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飞鹏叫说:“你这人规矩全无,客人来了茶也不倒,香烟也不授一枝,当我一个陌生人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倒茶授烟,翁飞鹏忽然叫道:“喂,喂,你这房间里阿有啥人?”

“你不要见鬼,只有我一个人呀。”

“我坐在床沿上,好像床底下有个东西动一动,不是人就是猫,老虫。”

亭子间嫂嫂心内一跳,急道:“你不要多起疑了,猫也没有的,自然是老虫,阿有人钻在床底下的,你发神经病?”接上便笑说:“翁先生今夜你的意思那能,我想困哉,少陪你了。”

翁飞鹏笑道:“你想困,我也想早些困,现在夜厢还是老行情?我照付就是。”

“哎哟,翁先生,我近来已经不做生意哉,客人一律不接的了,真真对你不起,请你换一家吧。”

翁飞鹏双脚一跳急道:“你这人不写意,我不远千里而来,诚心做你,你搭足架子,办不到,不答应也要答应,你扎我台型,你开了这门口不做,不是故意同我为难?”

亭子间嫂嫂听了翁飞鹏这两句吃硬闲话,好不气愤的,心想:我根本的不同你相识,你自说自话称老客人,特意来望望我,牛头不对马嘴,你这副吃相,算是摆给我看的,真是谢谢一家门,我乱都不来睬你,夜厢照付,我现在又不靠此吃饭,啥人要你夜厢,真是碰得着的,笑话了。当即面孔不好看道:“翁先生,一个人总要两厢情愿,单方面主张,是走不通的,你这自说自话的一定要做我,你阿曾晓得我现在不接客人哇?”

翁飞鹏说:“你开得这门口,我当然要上门来住夜的,譬如开了一爿店,我拿钱来买东西,你卖给我不卖给我?”

“我阿是开的店?看你神经病发作哉!我开店哇?我挂招牌哇?你翁先生越说越不写意了,大家客客气气,为什么两下要弄到无趣相,半夜三更硬劲闯到人家房间里来,还是你有道理?”

翁飞鹏心想:我原是听了姜星谷,穆一龙二人闲话,来冒一冒老客人的,听说生客一律不接,只有老客人才接接,可是我一时冒不上,她也记不起有我这个人,我硬装榫头,一阵乱扯,也骗她不上,这件事结果不要拳教师跌在西瓜皮手里,这倒讨个没趣,顾秀珍人品果然是崭,也带得出,可是我蛤士蟆想吃天鹅肉一时倒吃不着之苦,看情形,她今夜不像就范样子,老子倒霉的,我还是硬到底,威胁她到底,看她如何办法。他一手指着亭子间嫂嫂脸上,居然开口骂道:

“顾秀珍,不用神气活现,有什么了不得,你不过是屋顶花园一只淌白,一只起码货淌白,啊唷,咄咄咄……”翁飞鹏眼睛瞟过去,伸着小指头比比她,表示你不过一只小指头的起码人。

亭子间嫂嫂这一气非同小可,火不知那里来的,面皮完全给他刮尽,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破口骂道:“猪猡!猪猡!我是只淌白,阿是我请你上门来的,操伊拉灰孙子十八代祖宗,你滚出去不滚出去,你不走,我马上喊巡捕!”

翁飞鹏一阵冷笑道:“你喊巡捕,尽管喊巡捕!我又不做贼,又不做盗,正大光明来挑你生意经,你也毋须同我这样不好过去,巡捕又不是你的老头子。哈哈,哈哈,蛮好,蛮好,你既然喊巡捕,我倒有个钝乱脾气,不看棺材不出眼泪。”说着索性往床上一倒了下去。床跟着格格格一阵响,曹温那钻在床底吃了一嘴巴灰,一眼睛也是灰,恨是恨得无可再恨了,他想爬起来,马上出送算了吧,断命的这尴尬辰光,进退都不容他自愿了。

亭子间嫂嫂牙齿一咬,心想,喊巡捕也许反而要给翁飞鹏占了上峰,她也最怕的是巡捕,因为她做生意究竟是私的,她一时触动脑筋,趁机喊巡捕,一部黄包车飞奔泥城桥到她过房阿哥排门板那边去讨救兵。

亭子间嫂嫂一口气赶到排门板那边去,也不顾屋里东西被人偷走不偷走。一跑进排门板门口,眼眼看见他正在那里预备上床困觉,将他一把拖了起来急道:“板阿哥,板阿哥,请你快快起来,我又有事要麻烦你哉。”

排门板抢道:“啥事体?啥事体?”

“请你赶快去一去,今夜来了一个怪客人,面孔完全小黑炭,说是同我认得的,我根本也想不起这个客人,现在事体弄僵了,他煞死不肯走,板阿哥,快快快,黄包车等在门口,我屋里没有人呀……”

排门板拔上鞋子,披了一件短衫,急急忙忙跟着出来,跳上黄包车也不讲价钿,一直飞奔会乐里。

等待他们二人上楼,亭子间嫂嫂冲进房间一看,只见翁飞鹏老三老四的躺在床上,双脚搭棚搁起大唱其金沙滩,排门板打后面便也跟了进来,翁飞鹏看见果真喊有人来,心内一虚,知道事情不妙,连忙打床上坐起,头一点冷笑道:“哼,顾秀珍,你手段太辣了,喊白相人上来,呒啥关系,大家要讲道理的……”

排门板一副吃相邪气难看,双手腰眼里一撑,打起流字口气问道:“秀珍,秀珍,这个小印度阿三是什么人?”

亭子间嫂嫂道:“原是我又不认得他,他硬劲不肯走,还开口骂人,我给他骂得体无完肤,这还不是他上门来捣我的蛋?”

排门板回过头来问翁飞鹏道:“你先生尊姓?”

“我姓翁,名叫飞鹏,你去打听,啥人不认得我,这二个大新茶室每天必到,我不过新从北方来,面孔晒黑了,今夜到这里,顾小姐不认得我,根本我同她客客气气,又不曾捣蛋,向来又没有难过放在心上,笑话不笑话,她忽然喊老朋友上来,老朋友我不是喊不出,双方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是哇?”

排门板手在空中一划一划道:“你明白不明白,秀珍完全不认得你,她不愿意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请你走,你还不走?”

“哈哈,请教你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排,叫门板,泥城桥一带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你也去打听打听看。不过今夜理由是派你翁先生错的,为什么呢,这是你上门来寻事,她既不愿接你,何必一定硬要做她,躺在这里不肯走,现在请你不用再多噜苏,快快请你走了吧,免得看见颜色,便呒趣相。”

翁飞鹏垂了头一想,心中好不气愤,请我马上走路,否则拿出颜色来不要呒趣相,这一记钝头倒下不落台的,讲到打相打,我不是一定打不过他,只怕事态扩大,打坏了人,明天上公堂,这就不开心,一闹出去第一个是姜星谷笑,第二个是穆一龙笑,这不是上峰官司,反而打到下峰去了。考虑再三,笑着答道:“排门板先生,老实说:我今夜来的目的,并不是见什么颜色不颜色的,也不是打相打来的,根本我是个艺术家,我原是赏识这位顾小姐,想同她热络热络一番,别无他意,如果她开了这门口,别个客人接的何得拒绝我,于理不通,你排门板先生,吃的是饭,不是石子,当然讲道理,我走决意不走。”

排门板听了翁飞鹏这几句闲话,倒还算有理路,不过其中有一句,“我原是赏识顾小姐,想同她热络热络一番”这是一个眼头,排门板便攀了这个眼头,搭转来问道:“喂,老兄,你到底阿认识不认识顾秀珍的?”

翁飞鹏吃准道:“当然认识,我做也做过她夜厢,不然我如何会找到这里来,这是亮打亮的事实。”

亭子间嫂嫂插出道:“我无论如何不认得他,他硬说认得我,这是一面之辞,板阿哥,你不要去听他。”

排门板双手摊摊道:“这不笑话了,一个说认得,一个说不认得,秀珍,你再细细记记看,因为你们这样鸽里糊涂,叫我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我看来这位先生,既然找到你这里来,想必你的根底他是仔细的,不然决不会找上门来,这是不难可以明白,依我看来这位先生虽然吃相难看,倒还不失为一个君子,为什么呢,他说的理由头头是道,实则实,虚则虚,他若是不认识你而硬说认得你,决不会这样吃硬,想其情可以知道。”

翁飞鹏跳起来哈哈笑道:“对了,对了,排门板到底不失为排门板,到底出来替人办办事的,懂道理的。”

亭子间嫂嫂一张嘴巴嘟了起来,如果在平日不管他认识不认识,一定要住夜也就住夜,譬如接了一个生客。可是今夜决决不可以,她心里惦记着床底下还有曹温那不曾爬起来,给他闷在下面,已经长远了,实在不好交代,所以她咬煞决不接下翁飞鹏,她心意一决逼他走路,便面孔一板道:“随便他那哼,我一决不接他,我现在已经不做这断命生意了,天下阿有硬逼人家答应的事,笑话不笑话?”

排门板便说:“翁先生,顾小姐既然这样不愿意,那末还是请你原谅吧,请你换一个门口去吧,隔壁十五号客堂楼上也是开这门口的,何不到十五号里去,你们男子大丈夫跑出来白相,当然白相个开心,像现在这样已经快乐之道全失了。即使顾小姐答应,心里决不会愿意,势必不把真心向你,试问这种白相有何趣道头?不如直截爽快的,她既无情你也无义,走路算了。”

翁飞鹏道:“排门板先生,这几句话我不是不要听,只是我今天真真一片诚心诚意来做她一个夜厢,想不到她这副吞头待我,我气不气人的,当真她忘记了本来面目了,她现在以为红得发紫了,不把客人放在眼里,她既无情我也无义,这句话对的,好,蛮好,我今生永远记得她就是,问问她以后不要屋顶花园跑跑的?操伊拉起来,当人家洋盘到直梗地步?”说着头一别,不胜气恼的,还是不走,好像一时没有下台势。

排门板做个媚眼给亭子间嫂嫂,意思叫她走出去一下把这家伙劝出去算了,果真亭子间嫂嫂便走了出去,排门板道:“翁先生,实在对不起,这小娘皮呒亲头,钝头脾气太重,今夜她弄不落了,把我赶了来,我来也不过是个讲道理的,决不是打相打的,好了,翁先生,我们后会有期,何处不好白相,何必点中顾秀珍,你又不是一个呆虫,真真枉为一个艺术家了,哈哈,哈哈。”

翁飞鹏手一伸道:“我同你呒啥道理。请你把她喊进来,叫她给我一句闲话,不然我无论如何不走。”

排门板连忙赔笑道:“这也不必了,何必要喊她进来的,我出来讲个交情,大家马虎过去算了,好汉何必做在女人头上的,我同你可说头碰头脚碰脚的自家人。”

翁飞鹏想了想,心中总有点不甘的,便悻悻站了起来道:“顾秀珍这小娘皮,我总有这一天给她颜色看,欺人太甚,她现在那里去了,不要避了我面算不了了之,今夜我吃瘪她手里,明天后天,以后随时随地我都可以来看她,幸而我住得近就在扬子饭店对面,大饼店楼上,到这里不过咫尺之路,她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调查得出,好!排门板先生,今夜我决定买你交情,走路就是。”说着便伸一只手握了握道:“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种种费心,请格外原谅。”

排门板一直送他下了楼,待他回上楼来,亭子间嫂嫂已经打从床底下把曹温那拖了出来,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尘,真是啼笑皆非说不出苦来,排门板一见这个客人不知从哪里来的,把这个原委一问明白,才三个人笑得打做一团,亭子间嫂嫂捧肚皮“格格格格”笑得嘴巴也合不拢了。曹温那苦笑道:“只有倒霉的事我来尝试的,如果小黑炭死命不走,我决定死人不顾从床底下爬起同他打个出手,后来听见排门板先生上来,我心中一宽,决定他可以用手腕把他钳出去的。”

排门板笑道:“真想不到顾秀珍另外还藏了一个客人在床底下,天呀,世上自有这许多噱头的事,真叫人死也不会相信。这还是曹先生自己愿意钻下去,还是秀珍喊你钻下去的?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连忙倒水给他洗脸揩身,这副样子那里像是一个人,真像是个灶家菩萨。

后来排门板临时走,说道:“这个姓翁的家伙,也许明后天要来吵事,你再相机而行吧,他如何来,你如何对待他,他如果一定不肯罢休,你约了他什么地方吃讲茶,我来出场就是了。明天会。”说着也就下楼去了。

这里曹温那面洗好,身抹好,到露台上吹了一会凉,气候已经到了中秋,还有些闷热,加之曹客人是个大块头,非常怕热的,亭子间嫂嫂只是坐在旁边矮凳上陪着他谈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照着这一对露水夫妻,倍增哀感,亭子间嫂嫂道:“曹先生,明天就是中秋了,我家中东西也不曾买齐,你明天来我家里过中秋吧,到我这里来吃月饼,吃芋艿,吃夜饭,好不好?再请你代我邀一邀邵茜萍,黄雪尘两位,我还有许多客人都不去邀,不过还有一位绸庄上的芮鸿初先生,我也要邀他来,这人交关赞成他。就不过你们这四位,曹先生,你一定来吧,酒席我是马永记厨房喊的,八十块头小菜,还不错呢。”

“喔唷,喊八十块头小菜,那我一定来。”

“本来我是为了你的大面子啰,你不来就看我不起,听见哇?”

这一夜曹温那同亭子间嫂嫂二人在露台上乘风凉,谈谈讲讲一直到了十二点多钟,二人身上凉冷如水,手抚上去光滑如脂,才相继下楼来。一个主张开窗困,曹温那却主张关窗困,因为天气究竟入了秋,下半夜一定很凉冷,亭子间嫂嫂当然听客人吩咐,便把窗关关上。临时上床二个人都不盖夹被,只光着身体,一些不盖东西,也就把灯关闭了。

第二天亭子间嫂嫂一早起来,今天便是中秋,她看见曹温那躺得像个泥人一样,疲倦得要死,也就不去喊醒他,把他上身拿条毯子盖盖好,帐子放下,便把门反锁了,急急忙忙上小菜场去,还有毛豆荚,芋艿,桂花她都不曾买的,月饼买来的只是普通货色,她恐怕拿不出给这几个客人吃,特为又去买了二盒子广东月饼,十二元二角,也只有五只。

她打从小菜场回来,曹温那还不曾醒,恐怕要误了他的公事,老实不客气把他喊醒了转来,曹温那张开眼睛一看,连忙下床,匆匆洗了一个脸,拔脚就跑,亭子间嫂嫂追出去道:“昨夜我托你的事,千定不要忘记,今夜吃夜饭,代我邀一邀邵茜萍黄雪尘,晓得哇?”

“晓得哉,我同他们六点钟一齐来。”

“早一点,死人呀,何必要到六点钟的,二点钟就要来,吃芋艿,吃月饼,再叉一场麻将,不是麻将八圈下来夜饭正好。”

曹温那到了楼梯底答道:“一准二点钟来就是。”

中午亭子间嫂嫂跑到我隔壁房里来叫我过去吃中饭,这不过是四碗家常小菜,可是都是应景的,她告诉我夜里吃夜饭,是定的八十元的酒席。我很不赞成她如此阔绰,认为太铺张了,亭子间嫂嫂喜笑道:“朱先生,你还不曾明白吧,原来我是今天出世,每年逢到中秋就是我的生日,你知道吗?借此无非欢喜一番而已。”

我抢道:“咦,你的生日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给你们破费。”亭子间嫂嫂接着笑道:“朱先生,我现在告诉你,你万万不要告诉他们,今夜我邀有报馆里几个朋友,还有一位芮先生,都可说是我近来比较知己的客人。他们都一丝不存什么醋心的,都以为我一个男朋友一样看待,所以我特意邀他们来便夜饭,我认为在我这一个环境里面是不当有所举动,不过酒席定得四五十元一桌是不像样的,这也是一桩难事,叫我自己烧来,真也够我忙死,合下来未必是便宜。”

自然亭子间嫂嫂的主意还不能称为脱格的,我们原谅她。我吃好了中饭回到自己房间,她又硬劲送我二个月饼。

下午这一批客人来了,一会芮鸿初也来了,嘻嘻哈哈闹做一团,好像螺蛳壳内做道场,亭子间嫂嫂周旋客人中间,忙得不亦乐乎,芋艿月饼各人下肚了之后,马上一桌麻将,恰恰四只脚坐了下来,隔壁的牌声骚动,把我一个下半天不能写一个字稿子,也就把笔掷了。

到了酒席铺上桌,亭子间嫂嫂连忙拖了我过去,我走过去一看,这几个客人都很正气,一番寒暄之后,才知道彼此都是同文。

我觉得这几个客人都还不错,很风雅的,不像是专门寻花问柳的一班脱底朋友,只是有一种习气,他们说话欢喜吃豆腐,吃亭子间嫂嫂豆腐不去说它,把我也一齐吃了进去,弄得我面红耳赤,走投无路,这一席酒我虽然吃下肚了,心里说不出的却给他们打棚了一番,足见我平日不大出去应酬交接,觉得外面的朋友都是老于玩弄一道的多数,实在吃不消。

席散后邵茜萍交头接耳的重复提议到八仙桥去,不料给亭子间嫂嫂耳边括了一句,便一声冷笑道:“哼,茜萍,我真不好意思说重你一句,你不要鬼头鬼脑了,你的肚里说的什么话,我早已料到。不过我劝你,我不是当了许多人面说老话,来扎你台型,你这只笃脸到尿坑里去照照看,女人白相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何苦呢,人生能有几多年纪可活,你简直是自己害自己,自己促自己寿命,人家说:‘茜萍是一个淫棍,将来死也死在女人手里。’可见你外面名誉都对你有这样高贵的批评!我的话你当然是耳边之风,不过我有点为你可惜。”

大家听了都拍手哈哈大笑,茜萍袖子一抖笑道:“真奇怪的,不过轻轻的说了一句到八仙桥去,她如何又听见了?”

