是冬菇炒菜心。芮鸿初听见有几样小菜,喊他去也不愿意去了。他连忙把长衫一披上身,夺门而出,亭子间嫂嫂追出去问道:“芮先生,芮先生,请你便了饭去,忽然又走了呢?”
“不是的,我去敲一瓶酒,敲一瓶酒,这样好的小菜,没有酒,实在可惜,菜你的,酒我的。”说着手一扬下楼去了。
这里一样一样把小菜烧舒齐,芮鸿初一大瓶酒也捧了上来,他说:“今天横竖横了,索性撒撒洋烂污,喝一个酩酊大醉,幸而这两天生意清,生意用不到兜得,包定坐吃汤团。《何日君再来》一只歌里……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这是仿佛替我现在环境而写的。顾秀珍,我今天袋袋里眼眼带有念五只洋,付了二只洋老酒,一只洋香烟,还有念二只洋,付你念只洋夜厢,不是袋里还剩二只洋,明天回去吃点心做车钱都够了。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笑道:“哎哟,这样说来,变做我留你便饭反而留坏了,给你损失了?”
“ ,那里来的话,酒一下肚,我兴致就来,所以我在庄上喝酒日子极少,只怕一喝酒,一兴奋,漫漫长夜,何以堪此,一个人到了中年以上,就特别的迫切需要,四十七八岁以后才见淡薄一些,像我这点年纪顶顶尴尬,说老不老,说青不青,讲到女人的需要,反比年青时候来得厉害,大有一日不可无此君之概,如果三杯下肚,我恨不得马路上拉一个来,出出心中之火,也不计较她面貌是麻子,塌鼻头,斜白眼,拉来都无不好,所以我公司里没有碰到你之前,我往往要发狂的撒洋烂污,那时候你说我一只疯狗,我也不光火,因为我完全失了理智了。”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芮先生,我看你这个人还算忠实的,肯把自己本性说出来,我非常原谅你,因为是你身边没有夫人,这种情形,实在难免而且极普通的。”
亭子间嫂嫂这时候把田鸡已经烧好,盛着一大碗端到桌上来,说道:“芮先生,你先一人老酒酌起来吧,田鸡吃要趁热,冷了没有滋味了。”
“你也来呢。”
“不是的,我还有鲫鱼盛起来,炒了菜,再把饭放在煤炉上就好了。你先请吧,田鸡我向来不吃的,你放量统统吃完好了。”
“哎哟!你不吃田鸡,这一大碗叫我一人那能吃得完? ,那末你就吃点百叶结吧。你这人真真热心热肚肠,为了我烧这一大碗田鸡,心里不安之至。”
亭子间嫂嫂笑道:“彼此可称得老朋友了,以后你有工夫,可以不时请过来,谈谈白相,喝喝老酒,只不过我不是常常在家,不妨上一天你来,如果我不在家,可以寄一个口信隔壁朱先生那里,我就知道了。说起你吃了田鸡,心里不安,那末我常常吃你大闸蟹,心里倒安逸了吗,嘻嘻嘻嘻。”
芮鸿初一声“喔唷”,呷了一口酒道:“顾秀珍,请你推板一点吧,常常提起大闸蟹,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请你吃就是,我以后来时再不开口这句话,到了拎着一大串蟹来的时候再开口。”
“田鸡滋味那能,火功恐怕不曾到家?”
“崭极崭极,火功正好,这碗小菜恐怕合着二只洋?”
“如何不要二只洋呢,田鸡一角二分一两,这里一斤二两,再加百叶结,毛豆,笋衣,作料。”
“馆子上这只上菜非五只洋打不倒,恐怕还不满这一碗,足见自己烧同上馆子吃,天渊之别,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烧小菜的本领,实在佩服之极。”
芮鸿初三杯下肚,人已经模模糊糊,叹了一口长气之后,三个指头在桌上一拍,头一摇念道:“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
亭子间嫂嫂看见芮鸿初酒下了肚,便这样摇头摆尾的念出二句诗来,跟着扑哧的一笑道:“芮先生,你阿是三杯下了肚,书毒头脾气放出来哉?你会唱诗,想你肚皮里字母一定很好的,我们隔壁朱先生字母也交关好,一日到夜伏在桌上写,一天至少写上七八千字,一个月就写上念几万字,我实在佩服。”
芮鸿初又把三个指头桌上一拍,眼睛一闭,俄尔嚷起来道:“喔,是的,是的,我也有点耳闻,他阿是叫朱道明,我刚刚念这二句诗,你是不懂的,朱先生一定知道,待我去了,你问问他就知道意思了。”
“你就告诉我知道啰,何必去问朱先生,我记也记不明白。”
“好,我解释给你听,‘十年一觉扬州梦’,是说唐朝有一个风流的才子,他在扬州地方竟然嫖上了有靠十年的光阴,后来觉悟了,然而十年已经轻易的过去,仿佛做了一场春梦似的,下句‘留得青楼薄幸名’,是说他在这匆匆十年里面糊涂过去,一无善状可以告人,知道过去是走了斜途,心中甚为惭愧,所得到的,只是青楼之中留下了一个薄情的名儿。‘青楼’就是堂子。这首诗不止这二句,不过这二句最得神,所以我常常唱它,仿佛唱山歌,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足见从前沉迷在堂子里的文人才子,也勿勿少少,那时候的妓女有学问的真也不少,钱塘苏小小就是一个,以后便少了,直到现在懂文墨的更加凤毛麟角,像这种名诗,可说已成绝响。你不要看我芮鸿初寿头寿脑,只吃的跑街饭,可是我肚皮里字母也实头不错,诗不是做不来,我的诗曾经登在报上同一个长脚朱诗人比赛过,许多诗人评判下来,竟然他给我打倒,他的诗只好掼到垃圾桶里去,然而没有用,我做来做去也都不过是隔靴搔痒,风花雪月的东西,没有实感,所以一世不会好,仿佛乱话三千,像这首十年一觉扬州梦,多少自然而感慨呢,把他当时的胸境完全描摹出来了……”芮鸿初说到这里,忙从袋里摸法摸法摸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来,划了火柴一吸,又呷上一大口酒,这时他面孔也红了,眼珠布满了红筋,说话有点拖舌头了。
亭子间嫂嫂索性坐下来陪他谈天,问道:“我有点不明白的,为什么称为扬州梦,不说苏州梦,杭州梦?”
“ ,你不曾明白这个做诗的人,他在扬州地方白相堂子的,所以写扬州,当初的扬州赛如现在的上海,热闹非凡,文人雅士都在那里征歌选色,所以风流韵事,也特别的多。如果我现在会乐里你这里白相,吟起诗来何尝不可写海上梦,或者申江梦,所以吟诗第一个条件,就是能够把当时环境写了进去。”
亭子间嫂嫂笑道:“芮先生,那末你现在也就做一首诗啰。”
“可以,可以,不过你不能逼牢我,让我一人慢慢的来,静静的想,做诗这样东西,比做文章更讨厌,诗头不来,拼命做也做不成功的,一张白纸还是一张白纸,待到诗头一来,你便非做不可,拉起笔来便写,十首八首,一刻钟内完成了。”芮鸿初说一句喝一口酒,不觉一瓶酒,去了大半瓶,一碗田鸡渐渐浅了下去,鲫鱼也翻了一个身了。
亭子间嫂嫂笑道:“芮先生,你一人做吧,我不来逼你,不过我不懂是尿是屙的,你做好了,让我贴在壁上,留一个纪念,我也不会忘记你芮先生了。”正说到这里,只见芮客人一个筋斗打从椅子上翻了下来,面无人色,脚“达达达”一阵乱抖。
亭子间嫂嫂看见芮鸿初这副样子,仿佛像中了风的,急得手足无措,连忙赶到隔壁我房里来喊道:“朱先生,朱先生,一个客人喝喝老酒晕倒了!”
