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连忙赶出去接着信一看,果然是江先生寄来的,这封信打从南京寄出,江先生已经到了南京无疑。亭子间嫂嫂也抹了一下眼泪,只听见孙先生打开信读道:

秀珍贤妻:当你未读此信之前,请你一百念四分原谅我,我现在已经平安到了南京,临时动身,只以时间局促,不及告别。你苦念我,我何尝不想到,然而我有我的苦衷,上海实在对我印象太坏了,环境太恶劣了,这几个月来我拿了你许多钱,原是在外面交际一批朋友,满以为对我将来事业上大有帮助,岂知这一批无良的家伙,待我有事相求他们,却没有一个肯真心来帮助我,以致我这次在投机事业上亏蚀了三万八千元,无法弥补,一时东西碰壁,焦急得无路可走,这还是离我动身前二天的事,我当时想告诉你,只怕给你拖了身孕的人急坏了,所以面上一丝也不露出来,我打算当日离开上海,实在我袋里没有钱,恰恰我得了你给我撑衣服的四百块钱,我当夜就远走高飞了。秀珍,我劝你还是另外嫁人了吧,你不妨同孙络滨先生商量商量办法,因为我不知那一天可以回上海,南京也不是我驻足地,我还须向内地进发,我自问不曾害你,这要怪这个社会太不良了,到处满布了陷阱,给人去失足,无可自拔,我江韩汀总算做了一世清白的人,会上了这一个投机失败的当,我自问将来的努力,不难可以给我重复扳本的。我为什么要劝你嫁,我只怕你守不住这悠长的岁月,你是少不来一个丈夫的,秀珍,你也不用为我难过了,我们的缘分已尽了。……

韩手上某月某日

孙先生把这封信读完之后,亭子间嫂嫂早已号啕哭昏了过去,我当时看见这副情形,只怪孙先生太直率了一点,信上这样的写,应该将它重要几点暂时略去,不读出来,不是使对方也可以模糊一点,现在完全显出江先生本来面目,这还不是明明存心一去而不来的,那得不要使亭子间嫂嫂对他绝望了。这件事想不到糟到这地步,作调解的人也感到棘手起来。

我同孙先生看见前楼嫂嫂,二房东太太一班女将出马,在那里劝着她,也就趁机溜走,孙先生同我有同样感慨,觉得女人的事,最最难上手,她简直不同你讲理,胡理蛮理,累得你哭笑不得,孙先生又告诉我,江先生这封信是一种烟幕弹,江先生本人现在仍在上海。

从此之后,亭子间嫂嫂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这时候可怜从前的许多恩客,一个个都断绝不来了,因为他们客人之中消息都很灵通,有张桃色报上还刊着顾秀珍落花有主的新闻,这消息一传出,自然而然客人都不来了。她的肚皮是一天大一天,吃要吃下去的。开门七件事,那一件省得来,假使她手头那点现款首饰还存在的话,她的生活一时倒并不发生问题,老实说:尽可待小囡养了下地,再继续做生意,未始不可能,但她在眼前的生活就发生了严重困难,唯一方法便是典质度日,首饰是完了,现在唯有旗袍一件一件送到押头店里去当。女人的衣服,本来当不起价,一件很好的旗袍,做价二三十元,当只能三五块钱,试问三五块钱,处在这物价飞涨之下,够点什么用。

亭子间嫂嫂的生活是越过越不成样了,所以一个人逢到倒霉辰光,到处碰着倒霉的事,霉头真可说触到印度国。有一夜她的亭子间里又碰着贼偷,把她的铜吊,锅子,碗盏,以及刚买来半担煤球,只用得一二天,也一齐偷了去,第二天早晨醒转来一看,房门洞开着,她心里一急,下床来一看,哎哟大叫一声,除了铜吊,锅子被偷了之外,放在箱子盖上的棉被也偷了,又是哇啦哇啦大哭了一场,这时候她真经不起一些打击了,这次的损失,至少又要一二百元,然而寻这一二百元多少困难呀!

这一天铜吊,锅子,碗盏,煤球被贼偷了后,那里来有这一笔钱去办,这是日常生活必须应用的东西,她感到毫无办法辰光,只是躺在床上哭哭啼啼的,仿佛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可也有点小小运道,原来她的老客人芮鸿初先生,眼眼来望望她,上得楼来推门进去一看,只见亭子间嫂嫂倒在床上淌眼泪,连忙问道:

“秀珍,秀珍,咦,你为什么哭?奇怪,奇怪。”

亭子间嫂嫂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绸庄上芮先生,便拭了拭眼泪道:“芮先生,想不到你这几个月内不曾来,我会弄得这个地步,我想起人事的变迁,太可怕了,昨夜家中又被贼偷,把我烧饭的家什,一股脑儿统都偷了去,你看我今天连开水都没有烧过一口的,真是苦得雪上加霜,苦上加苦。”

芮客人肚内一阵诧异,便详细一打听,究竟为什么事,亭子间嫂嫂一五一十将这几个月来遭遇和盘道了出来,接上又是眼泪丁丁哭道:“芮先生,你替我着想,叫我这日子如何可以过得下去,现在弄得一无长物了,那里想得到一个人穷起来,立刻就穷的!”

芮客人大为感伤了一番,嘴一批道:“那末,顾秀珍,我问你,为什么不预先打个电话给我,从前我不是有句闲话告诉你的,你如有三长两短,有何困难,只须告诉我,我总尽我力量帮助你,假使我今天不经过这里,上楼来望望你,你这副情形,我还是蒙在鼓内,一点不知道。”

亭子间嫂嫂眼泪汪汪道:“芮先生,我不是不肯打电话给你,我弄得这样子,实在没有这面孔见你,你知道我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芮客人道:“要面子不是你这时候,你现在只有低头下气求人家代你想办法,还犹恐不及,喂,你这肚皮里小囡,那一个有的?”

亭子间嫂嫂不做声,眼泪像断线珍珠挂下来,芮客人盯紧了问,她才说道:“我不是告诉你,江先生的一点血,他现在遗弃了我,连肚里一点血儿也一齐不要了,真是一个毫无天良的人。”

芮客人伸了指头算了算,忽然说道:“我知道你肚内这一块肉,决不是江先生的,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如何会是江先生的?我看来这个小孩子,也许是我有的,我算下来不是七个多月前这里我连做了三个夜厢吗?……”

亭子间嫂嫂肚内一阵奇怪,想不到芮先生会说出这句话,我肚内小囡是他有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道:“芮先生,你何以知道我肚内一块肉是你有的,请你讲个明白给我听听。”

芮客人又屈指算了一算,脚一跳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七个月前接连做过你三个夜厢。也许小囡是我有的,你细细想想看,是不是?”

亭子间嫂嫂肚内一阵吃惊,天下会有这样的事,忍不住笑道:“芮先生,这叫我如何会晓得。”

芮客人手一拍笑道:“你一定会晓得,我想一共只七个多月呀,又不是七年,会记不起了?”

亭子间嫂嫂心内一想,就不妨糊涂承认了吧,横竖这日子尴尬辰光,做我的丈夫,姓张也好,姓李也好。便说:“芮先生,我记倒记起来哉,当那辰光,我觉得是有一点奇怪,不料过后一二个星期中,饭量减退,食而不知其味,打恶心,吐又吐不出,面色难看,这是明证,是有小囡了。”

芮鸿初手在台上一拍,笑道:“如何,如何,我可以料得到,而且你养下来小囡,无论男女,他这只面孔,至少六分像我,四分像你,我同你赌赌东道,相信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呢,哈哈哈,芮先生,你这人真好,真真好,我极为赞成你,老实告诉你,我现在不瞒你说,生活邪气困难,我很需要一个人来帮助我,不论多少,只够我一个门口开销,心愿已足,只待小囡养下地后,我再谋旁的出路,所困难的就是眼前的日子,坐吃山空,东西统弄完了,我想你芮先生不是旁人,假使你有诚意的,我也很愿意跟你过日子,永远我们同居在一起……”

芮鸿初肚内一想:这倒是一个机会,天鹅肉落在口边不吃很可惜,站了起来眯紧眼睛一笑,手一伸开口道:“这样吧,秀珍,我家中是有太太,你是知道的,而且我的太太待我邪气好,假使我在外面拈花惹草,自然女人的气量都像痧药瓶那样小,一定不肯同我罢休,不过我外面女人还是要弄,二个弄不起,一个力量倒绰绰有余,只不过一句话,就是弄尽量弄,总不宜公开宣布出去,万一这消息传到我家中太太耳里,就僵,我可一个枯郎头要给她拿来研酱,这是我万万敌她不过的……”

“哎哟,芮先生怕夫人的?”亭子间嫂嫂笑道。

“不是,不是怕夫人,这是我故意放纵她一步,无非息事宁人,多吵多闹有何益处呢?所以你要和我同居,我极为赞成,求之不得,只是你现在肚皮这样的大,请教如何可以同居?你想?”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正要开口,芮鸿初接上去说:“所以,所以这就是一点困难,你目前还不能使我满意,秀珍,不妨这样好了,待你小囡养了,我再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摸出一枝又粗又大的亨牌雪茄,塞在嘴巴内,划了火柴“嘶嘶嘶”一阵抽,喷出来的烟味,又像老人臭。

亭子间嫂嫂的主意,所成问题,就是眼前日子难过,就拿今天来说,烧饭家什被贼偷了,买锅子的钱还无着落,想不到一穷就穷到底的,人家说,一贫如洗,我真应了这句话了,想了再三,给她想出一个办法,她眼圈一红道:

“芮先生,你的心意,我已经完全明白,我也不是三岁小人,自然也懂的,我所以这样说,夫妻的结合,并不是一定为了肉体,才称为夫妻,当然还是着重于精神之爱,我现在跟你做女人,就是使你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你能维持我目前的生活,这也是你的精神上的快乐,能够伸手援救一个可怜女子,正比什么快乐胜于万万倍的,芮先生,你如果一定待我养了小囡再同居,那末可以不可以眼前对于经济上给我一个帮助,缘因我现在的境况实在太可怜了,你看我房里东西,大部分吃尽当光,这箱子都是空的,里面几件破衣服,只好换换糖吃……”

他们两人的一番谈判,各有各的理由,亭子间嫂嫂是把这位芮鸿初用软的绳子,一圈一圈把他周身围捆起来,说得他感动,甚至双泪往下一挂,哭哭啼啼的,说一句叹一句,一语一泪,使芮鸿初肚肠寸寸的断了,煞末她抽抽咽咽反而埋怨了芮鸿初一番,她说:

“我弄到这末一天,都是你芮先生害我的,你当初不一连三个夜厢,我何致受胎,我没有了肚皮何致会弄到这地步,现在我因为肚皮大了,客人一个个都断完了,平日我是做一天吃一天的,那里来有积蓄,几个月家中一停止,就会弄到这个地步,我想今天你来,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帮我忙的。”

芮鸿初一摸里袋有十块钱,原是去送一个人的份子的,便就送了给她,救她一下燃眉之急,说道:

“秀珍,你的意思我也知道,说到同居这句话,我不是不赞成,只是眼前我还不能答应,要答应,也要待你小人下了地再说。至于你肚里这小把戏,我可以吃准是我的,将来应该归我抚养,如归你养的话,我也赞成,究竟各人都有一半责任,现在你说生活困难,要我救济你些,不瞒你说,我也是一个吃人家饭的,寄人篱下,终日碌碌,出息虽然还可观,但我家中开销也不算小,因此收支两抵,也没有什么钱可以盈余,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原谅我,我想救急总归容易,而救贫困难,我看你并不是急而是贫呢!倒很替你担忧,这里我袋内仅仅十块钱,先送了给你用了再说。”说着便摸法摸法摸了半天,才摸出十块钱一张钞票塞在亭子间嫂嫂手里。她接着又是眼泪打脸上滚下来了,忍不住创痛,便又抽抽咽咽哭了。

终于救急容易救贫难,这位仁慈的芮先生,一心一德承认亭子间嫂嫂肚皮是他有的,这到底是不是他的,过后想想,渺茫得很,芮先生不是呆虫,那有这一点常识会不知道之理,只是当时一股勇气,热忱,过后也就淡忘下去了,知道承认是他有的,万一将来养下地,面孔不像他,滴下血来检验也不是同一血型,那时候还是离好还是合好?所以问题重重,眼前还是郑重一些,不要太情感用事了。

芮鸿初当时送了十块钱给了亭子间嫂嫂,譬如叉一场麻将输了。回到家里一打算:决定以后这种地方不再来了,来得势必又要向他开口,待到开口,不应酬是难的,于心也不忍,索性还是不去的好,省点麻烦吧。

亭子间嫂嫂把这十块钱看做一百块钱那样大,真是省吃俭用的,恶做人家,米仅一块钱一买,放在《申报》纸的三角包里回来,煤球半块钱一买,菜蔬只有一只黄豆芽,而每天挺了一个大肚皮出去买米买油买盐,又狭又直的扶梯,上上下下,看她可怜极了,也实在疲乏极了。

任你如何省吃俭用,做人家,处在这生活程度日涨夜大,百物高贵不已之下,试问十块钱够几天可派用场,想不到这时候二房东又来催房金了。一只铁青的面孔,一跑上来开口便说:

“今天那能,阿有得付下来?”