芮鸿初插出来笑道:“老兄,老兄,我直头佩服的,近来你阿是每夜……顾秀珍这几句话很对的,我以为你到了这里,便不当提起八仙桥,到了八仙桥便不当提到这里,两者不能混合,一混合势必吃醋争风,此为天性也,哈哈,呵,哈哈……”

于是大家又一阵拍手,亭子间嫂嫂巧笑道:“芮先生,你这话真谢谢一家门,阿是我来同茜萍吃醋,想不穿的,我来转他什么念头,他来一次,我只有劝导他一番,叫他少白相白相女人了,拿我来说,我明知是没有一颗真心待客人的。”

黄雪尘才出来笑说:“我来讲句公平话,今夜是茜萍不好,应该罚他请客共舞台看戏,各位阿赞成不赞成?”

“赞成!赞成!”

亭子间嫂嫂笑道:“黄先生的主张蛮对蛮对,这样一方面也可以使他到八仙桥去的心死了。”

果然席散之后,邵茜萍义不容辞,只得请客看戏,打了一个电话给稽查间,请他设法排几只椅子,这里一班人一部汽车坐了去,只有我不曾参加,为什么呢?我是一个不懂平剧的人,看戏看卖芝麻糖,何必糟蹋了人家金钱。

他们也就不客气,亭子间嫂嫂换了行头,化了妆,又是一番苗头,派头十足的,吩咐我道:“房门你替我留意一下吧。”

我说:“你尽管放心,看了圆场回来吧,晏歇会,晏歇会。”

有一天亭子间嫂嫂跑过来告诉我说:“朱先生,真该死的,我有一桩难以开口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我肚皮里恐怕有下一块肉哉,因为有冒二个多月身浪没有来,二个多月身浪没有来,就作算过前落后不准,但一则决没有这长时期的,二则我还有点泛恶,吃下东西往往统统吐了出来,而且我又欢喜吃生冷,尤其是酸的水果,这还不是很明显的吗?”

我笑道:“有了喜只有开心,有什么问题。”

“朱先生,你真自说自话,我们那能可以拖身体呢?我们吃这碗饭的人,拖得身体,不是完结了。如果真的,这块肉真害人不浅,不是有意同我做对头!”

我笑哈哈道:“你知道这是那一个客人的货色,你自己总该有点明白,阿会是石老头子的?”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说:“我实在回报你不出,今天张三明天李四,说句笑话,大家都有点份儿,如果叫我一定吃准那一个人有的,这句话真难说,过去二年多没有这种把戏,反而近来倒有了肚皮,我真怨煞了,我一定设法打胎,朱先生你替我介绍一个打胎的人。”

我跳起来道:“万万不能答应,这是伤道德的,不但伤道德,而且犯罪,法律上有下这一条,我以为你现在到底是不是有小囡,不得而知,最好经过医生检查一下,是真有小囡,打胎也不必,医生也未必肯替你打,那末听其自然将来到医院里生产就是了。待产了下地是男是女,你要不要抚养长大的,到那时候再作道理。不过你拖了身体,这几个月中比较讨厌一些。”

亭子间嫂嫂满腹心思的,眉毛皱紧道:“医生不肯替我打胎,我自己买药来吃下他,也是一样的。因为我的环境万万不允许我拖身体,虽然我现在手边还有几个钱,坐吃山空起来,只出不进,也是蛮快完结的,这生意我那能可以不做下去,除非我正正式式嫁了一个客人,这条心也死了,我苦也苦出头了,但看过去嫁了二次都没有好结果,我对嫁人之心已淡,那末我也只有吃这碗饭下去,还有什么旁的方法?”

隔了一天老客人陈先生来白相,原来陈先生是一个国医,亭子间嫂嫂欢喜道:“陈先生,陈先生,请问你一件事,你替我搭搭脉看,我近来常常泛恶心,胸口烦闷,阿有什么毛病?”

陈客人一副近视眼镜,朝她脸上仔细一打量,便笑道:“哈,依你这面色是有喜的现象,让我搭搭脉看?”说着便拖了亭子间嫂嫂一只手,拿卷报纸下面一搁,搭起脉,搭了一会,陈客人哈哈笑道:“恭喜,恭喜,有得吃红蛋哉,你是不是二个多月身浪没有来?大约明年二三月光景要出世了。”

亭子间嫂嫂听了陈客人这样说,立刻脸红耳赤,怕羞的笑道:“陈先生,阿是真的我有了身体,这真该死的,叫我那能弄法,肚皮一点一点大起来,难看死了。”

陈客人哈哈笑道:“肚皮大起来倒呒啥道理,这是每个女人一样的,不过你倒要当心,客人马上就不能接哉,大概依你身体最多最多只可再接一个月光景客人,三个月以上马上停止,否则要发生小产危险。”

“陈先生,我近来已经不大接客人了,有的老客人情面难却,一时不能回头,只好勉强接下,我心里明白,然而有什么办法,我告诉他们肚皮有喜了,客人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大约三个月以后可以看得出了吧?”

陈客人呼了一枝香烟,手掌在桌角上一拍笑道:“三个月肚皮,包你看得出,看得出,那末客人也不会不相信。譬如我在屋里同我自己的太太,不要说三个月,就是四个月,五个月,六个月,我有时也耐不住性子的,不过危险性太重,这也仿佛铤而走险,一时的冲动起来真坏事,过后想想又万分懊恼,所以要避免这一层接触,最好分床而卧,或者夫妻不同房,否则总难免拆洋烂污,也有拆了再说的一种心理,大都一般男子都是这样的。”

亭子间嫂嫂扑哧笑道:“死快哉,陈先生也亏你辣手开口得出,我现在旁的都不怕,只怕我自己身体出毛病,小产不小产,真也不放在心上,横竖肚内一块肉,那一个人有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要将来养了下地,长大了向我讨父亲,你想,我心里阿难过不难过?所以让他没有出娘胎,就死了好,我不是说句呒良心话,环境不允许我有小人,也不允许他生长出来的。”她说到这里,眼睛一红,心里有点感伤了。

陈客人劝道:“这是桩道德问题,你不应该残杀他,既有之则安之,这也是你的一滴血,没有你这一滴血,决不会有下这一块肉,无论他有父无父,你应该尽娘的责任,将他抚养长大,据我知道,娼门之子或女,大都聪明的多,这不知什么道理?”

亭子间嫂嫂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怕把他养长大了,知识开通了,知道他的娘过去的历史,他一定是轻视我的,试问我还有什么滋味做人,如果我嫁了人,他势必又做个拖油瓶,也是掉脸的。”

陈客人连忙说道:“你放心,决决不会,儿子究竟是儿子,娘究竟是娘,越是开通,越是谅解娘的苦衷,这一点你宽怀吧。”

陈客人劝了亭子间嫂嫂一番,便走过来朝床上倒了下去,一脚架得老高,嘴里香烟老不放下来,亭子间嫂嫂恐怕烟灰掉在褥单上,便拿了一个香烟缸替他放到床上来。她说:“无论如何,儿子开通不开通,他一旦知道娘的过去这一番历史,他脑子里对娘决不会有好感。陈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是这一点心里觉得戚戚不安,不要他忽然不认我娘,我不是难为一番心血将他抚大,还不是白白一场空,反而我老来的日子可怜相,也一天一天的难过了,与其这样的结果,不如我先下手将他打胎了一清二爽的,陈先生,我的闲话你听来阿对?”

陈客人眼睛眨眨,一想一想道:“对是对的,只不过有二桩问题,一是有伤道德,二是太危险了,有伤道德,这是你自己的血肉自己做的事,丢开不去说它,打胎实在危险,我决不能赞同,我以为你还是郑重考虑的好,不可贸贸然从事。”

“陈先生,勿碍的,二个月小囡打胎是毫无危险的,我耳朵听也听得多,见也见过有几个,不要说二个月打胎毫无危险,就是三个月四个月照常可以打下地,我不曾见过她们有危险,翘辫子!”

陈客人一跳起来道:“啊哟!嫂嫂哉,打死的你难道不曾听见过,我耳朵里也不知听过多少人了,报上这种新闻常常登出来的。前天我看见新闻报上本埠新闻又有一条,登得邪气大,说是一个西医接受一个女学生打胎,讲定手续费五百元,写下包票,保险无危险,果然这女学生给他打胎了,而且还有一个男学生一同旁边监视着的,那里知道这个西医手法不良,据说是刮子宫打胎,将子宫一阵刮把它刮穿了,胎儿不但不会下来,人就此双脚一伸,一口气往下一咽,朝黄泉路上去了,医生知道闯了祸,这是人命案子,法律所不许的,当时伪称:人没有关系可以保险无问题,不过急要输血,这个男学生当然不肯罢休,几乎同医生拼命,医生一时触动机谋,说是输血之后决无死理,最好是你——指男学生的血接上去,立刻就会好的。这男学生当即与他抽血,而医生自知接血也属徒然的,无补这个眼前大祸,索性狠一狠心肠将男学生趁抽血当口打了一针毒药,一并把男学生也害死了,害死之后,立刻藏尸灭迹,医生一家门当夜逃走,可是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决不会有给他一世逍遥法外的,现在这件人命案子发生了,医生一家门全部捉到了,前天是开庭日子,还不曾判决,大约这医生一决无疑是死罪。你想:打胎有这样危险,你听听看!”

亭子间嫂嫂听了陈客人这番话,心里自然有点怕,打胎究竟不是儿戏,万一闯出祸来,自己的性命也送终了。便笑道:“这报上一件新闻我前天听也听见他们谈起,不过打胎打得像这一个女学生的样子,也是额角头皮蛋色,这个医生也是鬼摸了他的枯郎头,自然两个倒霉的碰在一起,性命交托了。陈先生,依你这样说来,我还是决定不打哉。”

陈客人道:“当然打不得,别的可以试验试验,这件事我对你万万不可以试验,还是安分守己点好,十个月娘胎这果然是苦恼的,然而也没有法想,做人总是这末一套,不过我替你想有一个办法,趁这还没有人发现你有身孕的当口,赶快嫁一个客人,只须你们两人能同居,能够结婚,当然最好也没有,那末你肚内这一块肉,可以推托到他身上去,作算是他有的,不是一点形迹也看不出了?”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肚里一喜,笑道:“陈先生,这办法好是好的,只不过月份不对呀,他万一不承认呢?”

陈客人打床上一坐起,手一拍道:“什么月份对不对,人家不足月生下地交关多,叫名十个月娘胎真真都不到十个月的,九个月,八个月,甚至七个月都有,何从分别不是他所有的,到这时候他不承认,你吃硬到底,不妨到医生这里去滴血化验,男人都怕事的多,当真去滴血化验不成,你将他一吓,包你无事,老实说讨你的人,明知你生意浪出身,而今没有满月就分娩,其中难免有点蹊跷,恐怕不是他播下的种子,然而要面子起见,也只好马虎马虎算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话头的,你以为是吗?”

亭子间嫂嫂一阵哈哈笑道:“陈先生呀,可是叫我去嫁给啥人呢,我带肚再去嫁人,自问也不是事体,那末我也唯一办法,听其自然,守他十个月,让他养下地吧,要与不要,再作道理是了。”

陈客人正色道:“这也是一个办法,我劝你不要三心两意,准定让他生下地的好,将来这个小囡一定聪明过头,你如果不要的话,不妨送了给我,我因为膝下犹虚,要了去当亲生子一样培植他,长大了一定派窜头,哈哈。”

“阿是真的?”

“你一定自己不要抚养,我一定要。”

“好,我们现在不妨讲定当了,你陈先生是一个中国郎中,你人也和气,我蛮赞成,小囡你如果肯要,我一定送给你,我也可以放心了。假使是女呢?”

“现在男女不分,一律平等我也要的。”

亭子间嫂嫂欢天喜地的,她决定不打胎了,她认为已有了解决办法,心里真是无限安慰。陈客人忽然笑道:“秀珍,将来小人长大起来,男的如果做了官,女的做了太太,我还要接你回去享一享下半世的清福哩,事体是说不定的……”

陈客人同亭子间嫂嫂七谈八讲了一番,也就告别了,临时动身还再三叮嘱今天讲的话要作数的,不要过后不作准而私下打胎,弄出危险来吃苦的你自己。亭子间嫂嫂送出门口笑道:“晓得哉,晓得哉,你陈先生闲话不听,我真是自作自受,决决不会的,不过你到了我快要临盆那当口,常常来走动走动吧。”

陈客人走了后,亭子间嫂嫂为了这拖身体的事,又赶到她的过房娘那里商量,意思想探探过房娘的口气,因为过房娘究竟对于此道很是内行的,想跟她谈谈,也许有旁的好意见。

哪里知道,过房娘开口第一句,便责问她:

“秀珍,我不是说你一句严重的话,你拖了身体,以后还想吃这行饭不想吃这行饭的?生意浪小姐可以拖得身体的吗?你耳目中阿曾听见过,或者看见过?这一点普通常识都难道不知道吗,枉为吃了二年多的生意饭。”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跳,便问道:“过房娘,那末你意思怎么呢?”

“依我心想一决无疑趁快打胎,现在好得还只二个月,二个月小人还不曾变完全,像只小老虫一样,打下来也容易,有什么希奇的。”

“但是,过房娘,万一打出危险来如何办法?”

“包你不会的,你的胆子不要这样小,我介绍一个薛家老阿太给你打胎,她有一种奇怪的药草,只须插进去,十二个钟头之后,小囡自然而然下来,经过她打的公馆人家小姐私囡,也不知打过多多少少,有一个时期风声很紧,捕房要捉拿薛家老阿太,因为这是犯法的,她逃到乡下去好一向日子,大约有半年把不敢到上海来,听说近来又偷偷的到上海来了,有许多人请她打胎,她回说近来这生意已经不做,把钱一五一十送过去给她也不受,其实她是看相熟有交情的才肯接受,我同她多年老邻舍,我去请求,当然闲话一句,看她会不答应,所以可叫她打胎,危险是绝对没有的。”

亭子间嫂嫂考虑了再三道:“过房娘,你的闲话果然不错,也是为了我的好,万一万一打出事来……”

过房娘便说:“哎哟,这那能可以说万一万一的,你讲到万一,到十个月生产起来,要有危险一样的危险,难产照样的翘辫子,这话哪能可以介讲。这样吧,你如果不相信我话,随你便,若要叫我写保单,不是生意经,劝的这样劝,听与不听还是你自己主意,别人不能替你作主张的,你今天来同我商量,我这样告诉你,如果不听我话,当我放屁算了。”过房娘一派流腔霸道,原是个吃女人血的咸肉庄上的女老板。

事情难以解决,陈客人不准她打胎,也是一番好意,过房娘一准劝她打胎,也是一片好意。亭子间嫂嫂彷徨歧途,不知走向那一方面好,最后她皱眉苦脸道:“过房娘,打胎实在不愿意,我今天来商量的,想舍了打胎以外,还有什么安全方法……”

过房娘冷笑道:“有的,有的,你认为肚里一块肉啥人种下去的,你抓住他一条辫子嫁给他就是了。”

亭子间嫂嫂打从过房娘那边回来,一肚皮的气,真叫看在过房娘面上,也只好隐忍着不做声,心想这块肉是那一个客人种下的,叫我何从知道,退一步说,即使知道,这客人死也不会承认,难道真来负培养之责。可是反一转来想想,过房娘叫我抓住一个客人的辫子,下嫁给他,将来不怕他不承认,这也是一个办法,那末这个办法叫我如何措手呢?

心里既有了这个念头,亭子间嫂嫂便放出眼光来物色一个客人,以备寄托终身之意。能够结婚,当然最好,不能够结婚,不妨我们先行同居起来,虽名义上不好听,但在上海是不成为问题的。

于是她把脑子里客人一个一个搬了出来,其中是不是有可能性的,她想起这个,又想起那个,都不可能,他们都有可爱的家庭,不便去破坏他们的。她忽然想起邵茜萍,他不曾结过婚,可是这个人太糊涂了,外面太荒唐了,人品果然不错,只是收不住的一只野马,以后要吃他苦头的,也不是她心目中的人,她又想起曹温那,认为曹温那一决是不会要她。又想起芮鸿初,觉得人还不错,可惜他剃了一个光郎头,那副样子,人家都叫犹太人的,我这么年轻去嫁一个中国的犹太人,说得过去说不过去,自己也有些模模糊糊,不能解决。她又想起许多过去的客人,有的果然是可能的,但他们此刻都不来的了。

亭子间嫂嫂翻来覆去的想,忽然想起教书先生大郎来,记得他曾拿过她一只钻戒,一去而信息全无,真可说是个负心人,把我待他一段恩情完全忘记得精打光,如果在路上撞着他,也要咬下他一块肉,再拖他上来,问问他究竟,我顾秀珍何处待亏你?呒啥客气。我一定嫁给他,叫他和我同居。承认我肚里一块肉,否则钻戒逼他还我。但是呀我除非在梦中同他去相见了,多少日子来打听也打听不到,真似大海捞针,上海人头实在太多了。

我现在不是没有钱,我存心想倒贴一个小白脸先行同居,只须答应我承认肚里一块肉是他所有,我愿意将我的钱去倒贴给他,只须收服他一条心,不论什么都在所不惜。

过去许多客人思思想想追求我,我搭足架子不睬他们,现在我要访到这么一位,都不容易,这真是说出去,人家也许不会相信的。

亭子间嫂嫂苦闷了好多日,那一天她到宝大祥去剪衣料,眼眼无巧不巧,在八仙桥黄金大戏院门口撞着了大郎,见他同了几个朋友打戏院内走出来,亭子间嫂嫂死人也不管,上前一步站住,伸出一手来指住他笑道:“大郎,大郎,咦,你还认得我吗?你不要走吧,跟我回去谈谈,我决不为难你。”

亭子间嫂嫂一手指住大郎,说了这句话,便把眼睛眯紧了一笑,似乎对大郎旁边几个朋友也打了一个招呼,意思里请你们放了大郎跟我回去吧,我们有一段纠葛没有清楚的。这时候只见大郎面孔一红,哈哈笑道:“六姨太,六姨太,你到那里去?”