我掷下笔头赶过去一看,急忙把他打从地上抱起放在床上,伸手到他胸口一摸,没有关系,我说:“放心,放心,这是酒喝得过了分,明明是醉的现象,你马上去买包人丹,最好带一瓶冰过的荷兰水,给他吃下去,包会就好。”
亭子间嫂嫂急急忙忙赶出去买这两样东西。这里芮客人醉得迷迷糊糊的伸出一手来在空中舞动着叫道:“顾……秀珍,我……我不能离开你,你是我一个……跑过来!”
我说:“芮先生,你酒喝醉了,就静一会吧,吵什么的,顾秀珍替你买人丹去了。”
一会亭子间嫂嫂匆匆赶来,我说:“这包人丹做一次吞下,再给他多喝一些荷兰水,包没有事。”说着我管我回过来了。
果真人丹下肚,又喝了半瓶荷兰水,一个人便失了知觉似的“呼嘟呼嘟”打起鼾声来了。
这一觉从二点多钟睡起一直睡到七点钟才醒回来,芮鸿初他还不知道自己喝醉的事,亭子间嫂嫂拍拍胸脯笑道:“芮先生呀,你这个人真真撒烂污,害我吓煞快。只当你中了风,你如果再不醒,我预备送医院了。”
芮鸿初叹了一口气道:“我向来喝酒多足多,决不会醉倒道理,今天忽然有此一来,定是精神上受了刺激之故,一个人到了中年以上,神经自然而然衰弱起来,便受不起打击。给你吓得一跳,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你记得不记得,打从椅子上翻下来时候?”
“完全糊涂,一点也记不起了。”
亭子间嫂嫂才笑道:“你看现在什么辰光了,我一连陪了你这许多时候,换了别个客人,哼,老早也不来理睬哉,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好,我不留你吃中饭,你也不至去买这一大瓶老酒,我不同你七搭八搭,做诗不做诗,也不会一杯一杯这样轻易往肚内倒,劝劝你吧,下次老酒少吃吃,这究竟是伤身体的,一个做生意吃人家饭的人,根本不能有了毛病,有了毛病比一切什么都痛苦,像刚刚你醉得这样子,我不买人丹,荷兰水给你吃,也许现在没有醒,无人来服侍你,看你要不要生病的?”
当然芮鸿初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他觉得顾秀珍这个女子实在有骨子,把客人看做自己的至亲骨肉一样,句句寓着劝人为好的意思。因此感觉到更加痛心了。
晚上一个把夜厢已经交了,一个也接收他的了,少不来又要尽一番义务,可是亭子间嫂嫂想想又想想,等到上床时候说道:“芮先生,我有一句闲话告诉你,不知你阿肯答应不肯答应?”
“你说,你说。”
“我说出来万一你不答应呢?”
“我可以办得到一定答应的。”
“我谅你一定办得到,只怕不答应。就是我虽然接了你念只洋夜厢钱,我想把这一笔钱还了给你,我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一则现在寻钱不易,念只洋也不是轻易可以把它寻来,看你奔东投西多少辛苦,在我这里只不过买得三五分钟的安慰,实在不值得的,我所以还你的理由这是一点,第二点你酒醉之后,身体大伤,岂可再同女子白相呢,有下这二个原因,我一定要把念只洋还你,同时请你原谅我,根本为来为去我还是为了你,你应该明白我一片苦心。”
芮鸿初手一伸道:“别的我可以答应,这件事我决不答应,这一次我诚心要同你一番鱼水之欢的,宁可下次不来我可以办得到。顾秀珍,请你快一点吧,不要作难我了。”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想:我倒一番好意,这位芮客人反而不识,对他笑了一笑道:“芮先生,那能的,这点年纪了,还欢喜贪这一道,为什么还不看看明白的,色原来就是空,空即是色,男子贪色,果然天性,但像你芮先生这点年纪,照理应该要减退了,为什么还这样好兴致,我真有点想不明白了,居然还说今夜诚心同我鱼水之欢的,笑煞人!”
芮鸿初道:“本来,甘蔗愈老愈甜,一个人也愈老愈骚。你没有见过七十岁同一个念五岁的小姐结婚,这并不是一件希奇的事,社会之所以成为社会,种种原因组合起来的,男子贪色,女子偷人,都是一个道理,如果男女之间没有这一种关系,如何会成功一个社会,做人有什么意义?若是老头子对于这个色字,兴致减退了,为什么七十岁的人还结婚呢?为什么四五十岁的人还养囡呢?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老年人并不是一定不欢喜这一道,也并不是个个一定欢喜这一道,各人高兴。”
亭子间嫂嫂忙说:“我明白了,芮先生随你便吧,念只洋还你,你一定不收回,也只好随你便,不过我是存着一片好心好意,可惜你不识,不识也算了,我知道你今夜非达到目的是不可的,世上自有许多人想不穿这一个关键,也难怪你芮先生一人。”
芮鸿初一想,连忙笑道:“顾秀珍,你一定把夜厢还我,我并不嫌钱多,你就还了我吧,我会老面皮收下来的,这有什么客气,我也知道你的心意,阿是不收我的钱,给我白……”
亭子间嫂嫂心想:这老甲鱼好不调皮的,他倒念头转到斜路上去哉,要想不出钱白困觉,便以手段去报复他,一声冷笑道:“蛮好,蛮好,可惜面孔不白,再涂些雪花膏,白玉霜,我非但不收你一个钱,情愿给你白……而且还倒贴你一票,但不知你天官赐的运道阿曾交进?芮先生,请你听了不要动气吧,这是自家人说的自家话,恕我放肆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拉娘的,你的噱头倒崭,一张嘴翻来覆去的,实头子会讲,算我倒霉!算我倒霉!”芮鸿初说着身体朝里床一翻,面孔向了壁道,“困哉,困哉,不和你七嘴八舌了。”
一会也就把电灯关煞了。
依亭子间嫂嫂心意,恨不得各人困一横头,想想芮客人面前不好交代,究竟收他念只洋的,一点安慰不给他,当然说不过去,也决无此理,可是她一躺下去,连忙坐了起来,恨恨的说:“芮先生,你自己喝了一泡尿下肚也要明白,也要知趣,一张嘴巴黑头里凑到我面上来,一味的尿骚臭,恶恶,真要打恶心的!”
“这如何办法呢,酒喝也喝过了。”
“你不会嘴巴不要凑上来的。”
“老子真倒霉,今夜给你当三岁小人一样看待,好,好。你不许我亲嘴,我就不亲嘴,再好了吗?”可是他的手又伸了过来一歇不停的。
第二天芮鸿初一觉醒回,太阳已经照到窗沿上来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一骨碌打床上爬起,把亭子间嫂嫂一阵推的说:“起来,起来,倒面水,倒面水!”
“你要快死哉,阿是急急忙忙去赶火车?老清老早吵醒人家?”亭子间嫂嫂说着又翻了一个身管她眼睛闭紧困觉。
芮鸿初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提桶内倒些冷水,洗了一个脸,正要开出房门出去,曹温那打从下面上来,两人在楼梯口几乎劈面撞了一个满怀。
曹温那看见芮鸿初,心想:这个家伙,昨天也在这里,今天介老早又赶了来,到底什么路道。便把房门推了推,一看是空掩着的,连忙跨了进去,只见亭子间嫂嫂还没有起床,有人跑了进来她也没有知道,曹温那索性把房门重新掩上,轻轻的椅子上一坐,袋里摸出一张《东方日报》静静的看着,他第一篇看亭子间嫂嫂,第二篇看男男女女,隔了好一会亭子间嫂嫂翻了一个身,张开眼睛一看,只见椅子上坐了一个大块头,煞死的不做声,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曹先生,连忙一坐而起,笑着叫道:“曹先生,曹先生,你这人真坏,来了有一歇,为什么不喊醒我?”