亭子间嫂嫂赔着笑脸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你再隔一天吧,我一定出去想办法,一定出去想办法。”

二房东面孔更加恶狠狠起来,脚一跳,这是有意来寻相骂的,拉起来便道:“亭子间嫂嫂,你不要太不知趣,今天说明天,明天推后天,明天还有明天,后天还有后天,你还不是明明同我打棚,你自己忖忖看,你是不是预备不付的,我自有不付的办法,老实告诉你,这间亭子间下个月我要收回自用了。”

亭子间嫂嫂还是赔笑着道:“喔唷,二房东太太,我总归晓得,总归马上去想办法,我一共也不过欠你一个多月,一个人总有不凑手辰光,何况我过去从来不曾欠过你,这几个月来我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实在苦死了,我顶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无奈运道不好,没有办法,我想来这肚内养脱之后,就可以出去做做,决不致再像这样困苦。二房东太太,你放心吧,我决定出去想办法照付给你就是。”

二房东道:“这种话你毋庸再说得,你究竟什么日子付下,再说一句,到这一天我非要不可,你要出去想法,也要出去想才好,嘴上说得好有什么用。”

“算数,算数,我一定出去想,这几块钱房钱我无论如何想得到的,你放心,我一想到,立刻送下去给你就是。二房东太太,你不要这样藐视我穷,我的客人外面邪邪气气哩,我现在叫肚皮大了,不好意思出去开口,只待小囡一下地,我起床了,打扮打扮,照样你不认得我。”说着只是苦笑,二房东太太未尝不明白这一点,煞末便说:

“好,我明天再上来,你预备好了。”头一别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搓了搓手掌,皱眉苦脸的,一人自说自话着:“怎么办法,到那里去借,朱先生那里我已经开口过了,他是笔头上收入,也很清苦的,我应该另外打一条出路才好。”忽然她想到打电话再向芮鸿初去开口。

亭子间嫂嫂既然答应了二房东出去想办法,今天不想办法,明天势必又要上来吵不明白的,这讨债的死人面孔,看见实在惹气,想到打电话给芮鸿初,倒也并不是为了房钱的事,只是他一去了几天又不来了,那一天他不是明明说得好好的,肯帮我忙,待到我小囡养了,我们再行同居。想到这里连忙赶下去借打电话,一想二房东那里借打电话,说这许多话很不好过相,不如到酱园里借打吧。

那里知道芮鸿初接着电话,第一句便问:“咦,那一天我不是借过十块钱给你的?”

“是呀,芮先生,芮先生,我不是向你借钱,因为你好几天没有来了,我心里很牵记,请你马上来一来,我有闲话对你说。”

芮鸿初答道:“你有闲话,只须电话里告诉我,用不着我到你家里来,你现在就说好了。”

“芮先生,你来一来吧,话长呢,电话里一时说不完的,就请你来一来吧,这一些些路,黄包车来真也没有多少辰光,你难道这样的忙?”

“这讨厌不讨厌,你有什么话的,我想你要钱,我已经借过十块钱给你,没有几天,当然不会光的,既然不是借钱,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事了,我这几天庄上生意邪气忙,一点也没有工夫走得出,我决定不来了。”

“喂!喂!芮先生!芮先生!”亭子间嫂嫂急伤了,只怕他把电话挂脱,一阵急急的叫:“芮先生,芮先生,你白天没有工夫,就请你晚上七八点钟来吧,我实在有要紧话告诉你,你忙足忙也要抽点辰光来一趟,因为我拖了身体不能到你庄上来的,请你原谅吧,真真对你不起。”

“你有什么要紧事体,现在你不说,就告诉我一个字,我肚内也明白,你只说要事要事,又不说明,叫人起疑不起疑?”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你是办得到的。”

电话挂了后,隔了一会芮先生来了。他跑了上来。亭子间嫂嫂在那里吃夜饭,只一碗咸菜豆腐汤,只见她连忙站起笑向芮客人道:“芮先生,喔唷,你这人真搭架子哉,电话里横请竖请你才来,否则看你是不会来了,不过我也明白的,因为我现在穷了,穷了人家就会看不起的,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是我并不怪你……”芮客人哈哈一笑道:“阿是你现在骂我?”

亭子间嫂嫂笑道:“我怎么会骂你芮先生的,我不过这样说罢了,现在请你来,一半为了你好几天不来,我心里真是牵记,一半有一点小事情想同你商量,就是你给我的十块钱用完了,我真是省吃俭用,你看我吃饭只一碗咸菜豆腐汤,我本想夜里吃粥的,因为今天早上是粥,中饭也是粥,所以晚上改吃饭,肚里有小囡,又吃得落,不吃饭总是嫌饿。另外二房东又来逼我房金,你想想叫我有何办法?”

芮客人听了这几句话,肚内就打一个顿,心想喊我来商量一件事,又还不是借钱,我老早说过,救急容易救贫难,现在依靠我一人是没有办法的。便眼睛对准了亭子间嫂嫂的脸上一瞄道:

“如何,如何,我早已料到,你喊我来又还有什么好套头,我不是告诉你过的,你若要依靠我一人来维持你的生活,我实在力量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十块钱给你没有几天光了,这怎么下去的,以后日长世久,我真是力不从心之苦,老实告诉你,我也有家庭负担的,我的家庭开销并不省,一家五六口都靠我一双手做,一双脚奔,我一天不做,也一天没有吃,如何还可以另外再负担一个家庭?你想……”

亭子间嫂嫂道:“芮先生,你为难为难,无论如何总比我胜万倍,只是我现在穷到这地步,你不来替我想办法,叫我饿死,你心也不忍。我始终相信你芮先生是个好人,肯救人急难的好人,我又不希望你什么多大的钱,只须我一个人的开销,充其量也不过百十块钱,在你芮先生有这点地位,对这百十块钱我知道是不成为问题的,你譬如做了一桩善事,好人终究有好报。芮先生,我闲话也尽于此了,看情形也不过帮忙我二三个月,小囡一落地,我就可以不要你芮先生的开销,到那时候,你如果有良心的,肯同我同居的,我决不开你什么条斧,我甘心跟你芮先生过一辈子日脚,在家里替你看护小囡,望将来,望将来小囡长大了,我也苦出头了,现在你想……我空无所有,总不能晨吃太阳,夜喝露水过日子的啰。”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又是对了芮客人哭哭啼啼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芮鸿初也跟着一阵难过。

亭子间嫂嫂又接上哭道:“我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芮先生不来替我解决,接济我的生活费,我明天就饿死,明天就开不成伙仓,米是完了,你去看,你去看,那洋油箱里有一粒米,我不是人,我哄骗你是孙子王八蛋养出来的!你看,我连二只空箱子也卖掉了,天这样的冷,我的冬衣一件也没有,现在身上还是单的,身上这一件老古董呢短大衣,还是三年前的,夹里麻袋布也露出外面了,你看,你看。”说着便把这件身上大衣解开来给芮先生看,一边流着眼泪。

“好,好,不用看了,不用看了,你现在究竟要我给你几个钱呢?”

芮客人说了这句话,眉毛锁紧的,心里在那里打算,糟糕真糟糕,我早料着跑到这里来又是要挨我血,下次孙子王八蛋再跑到这里来。穷,穷人太多了,我同她非亲非眷,只不过一个嫖客关系,说是小囡养了后,跟我过一辈子生活,那真是倒霉了,拿这批钱来养活一个生意浪的女子,我芮鸿初更加要给人家当寿头麻子看待,上海滩不比别地方,上海滩上滑头的人太多,女人也照样滑头,吊男人胃口,敲男人竹杠,我虽然还没有经着过,但看见得多。所以想了再三,抱定宗旨。他看见亭子间嫂嫂眼泪鼻涕像汆长江的一点也不值钱往痰盂内挥,决定硬一硬心肠不去理睬她,因为他不得不硬一硬心肠,否则钞票又要飞出去了。他认为女人的哭是一种手腕。

亭子间嫂嫂一看这位芮客人竟然一点不动于衷的,那能介辣手,心想今天你不借些钱给我休想放你过门,软不来,只是硬来,便“哇啦啦”一声,把身体一直扑过去,扑到芮鸿初的身前,拉住他的衣服,笃的跪了下去。颠颠跌跌的哭道:“芮先生呀!芮先生呀!天呀……我苦到这个地步,你竟然一点不动心的呀!你这一点交情不放,你这人还有天良的,何况我过去到底不曾待薄你,你来一次我总是上店沽酒,烧了小菜,总是打电话请你过来搭老酒,并且有一次你来做过一个局,我也不曾要过你一个钱,我这种种交情不知放到那一个人身上去了,你想想看,你凭良心想想看,可是我从来不曾提起过一句。我今天苦到这地步,这样的恳求你救一救我,原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条末路了,实在弄得无法可想了,我可以想法子,我总归去想的,我也决不会这样的做出来,可想而知我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天呀……我顾秀珍命苦如黄连呀,我何以会弄到这一天呀,我不吸烟,不吃白面,不赌,我完全上了人家的当,我是受了人家害的呀!芮先生,芮先生,今天归根结底一句话,我的生死之权是操在你手里了,你不救济我,我必死,你救济我,我如养了小囡下地为止,我以后不要你一个钱,我感谢你,我将来一定报答你,我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呀……”边哭边诉,芮客人给她弄得身体休想溜跑,给她拦腰一抱住,跪在他的面前,当然心里有些不好交代了,便急急的说:

“不要哭,不要哭,站起来,站起来,有话好说的。”

亭子间嫂嫂抽抽咽咽道:“你不答应,我今天跪一天不起来!”

若果芮客人今天不答应借钱给亭子间嫂嫂,她便跪在他的面前一天不起来,这记要挟手段,使芮客人毫无方法可以对付,亭子间嫂嫂是急得无办法,只得这样恶作剧的来一下,目的还是要他呕出一些钱来,度过了眼前一个难关再说,她也明知芮客人只这一遭,非着着实实呕他一票不可,只是她心里担忧的不知道芮客人身上到底有几块钱,不要只有十块八块,也许是三块五块,统统叫他呕出来,又还是无济于事。只见芮鸿初袋里一摸一摸,摸出一只皮夹子,还一连带摸出一叠庄上往来折子,他把折子仍旧放进袋袋,把皮夹子打开,去一叠钞票中间抽出了一张五块头来,交给亭子间嫂嫂道:

“五块,又是五块,连前一共十五块了,你良心也可以平平了,我看你客人也不止我一个,别个人那边也要去开口开口的,单指定我一人叫我一个人的能力,那能吃得消呢?”

亭子间嫂嫂一看见这张钞票,大失所望,仅仅只一张黄鱼头,便把钞票仍旧璧还了芮客人道:“谢谢你,请你收回了吧,五块钱够什么应用的,还不是无济于事,还是请你收回吧!”

“喔唷,五块钱你还嫌少,如果在从前兑兑铜板,三五十五,你捧也捧不起。”

“是的,我也明白,可是现在生活程度这样高,也并非从前的人可以想得到,既然承蒙你芮先生高抬贵手,借这五块钱给我,的确是一番热忱,但,我无济于事,付了二房东的房钱,还是短去一大段。”

芮客人肚内一打算,今天情形恶劣之至,大概一定照我沙蟹了。连忙脚一跳,头皮一搔道:

“顾秀珍,这种地方,你就不写意了,不能原谅人家了,一个客人面前五块,十个客人就是五十块,念个客人面前就是一百块,你一定要我多少多少,大家变做不开心了,这是我借给你的,不是欠你的,你不要糊涂!”

亭子间嫂嫂心内早已料到,芮客人生挺这不爽快的脾气,上次讲天讲地大情面讲着十只洋,这一次我跪在他面前,还哭了一场,反而只有五只洋,越弄越少了,他皮夹里不是没有钞票,有意这样勒煞吊死的,不肯拿出,有钱人都是这可恶的脾气,我今天非要他呕出一票不可,一个人到了这穷极无聊地步,当然也顾不来面子了。便站了起来正色道:

“芮先生,你是不是一定只肯借我五块钱的,请你还是收回了吧,我穷虽穷,这点数目还不难可以设法得到,我还可以到山西人那边借一二十块钱印子钱,他同我从前本有往来的,未必是不借,再不然,我床上这条被头面子夹里,也可以拆下来当一当,我只须盖棉花胎好了,有什么坍台……”

芮客人抢道:“空话不要多说了,我也没有这许多工夫,五块不要,你要我多少呢,是不是五十一百?”

亭子间嫂嫂听了芮客人这句要借是不是五十一百,心内很气不过的,面孔一板道:“老实告诉你,你芮先生借我五十一百也并不罪过,也不能算是多!到底我同你的交情深呀,你凭良心问问自己看,我介许多客人之中,也唯有你芮先生一人我最最认为是知己的,我自己也曾承认你是我的恩客,我是你的情妇,到如今我潦倒到这地步,你非但一点不动于衷,我这样苦苦恳求,下拜,请你大发慈悲,救苦救难,痛心的话也说尽说绝了,你只借五块钱,你芮先生未免太无情义了。蛮好,蛮好,你既然说五十一百,呒啥客气,今天非要你五十一百不可!否则你休想跨出这里房门一步!”

亭子间嫂嫂气愤已极,奔过去“篷”一声,把房门关上,司不灵锁扳扳上,虎起一只面孔,拖上小矮凳,守在房门背后。

这一来芮客人真是弄得大走其油,啼笑皆非,亭子间嫂嫂也是恶作剧的,皮皮叭叭烦道:“胡桃里的肉,不敲不出来,我现在不得不用敲的手段,当真把我犯冒了,不肯轻易罢休,我今天只有一条裤子一根带,烂泥里就烂泥里,水潭里就水潭里……弄不过你芮先生,嘿,嘿,嘿,试试看?试试看?”

这几句话句句有斤两的,芮先生只是含笑着吃瘪得死路一条,知道说一句,你要烦上一大坑,有名的一张硬嘴,如何敌得过的。他很知趣,仿佛今天深入匪窟,有脱不来身之苦。便重新打开皮夹,加到十块,加到念块,加到三十块,加到四十块,芮客人看她还不肯伸手来接的,才急了起来,亭子间嫂嫂对他瞟了一眼道:

“落得漂亮一点,再加十块吧,凑满了一只手,一百块我不会要你的。”

“好,好,凑满你一只手,凑满你一只手。”芮客人又加了十块,一共五十块钱,亭子间嫂嫂才接到手里,点了点笑道:“谢谢你吧,真给我料到,我不这样硬做,休想你拿出来,上海人攀谈,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的,我情愿吃罚酒。”

“不错呀,这就叫……”

芮客人反问道:“这叫什么?”