“我并不到那里去,我找了你多少日子,也不知打听了多少的人关于你的消息,都没有眉目,今天无巧不巧在这里相见,真是我的运道。你现在有空吗,请到随近茶室里去谈谈,我告诉你石老头子近来投机失败的情形。”

大郎这时候心内有数,自知无法可以推托,便同二个朋友拱拱手笑道:“老兄,老兄,此刻有一点事情去接洽,我们晚上在伊文泰碰头吧。”说着也就匆匆陪了亭子间嫂嫂一齐走,她便一只手挽住大郎臂腕。两人仿佛一对夫妻的,她走一步说一句,牙齿咬得紧紧的,说出的话都像铅块,句句有斤两,使大郎心上感到十二万分的抱愧。她说:

“大郎,我想你这个人一定是无情无义的,想不到我当初待你一片真情,完全忘记得精光,当时你不别而行之后,我吃得你多少苦头,我想你想得病在床上人事不知,假使我这一次死了,你良心上对得我起否?”

大郎双脚一跳道:“你不要只为了一方面着想,我早自拔出石老头子苗头,所以连忙划清界限起见,我所以不来教书的,以后也就不到你府上一步。同时石老头子投机失败,我完全知道,他的心境不好,所以我更加不愿意去,有这种种原因,我只得暂时同你分别,一直拖延到现在,其实我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你不相信,我可以罚咒给你看。”

两人边说边走,也就到了一家茶室,拣了一个角落头座位坐下了。亭子间嫂嫂笑道:“过去都不去说它,我原谅你就是。可是你知道我现在还在不在石家?”

“不大仔细。”

“哼,不大仔细,我早已同石老头子离婚了。我出来到现在已经几个月,现在一个人租在会乐里,十二分冷静,当初我们有过一度密约的,你要我,我也愿意嫁给你,所以才送你一枚大钻戒,作为定情的,你现在这枚钻戒呢?”

大郎便把手指一伸,果然一枚钻戒还在手指上,哈哈笑道:“六姨太,我这枚钻戒问我的人交关多,我都说是你送我的,有个人肯出八千要同我买,我不曾脱手,我袋里常常把钱化完了,这枚钻戒始终不曾脱过手,不然我那能对得你起呢,是不是。”

“大郎,现在时机也到了,你的一切日用开销我供给你,你跟我回去同居……”亭子间嫂嫂一张希望的脸望着大郎,显出无限的多情,她简直当大郎是她的丈夫一样了。

可是大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性格,他的做人的宗旨,在他目光看来,世上简直没有一个女子是可亲的,他为什么又在女人淘中牵丝攀藤的,这是他的游戏三昧,高兴时随手拖一个来玩玩,不高兴时,拍拍屁股走路,过后他再也不把你放在心上。因此女人见得多了,交际场中可说无日不接近有女人,他未始不想与亭子间嫂嫂能够同居,但是他反转一想,觉得拖累了一个女人在身边,对于行动上诸多不便,他是一常撒野惯的。

将来难免给石老头子打听到了,拾他下堂的逃妾,名誉上非常难听,我唐大郎决不是这种半吊麻子,老实讲:我要轧个把女朋友真容易,不知要多少,我为什么不要,现在反来拣友人的逃妾,杀我枯郎头不为的。可是亭子间嫂嫂一往情深,满意要跟他,心想我拿热情来感化他,拿金钱来缚住他,一个男子所喜,则无非色与财,我这二种俱备,不怕他不听我吩咐,那里知道她完全摸不到心爱人的性格。可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她一张希望的脸投向大郎面上的时候,只见大郎眉毛一皱,半晌不开口,她接上问道:

“大郎,大郎,那能,我的话你有些不愿意听?”

“六姨太,不是的……”

“你不要再叫我六姨太,我早已同他离了,你以后叫我顾秀珍,顾字也不要,只须叫我秀珍,表示自家人称呼。”

“秀珍,不是的,你的一番好意,我一准心领,不过要我同你同居,这一点我……”

亭子间嫂嫂心上仿佛受了一尖刀,急急问道:“阿是你心中不愿意?”

“ ,怎么会不愿意,只是你是石老头子的六姨太,我同石老头子是好朋友,当初教书时候,你同我为了呼痧不呼痧的事,给他撞见,我心上已经十二万分不好意思,当然他是不满意我的,我为了表示我的名誉性格起见,第二天马上停馆,就此不来教你的书,宁可三百只洋一月束脩金不要。足见我大郎决不是一个狗皮倒灶的人,也不是女人见一个爱一个的人,石老头子心中究竟明白我唐大郎是够朋友的。现在你这样要求我同居,这不是变了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了,请问石老头子面前那能可以交代,这还不是在公馆里就有了关系一直到现在?”

亭子间嫂嫂眼圈一红,连忙用绢头把眼睛拭了拭,凄伤的道:“你顾了你们朋友的交情,忍心撇下了我,是不是这意思?可是你也不为我着想着想,我为什么打老头子那边逃出来,为什么送定情东西给你,我现在不要你贴一个钱家用,一切统统是我的,要求你同居都办不到,是不是?你凭你自己良心说一句?……”她几乎要哭了。

大郎当时听了这二句话,心为之一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亭子间嫂嫂叫他凭良心说一句,他却是讷讷的半天开不出口,原来大郎并不是不能够答应她,实因他有种种苦衷,决不像亭子间嫂嫂这样的片面的相思,只须他答应她的要求,立刻可以同居,这真是人间一桩缺憾,本来要弥补这缺憾,只须大郎一句话,岂不是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然而事情决不这样简单,半晌大郎才开口道:

“秀珍,我的意思并不像你这样的积极,我也不全是为顾了友人的交情,而撇下了你,其中种种苦衷,决非局外人可以明了,你叫我凭良心说一句,我凭良心说不是不爱你,并且我非常的欢喜你,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同你同居呢,关系就是这一点,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即使告诉你,你也决不能原谅我的。秀珍,我替你着想,天下可爱的男子并不是我一人,你目光中看来以为我很不错,可是我自己看看并不好,眼睛是近视的,头发司丹康也不涂一些,终年蓬着,一件哔叽长衫,穿来穿去这一身,皮鞋也不买一双,若说我面孔英俊,英俊的不知有多多少少,品貌我先比你不上,只不过我肚皮里一部虫蛀万宝全书,走遍天下不会饿煞而已,秀珍,我有什么足取?你想。”

亭子间嫂嫂马上接道:“这都不关的,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品貌好不好,不是我眼光中的拣丈夫条件,我爱你已不是一朝一夕,我第一次同你见面,我心里就爱慕得你要死,后来石老头子请你来教我读书,我真是拜天拜地,许菩萨给我许到了,那里知道好花不常,方在我们情投意蜜时候,突然分了手,我失了你,本愿一死以了残生,后来一想,我们不难有重逢之日,我望,我伸长了头颈的望,各处打听,逢人便问,都问你不到,故所以今天的相见,意义果然重大,我们中间的纠纷,我想至少要办一个解决。大郎,看你心意一决是不会要我的?闲话这样的坚决。你说的种种苦衷,究竟是什么苦衷,又不肯在我面前说明白。不过,大郎,我千句闲话并做一句讲,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在上海无亲无眷,无依无靠,我但愿有了一个丈夫,寄托了终身,不问是正式非正式,不问他家中是不是有太太,我也就屈居姨太太地位都无所不愿,我的希望这样的小,并且我根本不想你贴我一个钱,我情愿倒贴你的零用开销,我想天下这样的便宜货,恐怕是不容易碰得到的,大郎,可是我说得舌疲唇焦,你不为所动,想见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啊,我用情未免太专了,还是怪我没有眼光,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的,天呀……”亭子间嫂嫂倒在靠背上昏过去了。

大郎看见她这副伤心样子,而言语这样的悲切感动肺腑,良心上实在说不过去,如果照平常人,谨慎起见,外面不荒唐的说法,只是以身背上负担太重,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外面女子,还是以少接近的好,然而现在亭子间嫂嫂根本不要他拿出一个钱,那末身背上的负担是没有的,既然没有负担而又有这样好的机会,为什么轻易放它错过,未免不合情理,然而天底下的事情,若说它不合情理,果真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给你看在眼里。大郎并不是柳下惠,他为什么坚决表示,定规不愿意同亭子间嫂嫂同居,理由为来为去还是笃于友谊,视友谊重于泰山,抱定友人妻决不愿戏的宗旨,其实亭子间嫂嫂早已同石老头子脱离关系,而大郎同亭子间嫂嫂的相识还是在于石翁的关系上来的,因有这一个原故,将来不难给石翁打听得到,岂不无趣,况且她是卷逃出来的,分明是大郎主使,种种苦衷一言难尽,所以他决定不要她,大郎虽有近视而其眼光远大,他打算伺石翁恢复经济力量之后,还有一桩伟大事业,要同他合作,势必需要石翁巨大的投资,如果目前姘了他的下堂妾,一方面又要他实力上帮忙,请教如何可以开口。他便吃准她任何手段做出来,软或硬,他决不妥协,决不答应。他看见她说说昏了过去,他管他吸着香烟,一枝又一枝的只当呒介事,因为他明白软不得一软,如果一软,就是答应她,一答应,全功尽弃。

隔了好一会亭子间嫂嫂回醒了转来,眼泪汪汪的道:“大郎,大郎,今生我算了,我没有希望了……做人做到我这一天,也是苦无出头之日。不过你一定不要我,我不能勉强你一定要收留我,我只希望你将来娶一个比我更好更贤能的女子,方才我面前可以交代。好,我们大概没有话了吧,我想早一些回去,我的心痛得很呢……”

大郎便说:“不,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话,你一齐趁此机会说了吧,免得留在肚内,将来的会面更加没有日子了。”

“我没有话,我也不想再同你会面!”

“假使在路上碰见了呢?”

“我决不再打你招呼。”

大郎忽然笑道:“不要,不要,我们虽然不能成为夫妻,但友谊的地位还在的,师生的地位还在的。”

亭子间嫂嫂叹了一口长气说:“都是枉然的,什么友谊,什么师生,不要去谈吧,以后你管你,我管我,路上看见我决不再招呼你,你也不要招呼我吧,我们此刻还在这里谈话,分了手便譬如不相识算了,做一个人完全空的,我今天也学了不少乖处。”

大郎马上追问道:“这样说来我们变了一无关系了?”

“当然!”

“那末我手指上一枚钻戒要璧还你的,这是定情之物,我们既无情可定,应得璧还。”大郎连忙把手指上一枚钻戒捋了下来放在亭子间嫂嫂面前道,“从此我们中间没有纠葛,清清爽爽,秀珍,你收了吧。”不料亭子间嫂嫂一时感伤过分,忽然放声痛哭了起来,于是全个茶室许多客人都围了拢来,不知他们闹的一桩什么桃色新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决不是一哭了之,亭子间嫂嫂一看许多人围了拢来,连忙把哭声变了轻轻的低泣,大郎却弄得很窘,站起来伸出一手空中摇着道:“对不起,对不起,请各位各归原座,这不是看戏,去,去,操那,这有什么看头的。”

果然许多茶客都散了,亭子间嫂嫂含泪道:

“大郎,大郎,我要走。”

“你走,这枚钻戒要收回去的。不要儿戏,洋钿要值好几千。”

“我决不收回,我送了人家东西,便永远归人家所有,这算给你留做一个纪念吧,让你将来还依稀记得当年有顾秀珍这一个人,脑筋里有这一个印象,我很安慰了。”

大郎急道:“否,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不过这枚戒子我决不受,我良心上无论如何不能交代,一定请你收回去。秀珍,秀珍,你不要说这样伤心的话,要知道夫妻的结合,决不是片面的意思,这中间没有缘,也一世不会相聚一起,硬劲拉拢,便成为勉强。夫妻岂可以勉强的,与其将来精神上的痛苦,不如郑重考虑于眼前,情感与理智搏斗,结果还是理智胜利,这是我读万卷书的经验。秀珍,你不用伤心了,我决不是负心人,你待我种种好处,我总归记得。以后我们师生地位存在,不时仍可以常常见面,所以你把详细地点抄下来给我,我有空便可以望望你……”

亭子间嫂嫂忍泪吞声,不胜伤悲,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不必,我的地点不必抄给你,抄给你有什么益处,你来,反而给我增加一番伤心。大郎,戒子我决定不收回,我这最后一次的恳求你的一件事了,你就帮我一次忙吧,告诉你,我回去看了这枚戒子,又是要哭的,我是个善哭的女人,心上受不起一点刺激。”

“这算什么名目,叫我那能收得下?”

“没有关系,我愿意送给你的。你要明白我顾秀珍不是一个小人,说出闲话不作数,送了人的东西重把它收回道理,今天同你的谈话,目的并不是要收回你这枚戒子,我的爽直的性情,你不是初次同我轧淘。你也用不到什么良心上好交代不好交代,如果不好意思,不妨你也送我一枚戒子,不论是银的,金的,嵌宝的,翡翠的都好,我带回去也算是留下你这一个纪念品。”

“好,好。”大郎便打从那只左手指上将一枚“戒赌”二字的九呈金戒子捋了下来交给亭子间嫂嫂道,“这是我七八年前最欢喜赌博辰光八只老洋兑来的一只‘戒赌’戒子,那时候我日夜赌得不亦乐乎,输得走油走油,后来我不能维持下去,决心戒赌,才兑了这枚戒子,一直套在手指上到如今,足足有八年历史,这八年来我可说不曾踏进过一步赌场,送过人家一个冤枉钱,这是我立志戒赌的成功,今日之下才有这一个地位,所以我当它宝贝样的重视,虽然不值钱,仅仅八只洋兑得,但是纪念品不在乎价值,而意义重大就好。现在遵你命令,决意捋下送给你。”

亭子间嫂嫂将戒子拿在手上看看,苦笑道:“那末你手上少了这枚戒子,还会不会死灰复燃,再去赌博?”

“哈哈,决不会。决不会。”

结果一枚价值七八千金的钻戒,仍归大郎所有,亭子间嫂嫂一落大派的作风,始终是这样到底,她的地址不曾留给大郎,她料想大郎是决不会来望她的,一刀两断算了,何必留一个痕迹在外面。

所以他们二人的分手当儿,只像平常人一点头的走了,连手都不曾握过一握,好像负气后双方决裂的分开了,亭子间嫂嫂气得手脚冰冷发抖。

亭子间嫂嫂一口气赶回来,夜饭不曾吃便躺在床上,一人思思量量,便又哭了。

正在这时候我在房间里赶着一篇应酬文章,今夜立待交卷,给她这样一哭,不得不又掷了笔赶进去慰问她,出去这大半天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同时今天接到一个客人的来信,上面写明顾秀珍女士收的,我拿了这封信过去。

“秀珍,开门,开门。”

“朱先生,有什么事?”

“有一个客人来信。”

她把房门开了,只见她眼泡皮绯红,我说:

“咦,怎么,你又哭了?”

“朱先生,你不要去问它,我气是气得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算了,算了,我真是一片真心待人,想不到反而给人家一阵打落!”

“给人家一阵打落,为什么不去告诉板阿哥,叫他替你出场?”

“这不是打相打的事,总之,算我倒霉,我一人想想,所以气闷不过,眼泪自然而然的落下来。”

我说:“何必呢,客人中间的事情,你要看得平淡一些,不要太认真了。说起这里有一封信,一个姓许的客人寄给你的,没替你拆开看过。”

“姓许的客人一封信,你替我拆开看看。”我把信拆开,一看里面的字十分清秀,我读给她听:

顾小姐:我是一个正在求学的青年,今年还只十七岁,我姓许名永明,我是常熟人,家中有老大房子还有花园,有口荷花池,十五株金桂,银桂,样样完全。“八一三”之后,家乡遭难了,房子也完结了,花园也毁了,我同我父亲,姆妈,逃难到上海,租居静安寺路,静安别墅,我还不曾结婚,目下在中学读书,今年可把初中读完,明年就升到高中,我父亲是吃银行饭的,脑子非常陈旧,听说他要替我订婚,我打听对方女子的爹爹是做土行生意的,我极力反对,我决定不要这女子,我要实行家庭革命,把这意思告诉了父亲,不料父亲大为震怒,声明不再来管我的事,说我有本领自己去找女人,我说婚姻有关终身大事,非自己主张不可。我自从这次别气之后,便不同父亲讲话,见面也不讲话,好得我一早上校,父亲也上写字间去。我是一个极有志气的青年,我将来要脱离家庭,完全自立。同学王君他常常到你府上来白相的,听他说你是一个前进的小姐,人生得十分美丽,还没有嫁人,我给王君说得一颗心七上八落,我打听了你的地址,写这封信给你,想向你求婚,请你不要见弃,马上回我一封信,我要来跟你见一面,见一面之后,你就知道我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但不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父亲有话在先不来管我事,我只有自己主张,自己找对象,请小姐快快回我一封信,十万火急。

许永明上

我把信读完了,笑道:“哎哟,这并不是你的客人呀,笑话真笑话,一个中学生向你求婚。”

亭子间嫂嫂破涕笑了起来道:“真的,这太滑稽了,他信上说他的朋友王君常常到我这里来白相,这个王君我也记不起来,这个十七岁的学生,我可以称呼他一声小弟弟的。”

“信上是写得十分热情,他向你求婚的理由,就是反对家长主张的婚姻,并且他的女方的父亲是做土行生意的,反对得果然振振有辞,只是年龄太小了,还不过十七岁,尚未到达自立之年,你的主意怎么样?”

亭子间嫂嫂笑道:“朱先生,你说得真笑煞人的,问我怎么样,你看我阿会答应他吗?不但年龄上相差不去说它,可是他的家长决不会答应的,所以根本不用开口。我究竟是个生意浪的女子,一个旧式家庭中的子弟,即使要我,可是他的家长是一定不要我进门的。”

“闲话是不错,实在对方还是一个学生时代,他的父亲虽说不来与问他的事,其实仍旧要来与问他的事的,假使对方年事已长,目下已经自立,不依赖了家庭,这倒是件好事,为什么,因为这种初进社会的人,他自有一片真情,而且用情非常的专,他目光中女人既见识得少,这话你以为对不对?”

“我也是这样想,可惜这姓许的年龄太轻了,朱先生请你代我回他一封信,你说来信已经收到,所说的各节也已经明白,你劝他多多用心读书,待到毕业了,将来自立了,再说吧。再叫他千万不可反对父亲的意思,父亲终究还是父亲,反对了父亲,家庭就会不和的。”

我笑道:“你的意思是答应他的,叫他到了自立之年再说,是不是?”