曹温那放下报纸道:“不知那一个坏,我昨天特为来找你,不见,只房间内一个老甲鱼,我寄他口信,请你到大东茶室里来有要紧事情面谈,你为什么不来?这还不是你坏,有意搭架子!”
“哎哟!完全一片黑,根本我没有接到你口信呀!”
“你不用放刁,我明明再三关照那个老甲鱼的,叫他关照你。”
“我这里那里来的老甲鱼,你不要热子昏?”
“死人,死人,你还想抵赖,刚刚扶梯口我还撞着他的,还不知昨夜他同你有过花头,还是今天一早他又赶来的,否则何以会在扶梯口又撞着他。你记记清楚,我昨天上午十点钟来,他在你房里的。”
“喔,我记起来了,他那里是老甲鱼,他姓芮,叫芮鸿初先生呀,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何曾老。你硬指他老甲鱼,罪过,罪过。我不知你指的那一个呢!”
曹温那道:“罪过,罪过,我苗头老早轧出来哉,阿是他昨夜住在这里的?他交你几个钱夜厢?”
“笑话哉,你问它做什么?我这里事用不到你曹先生管,我管我,你管你,风马牛不相干。你不要老清老早来寻事,同我有啥难过,不妨说出来好了,放在肚里也要胀煞的,何犯着。”
“我并不是同你寻事,只是我光火不光火,昨天大东茶室里等了你一个大半天,你搭架子不来,这不是明明扎我台型,老实说:我要求人家的事,从来不愿意失面子的,人家要求我,我也不给人家失面子,生挺这个怪脾气,无法改过了,你想:我白等你半天不来,真动足了肝火,一夜不曾合眼,所以今天一早赶来,问问你究竟什么理由?”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道:“天地良心四个字,我如果接到你口信,不践你的约,烂断脚,今年不得吃年夜饭,我顾秀珍是你曹家里操出来的,好哇?”
“你一张嘴素来反复无常的,罚咒有什么用,假使老甲鱼真的不曾告诉你,这情有可原,我忘记留下一张字条,也不会这样给我掉脸了,一半也是我不好。”
“请你赶快说,有一点什么要紧事情,你不会到我这里来说的,何必跑到茶室里去,本来你自己不好。”
曹温那心想事已过了,说他做什么的,便道:“算了,算了,下次再讲吧。”
“你不说出来办不到,我偏生不答应。”
曹温那一笑道:“你一定逼牢我说,我就说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原因我回力球场上有二个朋友,听见我常常到你这里走动,又听我说你如何崭,如何精彩,如何苗条,这二个朋友死不相信,说我在他们面前吹牛皮,并说根本没有顾秀珍这个人,完全是我编造出来,在他们面上扎扎台型的,如果真有其人,何以不把她带到场子里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因此……”
曹温那说到这里停了停,亭子间嫂嫂连忙问道:“你说下去,因此……因此什么呢?”
曹温那便说:“因此这个面子我是不肯失的,我那二个同事说我故意编造出来的,我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可以约着顾秀珍出来大家见一见面,不过真有其人,你们如何说法?他们道:假使当面见着这个人,当天一切开销统统归我们来会钞,只要你随便吃什么我们无不办到,不过万一这个人喊不到,或者实无其人的,这公道归我来输的,一切开销全部由你来负担,我胸脯三记一拍道:准定,准定。便约着昨天大东茶室赌这公道,当然我实有其事,明明是真的,我只须走过来喊你一声,谅你看在老客人面上,当然一喊就到,那里知道横等你也不来,竖等你也不来,我等出火来了,我那二个朋友快活得了不得,嘻嘻哈哈的尽笑,我要再来喊你一趟,无论如何,你忙足忙也要到一到,帮帮我忙,留我一下面子,最最要紧,可是二个朋友以为我再出来喊,一定要溜脚,不溜脚要拉一个旁人来代替,所以死命的不放我走,便判定我公道输了,公道输了,请一次客,难为了七八十只洋,三四个人也可以吃个畅,钱是不在乎此的,可是这个台却坍不落,你这死人始终不来,你想我恨不恨的,你的肉我也可以咬下一口了,从此完结,那二个朋友不信任我了,我告诉他们下次再来赌,他们以为我下次再来赌,便可以舞弊,有意拉一个来冒充顾秀珍的,我说:你们一定不相信也算了,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一天,昨天你因此不来,我大发肝阳毛病,痛了一日一夜,回力球场子没有到,又托同事代理的。”
“哈哈,我早知道你们有这一出把戏,你来喊我当然必到的,这是芮鸿初先生撒洋烂污,你也不能怪他,他昨天酒醉得不亦乐乎的人事都不知,那里记起你的口信不口信,只怪你不留一封信,或者一个条子也好了。我想,他们既然是你的同事,我猜想他们目的还不是一定要见一见我,只是要敲你一笔小竹杠,要你请一次客,所以第二次你来喊,他们为什么不放你出来呢,足见你的一批同事都是吃豆腐朋友,吃回力球场上饭的,真正没有几个好人,曹先生,你也是吃这行饭的,像你这样和善好白话,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我常常在黄雪尘先生面前,邵茜萍先生面前提起你的好处来,说你静若一处子,面孔常常笑嘻嘻的,人家看了你真要一肚皮欢喜。所以我这里别个客人勿来尽管勿碍,你曹先生不来,我便牵记住你,东打听,西打听的,寻你这个人……”
自然迷汤一阵灌,曹温那完全不光火了,他肚内一喜,以为顾秀珍对他真的有情。
曹温那听见亭子间嫂嫂这般的说,连忙笑道:“顾小姐,完全你嘴巴上说得好听,你现在说我静若处子,这我变做一个女人了,请你帮帮我忙吧,豆腐少吃吃好哇?不过我们三个朋友之中,黄同邵性情果然又有分别,一个有点倚老摆老架子,自以为大阿哥,一个过于抖乱,我同他们二人性情上不相投,一看就能明白,就是我不喜欢多说多话,他们谈得镇天价响,喉咙像张飞,我便轻轻的,静静的,喜欢小有趣,这一点你所以说我静若处子,这我倒也承认的,以后你要我来,不用再东打听,西打听,只须打个电话给我,我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就在回力球场上办事,你打来电话只须喊一号售票员曹温那听,我就接得到的。”
亭子间嫂嫂道:“晓得哉。我欢喜你的理由,就是喜欢你这一个静字,所以你的名字叫温那,真真最贴配也没有了。‘温’就是温柔,‘那’就是女人名字,我有个小姊妹叫李丽那,也是这个‘那’字,说你是个女人也不为过,我许多客人之中可拣不出有像你这一个好客人了,因为你每次到我这里来,只不过清清的谈谈,从来不曾有过……”说到这里嘻的一笑,接上道:“假使你曹先生破一破例,我就佩服你。”
曹温那笑道:“破一破例,就破一破例好了,我每次来心里何尝不想到这上面去的,只是我怕你要看轻我,为什么曹温那一常吃素的,忽然开荤了。”
“哎哟,曹先生,我不相信的,难道你不搭你夫人开荤的吗?那末你的子女一大淘那里来的,我以为每一个客人到我这里来,都用不到像你这样拘束,要怎么样便怎么样,毋须客气,何况你曹先生也惯常来的,我以为你每次付我夜厢,大可不必,根本你又不在这里住夜,教我受了你的钱,心中也是不安的。”
这时候亭子间嫂嫂脸也洗好,拿面大圆镜子撑在中间一只圆台上,梳着头发,她说:“规规矩矩的,你曹先生下次来请你再不用付什么钱。你索性住夜的,搭我白相的,那末你付得也有名目,只化费而不享受权利,我也说不过去。”
曹温那道:“闲话一句,我今夜一定要搭你开荤,不过你在黄雪尘面前,邵茜萍面前,千万不可提起,因为我在他们面上说是无论如何决不落水,如有这一天,我曹温那伏在地板上爬一圆圈。”
亭子间嫂嫂笑道:“地板上爬一圈算什么名目?”
