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前撰“亭子间嫂嫂”传记,到收场结果是写到顾秀珍(即亭子间嫂嫂)落泊而死,并且死得非常的惨,给普善山庄去车收殓,这时候她昔日的恩客邵茜萍,事前早已到了香港,并没有知道顾秀珍的景况日非,一天不如一天,结果糟到如此地步。所以茜萍在香港,对她还是念念不忘,预备叫她到香港去小住,特汇了五百元到上海叫她买了船票,马上动身,哪里料到在顾秀珍苦不堪言,又怀了八个多月的身孕,甚至到卖山芋摊上讨了一包上面全是烂泥的山芋皮来充饥的日子里,茜萍不把钱汇来接济她,反在她一瞑不视,双脚毕挺了之后,才汇来这笔款子,这实在是人间一大缺憾,这也可说是顾秀珍无福享受这笔钱财。假使这笔款子早到,众料秀珍决不致惨死,不是将这笔钱来替她打针急救,也许能够挽回她的性命。所以她的死在经济压迫之下,一半也是死在她的脾气过于骄傲了些,生前她最红的当口,恩客确实不少,上海尽有许多知名之士,明里暗里都同她有来往,那末到了这穷苦不堪时候,作将伯之呼,未尝没有人来接济她,只是她不愿意,她宁可苦,宁可一人关了房门吞山芋皮,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人世了,什么都不想,一切都绝望了,于是益发自暴自弃,仿佛在那里等死。终于肚里一块肉生产了下地,在产科医院四等病房里更得了产后之症,出院住到她寄娘处,以致下身缝合地方(因为难产,婴孩下地,子宫口绷碎),突然梅毒发作,溃烂不可收拾。这样只不过几天的病,就一命呜呼了,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是上半夜,待在下第二天赶去望她的病,连她的遗体也给普善山庄车去了。在下同她再二年多的邻舍之谊,平日感情非常的融洽,赛过一家人一式一样,现在看她如此惨死,而且连最后一面都不想得,也就悲痛万分,为了她有下好多天没有执笔写过一篇文章,悲痛之深也就可以想见。后来我把邵茜萍汇来这笔款子,重又购棺替她厚殓,笔笔记有细帐,公布在那篇正传里面,事体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谈,现在为什么又来写这篇新传?要知道上海的事情,真是层出不穷,在下住的隔壁这间亭子间,原是顾秀珍的香闺,二房东知道她死了之后,马上贴出召租条子,不想当天就有一个单身女郎来承租,不计价钿,贵足贵都要,二房东心狠,就讨她七十元一月的租金,这单身女郎没有第二句话,立刻付下定洋,说是再隔一天进屋,家具明天就搬进来的。待女的走后,二房东太太跑到我住的亭子间里来,鬼鬼祟祟笑道:

“朱先生,上海滩上自有这奇怪的事,顾秀珍死了,今天来租的又是一个单身女人,我轧出她苗头,又还不是跑公司的货色,你相信不相信?”

当时我得到二房东太太这个消息,真可说甜酸苦辣一齐投奔心头而来。想起顾秀珍惨死没有几天,真所谓骨肉未寒,难道又有一个同类操皮肉生涯的女子,住到这间亭子间里来做刀头鬼吗?同时二房东太太告诉我:说这个女人生得很不错,不逊色于顾秀珍,面貌姣好,身体也很苗条,一张嘴巴生得怪小巧玲珑,长短仿佛秀珍,头上梳个横爱司,身穿元色湖绉丝棉旗袍,有毛的翻口毡鞋,总之人是很登样的。

次日一清早我没有起床,只听见隔壁亭子间里一男一女的声音,待我九点钟起床,开出房门到隔壁张张,一男一女又走了,我心里很奇怪,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相熟,却一时记忆不起,可是隔不了一会,糊壁阿王带了二个小鬼上楼来,一会又下去,二个小鬼“杭唷杭唷”扛了一张两脚扶梯来,糊壁阿王却拎了一桶薄凌凌浆糊,还有一只手挟了十几卷糊壁花纸,这分明亭子间里要装饰一番了。

这时候糊壁阿王看见我,忽然招呼了我一声,我方始记起刚才早晨隔壁一男一女的声音,男的是糊壁阿王谈话,其实我同阿王向来认得,难怪我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很相熟。便对阿王笑道:

“什么,你替隔壁糊房间吗?我们好久不见了。”

“朱先生,为什么长远不到我们店里去白相?近来你很好?”阿王把一卷一卷糊壁的花纸放在地上对我道:“是啊,这个亭子间又要刷新一番,近来花纸飞涨,比布还贵,这一间糊一糊要三百块钱,我们利息还是很薄,没有什么好处。”

我一时好奇心起来,悄悄问他道:“阿王,阿王,你同这位住进来的女房客相熟吗?”