亭子间嫂嫂笑道:“这就叫蜡烛脾气,你懂不懂,蜡烛脾气,就像你这脾气。”

芮客人气得发昏第十三章,手一扬往外就奔,亭子间嫂嫂喝道:“回来,你闲话一句没有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我芮鸿初认得你就是,认得你狠就是,一个人总不作兴这样的,老实告诉你,你还望望将来的,望望将来我阿会再来上你当不再上你的当,算了,五十块钱,吃得完,用得完,从此你的手段我彻底有个认识,总括一句话你狠就是!”说着往外就逃,亭子间嫂嫂追出去一把抓住他。

芮客人往门外逃,亭子间嫂嫂一把抓住他袍子角煞死不放,意欲认错,口口声声说道:

“芮先生,对你不起,真真对你不起啰,我是有意同你打打棚的,开开玩笑的,想不到你忽然会认真起来,我错了,求求你原谅吧……”

芮客人把她的手扳去,叫道:“你放不放?你放不放?你阿是预备将我这件衬绒袍子撕碎?”

“不,我不会把你撕碎,我向你面前忏悔,我知道刚刚不应该同你打棚开玩笑,芮先生,喔唷,你别这样光火了吧,一切看我可怜人面上,我因为穷得神经都失了常态了,我相信不久将来就要发神经病的……”

芮客人才和气道:“好,好,我原谅你,你放了手。我现在急急要回去,因为今夜我还要招待一批客人,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我四十大庆,在大西洋西菜社做寿,可惜你不能来,否则我请你过去喝一杯寿酒,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

“当然真的,不过我一切朋友都不发帖子,凡知己友好,他们都早已知道,今夜都来,大约有七八十人,你想现在已经六点钟,我一个人还在这里,快快放我走,放我走。”

芮客人走了后,亭子间嫂嫂又跑到我房里来同我商量,说是芮先生四十大庆,要不要送礼,人虽然穷,今天不是他接济这五十元,明天就死路一条,这样看来这位芮先生总算有良心的,那末他今天做寿,四十岁,终身只一次,不得不有一点纪念,做银盾,定幛子,这都是废物,何况也来不及了。

我说:“你阔气一些送他六块钱,譬如刚刚只到手他四十四块钱,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不要,不要,六块钱太少了,应该送他十块钱,既然送得六块钱,还差这四块钱吗,到底我同他交情很深,不能算浅呢。”

“何必,何必,芮先生不是外人,你送十块,他决不会收,这不过表示你一些心意,何干钱的多少,礼不分厚薄,意到就算了,何况你的环境他不是不知道?”

结果决意红封袋封了六块钱,吩咐楼下二房东娘姨送到大西洋,待到娘姨回来,附有一张谢帖,上写“心领”两字,下批“台使六角”,而红封袋上的签条撕去了,只剩一个封袋,里面六块钱钞票,原封未动,亭子间嫂嫂脚一跳道:“哎呀,为什么不收?”

娘姨道:“芮先生说过的,他不是不收,心领谢谢了,我看见别个客人送钱的一律都不受,送东西的才受,客人是邪邪气气,总有一二百人。”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真的,芮先生近来到底有手面哉,听说全上海绸庄家他都有往来,一个绸庄绸缎局有一个客人到,那能不要一二百人呢。他不收,我心意是到了,那末请你东家太太上楼来一趟吧,我将房钱付了给她,我现在有钱了。”

亭子间嫂嫂将五十块钱,付了一个月房钱,付了五块钱白米,又到当典赎出了一件骆驼绒旗袍,买了五块钱煤球,她有二个多月不曾吃过一点肉,肚内油水也好久没有了,又买了一块钱猪油,像风也可以吹掉的一片,她拿在手里看看,几乎光起火来不要买这一片猪油了,那陆稿荐肉庄上斩肉司务对她眼睛一白道:

“喂,现在啥市面,猪肉要卖到六块钱一斤,猪油同肉价,一块钱猪油你想要买多少,市面也不领领!已经便宜你了,贪心不足!”

亭子间嫂嫂一手指着他道:“死人,一块钱你称多少给我?”

“称多少给你,毛毛叫有二两八钱了!”斩肉司务边替别个主客斩着肉,边咕噜着回答她。

“二两八钱我不要,你还我钱。”

结果那爿肉庄也好白话,把钱掷还了她,可是有几句闲话真难听,说是:“女瘪三,你去偷吧,你阿像吃得起猪油!大了肚皮,蛮像一个人!”

幸而亭子间嫂嫂没有听见,否则骂她女瘪三,岂不要又闹起来了。

亭子间嫂嫂一心想买些猪油,油一油肚肠根,这几天太没有油水下肚了,所以大便也不畅快,结果猪油仍旧买不成,她又另外换了一家,那家更加狠心,回说她二块钱起码,亭子间嫂嫂连忙把手缩回来走路。手挽了一只小菜篮在小菜场兜来兜去,看看没有一样不死贵,青菜莱菔倒卖到七角五分一斤了,结果她仍旧买了二角钱黄豆芽,拿回来炒炒只小半碗,但是已经合算了。

隔了没有几天,芮先生给她的钱,只见一个一个少下去,因为当日付了房钱,赎了当头,已经化去了四分之三,为数本来很少的了,几天下来,那得不要用一个少一个,她又促急了起来,心想再打电话给芮先生,实在面子说不过去,不过真正到了没法,他这一条路还可以一走,因为那一天双方不曾破过脸呢。她又想着,还有没有旁的路可以走走的。目前钱无来路,只有借债度日。她脑子里一个个客人都想过来,想起邵茜萍,想起黄雪尘,又想起曹温那,觉得这三个客人,比较还是茜萍知己一点,雪尘像个老爷,温那像个大亨,都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那末只有茜萍糊涂,我打个电话到他报馆里问问看,请他过来讲一句闲话,想必忙足忙也要拔空来一趟的,并且他也长远不来望望我了,现在的客人有良心的真少,茜萍如果没有良心真不应该的。想到这里马上打电话。

亭子间嫂嫂化了二角钱又打了一个电话给邵茜萍,她现在唯一路道是东钻西钻的借钱,因为不得不老老面皮了。她把“九一〇六七”号拨了之后便道:“喂,请问邵茜萍先生在报馆里么?”

“我就是邵茜萍。”

“喔,邵先生,我是顾秀珍呀。”

“你这个家伙,嫁了男人就想不起我们那一班老朋友了,真是有良心的,听说你快要养小弟弟了?几时吃红蛋?”

亭子间嫂嫂听了这话,心内一阵隐痛,连忙说道:“茜萍,电话里我不想同你多说,你有空吗?请你就到我家里来一趟,我有许多话当面告诉你。”

“好,我稿子发好,马上就来。不过有没有关系?”

“尽管请过来,有什么关系呀?”

到了夜里邵茜萍很快活的果然跑来了,他跨进房门一看,亭子间里面目全非,显着一幅散败陈旧现象,顾秀珍也瘦得可怕,面现菜色,肚皮像鼓那样大,精神颓唐的,一身穿着也是脏不可当,茜萍对她上下一打量,惊异的问道:

“秀珍,你近来境况不……你嫁了人反不像从前富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悲悲切切的说:“茜萍,想不到,真想不到,我会弄到这个地步,我嫁人, ,那里是嫁人,简直做了一场梦,上了人家的当,我一生心血,手里积蓄的,完全给他一卷而光,这一段经过,不是三言二语可以说得完的,茜萍,我现在既不能出去做,只出无进,坐吃山空,一来变得不可收拾,可说吃尽当光,你看这一叠箱子地位也空了,我有簇簇新的旗袍,单的,夹的,皮的,还有海虎绒大衣,大约有一百几十件一股脑儿卖的卖了,当的当了,当票倒有一大叠,足有七八十张,我也前世想不到会潦倒到这地步,我自问克勤克俭,生平一丝嗜好也没有,我不给人家害,何至到这地步。茜萍,我老早想要打电话给你,实在没有这张面孔见你,也没有这勇气见你,苦命呀,曾经几时,一倒就这样倒到底。”

茜萍感喟道:“真想不到,那末你的丈夫呢?”

“不要去说起,他是不别而行,到内地去了,来过一封信,叫我另外嫁人!你想,这人的心是恶得无可再恶了!”

茜萍脚一蹬道:“不是说你的话,秀珍,你的眼光很会看人的,奈何也会看错人的地方,这一个打击,你实在自己也不好交代自己,我替你十二分惋惜,糟到这个地步!”

亭子间嫂嫂叹了一番苦情之后,势必又是开口到借钱上面去了,她眼泪丁丁道:“茜萍,我今夜请你过来,也是逼得无可法想的地步,我客人虽然还有几个,但都不过一面的关系,何况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当然我也无从向他们去开口的,你我关系比较深些,感情也还好,我想……我想……”

茜萍道:“没有关系,你说出来好了。”

亭子间嫂嫂含情脉脉的朝茜萍脸上投了一眼道:“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开口,真叫没有办法之中才想到你来,我想向你调度一些钱,使我过了眼前这一个难关,小囡一落地,我就可以出去做,最多最多也不过这一二个月的事,小囡是畅足十个月娘胎,也是要养的,也许早些,八个月,九个月,九个半月,也要养了。现在已有八个多月了。”

茜萍道:“你要调多少数目呢?”

“随你心意吧,我也不能开口一定要多少多少,我但愿你能够维持我这二三个月的生活费用,你拣我顶顶打紧的算法给我一个调度,我一过了这难关,就可以陆续陆续拔还给你,我知道你蛮漂亮的,我也当然漂亮对你,所以我有几个客人都很有地位,很得意了,我根本不去向他们开口,譬如芮鸿初先生,你是认得的,他现在很得发,看我阿向他开口借一个钱吗?我认为越是地位高,越是有钱,我越是不愿意亲近他们,因为他们是看不起我们穷人家的,只怕我们穷人的穷气过到他们身上去,见了怕透,这也是我的骄傲脾气。”

邵茜萍想了想,很直爽道:“秀珍,我意思你要我借你多少,你开口说一声的好,我不是地位高的人,也不曾得意,不怕你穷气过到我身上来的,所以很高兴同你接近,我知道你们吃这碗饭的女子,到了这一个阶段,最最苦恼,势必客人是断了,丈夫是把你遗弃了,钱无来路,生活这样高,开门七件事,那一件可以省,这样的环境,任你天大的本领,也是死路一条。你现在同我开口,闲话一句,你尽管放胆说,我决不怪你就是。”

亭子间嫂嫂心想:这位邵茜萍有这样慷慨,真是今天接着一个财神菩萨,禁不住欢喜道:

“茜萍,茜萍,你说吧,我不好意思开口。”

“ ,事体到了这一个地步,你还有什么客气的,快说,快说,也许我袋里凑得出这数目。”

煞末结果,亭子间嫂嫂才开口道:“茜萍,你借给我一……一百块钱,好不好?”

邵茜萍不加思索道:“一百块钱你够用不够用了?你要派二三个月开销,小囡落地也要一笔用场的,你打进没有打进?”

“大概可以够了,假使不够说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亭子间嫂嫂心里又懊悔只说了一百,说二百三百怎么不好呢,真倒霉呀。

茜萍听说她够用了,便道:“也好,我现在袋内先凑满了一半,还有一半,明天我托曹温那先生送来,你刚刚电话内如果告诉了我是为了这一件事,我不是就可以带来了,以后你假使不够用,只须打电话来,报馆里我不在,你打到我写字间好了,‘九一八二八’,我一定在那里。”说着摸出一叠零零碎碎钞票,点了点,一共五十五元,便付了五十整数交给亭子间嫂嫂。她接在手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眼圈红了红道:

“茜萍,我实在说不出的感谢你呀,将来我总归不会忘记了你,我永远记牢你,我明白现在世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里送炭,你与我简直可说是患难之交,你这样同情我,接济我,我那得不要感激得落下泪来呀,将来我得有翻身之日,一定重重报答你大恩情的。”

邵茜萍袖子一挥,哇啦哇啦道:“不要去谈这话了,我同你根本谈不到这种话,我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我从前挥霍起来,是怎么样一副局面,嫖起堂子,称为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报馆里人还替我起个绰号,叫做‘嫖精’,‘肉侦’,一个人因嫖而称为精,称为侦,这还不是变了妖怪了,可想而知我化掉的钱,也不知多多少少,假使把它聚积起来,可以造洋屋,买汽车,都绰绰有余……”

亭子间嫂嫂便说:“那时候我不是也劝过你的吗?他们都说你要讨咸肉庄上红人常熟二媛,我极力反对……”

茜萍又是把袖子一挥,脚一跷笑道:“是呀,我听了你的话,后来就打消这念头了。”

“现在你们还往来吗?”

“偶然我还去望望她,不过这是偶然,不是常常,因为现在身体不好,脚上常常发湿气,请田舍郎先生开方子吃药,兴致没有从前那样热烈了,白相这东西,也是一时一时的……”

邵茜萍说到这里,又接下去道:“所以人家同我通商百把块钱,不生问题,只要我手边有,无不救人以急难,何况你现在苦得这样搭搭滴,即使你不开口,我也要送些钱给你。交朋友要交个道义,交朋而无道义,还不如一个人孤独到老的好。”

亭子间嫂嫂道:“这几句话说得十二分对的,不过外面像你邵茜萍这样的人却很少的,简直可以说是找不出,假使我顾秀珍能够有像你这样的客人二个,我决不会苦到这地步,这话你要听不要听?”