“算什么名目随便算什么名目好了,地上爬的乌龟之外还有甲鱼,当然不会蚂蚁的,这无非表示我坚决的意志,决不落水,现在我破例落水,你在他们面前说穿就完结,不但做乌龟甲鱼,别的他们也不相信我了。”
“你放心,我决不放笼,曹先生,不过你不要我说了这几句话你才破例,我是说说玩的,主意还是在你自己,不要将来你自己漏出口气来,给他们轧出苗头,当真你地上爬一圆圈不成,我看你堂堂男子汉,会见他们一对宝货怕的。”
隔了一会曹温那好像有些胆小,不敢尝试样子,把袋里钞票摸也摸了出来,重新又袋了下去,后来一想,决定咬咬头皮尝试一回,便把钞票在桌上一放道:“顾秀珍,我今夜决定住夜,这里先付三十只定洋,你收了吧。”
亭子间嫂嫂看见曹温那把三十只洋钞票在桌上一拍,忍不住笑道:“曹先生,这算什么名目的,我不是不曾看见过钞票,你也用不到这样子做出来,好像我不看见钱便不答应你样子,我闲话在先,告诉你以后用不到再化一个钱,老实说,几个相熟客人面前,每次来总要难为你们一些的,我心里也说不过去,你要明白,我顾秀珍并不是一个见钱开眼的人,这三十只洋还是请曹先生收回了吧,交情是用不完的。”
曹温那道:“不是的,我要预先付,预先付了便定了局,你也不接别个客人了,我现在回去,到了回力球场上散下来,我再来,你在屋里等我,不是舒舒齐齐。”
亭子间嫂嫂把头发梳好,站起把镜子放了,便说:“勿关的,我不要你钱偏不要你的钱,你一定牵丝攀藤塞给我,便是看我不起,当我一只野鸡,当我一块咸肉看待了,这算什么名目的,我今天是不是等这点数目来开伙仓?拿去,拿去,不拿去我拨到地上去哉。”
曹温那心里有点想不明白,忙道:“阿是嫌少?”
“是的,是的,我嫌少,你应该付我三百,八百,一千,我就马上朝袋里一袋。曹先生,你完全误会我意思,那能还说得落嫌多嫌少的话,我笑煞了。”亭子间嫂嫂说着,便授枝香烟给温那,他摇摇手不吸烟,她就自己吸了,笑道:“这香烟还是邵茜萍忘记这里的,这小赤佬一点也不做人家,倒是吸的三五牌,起初我以为他到赌台上捞来的,其实他自己摸钱买的,二张十块头钞票,一听香烟,只找得三只洋,你想这小赤佬阿有轻头?”她呼上一口笑道:“你看这呼上一口要化一角钱,呼上二口便是二角钱,三口便是三角钱。我这里还有半听,留着慢慢吸,有二个派头大的客人来,便把这烟敬客人,客人明明交三四十夜厢的,因此至少交五十六十,七十八十,没有一定,这也是一点小噱头,许多客人都吃这一道的。所以天底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迷汤不穿,并且我也根本灌不来迷汤,如果我顾秀珍手段高妙一些,迷汤功夫好一些,老早得发哉。何至于今日之下还住这断命的亭子间,人家喊起来总是喊我亭子间嫂嫂,二房东二只小娘皮顶可恶,路上碰着我,也是当了许多人面哇啦哇啦喊我亭子间嫂嫂,亭子间嫂嫂,我台也坍完了,你看我这副台型,阿像是住在亭子间里的,说起来气煞人, ,所以一个人总不能穷,一穷百穷,走出去也硬挺不起来了。女人这样,男子何尝不然?曹先生,我同你两人一比较下来,面子上是看不出的,不相上下,其实我的夹里一看就完结,啥人相信我会住一个亭子间?”
曹温那笑道:“你知道我住什么的?”
“你曹先生至少住小洋房,你又赚得起,进益好,回力球场上,一年花红派派几十百万,你名下也要几万,自有一批想发财的猪头三,把几千几万去赌,输得一对眼睛往外突出,哭丧着脸回来,你们不是就有血进账!”
曹温那急道:“天地良心,我是个中等伙计,花红有多少好派的,我原来是住一个灶披间呢,比你还蹩脚,不过,你不要告诉人家,要紧要紧。”
当然曹客人口中的住灶披间,原是吃豆腐性质,其实他住的大洋房大公馆也没有人知道。亭子间嫂嫂听了他这末说,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一瞟道:“曹先生,你尽管你说,啥人来相信,你为什么不说困弄堂的。”
可是台子上三十块钱钞票,一个不收回,一个也不接受,依旧放在那里。曹温那索性摸出一张《东方日报》来看着。亭子间嫂嫂想起过去一桩伤心的事体,直到如今还牵记在心头,看见客人之中看报的,她便要钉牢的问,现在她又问了,她说:“曹先生,我有一件事,你们天天看报纸的人,一定会知道的,缘因我有个教我读书的先生,他姓唐的,名叫大郎,想起这个先生来,我有一肚皮的难过,再像他这样先生是万万觅不到了,他非但教我的字音准确,解说明白,而且这个人极有义气,他教过我不少的书,现在可说全部分还了给他,我为什么要常常打听他,想念他,因为当初他不别而行的,事前并不告诉我不来教书了,一走就走,现在他的生死存亡,我完全不知道,心中因此常常掉不落他,听说他平日天天在报上做文章的,你们看报的人一定会知道,我只须知道他一个详细近况,有机会我去同他见一面,当初我还有一只戒子送给他的,不知这件纪念品还在他手指上否?”
曹温那道:“这个人有的,有的,听说他在报纸上是化名的,他的东西我蛮欢喜看。你如果一定要打听你这个先生,可以写封信到报馆里去,托他们转交,我想一定可以送得到。”
亭子间嫂嫂道:“叫我写信去便不高兴,我这里根本不要他来,要末我亲自去同他见一面,不过我这里的住址仍旧不能告诉他。”
“为的什么?”
“当初唐先生教我书的时候,我还没有吃这碗饭,他喊我顾小姐长,顾小姐短的,岂料曾几何时,我忽然做下这生意,我不但掉脸,他也没有面子,这就是做人的难处,我是处处三个指头遮住一只面孔,想见我的痛苦了。”
曹温那道:“这的确很痛苦,不过他一定可以原谅你,你不妨见了他的面,说明你为什么做这生意的原因,他既然是你的先生,当然会怜惜你的,依我看来,你赶快去会见他,或者我替你写封信到报馆里去问,问到了再约你同去,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忽然不接下文,只垂下一个头,隔了一会才说:“这样吧,我自己到报馆去问,不过这件事毋庸急得,搁在旁边再说好了。”
七谈八讲了一番,曹温那也就告别,说是夜里再来,台子上三十块钱钞票始终没有收回,亭子间嫂嫂拿了钱追出去还他,曹温那吃准不收回,她也接受下来了。旁人往往弄得莫明其妙,把钱推来推去的,其实这个时期的亭子间嫂嫂生活最最安定,生意本可以不接。几个熟客拒绝了,面上难以为情,故所以勉勉强强接下,可是她真也不靠这上面的钱来开伙仓,她已经进一级,仿佛到了人家人的一个地步了,她的手腕,她的态度,完全是人家人的派头了,一丝看不出一个生意浪的女子,有的人说她已经脱离了生意浪习气的,其实这是个好现象,这条路她走得十二分的有意义的,归根结底还是经济方面有了基础。
中饭过后,亭子间嫂嫂一想,曹家里要夜里来,不如现在到小花园去买二双皮鞋,现在最流行的软木底,像砖头的鞋子,她是第一个最反对的人,她宁可穿绣花缎鞋而不愿穿这软鞋,一个女子,第一个条件,就是生得苗条细巧,所以过去的女子都裹脚,越裹得小越美丽,称为三寸金莲,搁在男人身上,真是说不尽的美妙,终以裹脚违反身体的健康,也是惨无人道的,民国以来大都纷纷自动解放了,改穿了高跟的鞋子,也自有一种挺拔秀丽,这是好现象,可是现在流行的软木鞋子,这简直不能入眼,一个极漂亮的女子,穿了这种鞋子,她仿佛在那里害大脚疯的毛病,一种臃肿姿势,实在难看极了,奈何一班人妄从的多,只须一个人提倡,大家都会学样,弄得软木市上缺货,热水瓶盖头厂因此飞涨其价,大批软木都被女鞋店搜罗去了。所以亭子间嫂嫂她始终穿的高跟皮鞋而仍旧老式的,走起路来,自有一种曼妙的轻盈样子。
亭子间嫂嫂正要出门当口,楼梯上走上一个靠念岁的青年,手里拿了一卷报纸,他一上楼便询问在亭子间嫂嫂手上。他说:“请问这里有个姓顾的小姐吗?”