阿王老三老四道:“怎么会不认得,从前一向在生意浪,她姓樊,叫梨花,打仗之后本家把房间收歇了,便一个人私做做,不悬牌,不捐照会,开销又省,这一二年来积了几个钱。你不认得她吗?”

“樊……梨……花,名字倒很熟,本人倒没有见过。”

“你见了一定会认得,她……她本来同这里顾秀珍是小姊妹淘,从前不是这里也常来的。”阿王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二个小鬼如何糊法,指指点点的,一会两手又筒了起来。

我告诉阿王道:“你可知道住在这亭子间里的顾秀珍死了?”

阿王毫不放在心上道:“知道,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咦,你的消息好不灵通的?”我搔搔头皮奇怪起来。

糊壁阿王道:“这消息也是樊梨花告诉我的。”

“那末樊梨花这几天没有来过,她怎会知道?”我更加奇怪起来。

糊壁阿王对我楞了楞道:“朱先生,这实在不仔细,我知道顾秀珍跷辫子,是樊梨花告诉我的。我想:她们小姊妹道里的事,安有不晓得道理。”正说着,只见那二个小鬼糊着壁,一个爬在两脚扶梯上,一个伏在地上刷浆面,不料那个爬在梯子上的,一下不留意,几乎脱脚一个筋斗扦下,害得阿王冷汗一凛,开口就把那个小鬼一阵骂道:“小赤佬,关照你当心当心,这张两脚扶梯本来不大牢靠,跌下来送死!”

“哈哈哈哈。”下面一个刷浆面的小鬼,仰起头来大笑,原来这二个小鬼,一个吃你豆腐,一个以为吃我豆腐,我也吃你豆腐。下面一个把浆水挥上去,上面一个对了他哼鼻涕,以致一个不留意几乎打梯上筋斗翻下来,当时我站在房门口同阿王谈天,亲眼目睹,忍不住好笑,阿王光火骂人,我也回到自己房间里来了。

下午隔壁亭子间,纸糊好了,又有一个小丫头来拖地板,我好奇心放下笔杆走过去看看,这个小丫头我并不认得,打算问她这位进来的是你什么人,想想又没有问,一直到傍晚时候才听见二个苦力的声音,原来把床,衣橱,柜子,矮凳,马桶,衣箱,铺盖,这些东西搬进来了,我不得不观光一番,立刻搁下了笔,站到房门口,手靠着栏杆上张看,这无异看新娘娘的嫁妆到门了一样的心理,所以倍觉有趣。

果然一个曼妙的女人在苦力中间忙着指点,这件木器如何安置,这张床如何的搭法,我想这恐怕就是樊梨花了,仔细一看,脚上穿的有毛的毡鞋,可是头上横爱司发髻改了二条辫子了,衣服也换过了,昨天二房东太太告诉我的,一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这二个苦力由她吩咐。我对了搬进来的木器家具,作一个表面上的观察,家具都比顾秀珍的挺括,橱是红木的,桌,矮凳,梳妆台都是红木的,那个立体衣架也是红木的,那张床是克罗米的,雪白光亮,可以照得出人影子,皮箱是黑漆的,一面绘有金花麒麟送子的图画,二个小孩子手里举起二枝如意,这大致还是从前的老实货,现在不大多见了。

我观察了一番回到自己房里,心上一想,这个女人如果是樊梨花,而是顾秀珍的小姊妹淘,那我根本没有同她见过一面,秀珍平日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有这个小姊妹,这倒是桩奇怪事情了。

“冬!冬冬冬!”隔壁板上忽然有榔头敲钉子声音,跟着我房间里也震动起来,我冷不防吓了一跳,这一定是隔壁悬镜架,悬照片的东西。一直闹到五六点钟,才料理布置完毕,我正在看夜报时候,忽然我的房门有人推开进来,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就是隔壁那个女人,她站在房门口不走进来,只对了我点点头笑嘻嘻道:“朱先生,你认得我吗?”