亭子间嫂嫂微笑道:“并不是,我如果一口完全拒绝他,要使他失望的,只好这样婉转说法,真的到了自立之年,我早已死了……他也找我不到了!”

“什么,死了?”

“自然啰,一个人的事情可以料得到的吗?今天可知道明天的事吗?”

当下我回过自己房来,替她写了一封信,给这位许永明,意思根据亭子间嫂嫂的,写好后我又从头到底读了一遍她听。她欢喜的笑道:

“写得好,写得好,完全是我要说的话呢。”

不料这封信去了第三天,这个许永明,十七岁的中学生,便赶到亭子间嫂嫂这里来,居然给他一路问讯的给他问到了,他跑上楼,不敢敲门,鬼头鬼脑的东一张西一望,时候正近黄昏,大致他还是打学校里放了学出来的,手上一叠书本子,眼眼亭子间嫂嫂开出房门,两人照了一面,许永明便上前一步问道:

“请问这门牌号头里有个顾秀珍小姐吗?”

亭子间嫂嫂朝他上下一打量,一张少年的面孔,梳了油亮精光的头发,一件灰色哔叽夹袍,襟上插了一枝自来水笔,下面一双黄皮鞋,面目很清秀,亭子间嫂嫂不认得这个少年客人,一时也记不起这个客人那里会过没有会过,开口问道:“你先生贵姓?”

“我姓许,我叫永明,请问小姐是不是顾秀珍?”

“喔……原来你就是许永明小弟弟。”亭子间嫂嫂笑了起来,不得不在名字上加上“小弟弟”三个字,因为她印象中许永明是个学生,学生总要加上小弟弟三个字,至少她的年纪比他大,小弟弟如何不好摆上去的。

当下便请他到房间内坐下,亭子间嫂嫂笑道:“永明,你来的信,我早已看见,我回你的信收到吗?”

“收到了,所以我今天学校里放了学,立刻赶到这里来,我觉得很难为情,我真不好意思开口,写那封信时候,我考虑了再三才写下去的,原来顾小姐住在这里,我找得好苦,因为会乐里有好几条,同样门牌也有几个,总算额角亮,七找八找居然给我找到,我到这里来,你欢迎不欢迎?”

“怎么不欢迎呢,你抽烟不抽烟?”

“不抽烟,不抽烟。你自己请,不要客气。”

亭子间嫂嫂看他年纪很轻,对答很老练了,大概他父亲在外面交际,都给他看了来,虽然还有点嫩,说说话面孔会一红一红的,接上她说:“永明小弟弟,你的信我已经完全明白,你说你的朋友王君常常到我这里来白相的,这个还是你的同学,还是你的邻舍。他告诉你过,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

许永明咽了一口气道:“王君是我邻舍,并不是同学,他常常告诉我,说你怎么样好,怎么样聪明,待人怎么样和气,年纪又轻,我便问他出嫁没有出嫁,他说因为还不曾出嫁,所以可以来白相白相,叉叉麻将,待出了嫁,有了男人,便不可以去白相了,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嫁,他说我不知道。我叫他带我来白相,他死不肯,可是你的地址,他无意中口里漏了出来,我便记牢,马上写信给你,我向你求婚,说出来真难为情,因为我的环境逼得我如此,我父亲是个老糊涂,不是我信内告诉你的,替我定下做土行生意的女儿,我抵死不要。我现在的主张,想快快把自己的婚姻解决了,说我已经寻着对象了,我可以对他抵抗,实行家庭革命,叫他分出一笔钱来,让我自己主意结婚,不是事就解决了。我看你果然很好,只不过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婚姻都自由了,我打算加入集团结婚顶好。”

亭子间嫂嫂笑他一片痴心,忙道:“永明小弟弟,你不要太理想了,究竟你的年纪太轻了,事体成功,果然好的,可是我今年几岁,只怕做你姊姊还嫌大呢。”

“没有关系,只要我看得中意,你不要再叫我小弟弟,难听得来。”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说:“你年纪比我小,我自然要叫你小弟弟啰,不叫你小弟弟,难道叫你先生。”

许永明也笑了起来,他一笑,眼睛便眯做一条缝,非常的花,这称做一双吊女人眼睛,亭子间嫂嫂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设若许永明大了五岁的话,现在自立了,我嫁给他未始不可能,可是这真是尴尬辰光,十七岁讨了一个廿二岁的妻子进门,人家不要笑歪嘴吗?

可是许永明究竟是有些孩子气,坐定不开船,再也不肯走。亭子间嫂嫂同他七谈八讲的,看看六七点钟了,还是不走,忍不住笑起来说:

“永明弟弟,你还不走,爹爹不要牵记你?”

“不会的,这里我交关欢喜,我想多白相一会。顾小姐,请问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亭子间嫂嫂朝他笑笑,看见他完全一副小孩子脾气,天真得可爱,如何他又懂了男女的事,会向一个陌生女子求婚的,我听得人家说,小学生只会吃,中学生只会写情书,大学生只会跳舞,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这位许永明果然是中学生,所以他不但会写情书,还会当了面向女人求婚了,想想又笑了起来,便说:“喂,永明弟弟,你可以走哉,为什么还不走?辰光越弄越晏了,爹爹不会牵记你?”

“爹爹这时候决不会牵记我,他还不曾回来,这老糊涂虫夜夜要上舞场跳舞。”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为什么不跟你爹爹跳舞?”

许永明道:“我现在不想跳舞,我预备把婚姻大事体解决了,再同我女人同去跳舞,将来我跳舞,也不和舞女跳的,不像我爹爹那样烂污。顾小姐,你到底心意怎么样的?譬如你现在答应我了,我们并不马上结婚,我们先做个朋友,我每天写一封情书给你,你也每天复我一封情书,我们把情书一封一封积聚起来,订成功一本书,我们两人交换来看,多少好。我们学校中许多同学都会写情书,写得非常好……”

亭子间嫂嫂实在听不入耳了,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少陪你哉,你一人请坐一会吧。”说着也就跑了出去,许永明一阵发急,一手拖住亭子间嫂嫂衣服,追了出来。

“喂,喂,顾小姐,你到那里去?”

“我到那里去,你不用管。”

“我为什么不用管?”

亭子间嫂嫂笑了起来说:“哎哟,你这小弟弟真笑煞人的,关照你可以回去哉,还不回去,我没有这许多功夫陪你谈天呀,真滑稽的,你拉了我衣服!”

许永明面孔涨得绯绯红,马上放了手,呆住在房门口。

亭子间嫂嫂才回进房里去,急急把桌上的书本替他捧了出来。

许永明看见亭子间嫂嫂把他的书本捧了出来,知道是叫他走路,连忙说道:

“顾小姐,我现在不想去,再白相一会。”

“我没有功夫陪你,请你隔一天再来白相。这婚姻的事,也不是我们两个人可以当面谈的,你去挽一个媒人出来,我也要托一个女家媒人同你男家媒人接头。你真是个小弟弟,这事哪能可以我们出面的,你年纪轻,一点也不明白事理。”

许永明面孔又绯绯红,半天开口不出,亭子间嫂嫂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将一叠书交在他手上道:

“劝你去了吧,你心里我统统明白,我决意嫁给你就是,不过你要去邀一个媒人来的,做正式手续,如果凭你一个人闲话,我就马上嫁给你,变了小孩子弄白相,你想我阿会肯的?”说到这里“格格格”一阵笑。

“算数算数,我托王先生出来!”

“蛮好,你去托王先生出来吧,他来讲,我就答应,你来讲我决不会答应的。”

许永明无限开心,便接了一叠课本,急急忙忙的下楼去了。

天下自有这种痴的孩子。第二天快黄昏时候他又一人急匆匆的赶了来,亭子间嫂嫂无意中在楼窗口看见他上来,急把房门关关上,拒绝他进来,免得搅不明白的。果真许永明在房门上“砰砰蓬蓬”的敲着,她在里面理也不理他。煞末永明索性在门槛上一坐,守着死也不走。

好半天,亭子间嫂嫂打门缝里张出来,哎哟,这个孩子还不曾走?心想我决不能再敷衍他了,我决定用恐吓他手段,把他吓返。便把房门开了出来,看见他急道:

“喂,永明,永明,你又来了?”

“我守得你好苦,哈哈哈……”

“你还不赶快走!你要吃苦头哉!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真是一厢情愿,向我求婚,困昏你枯郎头!不去好好的用心读书,转这种邪念头,我看你要作死!作死!”

许永明吓得浑身一阵抖,面孔急得格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不肯就不肯,用不着这样骂人的,我当你一个好人才来向你求婚,你这女人有神经病,不讲道理!”

正在这时候,长远不曾来过的陈客人,一步一步上楼来,走到楼梯口看见他们这样子,心里一怔。亭子间嫂嫂趁机便说:“我男人回来哉,你还是不走!抓你到行里去,青天白日,太阳还是老高的,陌陌生生跑到人家房间里来吊膀子!热昏不热昏?”

许永明听到抓到行里去,才一急连忙拔脚往楼下逃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是这样骗他是不走的!陈先生,你想想看,天下阿有这种滑稽的事,一个十七岁学生,会向一个陌生女子求婚,可想而知,我们的中国教书先生,教的都是这一批子弟……”

陈客人笑道:“不能怪他,十七岁的人正在发育辰光,我的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听说他已经在外面拈花惹草,说出来真气煞人!”

原来上楼来的这个陈先生,他并不是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他是找前楼那个姓丁的人家,不过同亭子间嫂嫂有一面缘,所以楼梯口讲了几句闲话,也就分手到前楼去了。

在这一向日子里,亭子间嫂嫂生活过得邪气烦闷,她要找一个对象,宁可倒贴一些,把自己身体委托了给他,将来小孩子下地,也似乎有一个爹爹,不然只有娘没有爷,心中更加难过,打胎是势必不可能的了,这样的危险,真叫她下手不落。她在这许多客人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中意的男子,有的她中意,譬如那个唐大郎,她这样的迁就的愿意跟他,只须名义上答应一声,都不可能,足见一个女子一上了年纪,要嫁一个男人,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虽然她还不曾算老,今年只不过念二岁,另一方面也可说是缘分,中间没有缘,当面也是不会相逢的。

她忽然记起半年前有个孙姓的客人,他是个画家,这人的印象留给她很深,直到现在还常常记起他,当初他到这里来说是新近丧了女人,所以散散心,到外面东跑西跑走走,他对她很有意思,只是那时候亭子间嫂嫂无意嫁人,这个姓孙的画家,玩了三二次之后,也就一去不来了,而且再三关照过亭子间嫂嫂,如要通信,尽可以写信去,还留下一个地址。现在她把这个地址在一本日历里翻了出来,急急奔过来,要我替她写封信,她说:

“朱先生,我有一个客人,长远不曾来了,请代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来白相。”

我接着那张地址条子一看,上写“派克路东福海里,六号孙络滨”。我说:“写信去请他来?”

“是的,当初他对我很有意思,可惜我没有答应!现在想起他,想请他来谈谈,不知他会不会来,写封信去试试看。”

我提笔写道:

络滨先生:别来半年有余,近想康健胜常,秀珍家居多闲,正乏一知心客叙谈,每念先生,不觉神往,兹因有事奉商,即请枉顾,千万千万。

不料信去第二日,这位孙客人便匆匆的赶来,亭子间嫂嫂一看是他,连忙笑道:“孙先生,孙先生,那能的,你为什么长远不来哉?里面请坐请坐。”

“秀珍,长远不来,一方面画件太多,另一方面我女人近来常常有病,不知如何的脚踝上生出一个骨头,恐怕要开刀,我也弄得走投无路。”

亭子间嫂嫂心上一想,他不是夫人去年死了的?

自然亭子间嫂嫂便提出来问道:

“孙先生,你最近又讨了一位新太太进门吗?”

孙客人笑道:“哎哟,顾小姐,你没有知道吗?我还是今年五月里在青年会结婚的,她姓汪,我们好多年来就相识的。”

亭子间嫂嫂心上受了一枝暗箭,说不出的神伤,她的希望又成了一个泡影,当时便苦笑道:“孙先生,你这人真不写意,为什么喜酒也不请我喝一杯的,偷偷避避的结婚,我明白了,只是我穷,送不起这一笔礼,所以别人都有得酒喝,唯独不给我知道,孙先生,不过我想,穷虽然穷,但这一笔礼,我还不至送不起,你就太看我不起了。”

孙客人哈哈笑道:“我根本没有这一个心理,所以不发帖子给你,也并不是你一人,许多朋友都不发,因为在这时代,越是少铺张越好,一认得便发帖子未免有打人家秋风嫌疑,何必呢,顾小姐,你不用误会,我同你仿佛是老朋友一样,我决不存这一种心理。”

亭子间嫂嫂当下不做声,自然肚里很无趣,隔了一会才道:“你孙先生当我老朋友的,便不应该不给我知道,随便你那能说,没有理由,今天你的来,是不是接到我的信,你才来的,假使我没有信给你,看你阿会到我这里来?哼,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场,不过我心里蛮明白,有了新太太,还想得到我们这种起码人吗?当然是不会想起的了,我真懊恼,我真懊恼写了那封信给你,喊你来,算算我没有事,何须喊你来,我真发神经病!”

亭子间嫂嫂顿时感到十二万分孤独,仿佛她的身体打到一个冰窖里面去了,她伤心,她写信请孙客人来谈谈她终身的事情,不料他早已讨了一位新太太,试问如何再可以同他开口。她真一时想不明白到处会碰壁的,她以至消极得连话都懒得讲了。

孙客人看出她的心意,对他忽然冷落起来,究竟为的什么呢,还是不曾明白,便提出问道:“顾小姐,你来信,说是有事奉商,到底奉商点什么事?你说。”

“没有事,没有事。”亭子间嫂嫂面孔交关难看。

“奇怪,没有事,那末信上说有事奉商?”

“是的,我现在没有事奉商了,我是长远不见你来,有意这样写着,不是你就会来了。”亭子间嫂嫂含了一泡眼泪,几乎打眼眶里滚了下来,孙客人看出她的心意,执住她一只手道:“顾小姐,你说,你一定有事同我商量的,不要瞒我吧。”

亭子间嫂嫂把孙客人握住她的一只手用力拨了开去,死也不做声,这副样子分明是有一肚皮心思,孙客人看见她这样做出来,更加起着疑心,真奇怪的,这件事十分蹊跷,今天写信喊我来,还不是有用意的,便盯紧问道:“顾小姐,你说啰,何必的,你有什么事情,既然写信喊我来得,我为尊重你的意思,所以立刻就赶到,看你起初见我来了很快活,忽然又冷了下来,这还不是有事同我商量又不说下去了,闲话放在肚内,半吞半吐的,我顶不欢喜。”

“孙先生,何必说呢,我说出来还不是徒然的,还不是不说的好。”亭子间嫂嫂有点表示了。

“否,你尽管说,我可以办到,一定替你办到,我不是一个半吊麻子。”孙客人正色的往下说,“我的人格可以担保,我对于你的事,决定一口答应,我力量可及的话。”

隔了半天,亭子间嫂嫂才勉勉强强的吐了出来,她说:“孙先生,不瞒你说,我这日子也越过越不成体统,所以我急急要嫁一个人,但像我们做过这生意的,要嫁人直头是桩困难的事情,高的攀不上,低的不愿就,客人中间,他们要讨我的,老实说,真也勿勿少少,可是我把他们看上眼的,真也缺缺,因此我想来想去,想起你孙先生来,不是你春间丧了太太,当初对我不是有过一番意思,我以为那时候嫁人对我颇为不利,所以你的意思我没有允许,直到现在这桩事还印在我脑子里,大为懊丧不止,为什么当初不曾答应你的,那里知道我现在想起,特为邀你来同你谈谈,你说五月里已经讨过一位太太进门了,岂不是我现在再同你说徒然的了。孙先生,我始终相信一个人中间有缘无缘的,根本我同你孙先生还是无缘,机会自然而然的给它错过。”

孙客人听到这里,踱了一个圆圈,忽然说道:“喔,原来你是这件事,的确我本人是不能再有重婚,但是我可以不可以介绍你一个男朋友给你,你认为这人满意的,由你们两家头亲自谈谈,有意思的不妨谈谈婚事,无意思的譬如做一个朋友,一旦分散了也没有关系,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马上问道:“他做什么生意的?”

“他也是一个画家,本领是有的,眼前还不曾过分得时,人是很来得,年纪大概念七八岁,画一笔花卉草虫,实在精里精,为什么我要介绍他给你,只是近来也是同你一样,过着孤独生活,不过他的人品行为,以后如何情形,我不负责的,要你自己放出眼光来。”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孙先生既然热心介绍,我阿会怪你,当然我自己会放出眼光来看人,好是好,不好是不好,八个字命里注定的,逃走也逃走不了,孙先生,你以为这话对哇?”

孙客人道:“蛮对,蛮对,那末我马上替你进行?”