“先生,你找她有什么事?”
那个青年答道:“我是久慕顾小姐的芳名的,她是不是住在这楼上,今天我特为来拜访她一番,请指点一下,她现在住哪个房间?”
亭子间嫂嫂朝他一打量,这个男子根本不相识的,便问道:“你先生尊姓,找她有点什么指教?不妨先同我说一声好了。”
青年答道:“鄙姓姜,草字叫星谷,我是《爱美日报》特约采访员,今天我们社长吩咐我到这里来采访关于顾小姐的一生历史,以及她的私生活,因为各界关于顾小姐异常注目,可说现在的一代红人,《爱美日报》本服务社会真精神,有关于社会上各方面动态,我们都要一一采访,报道给大家知道,请问女士,现在顾小姐,顾秀珍小姐住在那一个房间?”
亭子间嫂嫂心想又是报馆里来搅七念三了,便老实告诉他道:“姜先生,顾秀珍就是我,我就是顾秀珍,你认也不认识我,如何可以来拜访我呢?”
那青年脚一跳,拉开嘴来笑道:“喔,原来你就是顾秀珍小姐。”说着袋里连忙摸出一张卡片交给亭子间嫂嫂道:“请顾小姐原谅,我们出来采访新闻,不论相识不相识,一律都要去访问的,这是一张卡片,上面印出我的住址,福煦路一二三八弄九八号,十二分规规矩矩,一丝不能滑头。”
亭子间嫂嫂一想,只得重新把房门开了,两人来到里面,青年东一张西一望,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堆白纸,一枝铅笔,开场问道:“顾小姐,看你样子有事出去,那末我们赶快的谈几分钟话吧。请问你什么地方人?”
“你把我的事打听去算什么名堂的?”
“在我们《爱美日报》上发表,我们的目的无非捧捧你!我们又不是敲竹杠的小报,可说水也喷不进的,吃硬到底,这是办报的天职,你明白不明白?你尽管放心回答好了。”
亭子间嫂嫂听了这青年记者的话,接上头一摇道:“姜先生,很对你不起,恕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吃这行饭,外面当然越多一个客人知道越好,不是我生意经也转好起来了,只是你姜先生可惜来得太迟了一点,我现在根本不接外客哉,熟客好回头他们的,也要回头,可是也都回头不了,所以我同从前相反一转,外面越少一个客人知道越好,你现在把我访问了去,登在你们报上,岂不是又要引起一批人来同我搅不明白,我见之头也大了,很对你姜先生不起,请你姜先生格外原谅吧。”
姜星谷一想,倒触了一鼻子灰,好得新闻记者都抱的厚皮尖头主义,不用尖的头去钻,厚的皮去接受难堪,许多珍贵材料无法可以采访,他听了她这几句话,立刻答道:“顾小姐,你放心,你一定有误会地方,你的意思我交关明白。你嫌客人太多,果然对你的康健上大有妨碍,我不妨在我们报纸上将你的一种抱负感想发表出来。请一般客人这里来少走走好了,说顾小姐现在已经对自己的环境厌倦,换言之,就是从今以后顾小姐已经有了身价,谢绝一般客人光顾,我再可以替你吹一下牛皮,说顾小姐即日起程赴香港,或者出洋游历,都无不可,现在外面几个大亨,完全都靠了我们一枝笔替他们宣传,不然哪有地位,实骨子哪一个不是空穿头。”
亭子间嫂嫂满意的笑道:“你姜先生既然这样说,你可以不可以把我写得神气一些,第一,现在的顾秀珍不住亭子间哉;第二,因为有了身价,除少数熟客应酬之外,生客一律不接,请勿枉顾,以免跋涉;第三,你索性吹一吹牛皮,说我下个月到外国去游历哉。哈哈哈哈……”
姜星谷也跟着笑道:“可以,可以,那末你到那一个国度,你告诉我,写上去。”
“那一个国度,我去也不曾去过,如何知道,你代我想一个吧。”
“准定到美国,现在我们中国对美国感情顶好,我们应该到美国去游历。”姜星谷连忙写下一笔,又仰起头来问道:“请问顾小姐府上那里?”
“我是嘉兴人,不过我对外都说苏州人,你只须说我苏州人好了。”
“今年多少青春?”
“虚度二十岁了,我真说不出的惭愧。”其实她瞒下了二岁。
“那末你几岁开场做这生意的?”
“还是十八岁那一个下半年,到十九岁下半年一年,今年二十岁下半年又到了,前后恰恰二足年,这二足年里日子过得一个人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点什么,明知这碗饭不是我吃的,可是没有这一个热心君子肯来提拔我,我自己一无能力振作,一天不做便一天没有吃,所以过去的日子也仿佛在污泥里挣扎,直到近来手头才可以宽舒些,只是我的身价高了,夜度一项非七八十金不可,也自有一批客人来光顾的,足见上海滩上的人越是出名越是日子好过,譬如我没有出名时候,在客栈里兜客人,在公司里兜客人,常常受他们白眼,结果空身回来日子多,现在外面有了些小名气,生意却是应接不暇,所以我不得不搭架子,姜先生,你笔下要替我写得好些,顾秀珍有今日地位,不是侥幸得来,实实在在下过一番苦功。”
亭子间嫂嫂一边娓娓说来,姜星谷一边却埋了一个枯郎头索索的铅笔记着,一个说得快,一个也记得快。说到一个断档地方,姜星谷头一仰问道:“那末后来呢?”
亭子间嫂嫂道:“后来呢,后来我还不能跳出这个圈子,始终在这里吃这行饭,我过去嫁过二个客人,第一个客人姓薛,他是大学生,可是讨我过去不久,家中无钱接济他,终至离婚,后来这薛家里流落在上海,我去救过他一次,到如今生死存亡,不得而知,这还是去年的事,今年我也嫁过一个客人,姓石的,他是大富翁,家中妻妾有五六个,终以我过不惯这束缚的日子,我们闹下意见,也就同他脱离了,不过这石富翁,他要我同他离婚,至少我开口要他一二十万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我向来待人忠厚,从不借故敲人家一个钱,所以我离开石家里时候,身边还是分文无着,空手的回来,所叨光的不过几件首饰而已。过去客人之中要讨我回去的,口头上说说也不知多多少少,记不胜记,足见像我们做了这生意,嫁人实在是桩困难的事,真正规矩客人又不贪图,讨去当小老婆的,又决没有好结果。”
姜星谷一口气记下,亭子间嫂嫂说完这一段,他还不曾记完,只是“索索索索”的笔在纸上往下划。待他一口气划完,头一仰问道:“这二年之中,你一定有过不少名人大亨的光顾,你略表说几个给我听听。”
“这叫我如何记得起呢,我又没有账簿的。”
“你拣记得起的说几个听听?”
亭子间嫂嫂想了又想,笑道:“阿是我说出来,你都去上报,他们看见了不要恨我的?”