我急忙放下报纸,心里一个诧异,走过去犹疑道:“……倒有点记不起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朱?”

“朱先生,你的记忆力这样坏呀,我这里从前也来过的,我同顾秀珍是小姊妹淘,可是我今年一年里没有来过,去年来过几次,也许你忘记了,我怎么会知道你先生姓朱,这是顾秀珍告诉我,她说你这个人非常的好,我一常把你印在脑筋里,没有忘记……”

“嗄,对了,你是顾秀珍的小姊妹淘,请问尊姓?”

“我姓樊,小名叫梨花。朱先生,你一常住在这里没有搬场,真想不到我现在会来同你做邻舍,听说顾秀珍死得很可怜,你朱先生为了她也化了一番心血,用了不少的钱,嗳,一个人活在世上实在没有意思,人在一切都在,人亡一切都无……”

我说:“樊小姐,顾秀珍的死,这消息你从何听来的?”

“今年就同她比较疏远了,我本来不知道,那一天她的寄娘,也就是我的寄娘,特为来告诉我,说是秀珍毛病沉重,恐怕要老调。——可是寄娘如何会来告诉我呢,因为我托过寄娘替我留意房子,想租一间地段中心的亭子间,却看来看去中意的没有,因为我现在乡下出来,耽搁人家,家具分寄在别人家屋里,不方便极了,寄娘心意,以为顾秀珍老调,掼倒下来的话,这个亭子间空了,后来隔不上二天秀珍真的老调了,我便赶来租下这房子,朱先生,你知道了吧。”

“原来你们都相熟的。”我笑了笑道:“樊小姐这里你一人住还是二人住?”

樊梨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一个人,我一个人住,我又没有男人,清清爽爽的。朱先生,以后要你照应照应我哩,待我要同顾秀珍从前一样,可是要来麻烦你,我心里总归有数是了。”说着退了出去道:“朱先生,明朝会吧,我明朝正式进屋,今夜你替我当心了,房门是销了的。”

樊梨花走了后,我夹出她的苗头,正如二房东太太心里一样,一定又是个私娼,单一个女人住一间房,又是同顾秀珍生前是小姊妹淘,又是同一个寄娘,并且从糊壁阿王嘴里听来,她本来也是个生意浪出身,集纳各方面的观察,一决无疑是个私娼,可是跑公司不跑公司却不得而知。

可是晚上七八点钟时候,就有二个男子同时上楼找她,“篷篷篷”乱敲着她的房门。

这二个陌生客人,嘻嘻哈哈,一吹一唱的敲着隔壁亭子间的房门,敲了一会,见没有人开门,一会又下楼去了,我一时好奇心的,随接赶出来朝楼梯栏杆下面望望,看看我会认得不认得,也许顾秀珍的客人,刚正张了张,那二个家伙站在半楼梯回过头来对我望了望,问道:

“请问这里有个亭子间嫂嫂,她出去了是吗?”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这里亭子间嫂嫂有二个,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不曾搬进屋。”

“哈哈哈哈……”二个家伙笑得前仰后合道,“我昨天还碰见她的,怎么会已经死了的。”

“那末她还不曾搬进屋,本人今天已经来过了。你知道她姓什么的?”

“对对,本人没有进屋也许对的,我们昨天碰见她,说是住在这里,所以路过上来望望她。”

“有没有事?”我索性问问这二个家伙。

“没有事,没有事,明天再见。”这二个家伙一吹一唱,嘻嘻哈哈又下楼去了。

他们走后,我印象上突然记忆起顾秀珍在世时那个情形,也是这一批客人川流不息的上上下下,一天到夜够热闹的,现在这个樊梨花人还没有进屋,便有人来找她,可想而知又是一个外面很有交际的女人,大致男朋友上门来找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外面就可想而知不会循规蹈矩,何怪是个私娼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夜,心中思潮不定的,冬天快要完结了,接上就是春天,我已经三年没有返里省亲,一开了年还是离开上海,作回乡之计呢,还是依然滞留上海?这个问题一时难以解决,我实在可怕,我只怕隔壁这个新住进来的女人又不要给予我一种性烦闷的诱惑,过去顾秀珍,我因为没有娶她,同她同居,以致给她遭到如此结果,不要这个樊梨花同样又给她走上这条路,那我还不如赶快返里为得,免得眼睛里看见的如此伤心事情,可望不可及,多么的痛苦,想到结果是这样一个计划,决计随机而行。