“谢谢你,谢谢你,将来请你吃十八只蹄子!”亭子间嫂嫂又像快活了一些,这仿佛也算是刺激刺激呢。

隔了二天孙客人很热心的带了一个朋友到亭子间嫂嫂家里来,这个朋友生得很大方,面孔圆团团的,说话也很老实,一貌看倒是个君子,年纪大约念七八岁。这一天亭子间嫂嫂装得很入时,衣服穿得却很朴素,显然是一个人家人模样,她早打算好了的,知道这几天孙先生要带那个朋友来了,穿戴方面不要太就便了,要给人家留一个不良印象的。

孙客人用意非常周到,他深恐这件事不会成功,反而弄得很无趣,所以亭子间嫂嫂一方面是知道孙先生带来的这个朋友就是预备介绍的,但孙客人在这朋友面前绝不提起要替他们两人说合,做一对夫妻,待一度见面之后,再征求双方意见,不妨再约来谈话,不是事情不成功也就第二步手续毋须做得了,如果有成功希望,那末马上进行第二步步骤。

孙客人把朋友带了来,跨进房门口便是一个哈哈笑,他说:“喔唷,顾小姐你近来漂亮得来,长远不见了,你近来阿好?今天同一个朋友路过,所以弯上来望望你。”说着手一招介绍道:“顾小姐,我来介绍介绍,这个朋友姓江,名叫韩汀,江先生是近代一个名画家,一手草虫花卉,精得了不得。”便又介绍过来道:“老江,这位便是我从前常常提起的顾秀珍小姐,今天你们两人见见,真是一个好机会。”

亭子间嫂嫂早已成竹在胸,一看这个朋友很不错呢。连忙笑道:“喔,原来这位便是江先生,江先生,江先生,请坐,请坐。”

江韩汀一看这位顾小姐果然很开通,很大方的,倒像是一个交际之花,不期然的伸只手同她握了握,便坐了下来。孙客人道:

“顾小姐,我同你真是长远不见了,我一常想来望望你,始终没有工夫,我同江先生一样的忙,可是我虽然不来,常常却会记起你,实在你这个人真够朋友,重情义,所以留给人的印象也特别的深。”孙客人说着又回过头来告诉江韩汀道:“老江,老江,你没有同顾小姐做过朋友,所以不知道她的为人,一经做过朋友,便知道这人的确是好,不是我一个人嘴里说得好听。”

江韩汀笑道:“我从她这只聪明面孔上看出,知道顾小姐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大致善感的人待朋友都很重情义的,我很相信顾小姐确是一个好女子,我们有机会常常可以碰碰头,会会面。”

亭子间嫂嫂连忙接上去笑道:“江先生,承蒙你过奖,愧不敢当,我同江先生虽然初次相见,但江先生大名我早已耳闻的。江先生是不是花卉草虫画得顶精,过几天我想请江先生替我画一把扇面,我欢喜蝴蝶,江先生替我画一对蝴蝶吧。”

“可以,可以,不要说一对蝴蝶,就是一大群蝴蝶我都可以办到,你今年总不会用了,过天我静心一些,用点功夫替你动手。”江韩汀边说边呼着一枝香烟,徐徐的把烟喷向窗口,他一双老大的眼珠扫过来,扫到亭子间嫂嫂床上,觉得床上的陈设相当考究,清洁异常,折得很齐整,一点没有皱形。他又对亭子间嫂嫂从头到底一打量,认为这女子长短,腰身,品貌,穿着,没有一样不合乎条件,私心在那里想:假使我们两人能够做成一对夫妻,我情愿日夜绘画,增加生产来维持一个家庭中开销,我决不要她为了我吃一丝苦。

亭子间嫂嫂打断江韩汀的念头,笑问道:“江先生,你府上还有几位人呀,你的夫人太太为什么不带她出来白相白相的,我很不赞成把自己太太常常关在屋里。”

江韩汀把手一摇,又在自己膝盖上一拍道:“顾小姐,算了,算了,不要去提了吧,我的女人去年就翘辫子了,一周年来,可说今天头一次同女人谈过话,平日我对画件很忙……”

“哎哟,江先生,你没有了太太,不是一切都不方便的,我劝你还是及早讨一个进门不可,你有没有对象?”

孙客人插出来笑道:“很为难,这位江先生眼光来得厉害,普通的女子真看不上他眼睛,假使一个女人给他看中了,那末他非马上讨进门不可,这脾气真特里特别。”

江韩汀笑道:“我只须一看中,对方也愿意的,我便立刻进行做手续迎娶,我讨第一个太太也是这样。为什么缘故这样猴急,我只怕给第三者上来捷足先登抢了去!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的,喔,江先生那末你现在还不曾找到对象?”

“不曾,不曾,这不是容易的事,有关终身的将来。”

“是的,这不得不考虑。”亭子间嫂嫂说着,连忙飞奔的赶下楼去,看见二房东娘姨在后门口扫地,一把拖了她说道:“阿宝,阿宝,托托你,托托你一件事……”

亭子间嫂嫂执住阿宝一只手道:“谢谢你,托托你到正兴馆喊二客烧肉面,越快越好。”

阿宝放下扫帚向外就跑,亭子间嫂嫂又到弄堂口买了一听三炮台香烟,这无非表示她相当有手面。

待她回到楼上,孙客人笑道:“你到那里去的?”

“就在这弄堂口买一听香烟呀。”

江韩汀插出来道:“顾小姐,何必客气,香烟我们袋里都有的,何必还去买三炮台,太费了。”

“真真难得,难得,你江先生真也是头一次,隔一天我还要请江先生吃饭,叫孙先生陪客,不过我请得你们一定要到的,不到便看我不起了。”说着满面春风的,已经把香烟开了筒,摸出一枝一枝来授着。正在这时候烧肉面也送来了,江韩汀同孙客人连忙站了起身叫道:

“哈哈,这算什么名目,何必,何必?”

“一些粗点心,请你们两位不要客气了吧,趁热趁热。”

孙客人道:“那末你自己为什么不喊一碗?”

“孙先生,我饭刚刚下肚,那能还吃得下,请吧,请吧,不过正兴馆烧肉面不大好,我打算到绿杨村去喊,我恐怕你们急急又要走了。”

面吃好之后,亭子间嫂嫂连忙热手巾授了上去,手巾授好,接上香烟,香烟授好,便是二杯龙井细茶,只见江先生牙齿“吱吱”两声,知道他烧肉嵌到牙齿缝里去了,连忙授上一把牙签,她体贴人意处,真是无微不至,更足增加江先生的爱慕,他看亭子间嫂嫂漂亮得无可再漂亮了,这次回去,一定打听孙家里,到底她是什么路道,为什么家里没有男人的,这句话要想问出口,又忍了下去,假使她是不曾嫁过人的,问她男人,岂不要讨了个没趣,假使男人死了,为什么又并不穿素呢?一肚皮狐疑,跑出门口马上要打听孙家里。

隔了一会,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也就两人站起来告辞,亭子间嫂嫂再三留他们多白相一会,又单独再三告诉江先生,叫他如果孙先生没有工夫,你就一个人也可以来白相白相,呒啥关系的,这里交通便当,四通八达,只要你们肯来,我交关欢迎,因为我天天过着一人生活,很是冷静,正缺少一个人同我来谈谈讲讲。

这几句话正合着江先生心意,他想:假使孙先生不同我来,我决定一人独溜,秘密进行实然来得有滋味。

当下孙客人带了江韩汀打亭子间嫂嫂家里回了出来后,便在路上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江韩汀还认做吃他豆腐,孙客人认真道:

“是真的,这的的确确的事实,顾小姐当面同我说的,叫我介绍一个人给她,她起先是中意我,我因为有了女人,未便再在外面胡调了,我想来想去,手头没有一个相当朋友,可以介绍,无意中想起老兄来,你不是丧偶已久,这种便宜货乐得塌进的,所以我劝你这种绝好机会,千万别错过,你眼光中看来顾小姐如何?”

江韩汀跳起脚来像发了狂的:“我是一百念四个愿意的。”孙客人道:

“你既然愿意,那末这件事进行还是快一点的好,我今夜再给你去跑一趟,明天你约她出来吃一顿中饭,我从中一拉拢,以后你们便可以自己解决了,上海滩上,男人弄女人,女人弄男人,向来是一件平常事情,一经双方同意,便可以实行同居,结婚大可以省得。”

江韩汀道:“老孙,我手头近来很拮据,明天请她出来吃饭,你先借念只洋给我,救救急,事体成功,我把那二张册页送了就有钱还你,最多四五天。”

孙客人道:“我为了朋友,总归当自己事一样看待,念只洋你也不用说借不借,明天请她出来吃饭,统统归我来好了,算作是我请客好了。”

果真第二天孙客人很热心的又赶到亭子间嫂嫂这里来,将这番情形说了,亭子间嫂嫂欢喜道:

“真的,阿是真的江先生对我有意思?”

“这不是儿戏,当然真的,他今天还请你吃中饭哩,在吃饭辰光再同你细细的谈。”

“要他拿出钱来请我吃饭,这是说不过去的,准定我来请他,昨天我不是已经说过,请他吃饭。”

孙客人笑道:“老实告诉你,江先生虽然是一个名画家,本领是有的,可是境况不十二分好,以后你尽可能范围内还需你帮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能够安心作画,至于今天请你吃饭,名义是他的,会钞归我一人来,实在他身边没有钱。”

亭子间嫂嫂连忙拿了四十块钱钞票,塞在孙客人手里道:“我的事,要你破费,万万不可以,钱我来,我来,等一会归你付出好了。”

孙客人再三推托了一会,也就收了。

果真到了中午时候,孙客人带了亭子间嫂嫂来到约定的一家馆子上,江韩汀也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两人一见面,也早有成竹在胸,相顾的一笑,双方称呼了一声,仿佛尽在不言中,孙客人当然来一番介绍的话,亭子间嫂嫂很大方的道:

“今天承蒙江先生孙先生邀我到这里吃饭,心中很觉惭愧,我同孙先生虽然相熟了长远,但同江先生还是初交,足见我们一见如故,我也很老实,昨天同今天孙先生到过舍间二次,他说的一番话我都知道了,江先生既然有这诚意同我同居,准定谨遵你的心愿,不过我有三点要求,不得不当了今天孙先生在这里时候,三方面说个明白,这无非希望我们永远白头偕老,恩爱到底,旁的我也并不希望。”

江韩汀笑道:“你说,你说,极应该说!”

亭子间嫂嫂接道:“原是啰,我极应该说的,第一点你江先生要听我闲话,不得在外面留夜,但正当应酬,正当事情,外面戒严了,不及赶回来,尽可以通融,第二点不许吸大烟,第三点不许赌博。我切切要关照你的,就是这后面二点最重要,旁的都还情有可原,要知道一个人犯了烟同赌,一生锦绣前程完全断送了,试问我跟了你不是亦要受累吗?可是孙先生是我相熟的,他介绍你江先生给我认识,而谈到这终生的事,当然他是一片好意,一番热心,想来决不会给我当上,我一看你江先生态度潇洒,性情温和,总不至有犯上面二种嗜好,故所以我很放心,在这时候我不得不提出。”

江韩汀连忙说道:“决决不会,你放心,我是一个吃书画饭的人,平生画件非常的忙,一无功夫走斜路,并且我最最痛恶便是这二桩事,顾小姐,你放心,我人格担保,人格担保不算,再请孙先生出来担保好了。”

孙客人笑道:“准定我来担保,顾小姐,我相信江先生决不是这种人,否则我决不介绍。”

亭子间嫂嫂笑道:“那我准定听你孙先生这一句话哉。”

孙客人忙笑着说:“这样说来变做敲钉转脚在我一人肩胛上了,我为了你,为了朋友,很高兴,那末如何进行手续,你们两人自己打主意吧。”

自从这一次谈话之后,江韩汀便正式做了亭子间嫂嫂入幕之宾,两人也说不尽的恩爱,然而她有了三个多月以上的身孕,肚皮渐渐高了起来,终致给江韩汀看出了破绽,有一夜他们吵得不亦乐乎。

江韩汀把台子一碰,跳起脚来,一面孔火气骂道:“你说出来,你不老实说出来,我决不放你过门,我别的样样好做,我这活乌龟决定不做,你到底是那一个姘头有的身孕,你说,你说?你这只烂污货!”

亭子间嫂嫂哭是哭得像个泪人一样,颠颠跌跌的,她哭喊着要寻死寻活,她想不到江韩汀手段这样辣,逼得她无路可走,她再三向他哭诉,请他顾顾她一张面子,这事千万别这样顶真了,就放了她一条生路吧,要知道她是说不出的苦衷,到底是那一个人有的,她自己实在回答不出,江韩汀这样逼住她招出来那一个姘头有的,请问叫她如何说得出,到了后来亭子间嫂嫂哭也哭得乏力了,她躺在床上一块绢头掩了面孔,抽抽咽咽的,那副样子实在可怜透了,她始终不肯吐露她是一个妓女,这块肉是客人种下的。

江韩汀心不甘休,大致第二天他赶到介绍人孙先生那里去,把孙先生拖了来,叫他摆出一句话,这样变做介绍人也拖下水了。当然孙先生才将事实一五一十说来,他说:“顾秀珍本是一个生意浪的女子,只是近来身边积了几个钱,她已经厌倦了生意浪的生活,一心一意规规矩矩嫁一个客人,想靠其为生,如果男的经济上没有力量,不能维持下去,她也情愿一人来维持,或者倒贴一部分给男的也未始不可,在这情形之下,才一番好意介绍给你江先生的,生意浪女子并不是一定坏东西,她也是一个人,如今她有了身孕,也许是客人的种籽,这如何可以怪怨本人,她是环境所逼,无可奈何,请问你江先生来嫖她,她是不是要当你一个客人招待,你明白了这一点,我认为这是一件极细微的事,孩子你一准让她养下地,这是道德问题,你如嫌不是你的血肉,尽可以不要好了,送人,送入育婴堂都无不可,为什么江先生你这样盛怒,把顾小姐逼得这个样子,于心安乎?”

亭子间嫂嫂哭哭啼啼道:“孙先生,我已经闲话说尽说绝了,我也这样告诉他,可惜我现在不能打胎,万一可打胎,不论生死,我还是把他打了吧,打死也情愿的,然而那一个人肯给我打呢?我有了这块肉,心中何尝不气愤,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总要等他养下地才算了结的。江先生心中光火,我何尝不明白,然而我拿话来譬解他听,他都不领盆,一味同我吵,我待他总算恩爱一百念四分了,他手头没有钱用,我总是三十五十的给他,家中根本又不要他拿出一个钱,统统是我一人来开销,当初江先生答应我的,不吸烟,不赌,看他样子对于赌最是欢喜的,否则何以常常向我开口要钱,调查他用场又支吾说不出口。孙先生,今天你来我交关好,我也叹叹这苦境给你听听,不要江先生一人耀武扬威的。”

孙客人把双方劝了劝,可说各人都有理由,煞末江韩汀道:“我要顾全面子起见,如有人问起来,这块肉只好我来承认了,我们老早有过关系而后才同居的,不是朋友面前也好说得过去,三个指头把面孔遮了呀。”

事体虽然经过孙先生调解,双方总算没有问题过去,但,江韩汀是个什么人,他对亭子间嫂嫂自从这一次吵过之后,他便对她十分鄙视,她原是一个妓女,难怪这样的迁就,一碰就可以同居,幸而我现在书画界方面都不曾宣布出去,说是讨了一位新夫人,否则我江韩汀三个字台也坍完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亭子间嫂嫂已经到了第五个月身孕,肚皮显然非常的高,旗袍件件嫌小,在家只好穿短袄,她也难得出门,她也样样随随便便,头发懒得去梳,只是蓬着。江韩汀起初在亭子间里绘绘小幅东西,很安分的,因为他心里虽然恨亭子间嫂嫂,但还是金钱两个字来维持他们的爱情,江韩汀开口要多少,她便一口答应他多少,现在她手头还有几个钱可以摸摸,所以不得不答应他,否则他便同你吵,结果吵得你不能容身,还是要付给他,奇怪真奇怪的,亭子间嫂嫂的钱,江韩汀看来好像是个无底洞的钱庄,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因此他又存了一个狠心,估计她私房积蓄,究竟有多少数目,预备大量把她呕一票出来化用,老实说:这种烂污货有什么可派窜头,肚皮这样大,还要我江某人来顶名,无非看她手头有血面上,才同她不即不离,否则早已溜脚了,果真有一天江韩汀又向亭子间嫂嫂要钱,开口是五百块,不折不扣,亭子间嫂嫂心里一跳,说道:

“五百块?阿是五百块?江先生,你也不替我想想的,我究竟不是一爿钱庄,也不是一爿银行,那里来的这许多钱。我现在又不出去做,钱的来路,早已断了,过去手边头积几个钱,也陆续给你拿去化完了,现在一个家庭开销要多少,米卖到二三百把块一担,你是百不与闻,一根棉纱一根线,那一件那一样都不是我来,女子嫁男人,原是要靠靠男人终身的,现在非但没有靠,反而要我供给你的费用,你想,你究竟阿要面子的?我真莫明你的个人开销呢?你平日一张一张画出去的花卉,换来的钱呢?我一个也不见面,你说?”

江韩汀道:“废话请你少讲讲,我们外面交际,你们女人在家里晓得一个屁,现在请几个朋友吃一顿夜饭,至少讲二三百,来去黄包车又贵,十块钱打开,一歇就光了,总之我在外面只不过应酬应酬,交际交际,一个绘画的人,完全靠外面结交朋友,否则一个画家的作品,外面销路方面就受影响的。今天非五百块钱不可,我要请交关交关大客人吃夜饭,在国际饭店七层楼。”

亭子间嫂嫂道:“你这何苦的,要这样的铺张,到底请那里这一批大客人,不妨告诉我听听。”

江韩汀面孔不好看道:“告诉你白白的,你又未必认得,你阿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老实说,我不请没有关系的,操那,你不用狗皮倒灶!”

亭子间嫂嫂看见江韩汀这副吞头做出来,仿佛一个流氓,一点情义都没有了,心想:你现在是向我要钱,已经这个样子,假使我向你要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下去,当即说道:“江先生,江先生,你夜里躺在床上忖忖吧,一个人总不要过了分,你那一次向我要钱,我不曾答应你,你说多少,我总是多少,屁也不出一个,今天你开口这个大数目,我那得不问问你究竟要去派什么用场的,难道这句话问坏了,你便这副手段做出来,使我难堪不难堪。”

江韩汀面孔火起来道:“我不是告诉你今夜请交关客人吃夜饭的,你耳朵聋的?你想,我帖子也发出去了,我不请,我这面子那能坍得落,你现在不把钱给我,叫我那能,阿是请他们一个个不要去,这还不是你有意捣我蛋!”

亭子间嫂嫂想想又是心内一阵难过,看看他这样子又是非把钱给他不可,然而以后日子长哩,像我这样对他有求必应,叫我往后也弄不下去的,这几个月来在他身上化了实在不算少数了,这个洞到底那一天可以把它填满的,想到将来,如果一旦钱化完了,若要依靠他过日子这倒是一桩难事,眼看是希望缺缺的,我现在预备如何打算以后的日子?