姜星谷连忙用软骗功夫,把她骗出来道:“别的可以上报,这名字单子决不能上报,你尽管放心的说来,我决不记下就是了。”
“真的,你不要骗我?”
“这如何可以骗你的,一个新闻记者的天职就是报导忠实,绝对接受当事人的意志。不当宣布的或不曾到宣布时期的,我们绝对代当事人严守秘密,并且我们报纸的立场,向以隐恶扬善为信条,扶助正义道德为职志。顾小姐,你大胆的说好了。”
亭子间嫂嫂正色道:“否,听说近来外面许多小报专门写人家秘密的事情,房间里的事情,甚至养私囡,轧姘头,吃醋争风的事情,大报上所没有的,他们写得起劲,读的人邪邪气气,销场交关好,有这回事吗?”
姜星谷连忙抢道:“决没有这种事,我办报的难道不知底细,现在的小报立场张张都纯正,大概顾小姐听了旁人之事,其实这是当场可以试验的,马上买一张来一看就明白。”
“姜先生,你的意思,阿是一定要我说出来?”
“你能够说给我听当然最好,只须拣几个大家都知道的,还有许多无名小卒,你也记不起,二年的客人也实在不少了。”
亭子间嫂嫂想了再想,结果还是期期不肯开口,辗然笑道:“姜先生,我认为你既不把它发表报上,何必一定要问的?”
姜星谷急道:“告诉你,我听听其中阿有我的朋友,此外别无用意的。”
“好,我说给你听……”
姜星谷听见亭子间嫂嫂说“好,我说给你听”,连忙一个头埋到台子上,一枝铅笔努力的往下写。
“姜先生,我说给你听,关于你们报界里的,过去大约记得有:吴成镛,陈耀庭,汤南阁,杜鳌,邵茜萍,黄雪尘几位,学界里的有钱中廉,陆大新,姚鹏,唐大郎几位,商界里的就多了,譬如芮鸿初,石廷梁,曹温那,彭志敏,黄宁民……可是我实在没有这脑子记起他们,有许多我连名字都不去问他们的,他们说姓张姓李,下文我也就不接下去了。足见这里面还有不少名人大亨,有的都是虚报姓名的,真姓名不肯吐出来。现在我说的这几个,比较我脑子里印得深刻一些,所以依稀还可以记起。”她看见姜星谷写得快,连忙问道:“什么?什么?姜先生,你说不写他们的,为什么又写了?”
姜星谷道:“不是的,我记下来自己知道,决不发表。老实告诉你,这里面的客人,我大半认得,都是我每天可以看见的好朋友,平日他们到这里来不论那一个,都守口如瓶,一丝风声不露出来,现在才恍然明白他们的秘密,请问这几位现在还来吗?”
亭子间嫂嫂一阵懊悔,连忙手一拍笑道:“姜先生,怎么你都认得他们的?哎哟,哎哟,我懊恼直心直肚肠告诉你哉,看你即使不登报,必定一个一个面前都去捣蛋的,姜先生,请你帮帮忙,我本来不愿意说出的,只是你横钉牢我问,竖钉牢我问,我又不会调枪花,招直说了出来……”
姜星谷笑道:“顾小姐,你放心!”说着拿枝铅笔指指自己胸膛道:“我拿人格来担保,决不宣传出去,他们面前也决不提起,这是我姜星谷的信誉,我如果不接受当事人意志为意志,我这碗记者的饭,决不能吃下三年零六个月了,顾秀珍小姐,我还有一点要问你:他们近来还来走走不来走走?”
亭子间嫂嫂道:“有的还来的,有的不大来,我们路上碰见都不打招呼,各管各走路,这一点我并不是像金鲫鱼眼睛生挺额角上,摆架子,这是我们生意浪向来忌的,所以有二个客人都以为我顾秀珍无情无义,见了面有意不打招呼,错会了我的苦衷,所以因此有的也断了,可是我何尝不知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一个客人好足好的恩爱到任何地步,总有情断义绝的一天,姜先生,你以为我这话对吗?”
“是,是,对,对。尤其是像你们吃这碗饭,每一个客人来走走,都是抱的玩弄心情,那有真心的道理,所以中途断了也是必然的现象,好得顾小姐现在已经有下了地位,说出去那一个不知,他们断了也好,不断也好,你并不依靠他们的。”姜星谷说着,站起来伸了伸腰,要想走的样子。
亭子间嫂嫂道:“姜先生,你来了长远点心也不曾喊过一点给你吃,你请坐一会,我喊碗面去。”说着要出门样子,姜星谷一把将她拖住说:“否,否,肚子很饱的,不用客气。说起我还有一点要求,就是请顾小姐赐我一张照片。”
亭子间嫂嫂眯紧眼睛一笑道:“姜先生,哎哟,我向来不拍照片的,叫我哪里来的照片送你?”
姜星谷连忙道:“你说没有照片,我决不相信,你随便送我一张好了,不论半身全身都好,因为我们出来采访新闻,第一个条件就是要照片,将来发表出来,文字和照片同时刊登出来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这件事我只好对你姜先生不起了,我如果有照片送你一张毫无关系的,实在我手边没有啰。”
“你找找看,抽屉里,橱里找找看,不论大小不论新旧,只须是你本人照片就是了。”
“哎哟,姜先生,我实在没有呀,不相信,你自己找吧,如果找到你尽管拿去。”
姜星谷东一张西一望,忽然笑道:“怎么找呢,这变做我来搜查了,对于我们新闻记者有所不便的,我看还是这样吧,顾小姐,你既然没有,我打个电话到报馆里去,派一个摄影记者出来,只须一刻钟功夫就到,三分钟就拍好了。”
“姜先生,不是的,我今天还有许多事情呢,刚刚你如果迟一步来,我已经走出去了,你绝对碰我不着了。”
姜星谷连忙手一拱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耽搁你不少辰光,实在抱歉,索性请顾小姐有意再等我片刻功夫,我马上打一电话回去,摄影记者立刻就到。”说着匆匆回转身朝门外就跑,大约到弄堂口一家酱园借打电话去了。
不一会功夫姜星谷笑嘻嘻跑了上来道:“最巧也没有,我们的摄影记者正要出发拍陈云裳小照去,给我一个电话打了去把他中途拦了下来,立刻就到。”
亭子间嫂嫂双脚一跳,“格格格格”一阵大笑道:“这怎么办的,我向来不拍小照,并且我这地方又小,光彩又不好,如何可以拍小照,我的头发又不曾烫,还要换衣服……”
姜星谷道:“没有……没有关系,我们的摄影记者,他会取景,会配光,地方小,他自有小的拍法,光线不好,他有快速度镜头,任何夜里,普通灯光底下都可以拍,再不然用炭光灯,用燃烧灯泡,现在科学进步,一日千里,会意想不到之效力,顾小姐,不过你的旗袍顶好换一件,颜色不可以淡,越深越好,方可将你的面部衬托出白嫩来,头发略梳一梳好了,存其自然就是,真正天然美人,根本不用化妆,你本来已经极其美丽。”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我是当不来天然美人的,你姜先生不用吃我豆腐,所以我既然郑重其事拍小照,头发务必要梳一梳过,面孔也要擦一些脂粉,那末拍出来好,我也中意,如果叫我这样随随便便的,心里决不愿,这是你们拿了去登在报上的,那能可以马马虎虎,人家说起来顾秀珍像个女瘪三。”
姜星谷笑道:“好,我的闲话不相信,你要化妆赶快化妆,拍照的人马上就来了,不要耽搁辰光。”
亭子间嫂嫂连忙把热水瓶里倒了一面盆热水出来,急急忙忙的洗脸,边说:“姜先生,你这人真惹气的,为什么不早一些辰光来,这样匆匆忙忙化妆也是不会好的,我知道小照一定拍得不好,你相信不相信?”