茜萍从袋里摸出二枝香烟,分了一枝给亭子间嫂嫂,自己呼上一口,那烟头朝外一喷,又把鼻梁上那副近视眼镜移移正,开口道:“好了,我要走哉,这五十块钱你先应用起来,明天还有五十之数自会托曹温那送上。我劝你看得穿些,不要一天到夜愁闷要死的,不穷也会穷的了,再会,再会。”说着便走。

亭子间嫂嫂送出门外道:“你明天还来不来?我心里明白,恐怕这一个月里我要养的,希望你以后有空常常的来走走,我也放心得落。”

茜萍头摇一摇道:“否,否,我不同人家讲半吊子闲话,说来便一定来,说不来便不来,女人养小囡这交易经我顶顶怕,上次我姆妈养小弟弟,我吓得有半个多月不回家,你说这个月恐怕要养,我听了这句话,心就发抖,本定要来望望你的,那末索性等你养了我再来望你吧。再会,再会。”

亭子间嫂嫂心上陡的蒙上了一层悲哀,眼泪忍不住淌下了,她心想:待我养了之后再来望我,是不是还可以望我得到,望我不到呢?她一人回到房间里,无端的流了一回泪水,肚内小孩子只是舞手蹈脚的一歇也不停,她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也许他急急要出世了。

第二天曹温那并不曾把邵茜萍那五十块钱送来,亭子间嫂嫂心想也许他忘记了,也许他以为我这二天有得用了,缓几日再送来也说不定。便一直等着他,一连等了半个多月,还是不见有人送钱来,她急得不得不打电话去问,第一个电话打到报馆里,回头她说是邵茜萍已经好多天不曾到过报馆,她心里打个疙瘩,连忙又打到他写字间,那个接电话人问道:

“喂,你打电话问邵茜萍有什么事情?”

“我是他的朋友,我姓顾。”

“你这个人消息这样的木呀,邵先生早已到香港去了,他去了快有二个星期了。”

亭子间嫂嫂心上受了一记震动,眼睛一花,立刻问道:“请问,请问他什么日子可以回来呢?”

电话内道:“这一次邵先生出门,据说是突然而行的,许多朋友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根本不愿意给朋友知道,你尊姓顾,大约就是顾秀珍小姐吧?……”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是邵先生同一张桌子上办事的,他平日常常提起你,我一听你是女人声音,才料到你是秀珍小姐。所以我将邵先生到香港的消息告诉你,请你代他暂时守一守秘密,因为他这一次出行,不得已的,上海有人要……我现在不便说,你也可以推想得到的?”

亭子间嫂嫂急道:“哎哟,邵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也会有人看中他,真天也没有眼睛了,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了?”

“的确说不定,顾小姐,你有什么事呀?”

“没有什么事,再会吧。”

亭子间嫂嫂回到楼上来,又是一阵痛哭,哭得十二分伤心,这样一个慷慨的好客人,忽然会又离开上海了,他答应她还有五十元也是一齐派司了。一个人倒起霉来,黄金也会变成铁块,还有什么话头的。

从此她的生活更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后来她偷偷避避把床上帐子也除下来当掉了,一顶帐子,白竹布的,买时三十块钱,仅仅当得六块钱,六块钱够几天的用场呢?待到六块钱吃光了,她便把被面子被夹里拆下来又去当了,因为又旧又脏,跑到第一家小押当拒绝不要,打那铁栏干里掼出来,说这上面有白虱的,不要。亭子间嫂嫂拾起被面,又气又火冒,便同那小押当朝奉两人相骂起来:

“死朝奉,你眼睛没有打打开!这上面有白虱的吗?众生坯子!”

朝奉向来有老爷之称,老爷触犯了还了得,立刻一手指着她回骂道:“烂污皮,你还是去卖卖吧,介龌龊被夹里可以当钱吗?你去捏一把石灰包!”

亭子间嫂嫂听见骂她去卖卖吧,触动了心境,实在不甘心,这话给你死朝奉骂,那里气得过的,便舞手跳脚一阵烂骂道:

“阿是你叫我去卖卖,你看见的吗?你的娘才去卖的,杀你枯郎头,杀你千刀,你不要便不要,为什么硬说它有白虱,操你祖宗一千代,吃当典饭将来歇了生意卖油炸桧!卖五香豆!做瘪三下场,困弄堂坯子!”

朝奉给她骂出火来了,把算盘一拍,要伸出一根鸡毛帚去揪她,咬牙切齿道:

“操那个娘,啥人不认得你一只跑栈房的淌白,烧了灰也认得你,你的嘴巴舌头硬的,今天看你做瘪三,看你穷,看你当当头,看你马上就困弄堂,看你困薄皮棺材!”这时候典堂里二个同事也夹在里面一齐骂她。亭子间嫂嫂气得几乎发昏过去,幸而一手撑住那扇铁门,一步一步的移出去,她深深的相信,念道:“好,好,我是淌白,看我穷,看我做瘪三,看我当当头,困弄堂,困薄皮棺材,我相信,我相信也许有这一天,我现在也许马上就会到这一天,天呀……我苦命呀!阿有啥人救救我呀……”

她手上挟着被面夹里仍旧回到楼上来,一阵哭,她想:还是先洗一洗,换一家去当吧。

如果要把这被夹里来洗一洗,至少又要化上大半块肥皂,方可以洗得清洁,非但此,再加之拖了肚皮的人,十分的辛苦,略为劳动一些,便吃力得要死,要把这条被头洗得清清白白,实在是桩困难的事情,然而不洗清楚当典里是不会接受的,那末也只好咬了牙齿,弯着半个身体,坐在那露台上洗着。

亭子间嫂嫂把被头洗一会,又歇一会,歇一会又洗一会,一边洗,一边落泪,泪水滴在洗衣盆里,她的眼睛望出去因了泪水凝住了,幻成一朵一朵的银花,她仿佛记起当年在乡下做小姐时候的快乐岁月,她又记起家中还有一个吃黑饭的爹爹,白饭现在这样的贵,不知黑饭还在那里吃否?因此心头一阵隐隐的作痛,哎呀,她有几个月没有寄过一个钱家用回去了,也没有得到爹爹片言只字,不知他老人家死活啦,为什么好久也没有信息的?她又记起初到上海时候度着卖身岁月,跑栈房,因而半路上被大车子捉了去,后来生意清淡,又改着跑公司,总算稍有头绪,稍可立足,一直到第二次嫁给石老头子,可说是黄金时代,然而从逃走出来以后,直到如今,曾几何时,这种种仿佛都在她的眼睛前,像电影一幕一幕的映在银幕上,给她一个明白的反省,想不到如今这样的潦倒,怪来怪去,还是这肚皮里一块小孽根害了她,没有这块小孽根,决不致会弄到这个地步的,现在一切都完结了,什么都没有她的份了,她何尝不想,能挨过眼前这个难关,她就有翻身之日,她正焦急的,就是目前这个难关实头有点难过,度过了今天,明天怎么样呢?

亭子间嫂嫂把被洗一把,想一想,又歇一歇力,从清早一直洗到傍午才洗好,可是绞去水分,非大力气不可,她不得不托托二房东娘姨替她代劳一下了。

洗好,晾上竹竿,只等它晒干,马上可以出去当钱。这时候她肚子很饿,饿得几乎要呕吐清水,因为今天一早起来洗被,早点心没有买来吃,想省了一角钱粢米饭,不料挨到中午已经饿得筋疲力尽,急急买了一角钱烘山芋,双手捧着吃,滋味说不出的好。

正在把山芋吃好,天忽然暗了下来,接下便一阵倾盆大雨,把亭子间嫂嫂的被单打落得一塌糊涂,她跑上露台一看,只是一阵的跳脚,呆望着雨淋的被单一无办法收拾,而天上的雨愈落愈大了!

待她回了下来,二房东太太已经坐在她房里了,说是这个月房钱,已经过期了五天,面孔板起来说:“老实告诉你,再一天一天延下去,不要大家呒没好看相?”

亭子间嫂嫂看见二房东太太的一只笃脸,心里就大吃一惊,知道今天实在难以应付了,闲话没有开口,便皱眉苦脸道:

“二房东太太,你不说这话,我心里已经明白,房钱一共脱期只五天工夫,我想再顶多脱期五天也了不得了,我无论如何设法送上门就是。”

二房东太太道:“亭子间嫂嫂,我不是看你不起的话,你近来的情形越弄越不成体统了,看你再隔五天,这一笔钱也未必是有,我看还是直截爽快,你把房子退还我,现在我自己要用了,你已经过头五天的房钱,我一个沙壳子都不要你,再好了吗?”

亭子间嫂嫂双手合着苦求道:“否,否,二房东太太,我还要住下去,我还要住下去的,我已经拖了八个多月肚皮,叫我一时到那里去寻房子,求求你太太吧,我小囡还要生在这里的,我已经做了你二年多的房客了,这一点面情,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帮帮我忙吧。”

“亭子间嫂嫂,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帮你忙,我这里房客不是你一个,我对付了你这样的宽放,对其他又这样的紧,我就难办了,前次三层楼那个姓陆的,也是同你一样情形,每次到期房钱不付,经过再三的讨,才付下来,尚且没有过期五天,我就押住他们搬出去,只好搬给我们看,你想这我不是手段辣,要晓得我们没有这许多精神,同他三天五天的烦煞快,除非吃了人参,故所以,我帮了你的忙,你也要帮帮我的忙,总不要给我为难呢?亭子间嫂嫂。”

“二房东太太,我明白了,五天不可以,请你再宽放我三天之期,三天之内,我一定如数送上,不少你一个钱,好不好?老实不瞒你说,我不是上了人家当,一点房钱难道会付不出,过去情形你太太不是不知道,可是一个人运道不好,到处碰壁,真也是一言难尽……”

二房东太太手一挥道:“这种废话别去谈了,你说再隔三天是不是一定有?有没有把握,不过闲话在先,三天再不付下,我没有好看相的,你自己打算!”说着头一别,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的一颗心像在沸油里煎熬,愁肠百结,处处给她以打击,相逼,冷酷,黑暗,一股脑儿都逼向了她,使她没有一条生路,没有一线光明。三天期限仿佛判决她死刑的一般严重,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她又想到那条雨淋里的被单,要靠它干了当着钱来开伙仓,又是一桩碰壁的事了,不知怎么样的,穷人天也要欺侮的呀!肚里小囡又在舞手踢脚的动起来了。

三天期限很快的,万一三天一过,付不出房钱,给二房东硬硬逼着搬场,这情形想象起来不堪设想的。当真去住弄堂,亭子间嫂嫂第二天想来想去,只好还是打电话去向芮客人借,除此外还有啥人。她咬咬头皮,厚厚面皮,挺了那个大肚皮,又去打电话,她付了那酱园里一角钱电话费,被推了出来。

“怎么啦……”

“电话费本月十五号起,一律加价,涨为二角五分一次。”

“什么打一次电话要二角五分?”

“没有涨价倒要一角五分一次,涨了价难道还是一角一次?”

没有办法,要打只好打,又加了一角,她眼光里看来这一角钱可以吃半只烘山芋,肚皮里可以点一下饥了。

不对了,待电话接通了后,对方一听见女人声音,又听见是问芮先生的,只听见接电话的人同旁边的一商量,阿要喊本人来接,还是回头不在店,亭子间嫂嫂就听出话音,连忙道:“先生,先生,谢谢你,我有点要紧事情,请你喊一喊芮先生接一接吧。”

接电话的道:“你尊姓?”

“鄙姓王,我同芮先生是同乡,请你喊他接一接吧,我听出来的,芮先生在你旁边。”

那个接电话的又转达过去,说是姓王的打来的,只隐隐约约听见芮客人声音道,我没有姓王的同乡,这还不是冒打的,讨厌讨厌,又是借钱的事,你挂掉它算了。接电话的人便道:“喂,我问过了,芮先生不在店。”接上“阁”的一声音屑也没有了。

亭子间嫂嫂呆在电话机旁边,挂下了两行泪水,心里像刀刺一般痛。她跨出酱园门口,天地像混沌了,她眼睛望出来的人,都是一只冷酷的面孔。完结,芮客人这一条路也宣告断绝了。

三天期限到了,亭子间嫂嫂只在房里痛哭,我在她的隔房间,因为力量有限,曾经接济过好几次了,我不好不好总还比她胜一些,听见她哭得十分伤心,也就放下笔来过去劝劝,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

“朱先生呀,我是完结了,我今天就不能过下去了,二房东那里房钱十八块半,她逼住我今天要,不付马上逼我搬出去,现在我苦到这般天地,叫我搬到那里去?”

我说:“你不要哭,也不用急,我来替你设法就是。”

亭子间嫂嫂道:“我实在不能开口了,朱先生,你那里欠的都不曾还过一个,你也是笔墨上写来的苦恼钱,岂可以常常借给我呢?”

实在这冷天,我因为文稿出产稀少,收入打了折扣,亭子间嫂嫂的十八块半房钱,我一时也代付不出,不过我可以摆一只肩胛掮下来的,她付不出,以后由我来代付,当下我向亭子间嫂嫂道:

“这样吧,我代你向二房东去商量好了,由我这月底领了稿费一齐代付,包你没有问题的,她假使不肯,我可以责问她,大房东那边你都可以积欠四五个月不付,我们三房客欠你一个月不可吗?这道理当然讲不过去,上海自有这一班狼心狗肺的二房东,看见三房客欠了一月二月房钱,就逼了人家搬场,这一批家伙,我非要给她们一个警告不可,亭子间嫂嫂,你别急,我来替你出头就是了,看她那能手段对付我,自有办法。”

“朱先生,要你做难人,我那能交代呢?”

“这不是做难人,这是我为一班穷人请命,伸冤,打抱不平,前天二房东太太上来逼你要钱,我句句都听见的,当时就想跳起来同她争几句,后来一想时机未熟……”正在谈得起劲时候,二房东太太上楼来了,她一跨进亭子间便神气活现道:

“那能,三天限期已到,今天付不付?”