可是她虽然这样想,五百块钱还是捧了出来双手交了给他,很恳切的道:“韩汀,韩汀,你要明白,我身边积蓄为数实在有限的,这几个月来你拿去有多少,你想,坐吃山要空,只出无进,随便那能大的产业也要完结的一天,但愿你拿了我的钱作肉些用,不要到外面去烂胡调了,是正式用场,我那能不替你想办法,你心内明白我并不是同你作对,我是将来要依靠你过日子的,韩汀……”

江韩汀一手接了钱,往袋内一塞,头一点走了。

其实江韩汀拿了亭子间嫂嫂这五百块钱,那里是去请客吃夜饭,完全一片胡言乱道,在她面前说的谎话,他老人家袋里既然有了血,觉得来处并不为难,很轻易的,当然轻易来的钱,用出去也轻易。他一人先到了扬子舞厅喊何妹妹坐了一只台子,两人谈谈讲讲,跳也跳得满头大汗,结果是舞票一百元一买,江韩汀原是何妹妹的老客人,从前来跳一次,至少五十元舞票,大致这时候他是把自己的画已经卖掉了,才来阔一阔,想不到近来坐一只台子一百元,何妹妹也有点纳罕起来,江韩汀牛皮又是一阵烂吹,说是做投机生意发财了,叫何妹妹多多拍拍他马屁,以后日子好好的要来捧捧她场。

江韩汀打扬子出来,马上一部汽车到了赌场,袋里这时候只不过三百七八十块了,四百元已经不足了,在赌场里真不过半个钟头工夫,送得滑塔精光,袋里分文不名,气愤不过,向赌场里面要了三听香烟,五枝雪茄回来,这烟的代价是惊人的可贵,至少每枝烟要合着几十块钱了。

江韩汀将五百块钱化得这样的快,而一点也不作肉,送得冤枉不冤枉?假使亭子间嫂嫂知道了他在外面私生活这样的糜烂,一定活活的给他气死了,然而她虽然不大仔细,但七八分可料到他在外面决不是好路道,走的决不是正轨而是斜途,可是她抓不到他的证据,还没有彻底办法,心是一常疑的了。

这一夜江韩汀老晏回来后,躺在床上一阵乱叹气,面色表示出来不大好看,亭子间嫂嫂很可疑,当即问道:

“韩汀,怎么样?你不是请了客回来么,这样叹气闷天的做什么?”

江韩汀道:“不要去说起,想起来懊恼得了不得,我从来不欢喜坐电车的,眼眼头上昨天坐了电车,到国际饭店那边跳下,袋里一摸,哎呀,五百块钞票,已经不翼而飞,给扒手扒了去,我马上将下车的人一个个身上来搜,影迹全无,当时打算立刻回来再向你商量,一想还是慢一步,只得老朋友那边通融了这一只手,才把客人请好,你想我现在气不要气!”

江韩汀心狠不狠,接上他又出第二记枪花,再骗五百块。

亭子间嫂嫂听得江韩汀这末说,心里一急,盯紧问道:“阿是,阿是我给你的五百元扒手扒了?”

“扒了,告诉你扒了,这又不是说谎的事,一个人触起霉头来,料是意料不到的,不过别的没有关系,我那朋友暂时通融的,我讲好明天去归还他的,你总要替我想想办法,好事做到底啰,是哇?”

“你竟然当我一爿银行了,我问你……”亭子间嫂嫂气得面孔格白,靠在椅子上,上气接不着下气。

江韩汀反而发出乱毛火,他面孔一板道:“什么当你银行,当你钱庄,钱扒手扒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外面荒唐,这才对你不起,这扒手扒去是事实,不相信我拖你同去问那七十八号电车卖票员,他亲眼目睹看见我一个个乘客身上搜查的。我现在不是别样,本想不来要求你,只是我那朋友面前商量的不好交代,讲定当明天去还他的。”

“你是不用同我商量,我现在不要说五百元,就是五十也拿不出了,你良心上忖忖看,这几个月来,你一共用过我多少老子呀,足足有几千了,用几千元多末容易,寻几千元多少为难,你也活了这点年纪了,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想的,一个堂堂七尺大丈夫,用一个女人的钱!不知你面孔要不要的?”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一只手指一直指着他,咬牙切齿的接下去道,“看看你卖相蛮好的一个大画家,那能介不要面孔的,你简直是个拆白党!”

江韩汀目的在想她的钱,给她骂几声,只当不曾听见,乐得皮厚些,他知道最后胜利是操在他手上的,因此你管你骂,尽管让你骂,让你骂到后来没有话再骂了,再他来牛皮糖的。这个办法他屡试屡效,今天他还是采用这个策略,所以亭子间嫂嫂尽把他骂,起初他回答几句之后便马上闷声不发。亭子间嫂嫂也就说道:

“骂骂你又苦肉计做了出来,一句话也不做声,好像给我欺侮得连话也不会讲的,叫我再骂也骂你不下,哎,气数真气数,叫我拿你如何办法?钱是扒了……”

江韩汀一听她闲话里有了转弯,机会已来,马上恳求道:“秀珍,我想我不好不好,我同你总还是夫妻,夫妻是有夫妻情义的,我的事当然也就是你的事,这一次五百元还是要你帮忙,我下次出门把钞票藏在裤裆里,决不会给扒手扒了,这是第一次,你就饶我第一次吧,我朋友面前借的,实在不好交代啰。”

江韩汀这一副苦恼样子做出来,亭子间嫂嫂看在眼里又难过又气愤,还有什么话头,夫妻终究还是夫妻,她心里想想我今天不搭救他,不替他想办法,难道看他在朋友面前坍台给朋友看不起,他的心里焦急,也就是我心里焦急一样的。

亭子间嫂嫂这种地方可说处处挖出良心来待江韩汀了,她的气派之大,她的目光远大,以及她的够情够义,目下像这种女子,一百人中拣不出一人,她希望江韩汀将来能够养活她,现在江尴尬辰光,她不惜牺牲的无限止的供给他下去,几个月来竟然数千元已经给他骗去化用,她不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是这样的:我现在拿出良心来待你,不怕你将来不也拿出良心来待我,她自己是以君子之心待人,希望别人也以君子之心来待还她,不料她这个计划结果是失败的,现在的人心多末坏,还谈得良心问题吗?

亭子间嫂嫂一想到善有善报这一条信念,她看到将来在江韩汀身上确实有绝大的希望,便掉转话音说道:

“韩汀,我问你,你的钱是的的确确扒掉的,你不骗我?”

江韩汀一手指在窗外道:“我如果有一句撒谎,上有天,下有地,我立刻给天雷打死,给地雷炸死,骨头不存一根!”

“这恶惺惺的罚咒何必的,我不希望你说这种话,我不过问问你,你既然是扒去的,朋友面前移借的,那末朋友面前不可失信用,这有什么办法呢,又还不是我晦气? ,不过请问你,我手边的钱,化得滑塌精光一天,看你拿什么来过日子,我横竖嫁了给你的,你总要来养活我,看你,看你有什么办法?”

江韩汀哈哈笑道:“这一点,秀珍,秀珍,不是吹牛的话,我只须日画花卉一张,洋钿就是五十元,日画二张,洋钿一百,一个月不多不少,画三十张,洋钿就是一千五百元,我私人零用五百元,一千元给你母子两家头,难道还不够开销?所以,秀珍你大可不用急得,一个人有了本领,到处可以吃饭,跑尽天下不会饿肚皮,我现在用过你这几千元,我只须几年一画,立刻完全归还你,不须吹灰之力。”

亭子间嫂嫂心里欢喜道:

“你不要吹牛了,我知道你本领是有的,可是你这大批的出货,那里有这许多买客来请教呢?”

“喔唷,你放一百念四个心,我的画拿出去,人家都要买进,一拿到书画茶会上,那真像是交易所里,不要性命的,你抢我夺,因为现在上海只有我一人画这花卉草虫,找不出第二人来,而且我的草虫,有许多人都说是活的,曾经有过这一桩故事,我讲给你听:有一次我答应友人画一张册页,上面画一枝杨柳,柳枝上躲了两只蝉,两只当然一雌一雄的,这个朋友将这张册页裱成一幅小立轴,悬在书房间内……”

江韩汀边笑着边接下去道:“这幅小立轴悬在书房间内,半个月光景,有一天那柳枝上的两只蝉忽然不见了,我那朋友起初不留意,无意中看见只有柳枝而没有了蝉,心中十分奇怪,还认为人家换了一幅,一看上下题款完全一式一样的,这确定是原画,正要喊家里人来问个究竟,忽然打天井里飞进二只蝉来,躲到画上去了,再仔细一看柳枝上果然真爬有二只蝉,而且还养了二只小蝉,壳是青的,我那朋友惊异得跳了起来,一定说我画的东西已经活的,已经成为神品,可是他第二天老辰光又守候书房间内,看这二只蝉动静,不料一个煞眼之间,柳枝上蝉又飞跑了,只剩二只青壳小蝉没有飞走!于是我那朋友喊了一家的人都围到书房间里观看这二只蝉打天井里飞回来……”

亭子间嫂嫂听到这里心里一阵奇怪,问道:“这是真的事?还是你编造的?”

“那里是编造的,我这朋友现在还存在,你不妨去当面打听他,告诉你,天下自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出于我们意料之外,如果那朋友不当场目睹,啥人来相信。”

“你说下去,后来怎么样?”

江韩汀脑筋动了动,往下的牛皮倒要吹得像,不可以乱说西游记了,眉毛一挺说道:“你听我说:我那朋友喊了许多家内人来包围了书房间,吓得二只蝉不敢回来了,原来那书房间天井下有一株桂树,这二只蝉躲在桂树上拼命‘知了知了’的叫,叫得我那朋友才意会到因为书房间内人多,吓得它不敢飞回来了,连忙把许多人打发出去,蝉一会儿果然回来了,而一来的时候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是真是假,我又完全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然而我那朋友决不会说谎,而且看见的人不是他一人,所以据伊说确确实实是真的,可是现在这幅东西究竟怎么样的,听说已经失了神,因为我那朋友恐怕这二个蝉飞走一去而不回来,立刻将它卷好藏在一只红木盒子里,不通空气有了三年之久,四只蝉闷死了,你想可惜不可惜。”

亭子间嫂嫂笑道:“这件事太神怪,你不是仙人,我不信。”

江韩汀道:“信不信随你便吧,不过五百块钱你明天一定交我,朋友面前我决不能失信用的。”

毋庸说得五百元钱,又给江韩汀骗去了,亭子间嫂嫂不是死人,何以会一次一次上他的当,把钱双手捧出来送给他去化用,说句迷信的话,这是前世欠下他的,今世来归还他,说句不迷信的话,天下也自有这种女人,见了男人一帖药,只要男人一开口,无不唯命是从,说她是贱骨头,也并非贱骨头,她自有她肚皮内心思,以为不这样,不足以买服男人的心,她还是做着善有善报的迷梦,把赤心忠胆去待他,无不也受到他赤心忠胆来待回自己的。这种人有吗?有的。可是并不多,要惟江韩汀有这好良心,除非红脚桶里再去翻个身。

亭子间嫂嫂很有眼光的,想不到这一次差了,而且差得非常远,有点使人不相信。

有一天她来同我商量,我是一百念分不赞成这家伙的。她说:“朱先生,我现在真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个月来,所有现款是光了,完了,现在我是将首饰兑去了在开销零用,一天至少出账四五块,六七块,江家里开口一次一二百,四五百,不算一个事,我心中实在不愿再供给他了,只是他每次开口都是正当用场,而且都是非常紧急的,不给他,他简直可以自杀,同你吵得不能安身,请教处在我地位,如何办法的,我当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难过,我手边有,总还是给他。我向来待人十二分光明磊落的,一丝做作没有,想想他是我一个丈夫,我还是将来要依赖他的,所以忍之又忍,结果总是付了给他,所以他究竟是不是拿了我的钱出去正当用场,还是不作肉的胡调荒唐,我又拖六个多月身体,肚皮高得这末大,如何可以到东到西盯紧他,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妥当方法,你朱先生有没有好的计划?”

我搁下笔头,想了再三,说道:

“事已经到了这地步,看你钱也化得不少了,你的计划开场就做错了的,你不当开场时候就告诉他‘我贴你开销’这句话,这就是一个大毛病,你现在也吃了这句话的苦,你现在不但贴他开销,而且还供给他在外面烂胡调,他每次向你要的钱,当真是正当用场,鬼才信任。你现在同我商量,我是主张你同他一刀两断,毫无疑义,你落得看穿些,没有男人的女子要多少,何必要这种浪子的男子,你将受累无穷!”

亭子间嫂嫂急道:“哎哟,现在如何可以同他断呢?我钱化下不少了,我将来还有希望说他归正?”

我说:“你在梦想。不过各人目光不同,依我看这个江先生终不可靠,不是拆白党,他便是个今天看你有钱,他便思思想想把钱揪光了才死心塌地,也许那时候才用功绘画,来维持你,然而这是一张奖券,中不中另一问题。”可是我说到结果只有一句话,便是:“毫无疑义,一刀两断,是根本办法。否则你去同介绍人孙先生谈谈,也许他有好办法给你的,因为江先生的性情,孙先生当然一肚皮啰。”

果真第二天亭子间嫂嫂把江韩汀的介绍人孙先生请了来,从头到末,一长一短,详详细细统统告诉了孙先生,以后日子遥长,叫孙先生摆出句闲话来,意思里当真介绍人也不是好做的,说句不好听闲话,也可以指说你们私下通同,来骗一个女子的钱,当时孙先生仿佛当胸吃了一记闷拳,一阵苦笑道:

“顾小姐,照你这样说来,我明明是一番热心的,现在完变做恶意了,真所谓情而不情了。你今天喊我来的意思还是请我吃梅酱呢,还是叫我劝劝他,或者办理拆伙手续?你说,你说。”

亭子间嫂嫂道:“我是相信你孙先生的,而后才相信到你孙先生的朋友江先生,不过你孙先生这样的好,而江先生会这样的坏,这实在出我意料之外的,现在我并不是请你孙先生吃什么梅酱不梅酱,事已到此地步,我也不怨别人,我只打听打听你,到底这位江先生外面有没有嗜好,还是欢喜嫖呢,还是欢喜赌,我要明白他私生活的情形,我同他同居究竟日子短,你孙先生同他是老朋友了,想必这一点,你是一定明了的。”

孙先生一阵搔头抓耳的,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半晌才笑道:“不瞒你说,我同江先生原是书画上的朋友,平日除了书画上研究之外,可说完全不与问私人的行动,因此我同他虽然老朋友,无异同你一样,也是莫明其妙的,我所以介绍江先生给你,一则他的画我是佩服的,二则因为他还是孤居,没有女人,因此才有这一番热心,把你们两人玉成了好事。你现在要问我关于他的私人方面的行动,请问叫我如何可以知道?”

“这样说来,江先生外面有相好,吸鸦片跑赌场,你孙先生完全不知道的,是不是?”

这一句问话却问得孙先生不能回答了起来,只见孙先生连忙屁股一拍,头皮一搔,皱眉苦脸的哈哈笑道:“顾小姐,你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分量,我可吃不消的,你现在这种说法,无异要我做难人,不过凭良心说一句,一个丈夫好与不好,其责任在妻子,不在媒人,媒人只能负介绍之责,以后的事情可与问不到的了,你现在完全放纵了他,不怪自己而来责问我,天下决无此理。……”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你孙先生不介绍,我决不会吃这苦的,不怪你,去怪啥人?……”

孙先生吃了这记牌头,心中很为无趣,搭转来问道:“请问你,顾小姐,你现在是怪我介绍的不好,那末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呢,最好你们夫妻淘里的事,局部解决了,不要把我也拖下水,缠进里面去,好不好?”

“有什么方法补救,这要请你孙先生想一个出来的,所以我今天才请你过来,不然请你过来做啥,野火是你放了,收篷也要你来收篷的,我是个苦命的女子,你孙先生不是不知道,长此以往,我性命不也要送在他手里,你孙先生务必今天摆一只肩胛出来,你想做黄牛,谈也不要谈。”亭子间嫂嫂闲话钉铛响,一句有一句分量,句句盯紧了孙先生不放松,而又接下去说:“孙先生啦,介绍人并不是好做的,不摸摸这个人的性格,脾气以及平常的行为,嗜好,只要有一桩不好,也该应预先说明白,问我:你愿不愿,不愿不能勉强,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岂可以秘而不宣布的,放在肚皮内有意给当人家上,害人家,这难道也是介绍人的一番好意。孙先生,我别的都不怪你,我现在只怪你为什么事前一句也不漏一句风声的,说是江先生人虽蛮好,不过他私人方面的行动不大检点,那我也要郑重考虑的了,我也不会这样饥不择食的要紧跟他了,这种种岂不是你孙先生的不好,你自己良心上忖忖看,我可也讲不完这许多……”她说到这里眼睛一红,仿佛要掉下泪来,孙先生给她说得真是走投无路,一番好意,现在反而招了一个冤家,他脚一顿说:“这样说来,这责任完全推在我一人身上了,你完全不管,你放纵他,你管束不严,自己完全不管账,他是你丈夫,你没有本领约束丈夫,倒反而来抱怨介绍人,天下有这种道理的!江先生一开口,三百五百,你马上双手捧来交给他,这是你自愿的,这到底是你亲手送给他去化用的,究竟不是我介绍人来拿你的钱给他化用。顾小姐,看你很聪明一个女子,为什么讲话只顾一方面的,简直猪油吃得太多了,蒙了心窍!总之,我辰光很宝贵,今天许多事没有去料理,不同你多噜苏了。”孙先生说着,正要拉起脚来往外跑,亭子间嫂嫂眉毛一挺唤道:“慢,慢一步走,事体没有解决,你便想溜了吗?做不到,不许走!”

孙先生正要溜脚却给亭子间嫂嫂唤牢不许走,他心一想这不是一走就可以了的,不许走就不许走,回转身来,面孔当然很窘的,他说:“今天要我怎么样,你说好了,你说好了。”孙先生索性椅子上一坐,一阵乱叹气。

亭子间嫂嫂道:“我要你怎么样,很轻易的,我只要你掮一只肩胛。担保以后江先生再不许三日两头向我要钱,我一个月给他几个钱,我总不致给他吃苦,总之够他零用开销,如零用开销外再开口要钱,我不但不答应,还向你责问,你掮的什么肩胛?本来呢,我对你孙先生向来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这牵丝攀藤的事,可是现在我顾不来这些,也要你尝尝做介绍人的滋味。”

孙先生双脚一跳道:“我无论如何答应不落!”