正说着摄影记者已经打从楼梯口“登登登”一阵急促皮鞋声中赶上来了。
姜星谷听见楼梯口皮鞋声音,连忙跑出来一看,果然报馆里摄影记者到了,哈哈一声笑道:“哈啰,密司脱穆,进来,进来,这个房间。”待密司脱穆走了进去,姜星谷连忙手一伸介绍道:“顾小姐,顾小姐,告诉你我们摄影记者立刻就到,果真立刻就到,我来介绍一番,这位姓穆,大名叫一龙,他是我们报馆里摄影主任,有十二年摄影经验,拍几张小照真是活龙活现呼之欲出,不呼之不出,面孔漂亮的,他拍得更加漂亮,平常面孔他拍出也格外的标致,这是他配光,采景,角度的关系,一个摄影记者有这点手法,已经神乎其神了。”说着又介绍过去道:“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交际之花顾秀珍小姐,今日一见庐山真面,我们阿是眼福无穷哇?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赶忙站起来笑嘻嘻的同穆一龙鞠一躬道:“‘摸’先生,请坐,请坐,这里又小又脏,来了一二个客人便兜不转了,拍照,拍照,我脸还没有洗好呢?”她觉得这位“摸”先生很正气的一个青年,背上挂了一只四方皮盒子,这大约就是拍小照家伙了,可是真奇怪的,他的姓很特别,为什么姓“摸”,而且这名字又希奇的,叫“一弄”,不是变了摸一摸,弄一弄,阿滑稽不滑稽的。
穆一龙伸手到头上一搔,一个诧异的表情笑道:“喔,喔,原来顾秀珍小姐就是你,久仰,久仰,我记得同你在什么地方曾经会过一面的,好像你有一个男朋友姓黄叫宁民的,一个蛮长蛮长的长脚,是不是?”
“哎哟,‘摸’先生,你何以知道的?”
“因为我同他老朋友,从前还共过事,他的小照拍得比我更好,并且他替你在花园里拍过一打多小照,其中有几张放大了陈列在一个展览会中,标价是每张壹百元,照片上题名叫‘绝代佳人’的,有一个七大山人定下了三张去。听说黄宁民尝了这个鲜头,大约还要来邀你去拍小照,你近来阿曾同他见过?”
亭子间嫂嫂笑道:“我已好久不同他见面哉,听说他已经回徽州去了。可是拿我小照标价卖钱,真惹气的,我晓得一定不答应。”
穆一龙道:“这倒没有关系的,照片上并不写出你名字,况且写出名字照样可以卖钱,譬如胡蝶小照,陈云裳小照,什么顾来君小照都大卖特卖,这是各人一种爱美的艺术眼光,因为拍得好,栩栩如生的,人人欢喜。顾小姐,像你这样漂亮,拍出照片可说张张美丽无比,你的面部轮廓齐整,目下可说拣不出第二人,任你电影明星之中也是拣不出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摸先生,请你少吃吃豆腐吧,我有像你嘴里说得这样漂亮,我也老早去拍电影了。”
姜星谷插出来道:“拍电影倒并不是一定漂亮的,我看来许多什么明星之中那一个生得是头跳的,而且有的还一脸麻皮,一脸的雀子斑,难看之至。”
这时候亭子间嫂嫂又急急的抹粉,涂唇膏,梳头发,忙做一团糟。穆一龙打开镜箱,配了配光,同姜星谷道:“可惜光线暗了些……”
姜星谷道:“把窗开挺了,外面阳光很强的。”
穆一龙道:“没有问题,我这只镜箱可以拍一千五百分之一秒,再暗些也没有问题。”说着二个人站在亭子间嫂嫂背后看她梳妆,相顾的笑着。
亭子间嫂嫂边化着妆,看见镜子里面两个人站在她背后,边笑道:“阿可以请两位先生旁边坐一会吧,不要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我越发慢了,对不起对不起。”
穆一龙笑道:“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每个女人在梳妆辰光不许男人站在旁边偷来看的,这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阿是怕难为情呢,阿是男人看了女人便梳饰不来呢?哈……”
姜星谷附和道:“这句话的括研究不出,有一次我去访问顾来君小姐,她也在那里画眉毛,涂唇膏,我站在旁边,她也是伸手把我一推,不许我看,奇怪真奇怪,女人个个心理一式一样的,这可说天生以女人脸嫩。”
亭子间嫂嫂嘻的一笑,也不同他们多说多话,一会功夫也就化妆妥当,镜子里照了又照问道:“这样可好了吧?”
“好了,好了,拍照只须几分钟,你化妆倒难为了半小时。”穆一龙说着,接道:“快快换衣服,再挨些辰光,阳光没有了。”
“你们两位统请出去,让我换衣服。”
姜、穆没有办法,只好退出门外,亭子间嫂嫂随手把门“蓬”一声关上笑道:“对不起,暂时请门外站一站吧。”
待她衣服换好,把门开了进来,穆一龙同姜星谷看见亭子间嫂嫂丽若天人,魂灵也几乎飞向天外,他们不信天下自有这种标致美人,她的本来面目已经秀丽无比,一待化妆之后更艳若桃李,可称一句绝世佳人,心中说不出的有点浑淘淘,这时候先给她拍了一张半身,又拍了一张侧影,复又拍了一张特写,重又拍了一张全身,结果拍了一张化妆姿势,凝思姿势,倚窗闲眺姿势,看书姿势,写字姿势,甚至笑的姿势,脱衣服姿势,坐的姿势,立的姿势,走的姿势,不下一共拍了软片靠二卷,都三十五六张。
亭子间嫂嫂有点奇怪,认为“摸”先生有意同她寻开心,小照也没有一拍拍了这许多花样的,便说:“‘摸’先生,那能的,还没有拍好,我有点讨厌起来了。”
穆一龙道:“慢慢,还有最后一张,就是拍你的胸部这一个镜头,因为你的胸部生得相当丰肥,胖胖的,富有弹性,一拍上镜头,极其美观,成为一张另外特写。”说着便对准她胸部“察搭”一声,待她觉察,早已拍了去了。亭子间嫂嫂笑道:“‘摸’先生,你这人真不规矩,把人家这地方也拍了去,这算什么的,阿是有意坍我台,将来登在报上,我是不答应的。”
姜星谷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们没有无聊到这地步,这不过是摄影上一种技巧的拍法,譬如单拍一个面孔的,一双玉臂,甚至大腿足趾都无不可,你放心,我们登在报上的从这三十多张之中只选一二张而已。”
这时候穆一龙已经功德圆满,把镜箱收拢舒齐,重新背在肩上,说道:“走吧,走吧,我还要到陈云裳那边去,她请我拍结婚照片,迟了要误事了。”说着踉踉跄跄朝外就跑,姜星谷也就走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送出门口,姜星谷一边下楼梯一边手伸得老高叫道:“顾小姐,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姜先生你登出来后,千万千万寄一份来,有空请过来白相……”
待这两个家伙走后,亭子间嫂嫂心想:我要到小花园买鞋子,辰光给他耽误了这许多,鞋子不是一买就可以买好的,看样子,跑店家,讲价钿,第一是样子最难拣,非一家一家看过去比较下来才确定买这一双,那末也非一二个钟头不可。不是别的,曹温那客人说好夜快边来的,不要他来我在外面买鞋子,上门不见土地,曹家里也要光火的。
想到这里,决定今天不去买鞋子了,一心一意守屋里不出去,她把衣服重新换掉,趁这片刻空的辰光,也就把夜饭烧好了,小菜是中午多下来的,冬瓜炖腊肉,洋葱牛肉丝,还有一只辣火炒酱,吃做白相。她是每顿非有辣火不可,不然饭就吃不下,如果没有旁的小菜,只一味辣火酱说话,她也可以吃下两碗饭,原来她是一个酷爱辛辣的人。
夜饭下肚之后,饭锅也洗了,曹家里还不来,亭子间嫂嫂呼着枝卷烟伏在楼窗口朝下闲望,忽然看见曹温那一个人打后门口上楼来了,她心想寻寻他开心,连忙把房门掩上了,自己躲到马桶间,一声都不响。
曹温那轻轻把房门推开,叫道:“顾秀珍,顾秀珍。”
她仍旧不理他。
“咦,奇怪的,人不在,门又开了的,到哪里去了?”曹温那一人往椅子上一坐,忽然又跑到床上来,往床上一倒。
亭子间嫂嫂还是不做声,坐在马桶上暗头里看他动静,果然曹温那床上躺了片刻,又忙坐了起来,把抽屉一只一只抽开来乱翻了一下,又去开橱门,那副样子好像这是他自己的家里似的,正在那里七翻八翻,亭子间嫂嫂打从床弄堂里,“哇!”的吼了一声,一窜到曹温那背后,“拍达”一记,“格格格”一阵大笑道:“曹先生,哼,你这人不规矩,私开人家抽屉!你做什么的?”