我故意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什么事,你问亭子间嫂嫂自己吧。”

“朱先生,因为房钱我答应她今天付的,出去借借又借不到,二个客人都说这二天没有钱,要到月底……”亭子间嫂嫂没有说完,二房东太太便脚一蹬道:

“啥格闲话,你旧的房钱欠了不付,我不同你讲闲话,新的又一天一天欠下去,说定三天一定付,又不付,这你还不是明明同我们为难,大房东那边今天来收过一票付出二百九十五元五角,一分一厘是不能欠的,这种种苦处,你们房客也要替我们二房东想想,我们不是开银行,开钱庄,那能直梗不体谅体谅我们二房东,现在这样好了,我也没有这许多神思来同你绊口舌,房钱我一个不要你,你三天之内搬了场,我要收回自用!”皮皮叭叭一阵烦,我出来调解道:

“好了,搬场不搬场这话也别说了,她现在实在苦恼,这个月房钱准定归我来负责,请看在我薄面,可以不可以?”

“朱先生,不是不看你面子,总之这房间我要收回自用。”

我说:“何苦呢,你一定要收回自用,那末也待她小囡养了,再叫她搬出去,你想她这一个大肚皮,到那里去找房子?人人是有恻隐之心的,希望太太也放点慈悲心肠,救一救她吧,她实在太可怜了……”

讲到结果,二房东太太总算买了我一些面子,勉勉强强答应下来了。这时候我才看出亭子间嫂嫂的肚皮已经非常的膨大,这显然快要到分娩的现象,我说:“你自己总该明白的,肚里小囡有几个月了?我看,你不要糊里糊涂,不要忽然生产下来,这里既没有老娘接生,又没有人服侍,天气又冷,我们男子根本不懂什么事的,难道我眼看你这样遭难?”

亭子间嫂嫂眼泪汪汪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这日子也难以过下去了,还是从此死了吧,索性清清爽爽,无牵无挂的,像我们这种人在世上可说已失了做人的资格,有了我多消耗一份物力,少了我也许有些益处的。”

我道:“这种话都掼开别讲,一个人是包不定一世荣华富贵的,当然也自有他的遭难辰光,我们能够克服环境,就不难有翻身之日,你现在虽然苦得很,但比你还苦的人,世上不知多多少少,但看我们那条弄堂里这一批男女瘪三,缩在草席里,钻在报纸里过冬,当初他们未必不是好出身,可是堕落原因,还不是贪吃懒做,抽大烟,吃白面,再加了环境一不好,立刻就到这地步,亭子间嫂嫂,你呢,又不抽烟,又不贪吃懒做,今日之下你这种情形,明明是一则不能出去做,二则上了人家的当,可说都是被动,不是你自暴自弃,情形当然两样的,所以你尽可宽心,我有一分力量便帮助你一分。现在天气这样的冷,你身上这一件单旗袍无论如何是嫌冷的……”

“朱先生,我不冷。”

“前二天那一件骆驼绒旗袍呢?”

“……”

“你说呀,是不是赎出没有几天又当了?”

亭子间嫂嫂点了一下头,两行眼泪又挂了下来。

我说:“如何,如何,给我料到,当了几个钱呢?”

“当了五块钱,可是我不想去赎出来了,如果我有了五块钱,还是要紧去买米,肚子饿比冷更要难受,我知道肚里小囡这样舞手跳脚的不安宁,想来也是饿了的关系。”

我连忙摸出了五块钱叫她连忙去赎衣服要紧,另外又给了她五块钱买米。最后我替她想了一个办法,关于她的分娩问题,介绍她一家医院里去生产,一切费用只好又是我来,第二天我便领她去报名,检查身体。

我领了亭子间嫂嫂到了一家上海很有名望的产科医院去挂号。经过检查身体之下,诊断她不日就要生产了,吩咐她最好这几天就要住在院里。我一想:这件事倒要详细考虑一番,便问她道:

“今天幸而来检查一下身体,否则半夜里面生下来,那还是得了的事,况何你是头一胎,更加危险。现在医生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亭子间嫂嫂又眼泪汪汪的,半晌不开口,可是我却很明白她的心意,我说:“你只须开口好了,你的心意是不是想在这里生产,是这样的,那末马上要做手续,付费便要付费,住院也就要住院,这不是犹疑不决的事情,初次生小囡,应该郑重一些。”

“朱先生,我不想住院。”

“什么缘故?”

“没有什么缘故。”亭子间嫂嫂走开了二步,垂着一个头淌泪水。

我倒促急了起来,便说:“这不笑话起来了,到底什么缘故,你只须说出来,是不是嫌这家医院不好,还是你一人住在这里生怕,还是不赞成西式接生?”

她摇了摇头哭道:“都不是,都不是。”

“咦,这不是一件奇怪事情?喔,我想到了,是不是付不起费用?”

“……”

“对了, ,亭子间嫂嫂,你宽心好了,我领得你来,当然我来替你付出去的,这怎么用得到落泪,好了,别难过吧,一切费用统归我去替你付了吧”。

“朱先生,这不可以的,你如果一定替我付出去,那末你也应该记一笔账,一共替我付出了多少,暂时垫一垫性质,我将来好归还你,假使不是垫的话,而送给我的,我决不要,我过去已经要了你许多钱,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伸手要你的钱了……”

我哈哈笑道:“这话不是现在谈的时候,好,好,我明白你的心意,那末你愿意在这里生产?”

亭子间嫂嫂点了一下头。

于是我便跑到账房间付款,说明经济起见,可有什么便宜产房,那个账房朝我白了一眼,仿佛我这句话他不愿意听。

我看见这个势利的账房,火便不由的往上冒,我指住他说:“喂,喂,这里到底分有几等产房?没有经济的,或有经济的,只须开口好了!”

账房眼睛放在额角上冷冷的道:“你说只须说,为什么喂,喂的,我既不姓喂,也不叫喂,你先生不像是个吃白米饭的人,仿佛吃的石子,说出闲话来没有礼貌!无怪你的夫人太太见了你出眼泪……”

“放屁!”

“你放屁!混账!混账!你骂人?你骂人?”他跳起一手指了我。

账房里人都出来劝住了,亭子间嫂嫂旁边尽拖着我,我实在忍无可忍,跳起脚来警告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只走狗,一个起码货的职员,眼界这样的高,看我们穷人不起,不把我们穷人放在眼里,好好的问你经济产房有没有,对我白白眼,什么吃石子不吃石子,皮皮叭叭一大篇,你这狗东西,欺人太甚……”

后来总算另外一个账房同我接洽,问我道:“你先生尊姓?”

我余怒未息:“鄙姓朱,你想这家伙可恶不可恶,我一上来,看见我们穷样子,他就对我冷冰冰,老实说,上海产科医院,不是你们一家,不知多多少少,原是看你们天天登广告,接生费只取四元,贫民不计,三等经济房间只收五角一天,茶饭在内,我所以到这里来的,那里料到一上来我开口问经济房间有哇,他白了我个眼,半晌不理我……我真弄不懂呢!”

“好了,好了,你们根本没有意见,何必吵吵闹闹的,朱先生,你说,你说,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住经济产房?”

我道:“倒也不一定,如果有最好。”

那个职员道:“实在告诉你,经济产房这里一共只有一间,一塌括子只有六只铺,人一满就完结,一无办法可想,报上的话,真所谓是广告,这是噱噱一批生意上门的,什么只取接生费四元,住房间五角一天,茶饭在内,你想上海有这样便宜的事吗?我们开医院,目的就是营业性质,当然想赚钱,不然现在分院那里来有这许多,东也有,西也有,接生汽车有五六辆,这是拆穿西洋镜的话,你朱太太住在这里接生,我们很欢迎,这样好了,你现在暂时住一住三等或者二等吧,经济产房有空,马上再调好了。”

我接上去问道:“经济房间没有,三等多少钱一天?二等也就不要去谈了。”

那个职员便说:“这里的三等房间很好的,每天只收五块钱,接生费也跟上大了起来,三十块钱,打针,药水,棉花,纱布,一切另外算,这横竖不定章的,欺众不欺一的。”

我听了心里一跳,亭子间嫂嫂只是在旁边拖了我要走路,我一想:这不是走路就好了结的事,我很奇怪的,很有趣的,索性再问下去,因为我今天无意中发现了上海的产科医院,这一个黑幕,我有意再问下去道:“假使二等呢?”

那个职员轻轻道:“二等又贵了,二十块钱一天的房间费。接生手续费二百块钱,还有头等更又贵了,五十块钱一天房间钱,三百元的接生费,所以同样养一个小囡,三五十块钱也是一个养法,五六百块钱,甚至一二千块钱也是一个养法,这是没有一定的,也是无底的,你问我,我也老实告诉你,医院接生这真是一个黑门生意,赚头热热昏,有的难产,来到医院更加滥敲竹杠,看你是敲得出钱,五百搭六百,八百搭一千,滥开口,可是结果呢,生命未必是有保障,照样送终,两脚一伸,翘了辫子完结,反不如我们中国好的产婆本领来得大。生产原是天化的一件事,瓜熟蒂落,自然的会下来,不过医院里接生自以为有备无忧的,这是一般人的心理。朱先生,你的太太,我替你想个挖打办法,暂时三等住一住,再调经济房间吧。”

亭子间嫂嫂急急问道:“大约什么日子可以养呢?”

那个职员问道:“你受过检查没有?”

“检查过了。”

“不过检查也不一定是有功用,她说你三五天里养,偏偏三五天内不养,如果住院,这又是一种生意经上门了,说穿一句这无非又是黑幕,医生讲话并不一定是负责的。依我意思,朱太太还是回去的好,待肚皮痛了,再送来,因为头一胎不是一痛就会养的。”

我笑道:“你先生不要再称呼她朱太太了,她是我邻舍,并不是我的夫人呢。那末准定这样吧,我过一天送来。”

我们打从医院里出来,觉得这个职员还有天良,将他们的黑幕一一告诉了我,亭子间嫂嫂主张,她决不愿意到这家医院去生产了,因为听了那职员的话,实在有点怕。我道:“你不到医院生产,也难呢,产后又没有人服侍你,这是一个困难问题,你还是依了我的主意吧……”

我们打医院里回来,因为没有坐车子,一路的慢慢步行着,可是回到楼上,亭子间嫂嫂不断的娇喘,我急急问她什么原因?她说:“真的我恐怕这二天要养了,略为走了些路腰是酸得来,人是吃力得来。”

“我们懊恼不坐车子回来了。”

“否,我倒想多走动走动,因为拖了身体的人是不能休息的,一定要操动,生产时候也就可以快一些。”

“大约你总可以明白,到底月份足没有足?看看你肚皮大是大得可以,我猜想,一定是养个小弟弟,相信不相信?”我打趣着笑道:“假使是小弟弟,这倒是件美满的事情,我来替他取个名字,叫做无儿。”

亭子间嫂嫂仰起头来朝我笑了一笑,说道:“朱先生,养小弟弟也好,小妹妹也好,我横竖没有力量来养活他,假使朱师母在上海,我一定送了给你留养。”

“这如何可以的,你身边只这一个?”

“朱先生,你不替我想想的,我还雇了奶娘来抚养他吗?我还有这闲钱吗?我还不要出去做的吗?并且这种没有爹爹的孩子,我看见也就伤心,我为了这小孩子,吃了多多少少苦处,真是一言难尽,这一本流水账,可说都是你朱先生一肚皮。说起你刚替他取个什么名字?”

“无儿。”

“什么叫做无儿呢?”

“无就是没有,你这个孩子既没有爹爹,也没有专诚的人替他取名,仿佛路上拾来的,引申起来就是这个孩子摆脱一切,没有根,也没有什么纠纷地方,而且这名字很特别。”

“就准定叫他无儿,如果养个女?”

我想了想道:“就叫她小珍好了。”

“我叫秀珍,已经过了这半世倒霉日子,希望做我女儿的,再不要叫我名字了,朱先生,你另外取一个吧,仿佛像现在拍电影的胡蝶,徐来,周璇,多末好听,我一定把她寄养人家去,将来我年纪大了,不能做了,所以我倒不望他养个男孩子,要想养个女儿呢。”

我无意中看见她床上只一条被絮,被面夹里都没有了,我走过去翻开她底下褥子看看,下面只有一条草席,我跳起来道:“天气这样冷,你……你还困席子?”

“……”

我接上又问道:“你困席子不冷,你不要冻出病来?”

亭子间嫂嫂眼圈一红,喉咙口梗住道:“朱先生,真的不冷,我已经耐了二个多月了,女人本来耐寒的,好得这条被絮还厚,半条垫半条盖的,一点不冷,是冷我说冷,不冷我是说不冷。”

“没有这怪事,那末这褥子絮呢?”