第二天我正埋头工作时候,楼梯上又是一片声音,这分明是隔壁的人进屋了,果然隔壁亭子间里一片女人声音,樊梨花也在里面,还有几个女人大致是来看看这间新房间的,只听得樊梨花道:

“你们大家随便请坐,这里地方虽然小。我贪图他一些什么呢,好得地段中心,进出便利,顾秀珍生前也有一批客人,都没有知道她死。所以他们还要上门来的,我不是把他们接下来了吗?我是贪图这一点,所以一个亭子间,房金出到七十元,不嫌贵,我的眼光放得远哩。”

我听了隔壁樊梨花这样的说法,心里别的一跳了起来,原来这个女人是个投机分子,她知道顾秀珍死了,生前有一批客人,她就住到这里来,占住了这个地盘,预备接这一批客人的生意,计划果然不错,值得佩服,用心果然长,眼光也果然放得远,所以不惜牺牲,宁可花七十元住一个亭子间。

我无意中又听见其他同来的几个女客人的声音,说道:“顾秀珍阿就是从前跑公司的那个阿姊,哎呀,她的生意邪气的好,也蛮有名气的。据说她公司里带来的客人,没有一个夜厢不交得爽爽快快,都是上等好客人,后来有过一个时期嫁人去了,后来又脱离了回来,我也弄不大清楚。”

樊梨花道:“蛮对,蛮对,就是这个阿姊,不是她现在死了,生前确实有一批客人,而且其中有几个我都认得的,我有本领把他接下来,要晓得现在做着一个熟客真是困难,完全靠生客也是困难的,这次我出来做做,无非也是为了生计,在上海生活这样高贵,真是僵局。不出来做,又是一无生路。”

另外一个女客人道:“当然还是出来做做的好,幸而只你一个人,娘姨不用,开销究竟节省,而且现在夜厢价钿也提高了,抱定宗旨便宜宁可不做,像阿姊这付台型,至少至少五十洋钿一个夜厢起码货,这是闭了眼睛随便做做。”

于是亭子间里一片嘻嘻哈哈笑声,樊梨花插在中间一阵痴笑道:“阿姨,阿姨,别再说下去了,承蒙你阿姨的金口,以后我的生意发达,我决不会忘记你阿姨的,心里有数是了。”

她们这一批女客人的谈话,一直谈了有二个钟头,方才下楼而去,樊梨花送了她们下楼,回上来,手指敲敲板壁:

“笃笃笃,笃笃笃。”

我一想这分明是喊我的记号,我不回答她,拿枝笔杆也在壁板上“笃笃笃笃”敲了几记。

隔壁樊梨花有笑声了,叫道:“朱先生,你没有出去吗?我故意敲敲,试探试探你出去没有?”

“樊小姐,我没有出去,今天你进屋了吗?”

“朱先生,你总听见的吧,刚刚许多女客人上来,都是送我进屋来的,她们都去了。朱先生,今天你到我家里吃午饭,不用客气。”

“这怎么可以,我没有请你吃饭,反而吃你的?”

“亲眷,朋友,小姊妹送我许多面,馒头糕,小菜,交交关关,一人是万万吃不完的,你来帮我销去点吧。”樊梨花说着便跑过来推开我的房门道:“朱先生,你放一放笔,过去看看,真的不骗你,吃局堆满了一台子全是,不吃要坏的,来来,你放了笔过来。”

我正在房间里写一篇报上特约的时评稿子,给樊梨花这样一顿促,逼我过去看看许多许多吃局,也就没有心绪再写下去,便把手里的笔一搁,跟了她到隔壁亭子间里去。

樊梨花打前回到房里,一边笑道:“朱先生,来来,进来请坐一歇,我这里家具放得多了,地方因此小而挤了起来,你看比从前是小得多了。”