曹温那想不到亭子间嫂嫂会有这一套把戏,当然蓦地吓得一跳三丈高,应着一声正色道:“顾秀珍,你这家伙真拆烂污,人吓人吓煞人的!”
“你为什么私开人家抽屉?”
“我开抽屉又不曾偷东西。”
“你的存心便不好,我不在这里你便私翻抽屉,不论偷东西不偷东西,你开抽屉便是不规矩。”
曹温那忍不住笑道:“操那,你明白不明白,我为什么私开你抽屉,这是有原因的,我听说邵茜萍有过一封信给你,上面说我坏话,说我是猪头三,身边有血,叫你敲我一记,叫你一定逼牢我下水,钞票是一百二百敲得出的,又说我向来只会同你谈谈从不落水,完全是假道学,在八仙桥庄上无天不大表演特表演云云。我现在所以急急要翻这封信,把信翻着,真凭实据在手,我再去同邵赤佬办交涉,不是理直气壮,他为什么你面前挑拨是非的,我咬乱不咬乱?”
“哎哟,你们两人又闹下这乱毛事了,老实告诉你吧,听我是听见邵茜萍这样说过,可是信并不曾写过来,我以为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管你,他管他,为什么这样牵丝攀藤的,我听听也真惹气,曹先生,你放心,我顾秀珍决不听他话的,我自有我的主张,我认为你曹温那为人,性情,脾气,都比邵家里好,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听他的话,我不是死人,曹先生,啥人好啥人坏,我是一目了然的……”
曹温那笑道:“对了,啥人好,啥人坏,你是一目了然的,你既然一目了然,为什么还冤枉人家偷你东西,本来我曹温那是不是偷东西的人。”说着一肚皮气的,面孔发了红。
亭子间嫂嫂连忙打圆场笑道:“好哉,我不做声,你还说什么的,闲话一句说过算了,那能,夜饭阿曾吃过?”
“夜饭自然吃过来的。”
“那末也好一歇了,我喊客鸡丝面给你吧,这弄堂口一家新开馆子,账房先生我向来认得的,一客鸡丝面比别人去喊至少多一倍还不止,只见鸡丝而不见面,你听见过没有?”
曹温那道:“我现在肚里实在饱的,等一歇去喊。”
“等一歇也好。近来你们回力球场浪生意那能,我长远没有跟你去白相哉。”
“还不是生意热热昏,上海自有这一批人赌这断命名目,从前没有行到中国,没有行到上海,这一批人不知赌点什么的,现在都像发狂的,每天轧得水泄不通,我是一号售票窗口,所以生意好,我第一个顶轧顶忙。”
“想你也可以看得出的,到底来赌的这一批什么人呢?”
“各色各等都有,公馆里老爷少爷,银行内经理,洋行内买办,商店里职员,还有一批拍电影的人员,男男女女,领到薪水号头上,天天来,赌光算数,拍拍屁股走路。”
他们两人正谈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甚急,亭子间嫂嫂连忙叫曹温那躲到床弄堂里去避一避,曹温那胆小,恐怕床弄堂内帘子风吹着一动一动,还不是可以看见的,便朝床底下一钻了进去,可是他的身坯太大,钻下去很吃力,居然带爬带滚的一直钻到里面去了。
“开门!开门!”
亭子间嫂嫂道:“啥人呀,来哉,来哉。”她看见曹温那一个身体全部钻了看不见,才去把门开进来,一看一个印度小黑炭面孔,再也认他不出是什么人,亭子间嫂嫂手挡住门不放他进来,惊异问道:“先生,你找那一个?”
小黑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人忘记心介重,我都不认识了。你记记看,一年前我同你在大新旅馆开过一次房间,第二天我就出远门去了,一向在北方,最近才回到上海,你的住址我依稀还可记得,所以特为来望望你,你还不曾搬过场,你还是这样子。”
亭子间嫂嫂再也记不起来,她对他自头到底一阵打量,说道:“请问先生尊姓?我记性不好。”
“哈,你还想不起?我姓翁,我名字叫飞鹏,你想一想看,一年前究竟有没有我这个客人?你放心呀,把门开了,让我进来坐一歇。”
亭子间嫂嫂还是记不起这个客人,姓翁叫飞鹏的,连忙说道:“翁先生,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面的?”
翁飞鹏双脚一跳道:“嗯,告诉你我们在大新旅馆开过一次房间的,你的记忆力这样的坏,总之我今天来拜望你,完全一番好意,你为什么不把门开开来,难道我是冒充的不成,我这只小黑炭照会,一看也就记得的了。”
可是房里曹温那伸出一个头来轻轻叫道:“顾秀珍,顾秀珍,不认得的切切不要开进来,你回头他好了,操伊拉娘,搅啥东西,快快把门关上,快快把门关上!”
亭子间嫂嫂一时弄得左右为难,不把门开进,翁飞鹏在门外势必不肯,他一定嚷要进来,的确他是一番好意,可是床底下曹温那煞死的叫她不要开门,亭子间嫂嫂伸只手摇摇,叫曹家里不要做声,翁飞鹏有点怀疑,你越是把持住房门不开,他越是用足力气一手推了进来了。笑道:“顾小姐,你这个人真正热昏,小黑炭翁飞鹏你倒忘记了,你的记性这样的坏。”他跑了进来东一张西一望,看不见什么动静,便满屁股床沿上一坐,张着一张他喉咙说道:“顾小姐,你再细细的记记看,我是上海美术学堂毕业的,我会画图画的,会拍小照的,我的小照拍得崭,上海找不出第二人。你去打听,你记得不记得我在屋顶花园同你搭上之后,马上到大新街大新旅馆开第念三号房间,我搅落八只洋,还请你吃过一客虾仁蛋炒饭,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印度阿三,我这照会走尽天下,人人不会忘记,你为什么记性这样坏?哈哈,哈哈,倒笑话了。”
亭子间嫂嫂记忆中还是想不起这个客人,她觉得二年来根本没有做过一个小黑炭客人,大新旅馆虽去过几次,都是茶房来喊的,决不会从公司里搭着客人去开大新旅馆,我自己不是没有房间,这真笑话奇谈了。阿会这个客人有意来冒冒看,恐怕今天新闻记者姜星谷告诉他的,他想来冒充一番。便头一摇笑道:“翁先生,我实在记忆不起了,不过我的脑子并不推班,二年来的事情,十分之八九都在我肚里,然而你翁先生的面孔,开大新旅馆,念三号不念三号,蛋炒饭不蛋炒饭,我完全一点影踪也记不起,请问翁先生今天从那里而来?”
翁飞鹏双手一拍,两只眼珠弹得老高的,老三老四道:“你问我从那里而来,我今天从千里而来……”
“千里而来?”
“是啊,我从北平来的,不是千里而来,上海到北平算算也不止千里,我身体虽在北方,心在上海,而且在你身上,哈哈。”
“要死快哉,心在我身上,我那能会不知道的,你完全一片胡言乱道,我困也要困哉,你来搅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