“不要去说起了,那一天我走过一爿卖发财票的店,我看见买的人非常多,心想我也来买一条,因为前一向日子我苦得走投无路,不要上天看了我可怜,给我也打中一个头彩,就算不是头彩,二彩,三彩都好,那里知道我买了一条不算,听说明天就开彩的,一打中,不是立刻就致富了,心一狠,跑回来当了衣服再去买了二条,岂知第二天连忙拿了彩票去对号码,一张是四万八千一百九十五号,不中,一张是三万三千四百五十五号,又不中,到第三张是三万三千四百五十五号,那个彩票店职员脚一跳叫道:‘哎哟,今天开出头彩是三万三千四百五十六号,你是五十五号,只差了煞末一个六字,头彩十万元不着光了,你运道真不好呀,我主张你再买三条,三个号头的,下一期本月底开彩,包你有希望。’当时我一肚皮怨气,真可以使我昏倒,朱先生,你替我想想,当时为什么不把被头也当掉,把这五十六号买来,我情愿化上十块钱的。总之,一个人倒起霉来,处处会给你绝路一条,自从这次以后,满以为虽不中,但也不远,我一连串当的当,卖的卖,把许多东西都弄光,心钻在这里面买发财票,后来是越买越不成体统了,越买越远了,连一个末尾都没有,我方才梦醒。所以讲起这条褥子,也是这时候卖掉的,你想我痛心不痛心,天气这样冷,我还困席子,我自己也说不过去,你问冷不冷,我只好硬硬头皮说不冷了……”

“快快,我送一条褥子给你。”我奔了过来在床底箱子里翻出一条褥絮给她。说道:“亭子间嫂嫂你万万冻不得,冻出病来,更加苦,今天幸而给我看见你这下面是席子。”

亭子间嫂嫂苦笑道:“朱先生,你真是好人,我希望你将来得发,行得好事,总有好报,我现在过这落难日子,自己未尝不明白,总怪害人害多了,我做这生意,也是造孽呀,我现在是懊悔无及了,苦头也吃饱了!”说说她又落眼泪了。

这二三天来我始终没有看见亭子间嫂嫂生过火,烧过一顿粥,烧过一顿饭,每次走过她房门口那煤球炉子,总是冷冰冰的,火星都没有一点,心中很奇怪,偶也指头去弹弹她的房门问道:“亭子间嫂嫂,你不曾出去么?”

房内回答道:“唔,朱先生,我不曾出去。”

“你为什么把门关起来?”

“朱先生,露台上的风吹下来很冷呢。”

可是我回过头来,看看露台上的门是关闭的,根本没有风吹下来,便说:“露台门关的呀。”

“朱先生,现在没有人来,房门还是关了的好,关紧了也暖热点了。”

“开一开门,我要进来。”我很奇怪,她究竟这二天关了门什么原因,其实她不曾把门闩上,我用力一推却开了进去,只见她很慌张的把桌上一包东西,急急包包好,塞到桌底下去,她的面孔涨得绯绯红,我心中更加起疑,问道:“你急急忙忙塞的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不用骗我,你瞒住我算什么意思呢?”

“朱先生,实在没有什么呀,我又不骗你。”

我不管三七念一伸手下去把那包东西拿出来打开看时,她揿住我一只手,一定不给我看,可是我力气大,那申报纸已经给我打开,原来里面是一包山芋皮呀,我心里一跳,才明白这二天她不开火仓,原来在这里吃生山芋皮呀,哎,她穷苦到这一天,我心里一阵难过,说道:“亭子间嫂嫂,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这里吃生山芋皮?你瞒我,你不给我看见,一人关了房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忽然号啕哭了起来,凄凄凉凉道:“我苦命呀,我东西卖完当光,现在又是弄得一个钱也没有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这一包山芋皮是问那个卖山芋的摊头上讨来的,那上面还有许多肉,至少我是可以当做一天的粮食了……”

我很心痛,指住山芋皮道:“这上面都是烂泥,你……你怎么可以进嘴,不会吃坏肠胃?没有钱,为什么不告诉我?”

亭子间嫂嫂只是哭着道:“我已经吃了四天山芋皮了呀……”

这下一天清早她躺在床上便唤着肚子痛了,她手敲着板壁叫我过去,说是肚子痛得很厉害,恐怕要养了?我汗毛一凛,手脚有些失常,掷了笔赶过去一看,只见亭子间嫂嫂横侧躺在床上,下身盖了那条被絮,眉毛紧锁的朝了我哭道:

“朱先生,我一样也没有预备呀,除了小囡二身棉袄之外,连抱裙也没有做一条,替他结的绒线衫也给我当了吃到肚里去了,朱先生,我想今天一定要养,我从昨夜下半夜隐隐叫痛起,一直痛到今天早晨!”

“赶快送医院,赶快送医院!”我说这句话时候也忘了自己过于热心了,也许要后悔的,可是我不替她安排,那里有人来顾怜她。我慌慌忙忙赶了下楼,喊了二部黄包车,又赶到楼上来把她扶起,说道:“谢谢你吧,你要养,千万千万不要养在半路上,这你要帮帮我忙的,昨夜下半夜就痛起,为什么不就喊醒我的?糊涂不糊涂!”我一边扶着她,她一双手搭在我肩胛上皱眉苦脸的只是哭,只是喊着:“姆妈呀,姆妈呀,我一定要痛死了。”忽然觉得下身一阵潮湿,她告诉我道:“朱先生,朱先生,我决不进医院了,黄包车在路上这样颠过去,一定养在半路里的,我觉得包浆水已经有了呀……”

这时候我已经把她扶上黄包车,天下凑巧的事原是有的,防着她车上小囡要下地,我又飞奔上楼,抽了我床上一条线毯,赶下去替她盖没下去,万一要养,那末毯子盖在下身,总不至于露天了。又加黄包车的钱,叫他们拉得特别快,她的车子打前,我跟在后面,只见亭子间嫂嫂一路呻吟着过去,经过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车子一颠一跌的,她更呻吟得声音高了,一个头是倒在车篷上,眼睛闭得死死的,嘴唇皮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头发披了一脸,有几根吃到嘴巴里。

黄包车夫知道万一养在他车子上,也是倒霉的事,所以拼命的奔,路上经过,沙尘起飞,一口气赶到那家产科医院。我头一个跳了下来奔进去挂了号,旁边便有仆欧扛了帆布床把亭子间嫂嫂荷荷的抬了进去。看护跟在后面,吩咐我道:“你到账房间付款子是了。”我打算跟她进去看看,却给看护阻止了。

我眼见着亭子间嫂嫂抬进了手术间,心中禁不住一阵悲痛,我奔上去同看护商量,可以不可以让我见一见她的面,还有话告诉他。看护拒绝了我,说道:

“你这位先生真自说自话的,手术间你怎么可以进去的,你的太太既然送到这里来了,一切责任都是我们的了,快快回去吧,放心点好了。”

“我不可以见她,那末我什么时候可以来见她?”

看护立刻答道:“我们这里院章,住经济房间的每天只可接见一个钟头,下午二点到三点,你到下半天二点钟来好了。”

可是我不知什么原因,一颗心七上八落的真真感到不安宁,也许责任心太重了,因为亭子间嫂嫂进这家医院是我的主意,万一不好,我怎么可以交代,好才没有事,不致怪我,所以我一个人坐在门房那边,静等着下午二点钟,见她一见之后,一方面知道大小平安,二则养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我果然一直守到下午二点钟,跟着外面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一齐走了进去,打听到经济房间,原来像平屋的一间,里面十二分的简单,下面是水门汀,排着六只床位,平躺着六个产后的妇人,那个年轻看护手上织着绒线,对我望了一眼,很骄傲的问道:“你找那一个?”

“请问今天早晨在这里生产有个姓顾的……”

她指了指靠窗口那只床上,我急急赶过去一看,果然是亭子间嫂嫂,只见她脸白如纸,双目紧闭,我轻轻唤了她二声,不理我,我伸手按了按她额角,有一点点温暖,又伸手到她那条绝薄的毯子底下的手摸了摸,冰凉彻骨,我心里一跳,赶过去问看护,她说:

“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好了,她已经很疲乏,需要休息一歇。”

“怎么她的手冰凉得像铁一般?我想她一定很冷,这末严寒的天气,这里既没有火炉,那几扇窗又洞开着,风直接吹到她的床上,请求你可以不可以把窗子关起来?”

那个看护白了我一眼道:“你这位先生真是一厢情愿,你卫生懂不懂?一个人需要空气不需要空气?这里是医院,尤其是要讲卫生的,窗子一关起来,这六个产后的妇人,请问那里来的空气来给她们调节?”

我有点不服气道:“我怎么不懂的,不过这直接的冷风吹在产妇的身上非但没有益处而且有害的,这一点常识我还懂得,空气是空气,冷风是冷风,现在是什么天气?”

“依你先生这末说来,为什么不住到头等病房二等病房去呢,可以自由得多了,那里还有火炉,你先生一天到夜可以陪着你太太……”看护居然把这种话来相讥我。

可是我很明白年轻的看护,都是小姐出身,自有她的傲气。当时我给她这末一说,如果脾气不好一点,一定要闹出意见来,总之我已经领教她是了。

但是我很为亭子间嫂嫂担心,一个产后的妇人,任她风头里这样吹,而她床上仅仅一条绝薄的毯子,没有被絮,我很焦急,反看还有五张床上都有被头盖着,唯独她床上没有,实在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又厚了面皮再向那看护责问:

“请问小姐,为什么这姓顾的一张床上没有被头给她盖,未免太使人家受冷了,产后依我们中国老娘接生,是把产房门窗统统关闭起来,尤其是这冷天,绝对吹不得一些风,你们是医院,当然新方法接生,门窗关闭认为不合卫生,但产妇不能受冷却是事实,新旧是一样的。”

看护不待我说完,争着道:“你先生烦是烦得来,窗关起来是办不到的,这是经济病房,还有向来这里没有被头供给,你要被头自己家里带来好了,你不信再问问还有几个,是不是自己家里带来的。你先生尊姓?”

“鄙姓朱。”

“朱先生,你也要替我们想想,一共只收取你五角钱一天的病房,这样那样的当然不能如意,你要考究舒服,已经告诉你了,为什么不住到头等二等里去呢?”

“你又要这样说,我住得起头二等,还开什么口的。好,被头我准定自己带来,不过我请求你把窗子关了,如果有触犯你们院规,那末请你将帘子拉了起来吧,风这样大直接吹进来,我知道产后的人一定受不住的。”

“办不到,绝对办不到,你不用同我死辩了。”看护管她走了出去,我很气愤,旁边一张床上一个产妇告诉我,说是你太太生的那张床上昨夜冻死了一个人,产后三天毛病就死了,我心上受了一个打击,便说:“那末你们住在这里的为什么不反对,不许她开窗?”

“先生啦,看护真凶,真不当我们是人,关窗的事,我们讲过请求过好几次了,看护还骂我们山门。穷人才住到这里来,所以看护也就看不起我们穷人,我们要吃开水,休想给你吃到一点,送来的稀饭,白饭,是冷的坏的,小菜是三片萝菔干,一定辰光送来,还不到五分钟又来收了去,吃同没有吃都不来管你,这日子太难过了,我看你的太太还不如调一个房间的好,我们都替她担心,这决不是事呢,她的床恰对准了窗,给风尽吹。”

我心口一阵阵难过,走到亭子间嫂嫂床前,只见她淌下二行眼泪对住我。

我轻轻问她道:“我来了有一歇了,你知道吗?现在我急急要知道,养的小宝宝,还是小妹妹?”

亭子间嫂嫂对我淌下两行泪水,微微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不说下去。

我说:“你心口不要难过吧,一切有我在这里,你尽管放心,钱的事我自会替你调度,你的身体第一要保重,说呀,养的弟弟还是妹妹?”

“是一个男孩子呀,一个雪白粉嫩的小毛头,但是天呀……可怜他出世便没有爹爹了,他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呀!朱先生,当他落地时候就大哭,我听见哭声,知道是个男孩子,我问接生医生,果然是个男孩子……”

“好,好,大小平安,真真谢天谢地,今天早上几点钟养的?”

“九点五十分。”

“养得快哇?”

“不要去说起。”亭子间嫂嫂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不要去说起,我苦头够吃饱了,据说这孩子落地,因为月份已经足透,身坯胖大的关系,我又是初胎,因此下身都绷碎了,痛是痛得昏天黑地不去说它,断命的医生,她用引线一针一针把绷碎的地方,将它一针一针缝合起来,一共缝了十六针,一边八针。这时候我没命的喊,医生将我嘴巴用毛巾掩没了,骂我是只猪。朱先生,你想想,我痛得昏过去了,一直到十二点钟方才醒回来,我的身体已经躺到这里,现在我周身仿佛像绑着的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一动就痛。”

我听到这里汗毛一凛,稍微身体碰了碰床,亭子间嫂嫂便“啊唷唷”的喊了起来,说道:

“朱先生,请你身体离开床一点吧,我受着一震动,下身便痛呢。”

“你为什么不要求他们替你打一针麻药针的,咳,这太惨无人道了。”

“有什么说头的,我同他们医生讲的话,他简直当你放屁,理也不来理你,口口声声说你们这一班穷人,只须老娘接接生算了,还到什么医院里来的,到这里来就请你吃这苦头。你想,他便当面这样骂我们,那里当我们是人。”

“我明白,假使我们衣服穿得好一点,住了头二等病房的话,他们是一定乱拍马屁的。现在我别的都不虑,只是你太冷了,我替你送被头来吧。”

我们正谈的光景,刚刚那看护像老虎婆的赶了来,手一扬道:“出去,出去,大家出去,时间过头了,明天再来。”

我看了看手表,三点还缺十分,故意不走。

亭子间嫂嫂哭道:“朱先生,你走了吧,走了吧,我不过下身创口有点痛,别的毛病没有,明天你如果有功夫,就把我床上那条被絮带了来,我实在嫌冷。”

看护又走到我面前,挥了挥手道:“喂,可以走了,他们都走完了,你还不走?不要院长走来害我吃排头?”

亭子间嫂嫂也伸出那只枯黄的手挥了挥叫我走,我才离开了那边,可是我一颗心时刻牵记着她,我认为她太可怜了,早知道给她这样受难,我为什么一定要介绍她进这家短命的医院,她没有三长二短我还可以交代,万一有意外,我实在不能安宁,我老早也就想到,热心过了头,一定要后悔,虽然良心上可以交代,但事实上她是为了我而受苦。

第二天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替她带了被头,又赶到那家医院里去,因为时间还没有到,在门外守了好一歇才得进去,我一看见亭子间嫂嫂顿然使我吓得一跳,急急问道:“你今天面色邪气难看,可有病没有病?”

只见她眼泪汪汪道:“我……要……出……出!”

“阿是你要出医院?”