我到她房间里四边看看,很清洁,壁上糊了花纸,光线也好了,又加了这一房间红木家具,顿然漂亮起来,比顾秀珍住的时候,完全改变一番面目,只可惜挤了一些,东西太多的缘故。我顾而笑道:“上海原是寸金地,到处都是一样,不错,东西不免太多了一些,好像狭小了。”

“朱先生,可是一样都省不来的,这衣橱,这五屉橱,这梳妆台,这台子,这衣架……”樊梨花指指点点的:“从前顾秀珍没有这衣橱,没有这衣架,没有这大的梳妆台,所以地方宽大起来了。”

我看见那张克罗米雪亮柱子上可以照得出人影子的床,这分明是双人床,有些含蓄的笑道:“这张床未免嫌大了一些,派派你一个人,用不到睡这一张大床,小上一尺或半尺,房间又要见宽得多。”

“朱先生,这张床我不是现在买的,买了已经三四年了,我现在去买,决不会买这张大床,你还不知道呢。”樊梨花说着又指点我看,台子上全是馒头,定生糕,蹄子肉,她说:“你看,你总要替我分销去一些,叫我三天三夜都吃不完,今朝你在我这里吃午饭,我落面给你吃,晚上你在我这里吃馒头,吃糕,早些蒸蒸好。”

“太多了,就是我同你两个人恐怕也销不完,何不送一些给二房东,前楼,后楼,厢房,大家发发,也可趁此机会认识认识,联络联络。”

“我分发过了,老早就分发过了,每家分送十二只馒头,十二只定生糕,不分送去一些,这台子上真也放不下,你看那篮里是面,足有靠十斤。”

我觉得这新住进来的亭子间嫂嫂,自有一种描摹不出的热情,会对我一些不拘束,待我自家人一样,也一些不避嫌疑,我们真可说得上一句相逢偏相识,一见如故的样子,心里很觉奇怪,这中间有些不可思议,我看见她这漂亮的脸蛋,想起顾秀珍不觉为之神往。

这时候我坐在她房间里椅子上,她倒了一杯茶,授了我一枝前门牌卷烟,她把那个全新白铜烟缸,那个全新吸烟打火机,放在我台子面前,这二样东西很可爱,想也她很会买东西,而且非常的考究。我笑说:“樊小姐,我有句话打算问你,以后我称呼你还是樊小姐呢,还是樊女士,还是……”

樊梨花莞尔笑了起来:“你从前称呼顾秀珍什么的?”

“我叫她亭子间嫂嫂。”

“那末你现在也叫我亭子间嫂嫂好了,什么樊小姐,女士都取销。”

我哈哈大笑道:“那末又是一个亭子间嫂嫂,这上面应该加一个新字,称呼你亭子间新嫂嫂,好不好?以示区别。”

“难听,难听得来,我不欢喜有个新字,你叫我亭子间嫂嫂吧,并且我还有许多话本要同你商量,今天晚上我自会告诉你。”樊梨花把围身一束。忙着生煤球炉子,说道:“朱先生,你坐一会,我马上生炉子下面给你吃。”

我看见樊梨花这样忙着,生炉子,落面,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听见她说:“本来有话同你商量,今天晚上告诉你。”我一想:不知她告诉我一些什么话,便问道:

“亭子间嫂嫂,你有什么话要同我商量,你说,你说。”

“朱先生,我想晚上你也有工夫了,我也把事体舒齐了,不是仔仔细细再同你商量,我现在还没有心绪呢。”

“那末不妨先同我说上一二句。”我呼了一口烟,对了她笑嘻嘻:“只要一二句,我就猜得到下文。”

樊梨花笑道:“不要,不要,准定晚上告诉你吧,你为什么这么性急的,现在叫我怎么好说,一点心思也没有,一二句,叫我何处说起,准定晚上吧!”她把面倒到锅子里去。问我:“朱先生,你还是欢喜烂面,欢喜硬一点。”

“烂一点,烂一点,亭子间嫂嫂,你就告诉我一二句啰,还是关于我的事,还是关于你的事?”