“岂有此理。你为了朋友,这一点肩胛都不肯掮?这一点义务都不肯尽?也许你孙先生把江先生一度劝过之后,他倒忽然觉悟起来,这也极作道的事,你为什么劝也不曾向他劝过,便认为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不是你孙先生有意不负责任?介不漂亮,这样的不尽友谊,不帮我一些忙?”

孙先生弄得走油,他相信亭子间嫂嫂一张嘴巴又尖锐又厉害,再也辩驳她不过,煞末想出一只棋子,便道:“好,好,准定我尽友谊,我去对江先生劝告劝告,等他回来,请他马上到我家里去,你只说我找他有事,别的不要说了。”

孙先生走后,隔了一会,江先生回来了,亭子间嫂嫂向他说:“韩汀,你这个人真真魂灵也没有的,一出去了便不想回来,孙络滨先生来找你去有事,等得你足足有二个钟头,去吧,你马上去吧。”

江韩汀不说什么,连忙回转屁股便跑。

到了晚上江韩汀打孙先生那边回来,一进门就指住亭子间嫂嫂一阵烂骂:“烂污货,烂污货,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自己坍了台不知道,还把我的台一齐坍下去,我不知你的用心呀,你把我向你要钱的事,一五一十,一长一短都去告诉孙先生,叫孙先生来约束我,困昏你枯郎头,他可以来管我吗?你可以来管我吗?天下自有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现在外面坍了我的台,蛮好,蛮好,你肚皮里这一块肉,老实告诉你,我决不承认,我何必用承认,你这样辣手辣脚去告诉人家我的坏话,我还来做这洋盘,别人私生子,要装到我名下,算是我有的。人家说:‘时来运来,讨个老婆带个肚皮来。’我可办不到,你这个肚皮我本来看在你的钱面上,就马马虎虎,你现在忽然断了我的金钱来路,叫我还高兴做这洋盘的事,好,我明天走路就是。”江韩汀说一句手一指,眼睛突出的,邪气吓人,他拿不承认肚皮里一块肉和拆伙为威胁。

亭子间嫂嫂垂了一个头,忽然扑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江韩汀看见亭子间嫂嫂扑在床上号啕痛哭,心中一点不软,他反而神气活现骂道:“你哭,你哭到翘辫子,我也不来劝你一声,叫你不要哭,你预备把哭来吓我。女子的第一记手段便是哭,叫做‘一哭二饿三上吊’,你是抄老文章了,我看得你们女子简直一个钱的糖都不值,看得穿里穿完,我是决不会为了你一哭,吃瘪你手里,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你!”

江韩汀骂到这里,脚一顿,拿只面盆,砰砰碰碰一掼,热水瓶里倒了一些洗面水,拿条毛巾,绞了一把热手巾,亭子间嫂嫂当他绞热手巾给她洗脸,因为哭得一面孔都是泪水,不像是个人,那里知道江韩汀自己揩揩面,便把水往提桶里一倒,自顾嘴角上香烟一枝,在中间踱着方步,又开场骂道:

“阿是你还哭?我决不来劝你,你有本领哭到天亮,哭到太阳打黄浦江升起,就算你有本领,有功夫。说起来,我心头之恨无可再恨,当初你要我来辰光,多少把我马屁拍足,韩汀长韩汀短,肉麻是无可再肉麻,好像我韩汀出个屁,也是香的,现在一共有几个月事,就这样恨我,同我反对,到外面坍我台,说我坏话,用种种手段来破坏我,你当我什么人?你当我这样一个钱不值?我江韩汀三个字今日之下吃瘪你手里,操那一千代,你这只瘟皮,我越想越恨,我越恨越火冒,我越火冒越要发脾气。”

亭子间嫂嫂更加哭得声音大了,身体还颠颠跌跌的,握紧拳头自己“蓬,蓬,蓬”捶着胸膛,她要自杀,她要同韩汀拼命,情愿今日之下死在他面前,她认为这日子决决不能同他合作下去了。她的心真苦呀,她何曾在孙先生面前说过他坏话,只不过叫他以后节省些开销,何曾指定他在外面烂嫖烂赌,现在受到他这样糟蹋的痛骂,给他看得这样下贱,何况她还不曾依靠着他吃用,假使依靠了他吃用这一天到来,这日子还可以过的吗?亭子间嫂嫂对这种种她都还不去说它,她现在最伤心的莫如他开口说是不承认她肚皮里一块肉和要同她拆伙,她最最伤心,她希望仿佛成了泡影的悲哀,所以引起自己的心境,身世,更加哭得厉害,而这杀千刀的连安慰的话都没有一句,反而叫她哭,你去哭到翘辫子,不来劝你一句。

江韩汀看见她握紧拳头蓬呀蓬的捶着胸脯,反而冷笑道:“好呀,捶得好呀,我去拖个证人进来,不要说捶死了,是我害死你的。”说着往门外就奔。

江韩汀朝门外就奔,一直奔到前楼,把前楼好婆拖了来,指手划脚:“好婆,好婆,你看,你看,秀珍这副行为拿来待我,她的居心恶不恶,我现在没有闲话讲,劝也劝她不好,她一定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要一有三长两短,也把我拖累下去,我这责任受不了。好婆,你看好,请你做个证人。”江韩汀说着便旁边椅子上“笃”的一坐,一只面孔恶狠狠的,好像同亭子间嫂嫂势不两立。好婆心内何尝不明白,她把双方劝了一番,煞末才道:“我也不知道多少回数告诉过嫂嫂的了,夫妻终究是夫妻,常常相骂淘气这个人家总是要不好的,夫妻贵在互相谅解,你说一句,我就不做声,也就相安没有事了,假使你说一句,我说二句,那末越说越多,便要相骂相争起来,我看江先生人是蛮好的。你嫂嫂也还不错,为什么常常会死对头的,我也想不明白呢。”

亭子间嫂嫂只是抽抽咽咽的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好婆呀,我终究怪自己命苦,我现在一颗心痛是无可再痛的了,总之,一言难尽,我也不愿多说什么了。”说到这里又是一连串眼泪鼻涕痰,往痰盂里挥下去,江韩汀望也不去望她一眼,他看在眼里实在邪气的触气,后来他又不得不打个圆场道:“好了吧,好婆这样劝了你,难道这一点面子也不买的,还要哭,那能的,眼泪介不值钱,叫我们男人,打煞了也不会哭,真是有一句老古话,女人是水做的,所以女人会哭,一哭就像汆长江。”

好婆插出来笑道:“江先生,好了吧,你也不要多说多话了,两人早些睡觉,这半夜三更,吵得隔壁邻舍不能安宁,也要给人家见恨的。我走哉,明天会。”好婆把门带上了跑了出去。这里两个人僵持住一个在椅子上一个在床上,话也不交谈一句。

隔了好一会,江韩汀看看亭子间嫂嫂还是眼泪丁丁的,便说:“秀珍,你要哭,尽管请你畅快的哭一场,我知道你不哭是周身难过日子,没有关系,假使房里哭哭吵得隔壁朱先生不能睡觉,你就到露台上去哭罢,对的,你是对我邪气不满意,但是你只须开明白同我讲,我不走路是你养出来的。”

亭子间嫂嫂才道:“我要你走路,我几时说过这句话,你不用装什么榫头,只有你说不承认我肚皮里小囡,一个人总要摆点天良出来,韩汀,你躺在床上半夜里忖忖罢,再要觅到像我顾秀珍这样一个人,不是轻易的了,老实告诉你……”

这一场相骂也是不了而了之,结果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二人讲和的了。那末亭子间嫂嫂起初把孙先生请了来,叫他摆出一只肩胛,真是屁烧灰,又有什么用,总算起头几天好的,不料隔了没有几天,江韩汀狐狸尾巴拖了出来,老脾气又发作,说是天冷了,他要撑一件狐嵌大衣,撑一件灰背袍子,走出去场面上也兜得转,新年出去拜年也有台型,老古话,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表面衣是省不来的。其实这是江韩汀的常常开口要钱,说不过去了,避免这开口要钱的一条路,想借添做衣装为由,不是一样可以向她要钱的,那末名义也好听得多了。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

“韩汀,我也不好说你一句话,那能的,狐嵌大衣,灰背袍子,撑一撑要多少洋钿,你可明白,你也不自己量量力的,你阿配穿狐嵌大衣哇?灰背袍子哇?走出去拜年也有台型,说得轻飘飘的,你不会想想的阿像是你穿的?”

江韩汀哈哈笑道:“秀珍,你这句说话说得大藐视我了,我不配穿,谁配穿,现在海上堂堂一画家江韩汀,说出去谁不知道,这‘江韩汀’三个字到当典里去当,也可以得一些钱,不吹半句牛皮,听说今年皮货并不贵,尤其是狐嵌灰背这种细毛穿的人少,所以并不曾跟着涨价,要撑落得趁这当口撑二件,赛如金子一样,提进货色,决不会吃亏的。”

“依你说来,大约要多少钱呢?”

“我已经打听过了,一件狐嵌大衣,可以穿穿的,马裤呢面子,连做好,大约七百只洋到八百只洋光景,一件灰背袍子,毛葛面子,大约一千只洋也就蛮可以穿穿了。”

亭子间嫂嫂笑得前合后倒的道:“韩汀,你是不是在做梦,这二件衣服合下来就是将近二千只洋,请问钱呢?……”

“钱,你难道会没有?这是规规矩矩的事情,撑衣服是一个人节省不来的,我现在的书画,求教的人不多,这是天气冷了关系,所以身边没有钱,你就帮我一次忙,以前常常向你开口,大部分还是应酬费用,现在这笔应酬费用节省了,所以撑衣服是正当应用,你不能够拒绝我。”

亭子间嫂嫂笑歪了嘴巴,知道发神经病,不去理他,江韩汀盯紧问道:“喂,秀珍,你不要假痴假呆,这是免不来的,我说过要做一定要做的,二千只洋你不给我,一千八百也要给我,你听见没有听见?”

江韩汀这样盯紧了亭子间嫂嫂要钱做衣,一步紧一步的煞死要她确实给他一个满意答复,看见她毫不放在心上,管她做她的事,便跳脚道:

“喂,你到底那能,阿是不理我?不理我有不理我办法!”显然的不乐意起来,他把她手上正在结的那件小人绒线衣,预备待小囡下地后穿的,抢了下来,火一冒道:“看看真惹气,身孕还只有六个月,离开养下地长远哩,要紧勿杀,忙着他的衣服,你倒顾了小人,想不到顾我大人,不许做,不许做,放下来!”江韩汀把它夺了下来朝床上一掼。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痛,仿佛把她的心也夺了去了,如何肯罢歇,便打椅子上一跳的奔过去把绒线抢了来骂道:“死人!死人!阿是我不答应你,你夺我小人的衣裳,你倒好不忍心的,堂堂做一个未来爹爹的人,我养也不曾把他养下地,你已经有这副手段了,你这人还有天良的?你这副样子待我,明明我要答应你,也不高兴了,老实告诉你!”说着把绒线衫抢了过来,一针一针结着,面孔望也不望他一下。

江韩汀心想:她闲话里已有音头,不是不肯答应替我撑这二件衣服,只是我把她手上绒线衣一抢抢坏了,便连忙见机识巧笑道:“秀珍,秀珍,对勿起,对勿起,我下次决不再抢你手上绒线衫,这是我的小囡穿的,我的小囡真可怜,出世还不曾出世,他的爹爹已经不许他穿衣服了,这实在太混账。秀珍,请你饶我初次,还要请你原谅我,实在我神经有点错乱,因为你不答应我,岂不是我这二件门面衣没有,新年出去拜年成何样子,实在我也有我的困难,苦衷,一个男人在场面上走走的,同你们女人一常在家情形完全不同的……”

亭子间嫂嫂还是管她垂了头结绒线,不理他。

江韩汀马上调了一个枪花,说道:“说起小囡的绒线衫式样第一要结得好,中间要用一排克罗米钮子,我的朋友王志静开了一爿钮扣大王店在四马路大新街口,到他那边要上一二副钮扣,当然不用出钱,你要什么式样的,只须告诉我,我去问他要,闲话一句。并且你这酱色绒线结小囡衣裳不大显,也不漂亮,应该要买大红,大红还不要,最好是西洋红,那末穿在身上真叫美丽。如果小囡面孔一白一胖,粉嫩的,再配这一件西洋红绒线衣裤,去到有德照相馆拍张小照,你抱着他坐着,我站在你背后,这样拍一张小照,多添印几张,送送亲眷朋友,人人看见欢喜,秀珍,你想:这是一个什么日子,当然我身上也是灰背袍子穿起来的,狐嵌大衣也要把皮领翻在外面,不是一起拍进去,多少有台型,哈哈哈,嘻嘻嘻。”

这样一说,亭子间嫂嫂忽然笑了起来道:“本来你做爹爹的,也应该去买几磅绒线回来的,什么克罗米钮子,你都应该拿来,我才会做上去,我不做你也不说,我做,你才说,勿关,勿关,你把绒线买来,我再结二身好了……”

江韩汀看见亭子间嫂嫂笑了起来,心想说得有点对劲起来,如果再游说一番,马上就可以成功希望,足见一个人正当不乐意辰光,随便什么说上去都要碰一鼻头灰,快活时候,万事皆可通融,她现在不快活,我有这本领说得她快活,这就是我做人的经验,那末待她一快活我再说上去,无不合拍道理。便呼上一枝烟,反背着一双手,踱了几圈方步笑道:“你说是,你不替小人结衣服,我便不说的,什么什么颜色,什么什么钮头,这句话就不错,你现在做了,我便说了,这是对的,这种地方足见你们女人心思细巧,小囡离开落地还有四个多月,你已经开始预备他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一样一样的预备来到落地时候,果然统统全了,一样也不缺了……”

亭子间嫂嫂插出来笑道:“自然啰,不但现在动手,早已动手做了,我不早一日,一样一样预备起来,待落了地,还有功夫吗!吃奶,洗尿布也要忙煞了,我又是一个人,没有人帮我忙。”

江韩汀手一举道:“放心,放心,我自会要替你喊一个娘姨来的,本来你也太做人家了,这一向日子你就可以雇一个娘姨来,服侍服侍你,你偏生不要,那末你到了临盆辰光,无论如何要喊一个进来,你不答应,我也要喊一个来,并且依我心意,奶娘也是省不来的,小囡不吃亲生娘的奶,娘要见嫩得多,不像养过小囡一样的,如果一吃亲娘的奶,就容易老了,当然我为了小囡,也要为了你的美貌,我那能舍得给你见老,秀珍,我爱小囡,也爱你呀。”

亭子间嫂嫂给他说得邪气窝心,“格格格”的一阵笑,手里的绒线,二枝老长的针又一上一下的绞得非常迅速。江韩汀见机会已到,便凑上去说道:“秀珍,那末我的事呢?”

“你什么事?”

“咦,我撑二件衣服?”江韩汀坐到她沙发靠背上来了。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我没有这许多钱,我的钱这几个月内统给你揪完了,你凭良心想想,你一塌刮子用过我多少钱了?我究竟不是一爿钱庄,韩汀……”

“喔唷,我明白的,过去的事不要谈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以后,我决不再向你要钱。”

“最后一次,你常常说是最后一次的,我不信任你……”

江韩汀听得亭子间嫂嫂这句话,肚皮内哎哟一声,连忙说道:“喂,喂,秀珍,你不要弄错,最后一次果然有常常最后一次的,我这一次的最后一次,可以拍胸脯担保是最后一次,你但看这一向日子来我阿曾向你开口要过钱,这就是我已经觉悟的表示了,所以我现在要在你面前做出一个极有信用的人来,你给我撑了这二件行头,我从此心也死了,好好用心多画下一些作品,放到开春来送人,这是我早早打定的计划,大约春天我还要开一个个人书画展览会,地点我已接洽好大新公司画厅,租费,我因为有熟人在里边,总之特别便宜,我相信这个展览会开下来有三四万可以捞入,过去所欠你的,一塌刮子可以奉还你了,开展览会这几天内我还要你辛苦一下哩……”

“你开展览会,要我辛苦什么?”

“咦,我不要派人招待的吗,与其难为了别人,不如还是你亲自出马,人家说起来:老江夫妇合作精神实在可佩,丈夫书画,闻名海上,太太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交际之花,你经过一度化妆,在会场中周旋,至少有交关人注意。画因此也可以多卖掉了,这是我用的美人计,上海地方不得不用挖儿,也不得不用美人计,当然你现在无声无息的住在这亭子间内,没有人知道,这一来之后,大家也就明白顾秀珍是江韩汀的夫人,还有上海许多大报小报都要来访问你,把你照相印在报上,全上海,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有你这个人了。”

亭子间嫂嫂明知江韩汀在恭维她,目的还在向她要钱撑衣,故意打老远兜来,可是她听见说到这种上面来,非常反对,她心内明白过去是一个妓女,外面定有不少客人,给他这样一宣传,事体定要给人穿绷,何苦的。便说:“韩汀,你说的这许多话,我没有一句可以入耳,你开展览会,为前途着想,当然应该努力,这是你的正当事业,我很赞成,若要我出面招待,替你代表,什么,什么,拿我当美人计,我极不赞成,你不用拿这种话来说给我听,何况我明春小囡也养了,不要顾怜他吗?”

江韩汀见一计不售,再来一计道:“秀珍,的确,这也难的,那时候你是孩子的母亲,没有工夫的,你不担任招待就不招待好了,不过我要表示我同你两人恩爱起见,我打算预备若干幅书画,上面写下你名字,算是你的作品。或者又拿若干幅写我们夫妇两人合作的,说你补石,我画竹,你画菊花,我补篱笆,或者你画我题,我画你题,你看好不好?”