“是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痛苦,昨天冻了一天不算,又冻了一夜,我现在不但是下身痛得像刀刺的一般,而且下肚皮像肠咬转来的痛,仿佛生产时一样,我明知一半是冻出来的,一半是饿出来的,我在这里多住一天,便是我早死一天,朱先生,求求你可怜我吧,我无论如何要出院了。”

我说:“你下身没有收疤,怎么可以出去?”

亭子间嫂嫂皱眉苦脸,摇摇头道:“没有办法了,我宁可回去,痛在自己屋里,我再另外请郎中,这那里是医院呀,这是要人家的命呀,听说这间经济房里,每月有几个产妇来到这里送命,现在想来要挨到我头上了!朱先生,求求你,救我一命吧……”

我咬了咬牙齿道:“好,我救你出去!不过你仍旧回到自己亭子间里,这是万万不可,因为没有人服侍你,这如何是好?”我一时弄得没有办法起来。

她哭哭啼啼道:“朱先生,让我出去了再想办法吧,我相信如果再不出去,就是命不该绝,冻饿都要死了。”

“既然你一定出去,今天也来不及,我明天来设法,不是你有一个寄娘的,你寄娘那边可以住不可以住,你把寄娘地址告诉了我,我去商量商量。我看你下身还没有收口,移动移动就痛的……”

“我咬一咬痛吧,我宁可咬一咬痛,我一定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你同我寄娘商量,她未必是肯答应,她不是我亲生娘,并且她看见我病得这末重,一个将要死的人,一决无疑是不会接受的,现在我的主意,你去商量也好,能够她看你朱先生面子,我想……你朱先生有意再借点钱给我,说是我的,你替我送到寄娘那边去,当做我的医药一切开销,不是不要寄娘化一个钱了,她看在这名分上,也许答应我在她那边养病的,那末这全靠你朱先生替我出力,我将来一定要报你恩典的,就是死了,也在阴司保佑你……”她又凄凄切切痛哭了起来。

当下我一口答应她的要求,苦的我因为月底还没有到,手边也很拮据,我不得不向书局去预支一点钱来借给她,现在我不援她以手,有谁来顾怜她呢。我说:

“亭子间嫂嫂,准定依你这办法吧,我现在马上同医生商量,问问可以放你出去不放你出去?”

当下我便找了一个医生一问,医生跑来查了查她的病症,头一摇道:“不可以出去,绝对不可以出去,这病很厉害,而且热度很高,咳嗽很重,还有气喘。”

我说:“那末你们为什么不替她医治呢?”

“怎么不医治,今天药水也吃过了。”

“单吃些药水有什么用,现在她本人一定要出院,她以为这里再住下去,不死也要送死了,我同她非亲非眷,不过是一个邻舍关系,送到这里来是我的主意,想不到反而害了她,我断断乎不能交代的,请你放她出院,另外求医,请帮帮忙,尊重一点人命吧。”

医生听了我的话,很骄傲的道:“你先生这是什么话,不管你非亲非眷,是亲是眷,一个病人送到这里来,这责任是归我们负的,你当然信任我们,才把她送到这里来,现在她的病很重,很危险,岂可以放她出去道理?”

我说:“医生,你要明白这是她本人意思,并不是我主意,她本人不信仰你们医院,急急要出去,有什么办法?你们医生是尊重病人意旨的还是由你们把持住的?”我有点火冒了起来,往下说:“她的身体本来很好,何致产后会病得这末重,这明明是冻出来的,饿出来的,老实告诉你,你们这班医生太糊涂,太当我们穷人的生命为儿戏了,今天非出院不可!”

医生给我这样暴跳,掉头往外就走,告诉我道:“你根本是放屁,你要出院去同院长讲,我好意告诉你,你洋盘,对牛弹琴!”

亭子间嫂嫂苦苦哀求道:“朱先生,你不要做声了,同这批杀人不见血的东西争辩什么的,他如果一定不放我出院,我预备拿这条性命同他拼一拼,我不死在他面前,我不叫顾秀珍,我还不曾倒霉到这地步呀!”说着又是一阵狂哭,看护跑来干涉,真也不来理她。

我告诉亭子间嫂嫂道:“我现在后步倒要想妥当了,马上回去同你寄娘商量,她一待答应,立刻出院就是。”

“朱先生,万一她不收留我……”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讲到,先送钱过去。再不然我雇一个娘姨服侍你。”

当日我便赶到她寄娘那边,同她寄娘一商量,起初她一百念四分推托,说没有地方给她养病,我说只须一只床位,什么地方都可以,因为现在不搭救她,坐死无疑,一个人到了这生死关头,坐视而不救,这是说不过去的,她尚且是你的寄女,也应该看在寄女面前搭救她一把,真真是功德无量的。她的寄娘嘴一批道:

“朱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热心人,不过寄娘一定要服侍毛病,这也说不过去,她也不曾给过我什么好处,何况我这个寄娘也是穷寄娘,当初也是口头上喊喊白相的,喊喊白相的寄女我真也不知多多少少,如果一个个生了病都要我来服侍她,那真犯关煞哉。”

“你不要弄错,她不要你白服侍的,现在叫我先送五十块钱过来,请你收了,如果一切医药开销不够,隔一天还有得送来。”我便把五十元塞在她手里,一定要她收下。

钱果然是样好东西,她的寄娘立刻转了口气笑道:“朱先生,我也不是一定要她的钱,不过我这里实在没有地方给她困的,让我来想想看……”五十块钱她接在手里。

寄娘故意想了想,便说:“朱先生,困的地方都有了。我这里有一只自己搭出来的阁楼,上面本有一张铺位,现在是我亲眷困的,我可以打发他住出去。”

“那末最好没有,这真是承情承情,明天我就把顾秀珍打医院搬到这里来。”

第二天我又赶到医院,同医院当局严重办了一个交涉,结果是答应我把亭子间嫂嫂搬出去,看护同医生都说我是来害死她,毛病重得这般厉害,那能可以把她移动,老实说搬出去就要送死,这话给亭子间嫂嫂听见了,她眼泪汪汪说:

“我情愿的,我情愿的,与其死在你们手里,我宁可死在自己家里,我才明白你们这种产科医院,那里是当我们生命为生命,简直是骗钱,简直不当我们是人,这一次我出去,死是我命里注定,一半也是你们害死的,如果不死我预备托朱先生大大的在报上将你们黑幕宣布出去,让大家知道!”

那个医生哈哈哈一阵冷笑了起来,我看在眼里恨不得立刻给他二记耳光,打了再说。

“走吧!”亭子间嫂嫂恨恨的说了这句话,忽然想起她的小孩子来,急急的说,“你们把小孩子还我!”

“去抱来了,再等几分钟吧。”看护说。

待小孩抱来一看,真是生得雪白粉嫩,眉清目秀,头发一曲一曲,仿佛烫过的,我禁不住一阵欢喜,笑道:“你看像那一个?”

亭子间嫂嫂苦笑道:“像那一个,这一点点小人是看不出的。”说着打开自己的胸脯,把他抱围在里面,亲热一番。可是亭子间嫂嫂的下身仍旧痛苦不堪言状,我扶着她一步一步的移出去,她一边在淌眼泪,移一步呻吟一声,她苦着脸道:

“朱先生,我下身痛是痛得入骨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我现在真是受罪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

“你咬一咬痛吧,我料到你很痛苦的,你不信,你一定要出院,我想你再耐心点住上三四天出院,一定可以好一些。”

“有什么用呢,我告诉医生,他不替我打开来看,也不上药,也不用药水来洗洗,让它烂,让它痛,简直不当它一回事,我相信下身一定溃烂了。”

一步一步移到门口,坐上黄包车,她已经痛得昏过去,小孩子抱在我手里,“咕呀咕呀”尽哭。

打医院里出来,一路又经过一阵寒风吹打,她还是心不死的,一定要回到自己的亭子间里来住上二天看,也许毛病可以减轻一些,那末寄娘那边就可不用去麻烦她了,这个寄娘,平日少来往,料她决不像亲生的,种种地方终多隔膜,亭子间嫂嫂病到这般地步,她还是顾到一切做人的难处。

当然我还是尊重她的意志,当日没有直接把她送到寄娘那边去,就在她的亭子间内住下了。

不料她的毛病一天不如一天,我才发急起来,赶快又把她送到她寄娘那边去,请了一个中医替她每日来诊治,亭子间嫂嫂却是终日昏迷不醒,医生说她的病很难着手,因为产后得的病症,十之九不容易医好。她的寄娘不得不又加请了一个西医来替她打针,据西医说:“这毛病终觉讨厌,现在姑且扳扳看,扳得转也是这几天,扳不转也是这几天,我总尽力是了。”

西医第一针替她打在大腿上,亭子间嫂嫂眉毛深深一锁紧,很痛苦的喊了一声:“姆妈呀……”

我说:“你今天觉得比昨天好些吗?吃了中药?”

她摇摇头,枯黄的颊上淌了两行清泪,眼睛闭上了。我再问她,也不回答我了。

寄娘道:“她本人是这样,小孩子又是日夜吵得要命,娘是奶奶一滴也没有了,小孩子这二天喂米糕给他吃,一顿倒也吃二片呢,可怜真可怜,出世便没有爷,娘又病得这末重。”

我听到心里,像铅块压住胸口,再也透不出一口气来,我说:“寄娘,小人目前先去丢开不要去说,现在急急救大人要紧,只好难为你寄娘吃一番辛苦了,这几天来开销一定很可贵的,我付过你的钱恐怕快要用完了吧?”

“还有几块,朱先生,钱不钱小问题,倒是她本人的毛病,我急煞了,不知那一天会好,看情形真难,我有许多话都不好说。”

“我想再请个医生来比较比较看。”

“今天打过针,再看明天情形,转机不会转机。我以为打针只不过医她本原病症,听她说……下身烂得不成样子了,我也怕看,这是……这是她造孽深了,人害多了,朱先生,这话你要听不要听?”

待我第二天去看她,亭子间嫂嫂本来面目也已经变了,讲话也失了音了,我爬上阁楼,坐在她床沿,伸手去握握她的手掌冰冷彻骨,又摸摸她的脚膀,也是冰冷的,额角上还有点温暖,她一个头朝了里床,懒惰回转来,我轻轻叫了她二声,也不回转来,寄娘在旁边说道:

“朱先生在这里呀,秀珍,秀珍,朱先生特为来望你呀!”

我问道:“你今天好点没有?昨天打了二针。”

她还是不回转头来,我开了电灯,把灯光拖了下来照在她的脸上,只见她不断的在淌着眼泪呢,我说:“亭子间嫂嫂,你心里别难过吧,我知道你的病不是没有办法的,昨天请的那个西医,本领非常好,他可把你的病扳转来,听说危险性已经过了。你的面孔回转来,我同你讲话呢。”

这时候才见她一个头慢慢回到外面,眼泪挂了一脸,抽抽咽咽的哭了。她叹了一口长气,断断续续哭道:“朱……先……生,我今世完结了,我呀……命苦如黄连,我不怪人家,我只怪自己命苦,只怪自己作孽深重了,我相信我的毛病决没有好的希望,西医……今天请你们不要再请他来了吧,这钱是白费的,我现在一切都可以对得起,只是你朱先生,我对你朱先生不起,今世不能报答你大恩,来世……来世,就是我投不着人身,也将投一只狗,来替你朱家守一世的门,朱先生呀,我苦命呀,我苦命呀,我苦命到这般地步,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下身已经溃烂得不成样了,缝的十六针,统统脱了线,血肉模糊,我也闻到一阵阵气味,你想,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会有这种毛病,真是报应呀,我明白这是报应呀……天呀……”

“这话别去说了,你现在急急要保养身体,待身体恢复了,未始不可改换一番环境的,过去的事譬如昨日死,还去说它做甚的。下身毛病很重,我去请个外科医生来,外症一定比内科容易医,你放心是了。”我说着心口感到一阵悲伤,觉得这样一个美人,会糟到如此地步的一天,这究竟是天有眼睛,还是天没有眼睛呢?我一看里床那个小囡不见了,急急问道:“小孩子呢?”

亭子间嫂嫂摇了摇头叹道:“抛了呀,抛到育婴堂里去了呀,我病到这地步,奶是断了,寄娘也恨这小囡,日夜的哭吵,我不能难为人家,我还是把他抛了的干净,我看见这一滴血,只有痛心呀……”

我听见小孩子抛了,心里一跳起来,急急问道:“什么,什么,这样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囡抛了?谁的主意?”

亭子间嫂嫂长叹一声道:“我说过了,我看见这一滴血,就忍不住伤心,我相信他是来害我的,我肚皮里没有他决不会到今朝这一天,我虽穷,虽尴尬,总一个生活勉强解决,不像现在到处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吃都弄不到一口,不是你朱先生帮忙,我还会活到今天,我老早死了,朱先生呀,你想我不要恨这小孩子入骨,我不赶快把他抛掉,眼睛前也清爽的,寄娘也领得很是光火了。”

我说:“无论如何可惜的,这末一个小人,他根本不懂什么。你把他抛到育婴堂里去,现在可以抱回来吗?我知道这孩子一定聪明。”

寄娘站在旁边道:“还去抱回来,朱先生,除非你去领大他吧,奶奶又没有,吵是吵得可以,所以秀珍主张抛掉,我也不反对,有二种原因,一种是秀珍年纪还轻,以后不难再养的,二种是她吃了这碗生意饭,又领小囡,的确讨厌,客人还当做她有丈夫的呢。”

“不会寄养人家的吗?”