“我也不要,人家都知道我不会画的。”

江韩汀手一伸叫道:“哎哟,这明明叫卖卖噱头呀,上海滩上全靠噱头而已,人家又不会来实地调查,谁又知道你不会画?我认为这办法顶好,可是我这样做,那末也要把这两件行头撑了,我方才心定,可以安心来工作,秀珍,你就答应我吧,我闲话也讲得舌敝唇焦了……”

亭子间嫂嫂接上一声冷笑,心想:我早已摸到他的心里,说来说去,兜来兜去,还不是为了要撑这二件衣服,便想见他一番苦心。便忍不住一笑道:“韩汀,我问你,阿是你一定要撑皮大衣,灰背袍子的?我看你就省省吧,皮大衣改为呢大衣吧,灰背改为羊皮吧,岂不是钱也少拿出一些了,你要晓得,这几个月来,我为你身上也背得够苦的。”

“秀珍,我统统晓得,我不是死人,这一点山水会看不懂……”

“那末最好也没有了,你既然懂,便应该原谅我。”

江韩汀接上说道:“不过与其一样撑一件呢大衣,现在价钿并不便宜,呢是外国货,跟金子走,好好的呢大衣也要七八百只洋,羊皮袍子我死也不要穿,打破我头也不要穿,还不如做一件骆驼绒的好得多了,并且我有二件现成的。无论如何这二件衣服请你咬一咬痛给我办了,最后一次,让我达到这个心愿吧,我心也死了,否则我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个人要发狂,生神经病,这是一定无疑的。”

亭子间嫂嫂想了又想,真是感到左右为难,不答应,看他实在可怜,但,化了这点钱,还有这二件衣服进门的,这等于把现钱去搨了一票存货,也仿佛是现钱一样,当然比给他拿去化在应酬上一去而不来,好得多多了,那末我现在不妨答应他。便说:“韩汀,答应我也想过了,准定答应你,不过这二件衣服我替你撑了,至少我又是出了一身大汗,我手跟头实在没有钱了,我还要出去借,出人家利息,我告诉你,归根结底,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的,将来还是要你去归还人家的,我眼前不过替你掮一掮,待明春你开了展览会,卖下来的钱去还他,你看这办法好不好?”

“当然,当然,最好也没有了。”

“还有,这二件衣服,既然值这许多钱,你不穿时候,应该放在我这里,替你保管,常常晒晒太阳,摆些樟脑,不要给虫蛀了。”

“可以,可以,你不高兴替我保管,我也要托你保管的。”

“什么日子去办呢?”

“最好明后天,皮货趁这当口便宜,裁缝也有工夫,我想早几天做好,便可了一桩心事。”

到了第二天,亭子间嫂嫂趁江韩汀不在家时候,把自己首饰盒里仅有的二只金戒子,一只嵌宝戒子,一只珠镯,拿了出来,用绢头裹了裹。她心里便一阵悲伤,自从江先生来了后,她所有财产一些一些完结了,光了,现款是早已完了,待拿出首饰去变卖已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可是只出无进,金的山也有尽的一天,何况她平日苦吃省用积下来的一些私房,究竟有限的,真也不经一挥霍的便完了。可是只有怪她自己太忠心待丈夫了,她心里还是希望丈夫将来能够养活她,自有这美满快乐家庭实现的一天!

亭子间嫂嫂把这硕果仅存的四件小首饰,变卖了还不到五百块钱,幸而现在金子是贵的当口,二只金戒子兑了三百块钱,一只嵌宝洋金的兑了八十块钱,还有一只小珠镯,因为珠子当初买进时候是吃亏的,三百块钱买进,卖出去仅仅一百块钱,这已是最高行情,所以这四件东西,拼拢五百块钱还不足,真是够凄惨的,像这情形,如何还下手得落撑那高贵的细毛狐嵌大衣,灰背袍子,并且离开正数目还脱了一大段,亭子间嫂嫂心内又焦急又苦闷,她想:因为已经答应了他,如果拿不出这些钱,势必又要向我吵不明白的,只当我有钱不肯拿出,明明答应了他,半途放刁,但,我现在这境况,从来不曾在他面前露过一次口,说是弄不过去了,韩汀,你也要想想办法,家庭究竟不是我一人的,这担子叫我一人挑,如何挑得落,他竟吃了饭,拍拍屁股走出去了,夜里来了,有时我等门等到半夜三更,还是不回来,才一人上床,天也亮了,他这样百不与问的,一件也不顾怜我的苦处,这日子如何叫我撑得下去,现在也不去说别的,所有首饰是光了,完了,连银器都没有一件存下,以后再拿点什么来吃,正在七想八想当口,韩汀回来,很高兴的笑嘻嘻说道:

“秀珍,我今天又结交了一个好朋友,也是一个大画家,他姓顾,名字叫文牛,他的画比我高深,这是我一常闻名的,今天先请他在四马路大三星吃了夜饭,夜饭吃好,又请他到大新舞厅跳舞,他一人跳,我是个好好先生,跳不来舞的,只摆了一个测字摊头,陪他吃,陪他白相,这种同道朋友,我顶欢喜结交,现在交情放给他,将来给我大有帮助,所以我一天到夜在外面结交朋友,忙着应酬,到处放交情,其实我都有用意的,人家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句话极有意义,我现在朋友面上化的钱,将来自会一个一个的收回,我有这一点颜色……什么?你心口有点不舒服?”

这时候亭子间嫂嫂心里像刀刺一般痛,一听见韩汀这一番话,眉毛紧锁着说不出苦来,他不曾想想现在是什么境况了,还在外面这样结交这个,结交那个的,钱像水一般的往外流,多少痛心。便摇摇头道:“我心口并不难过,不过你在外面这样开心作乐,我有一点不以为然,朋友果然多一个好一个,但切忌滥交,你现在放交情给他,但将来他是不是肯放交情给还你,我以为好的知己朋友,只一二人够了,况且你现在急急要谋生产辰光,那里还有工夫日夜在外结交友人,你也不张开眼睛看看家庭的境况,我是一人难以维持下去了,你要做衣服的钱,我东设法,西拼凑,只有弄到一半数目,我想请你帮我一点忙,不妨先撑了一件大衣,袍子就缓一步,可以不可以?”

江韩汀半天不做声,似乎很失望的,拿根牙签塞在牙缝里,背了手踱了一圈方步道:“那末还有一半钱什么日子有呢?”

隔了半晌亭子间嫂嫂才道:“还有一半的钱,我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有,并且我出去七拼八凑得来这一半,已经煞费心机,还要叫我出去借,我也实在没有这只老面皮。”

江韩汀道:“这样说来,变做没有日子了?”

“你就缓一步吧,先做了一件吧,皇天老子的爷……”亭子间嫂嫂眼圈一红,一只哭不出笑不出的脸向了他,她似乎要朝他磕头下拜了,意思里你就饶我一下吧,不要把我性命也逼杀了!

江韩汀左思右想,一看这情形也像逼不出样子了,便说:“没有关系,我就先撑了一件,还有一件过了一些日子再说,不过你就将这一半的钱交给我。”

亭子间嫂嫂只得将钱一五一十点了给他,煞末才说:“你横竖已经说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你将撑来的皮货,料子先要经过我过一过眼,是不是我也中意的?”

江韩汀拿了钱,心里早已欢喜得了不得,亭子间嫂嫂如何说,当然闲话一句,便说:“这当然,这当然,我那能好不经过你一双眼的,钱也是你替我调来的,我买好了,一定拿来给你看,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到了第二天,江韩汀袋了这四百块钱钞票,如鱼得水的,就此摇头摆尾的一去而不来了!

原来是一桩什么原故,这位江先生忽然会又变了心呢?说来也不胜感慨;但自有他的苦衷,有不能再一见亭子间嫂嫂面的了,天下的事情,自有这曲折使人难于置信的,这没有什么别的原故,无非是良心的作祟。原来江先生良心本来不坏,他所以在亭子间嫂嫂面前这几个月内揪去了这许多钱,可说将一个家私尽数洗了一干二净,说句迷信攀谈,亭子间嫂嫂前世欠下他的,今世来还他,说句现实的话,像这种类同的事情,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男人,将所有一切,甚至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都肯挖了出来交代他,而将来吃苦,做叫化子,都所甘心。何况亭子间嫂嫂处在这环境里面,她实在迫切需要一个男子做她的丈夫,因此就会演出这样一个结果,上海像这种事正多,像这种女子也正多,像这种男子更多。

原来江先生为什么一去而不来的,这里我应该要有一个交代,旁人说他是个拆白党,来拆一个女子的钱,这是太没有眼光了,这是太没有认识江先生的人格的,我所以说他自有他的苦衷,这苦衷正代表江先生确是个很正直的人。

原来江先生确有这条心去撑这二件衣服,倒并不是借端骗了这笔钱来去挥霍,不料这一天他袋了这四百块钱钞票,乘电车打算到四马路石路华昌衣庄去找他的朋友程耀祖的,想在他们衣庄上物色一件价钱相巧的狐嵌大衣,或者皮袍子,买回来另配面子,因是相熟的,价钿上可以挖打,而货色又来得好。从前他在这衣庄上曾经买过好多次自己衣着,而回回满意,所以这次又还想到朋友这里来买,岂料他走出会乐里并不是一脚就到衣庄,又到青岛路东福海里孙先生那里去弯了一弯脚,走出孙先生府上,搭着三路电车,到四马路跳下,待他到得华昌衣庄,打从袋里一摸,这四百块钱钞票已经不翼而飞,江韩汀双脚直跳,面孔立刻变了色,再一看他身上的袍子,短夹袄,直到衬衫为止,被割了一条深深的刀缝,像一只嘴巴,才知道钞票被扒手扒去了,当时心中焦急,变得一个人目瞪口呆了起来,害得衣庄上一班朋友都代他惋惜,因为数目不是一眼眼,究竟是四百块钱,这如何办法呢,他已经在亭子间嫂嫂面前说过这句话,这是最后一次的开口了,而且这次撑了衣服还要经她过一眼,这闲话是他亲口答应的,现在什么都完结了,江韩汀良心发现,他觉得无论如何对不起亭子间嫂嫂,他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挽回在她面前的信用,只是他没有这勇气再去开口,说是把钱给扒手扒去,他明白把这种话去告诉她,她决也不会相信,一念之下,只得硬一硬心肠,从此绝足不去,与其当面给她痛苦,还不如不要去见她,她的痛苦情形,他也看不见了,江韩汀想到这里,决计努力绘画,暂时不去同她相见,索性给她一个闷葫芦,或许最近会发了财,再去见她,那时的重圆,不妨再将这原因说个明白。

主意打定后,便又跑到孙先生那边去,在孙先生面前说了一个谎,说要到内地去工作,顾秀珍那边却未曾说明,因为她决计不会放他出门去的。但是他只怕这事将来要穿绷,把这到内地去工作,又加了一个问号,意思里还不曾决定是去,不过暂时顾秀珍那边是不去的,也不说明什么原因,孙先生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又还不是夫妻口角了,当时劝了他一番,江先生也就唯唯退了出去……

江韩汀对这事深以为苦,一时打不破这烦闷,他无论如何对不起亭子间嫂嫂,他在路上边走边发了无限感慨,最后他决意奔投他的先生之门,一心努力前程了。

当夜江先生不曾回来,亭子间嫂嫂一直守到几乎天亮,第二天又不见江先生来吃中饭,到了傍晚,夜饭还是不来吃,亭子间嫂嫂才心里焦急了起来,她万万是疑不到江先生在外面出了这桩事情而忽然变了心的,她是疑到江先生不要在路上发生了意外,给车子撞了。

只见她挺了一个西瓜那样大的肚皮,跑到我房间里来,愁眉苦脸道:

“朱先生,真奇怪的,江先生昨天一天不曾回来,今天又不曾回来,中饭夜饭都不曾回来吃,他平日出去,有时一天不回来是有的,但第二天他一早就赶回来的……”

我说:“他又不是一个小囡,不回来一定外面事忙了。”

“不会,不会,他走出时候我有四百块钱交给他去买皮货的,他答应我一歇就回来,现在我旁的都不疑他,只怕身上袋了钱,给人漏了眼。”

我说:“江先生是老上海,决不会有这种事,你放一百念四个心,钞票你是不是看他放进袋里的?”

“是我亲手替他放入一件衬衫袋内的,而且是煞末一件衣服袋里。”亭子间嫂嫂说一句,做一做手势。

“那末才对了,你既然把它放入袋内,他阿会半路里走走,摸出来给人家漏眼道理,当然不会,我猜想他不来,还是给朋友拖住了,江先生是一个极重友谊的人,而且极为和气,人家有称他好好先生,他的脾气柔顺得又从来不大发火,我可以断定必在朋友那边,今夜他自会回来了。”

亭子间嫂嫂还是不放心,说道:“朱先生,你今天《新闻报》看过哇?”

“看过,我天天看报的。”

“报上有没有汽车撞坏人的事?”

我哈哈笑道:“汽车撞坏人的事,上海那一天会没有,你放心,你不要七疑八惑了,不会的,江先生决不会被汽车撞的,他走路我见过多次,邪气当心,把细。”

亭子间嫂嫂笑道:“朱先生,你的话对的,我不知如何,一颗心跳得厉害,昨夜我身上的肉也会跳了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笑也笑话,外加肚皮里小囡,舞手跳脚‘扑冬扑冬’的像打拳头,他要想出世,还是怎么样呢?我派派有七个月光景了,八个月小囡下地是也有的。”

我笑了起来说:“养小囡的事我完全外行,我想他在你肚皮里扑冬扑冬跳,大概在那里运动,将来一定是个小大亨!”

“多谢你朱先生金口吧,小大亨倒好哉,我也心平了,只怕养了个小娘皮,我知道她的爹爹一定不欢喜她,现在这时代,为什么还重男轻女呢?朱先生,你以为是哇……”

想不到江先生第二夜又不回来,第三天早晨又不回来。中饭夜饭还是不回来吃,亭子间嫂嫂这一急非同小可,她头发已经二天不曾梳过,饭也二天不曾吃,她日夜提心吊胆的苦苦盼望着江先生回来,快快回来,再不回来她几乎要发疯了!

到了第四天江先生还不回来时候,亭子间嫂嫂才有些明白,他是骗了一笔钱走掉的无疑,因为报上既没有无名男子被车撞死,则江先生决不会有意外,除非变了心肠从此溜脚而不回来。

亭子间嫂嫂焦急得仿佛热锅上蚂蚁,她一日数次来到我的房间里哭哭啼啼商量找寻他的方法,登报呢还是托包打听,我给她缠得七荤八素,走投无路,孙先生也给她缠得一日二三次的赶来,代为打听,据孙先生眼光看来,江先生一定到了内地去了,而且去得很远很远,他临动身时带了这四百块钱就是做盘费的,他故意借端说是做衣服,人是可担保一定平安无事,想来江先生这人的脾气,他在不得意时候,才肯寄人篱下,一旦有了机会,他还是一心向上,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他认为绘画还不是他的出路,他的希望远在绘画之上,所以他趁此机会到内地去了,孙先生再三劝慰了亭子间嫂嫂一番,叫她毋庸伤心,将来自有会面的一天,因为江先生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他极懂得人情世故,也许这二三天之内就可以接到他的来信。

亭子间嫂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道:“孙先生呀,你替我想想,我拖了身体,顶多还有一二个月要养下地了,请问他这样忍心的一走了之,这日子我那能可以过下去,天啊,我苦命呵!我为了他省吃俭用,一生心血所积完全尽了,孙先生,孙先生,当初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才同他同居,我没有你孙先生做媒人,没有你孙先生,硬劲拉拢,我何至有今天这样吃苦,孙先生,我这日子过不下了,决计过不下了,我问你要办法,我要跑到你家里坐吃……天呀!我苦呀苦命呀……”

孙先生给她累得走油,满头大汗,苦苦劝道:“你不能怪我,我当初是为你好,谁又料到有这样的一天,你不用说这种话的,江先生他不曾拆你烂污,他不曾死,你何庸这样痛哭的,你同我不好过去,没有关系,我凭良心讲,不曾同江先生串通,不曾喊江先生一去而不来,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一天,天下总有理路好讲的,那能可以难为我起来呢……”

亭子间嫂嫂忽然发狂了,她拉了孙先生衣服,一阵大哭的颠颠跌跌起来,她口口声声要孙先生交出人来,不交出人来,今天死在你孙先生面前,看你有什么交代,来势这样的凶,完全神经错乱了,孙先生浑身大汗,只得坐在椅子上,他要溜脚又溜脚不来的,在那里叫苦连天……

我在隔壁听见孙先生给亭子间嫂嫂围困,同时前楼,后楼邻舍都赶来看闹猛,情形吵得很严重的,我不得不出来调解,总算我担下肩胛,吩咐亭子间嫂嫂放孙先生回去,这样胡理蛮理的吵,太对孙先生不起,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大家各方面去打听,打听到,最好。打听不到,江先生存心要来自有回来的一天,存心不来,你就死在孙先生面前,也是不会回来的,这又何必糟蹋人家,好像你只今天同孙先生做了朋友,以后永远不认他朋友的,也太于过了分……

亭子间嫂嫂给我这样一说,只是呜呜咽咽的哭,孙先生见她放了手才跑了过来说道:“朱先生,你替我想想,顾小姐讲理不讲理,她怎么可以开口向我要人的,江先生又不是一件东西,你亲手交给我的,那末现在不见了,归我负责,你可以向我要,这到底是一个人,并且又是你的丈夫,自己一个丈夫会管不牢的,还来怪怨别人,蛮理十八条,正道理只一条呀。”

说得看闹猛的人都“嘶”的一声笑了起来,我说:“孙先生,我现在同你初交,同顾小姐老邻舍,也不帮你,也不帮她,我在中间讲一句话,不过顾小姐也自有她的苦衷,万一江先生真的变了心,一去而不来,叫顾小姐这日子也难以过下去,听说她所有一些私房完全为了江先生统统化完了,你想以后生活将何以堪?这是站在人情道德方面讲,江先生实不应该拆这烂污,一走了之的,而且信息没有一封,这算什么名目?”

正说到这里,二房东娘姨手上拿了一封信上来,喊着:“亭子间嫂嫂,江先生有信来哉,不要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