亭子间嫂嫂哭道:“请教到那里去寄养,我自己弄不到一口吃的时候,还去出钱养活他,何况呀……我快将要死的日子到了,还对这一个小人有什么希望不成,即使他将来一等聪明,一等伶俐,到了做官做府,我这个苦命的娘也是享不到他的福气了……”

我同寄娘听了都忍不住淌下眼泪来,觉得亭子间嫂嫂这口口声声的一个死字挂在嘴巴上,她的病终究难以起色。

隔了一会西医来了,量了热度之后,我钉着他问毛病可有把握?会不会扳转希望?西医把亭子间嫂嫂眼皮翻下来看看,又看了量的热度说道:“看情形,今天比昨天见佳了一些,热度一百零一五,昨天是一百零三,眼皮昨天是纯白,一丝血色没有,今天略带红润,这种种佳象都是昨天打针的关系,今天再打昨天的针,再接再厉,再看明天。”

“请问医生,这是什么针?”

“这是葡萄糖针,培养病人血弱,此针打后增加血轮,使红血球促进增强,身体就有抵抗力,毛病始得渐渐痊愈。”

我说:“这病人下身还有旁的毛病,并且很重,这是医院里产后,小囡下地时,因阴道狭小,致皮肉统统绷碎,现在缝合的创口发炎溃烂,请问有何方法?”

医生深为奇怪起来,便道:“你何以知道?”

我说:“这是她本人讲的,本来我老早也要替她打开来看看,因为种种不方便,她本人也不愿意,我想你们医生是不忌的。”

“不错,果然不忌,我一年之中也不知看过多多少少女子的花柳毛病,开刀的开刀,打针的打针,惟独没有听见有她这一种病因生产小人而起的,那末这家产科医院应该负其责呀。”说着吩咐亭子间嫂嫂把下身解开来,医生来替你检查。

可是说了好几遍,亭子间嫂嫂理也不理他,我说:

“亭子间嫂嫂,你不用怕难为情的,这是毛病呀,毛病不医怎么会好呢?”

医生道:“她既然怕难为情,你们大家都走开,我一人大略看一看,就可以知道。如果不用手术,我今天下午就配一盒药膏,自己下身洗一洗,药膏涂上去,一日二次,没有几天就好。”

我同寄娘两人都下了阁楼,房门关起来。这时医生又说了许多好话,拖下了一盏电灯,一直拖到亭子间嫂嫂的被面上,医生道:“你不要怕,我是医生,特为来替你看病的,你不好动手,我替你解开吧?”

亭子间嫂嫂这时候知道倔强也没有用了,还是由他去摆布吧,便拿块手帕掩了一张面孔,自己不去看它。西医套好了橡皮手套,棉花,钳子,药水都放在盘里,放在里床,预备应用。他把被头轻轻揭开又闻到一阵血腥气,触鼻难闻,轻轻将她下身解开,灯光照在上面,略为张了张,不及细看,心里一跳起来,急急替她被头盖上了,很惊异的问道:“你……你过去做什么事情的?”

亭子间嫂嫂始终掩没了一张脸不做声,医生心里已经明白,不用再问下去了。便替她打了补血针之后,又接上打了一针强心针。开了房门,医生微笑道:“下身已经看过,这女人过去是不是一个生意浪的女子,下身的毛病,要打‘六〇六’呀!”

“是不是梅毒暴发?”

“是的,现在急急打‘六〇六’要紧,这病相当的重,再迟几天已经无救,她是周身的毒打这创口一攻而下,所以来势极猛,如此情形十天之后下身可以溃烂完结,性命送终,你知道不知道?”

当日医生打了一针重量的“六〇六”之后,当时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我偕同医生一齐出来,路上问他,关于她的毛病,究竟可有希望?

医生摇了一下头道:“那也只好尽尽人事了,如果一定说有希望,我也不敢说,若说一定没有希望,今天情形比昨天可又见佳了一些,第一是热度减退一度半,眼皮底下也红润些了,这看来又似乎有希望,不过这个毛病总嫌医迟了,你朱先生同她有什么关系?”

我说:“没有关系,不过一个邻舍,因为看她太可怜了,她上海没有一个亲人,她病到这末重,没有人替她请医生,那是早已死了。”

医生道:“朱先生,你既然同她没有关系,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毛病不出三天……”

“什么?”我跳了起来。

“这女人有二种病症,足以使她无药可救,一是产后气喘,肺管发炎,仿佛一种急性干血痨,已到了第三期,再加生产之后,体原大伤,身上一无抵抗力,赛如油尽灯灭,有这种病的人培养得好,滋补东西多吃,心境好,非常快活,也许会好,没有问题,但这女人恐怕境况很不好……”

“对了,对了,没有生产之前,我亲眼目睹她把山芋皮讨来当饭吃,因为饿得难过,山芋皮上的烂泥,也不及洗掉,就往肚里吞,我看见了才把它夺下,不许她吃。”

医生道:“如何,我料到她境况一定不好,这是一种生命短促之由,第二种就是她恐怕吃生意饭不止一二年?”

我说:“对的,大约二三年光景。”

“你想这二三年内的皮肉生涯做下来,她受的梅毒潜伏在里面,现在一旦暴发了,就难以着手,可说简直无法可医,称为梅毒到了第三期。所以她的下身虽然针缝的地方脱了线,决不至于溃烂到这地步,医院内生产,产妇下身狭小,婴孩落地,往往要绷碎的,他们大都是采用缝合手术,原是一桩极平常事情,虽脱线也没有关系,何得会发炎溃烂,这个原因,就是她的梅毒由此而发,却日甚一日,它的溃烂进程是十分的快速,我刚刚把她下身打开诊察,可说我做三十年西医以来,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个可怕的病症,由此推想,我老实说:这个女人不出三天!”

我听了这番话,路也走不动了,我的双脚沉重得提不起来,我不知为了什么几乎痛哭了……

第二天我为了亭子间嫂嫂的毛病,赶来赶去,有二天没有动笔写一个字,这第三天是无可再挨得过了,不得不又抱着一颗创伤的心写了一个整天的稿子。可是我一个人虽然在自己家里,一颗心却是挂念在亭子间嫂嫂身上的,不知她的毛病打了针后可以转机了一点没有,听听昨日医生的话,可怕,想来这毛病是没有希望了。我相信亭子间嫂嫂一生并没有什么坏处,也没有什么缺德地方,她的环境如此,当然有几点我们是应该原谅她的。她不是不想学好不是不想踏上做人的正轨,为什么定要吃这碗神女的饭,讨下这皮肉的生涯呢,她不是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她命宫极苦,屡次嫁人,屡次没有好结果,九九归原,仍旧又回到这一条老路上来,她虽然吃了这碗饭,做下这种生意,但她并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她很有义气,很够交情,而且极聪明,她自从嫁着最后一个客人江韩汀先生的时候,她待他真是一往情深,要这样就这样,要那样就那样,只要他愿意同她同居下去,恨不得一颗心也可以挖出来给江先生看的,可是薄命女自会碰着负心郎,江结果仍旧把她遗弃,亭子间嫂嫂这一个打击,刺激受得太深了,从此她的倒霉日子开场,一直苦到现在,苦到今日这病倒危险的一个局面,我也曾劝过她把教书先生唐大郎那里一只独粒钻戒要回来,现在钻石的市面这样好的当口,一万块钱不值,八千至少好卖,那也何致苦到这般地步,可是她傲气不愿意,她说:“唐大郎没有良心待我,我同石老头子闹离婚,也是为了他呀,我现在穷苦到这情形,我连屁也不到他面前撒一个,情愿苦,情愿饿,情愿死,只要他良心上自问对得起我顾秀珍算了。”当时我打算从中调解,请唐先生暗底下接济她一些钱,多少不论,交情的事,钻戒的事,都丢开不提,譬如唐先生做了一桩善事,但,亭子间嫂嫂始终傲气到底,不许我调解,我才知道她确是一个极有骨气的人,她的潦倒一半确是为了这个脾气害了她,到了后来她各处的路都断了,唯有三角五角典质来度日,终至演成闭了房门吞生山芋皮的一天。

我一桩桩替她想来,兴起无限感慨,我自己何尝不是一个罪人,当初我争一口气娶了她,同她同居到现在,想来她决不会到今日之下的一天,我懊恼得只是“登登登”的跳脚。

隔日我写了一天的稿子,约有万把字光景,立刻去支了三十块钱,我想亭子间嫂嫂这几天来的医药费用很大的,我把稿子换来的钱,预备再去接济她一次。

我怀了钞票很兴奋的赶去,一口气跑到那边,推进房门看见她的寄娘,便问:“今天她的毛病怎么样?”

“哎哟!”寄娘双脚一跳道,“顾秀珍死了!死了!她还是昨天这时候断气的,朱先生,你昨天为什么不来呢?”

“什么?什么?”这是青天一个霹雳,我的脑子上受了一个极大的震动,我说了这句话,一个人仿佛昏了过去。

寄娘道:“朱先生,你也不用难过,她这个毛病我们总算替她尽医的责任了,无奈病已经到了绝症,想你在她身上也化了许多钱?”

我胸口禁不住一阵悲伤起来,我说:“我实在为了她费过一番心血呀,虽然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但彼此有了二年以上的交情,眼见她这般穷苦而致于死去,实在我心里有不能自已的难过,现在她的尸体呢?”我悲痛欲绝。

“我一想:这真是一桩尴尬的事情。”寄娘往下说:“你朱先生又不在这里,我所以不告诉你,也知道你的景况,我的情形,也不必细说,现在买一口材起码要一百几十块钱,还有衣裳,我那里来有这笔钱,眼眼头真巧,后楼住的那个先生,他是普善山庄办事的,看见我无法可想,总算他替我派了二个收尸的人来,承情捐助了一口材,还是今天一早来收殓的。你早一步来,还可以看见她最后一面。”

我问:“捐助的是一口薄皮棺材?”

“当然啰,上面涂有红土的施材呀,这也没有法想了,我有力量,何致给她如此下场,朱先生,她断气的时候,有几句话叫我告诉你……”

“什么话?什么话?”

“她说:别人都对得起,独有你朱先生,她对不起,再三叫我在你面前说几句好话,今世完结了,只待来世再报答你大恩。二房东那边,她还欠有房钱,如何办法呢?……说到这里她挂下两行泪水,喉咙口梗住了。待我再问她,已经眼睛闭上,一口气就此断了,我看她死的,我看她死的时候说不出的难过,真作孽呀……”

我叹了一口长气想道:真想不到,我同她平日可说无日不见面,临时断气,我会没有来送终,亭子间嫂嫂的一生,从此完结,一切她受的苦难也就此解决,一个妓女的一生是这样的下场么?这是谁害了她的?我要问一问这到底是谁害了她的?

我消极万分,当时打算到普善山庄去吊她一吊,听说亭子间嫂嫂躺的那一口棺材,施材号码都弄不清楚了,也就免此一举,我回到自己住处,正要进门,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音,赶上喊道:“这里有个叫顾秀珍的哇?”

我回头一看,是个送电报员,我说:“什么事?什么事?”

“香港打来电报。”

我接着电报一看,上面果然是顾秀珍名字,便把它收下来,急急将它翻译出来,上面道:

秀珍鉴:萍匆匆离申,未及辞行,今由中国银行电汇国币五百元,望克日首途来港,毋误。茜萍。

我译完了这封电报,考虑这五百元的处置问题,老实说:亭子间嫂嫂活的时候用不到他这笔钱,那末用在她死后,也是一样的,何况邵茜萍是亭子间嫂嫂昔日一个恩客,汇来的款子,毋须退还他,不妨就用来购办衣衾棺椁,将亭子间嫂嫂重行厚殓,以慰幽魂,为了这事,我又赶到普善山庄去办理这件手续。

同日中国银行就解来了五百块钱。我真想不明白,世上自有这许多不凑巧的事情,假使这电报早几天拍来,这五百元也早几天汇来,我相信亭子间嫂嫂,死得决没有这样快,至少也要多活几天。病由心造,也许她一快活,转危为安,可是事实出于理想以外,邵先生去香港这许多日子才有这个电报,他若知道了亭子间嫂嫂已死,一定很伤心,这五百元,仿佛冥冥中是来给她的棺殓,那末说不巧,倒也很巧了。

我把这件事办理得自问很对得起亭子间嫂嫂,也对得起她的恩客邵先生,同时自己也还对得起自己。我将五百元,买办了这几样东西,这笔账连同发票应该保存好,计开棺一口,洋二百四十五元,衣衾一百五十八元,石灰念元,人工殓费三十元,道士五元,锡箔念元,我主张把这口材运往她的嘉兴乡下,交还她的父亲安葬,于是我亲自陪同杠夫送往三板厂新桥下去,叉袋角工部局卫生遣柩处,又难为了一笔运柩费,还有一切零星开销车钱,把昨天换来三十元稿费,一塌刮子放在里面用得精光。

我送了丧回来,看见苏州河里载柩的船艘无其数,每艘上都堆满了新的旧的棺材,我兴起无限感慨,觉得亭子间嫂嫂的如此下场,太凄凉了,她实在不应该死,她的生命是完全害在这只万恶的社会手里的,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谁又料到她这样的结果,而又死得这末惨?

待我回到自己楼上,亭子间嫂嫂的结拜哥哥,排门板在那里敲她的房门,我说:“顾秀珍人也死了,你早也不来的?”排门板脚一跳吃惊道:“嗄!真的?”

“当然真的,我刚才送了她的丧回来呢,前天早晨死在她寄娘的阁楼上,情形很可怜,我不忍细说,你为什么今天才来。”

排门板汗毛一凛道:“对了,对了,我昨夜做梦做着她,她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痛哭,逼着要我报仇,我惊醒了一想,这梦很奇怪,所以到这里来看看她,不料真的死了!朱先生,你总知道,她这次毛病,是不是有人谋害她的,我枉为是她的自家人,平日替人出力办事,真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现在连自己一个亲人,都不能为力,给她含冤而死,我太对不起她了!”排门板一阵跳脚的眼圈红了起来。

我说:“你要替她报仇,恐怕你排门板一人力量不够。”

“为什么不够,我手下有三千徒弟!”

“你有三万徒弟也无所用,你要替她报仇,除非先从改良这万恶的社会着手,否则你还是免开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