樊梨花指指她自己笑道:“关于我的事,我的事。”

“那末还是金钱上来往呢,还是……”

“根本不同金钱上相干,朱先生,你放心,我不是顾秀珍要你金钱上来帮助我,我虽然是个没有钱的人,但决不会无端开口向人家借钱。”樊梨花边说边切着蹄子上的精肉做面上的交头,原来这只蹄子是烧熟的酱蹄,香味一阵一阵打鼻子里钻。

我忍不住笑道:“你放心,我决不会来向你借,何必说这话,我说是金钱上往来,并不是指你向我借钱,别误会。我是个穷书生,有钱没有钱你不是不知道。”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到晚上自会来告诉你的,再请你耐一耐吧。”这时候面已经落好,下了一大锅,原来是一锅肉丝烂糊面,最配我胃口,顶顶欢喜就是这烂糊面。

面吃罢,我老实不客气,谢也没有谢,回到自己亭子间里来把那篇时评写好,一会工夫报馆茶房来取了去,于是又编了几页画,到三四点钟光景,樊梨花又送来一大碗面,说是给我吃点心的,这真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谢谢,待我吃到一半,发现面底下一大块蹄子肉,上店买买,至少二只洋,老大四方的一块,待我这样好,我更不好意思起来,马上走过去告诉她说:

“亭子间嫂嫂,这不能的,蹄子肉不能够我一个人吃。”

“朱先生,吃不完啰,我这里还有大半只呢,吃的东西你不用同我客气,我以后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麻烦你。”原来樊梨花也在那里埋了头吃面。我一想以后有好多事情麻烦我,难怪待我这样好,这样热心,可见天底下的人都在这里彼此利用着,那末我就给她利用一下吧。果真到了晚上她过来了,一本正经的……

樊梨花到了我房间里来。手上拥了一个热水袋,上面包了一块五彩丝的手帕,朝我床沿上一坐,一本正经的说道:“朱先生,你现在有工夫吗?”

“有工夫,有工夫,本来我晚上不写稿子,所以晚上完全是空的时候。”说着我授了一枝卷烟给她,又替她划上火柴。

“罪过,罪过,朱先生,要你划火柴。”

“亭子间嫂嫂,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只须说,没有关系。”

只见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把头垂下去道:“朱先生,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你会不会取笑我的?”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知道我取笑你,哈哈。”

于是樊梨花开始说下去道:“朱先生,我老实告诉你吧,原来我这次住到这里来,带一点冒牌性,同从前顾秀珍吃的这行饭是一个路道,她不是跑公司,跑屋顶花园的吗?我现在也预备同她一样,走的是一条路线。为什么可以吃的饭很多,何必定要吃下这碗饭?这中间有种种难言之苦,朱先生,你替我想想,过去我原是生意浪出身,因为打仗以后便收歇了,收歇之后,便寄住在一个小姊妹家里,这二年来只出无进,生活实在逼得走投无路,于是我不得不动动脑筋,便厚了脸跟了顾秀珍到公司里去跑跑,我苦的是没有一间房子,搭着客人也只有开旅馆,一年来总算顾秀珍的照顾,倒也给我一个人生活糊下去,你朱先生一定要可惜我,要问我,为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吃下这碗卖皮饭,其实一半是命里注定的,一半为生活逼迫出来的,因为我从小没有爷,五岁时候就押在一家姓王的人家做养女,十二岁又把我卖到生意浪,便一直在生意浪做大姊,到十六岁本家看我面孔生得还标致,又把我做了小先生,到十八岁自己铺房间,不料下一年就打仗了,生意终至逃得一个也没有,开销维持不下,只得收歇,朱先生,你替我想想,我是从小就苦命,到了长大根本没有进过学堂门,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识,像我这样一个人,请教去吃碗什么饭才有资格,当然没有我的份,所以我细细想想,舍了吃下这碗饭之外是根本没有出路的。……现在我为什么要同你朱先生商量,就是以后要你多多照顾我一点,从前顾秀珍的客人,大半你都认得的。他们不来没有关系,如果来了,你应该替我介绍介绍,替我鼓吹鼓吹,拉拉场。在你只不过口头上一句话,我却得到莫大的帮助,如果有客人来找从前顾秀珍的,我不在家你替我告诉他们说顾秀珍是死了,现在有个新顾秀珍,有个新亭子间嫂嫂,人品比顾秀珍,都还不错,包你从前一批客人依然能够抓得牢,我所同你商量就是这一点,你能不能答应我?”

我抢着苦笑道:“这变做我是中间一个拉马的人了?况且……况且一天到夜我有我的事情,如何能够?我以为你还是雇一个接客娘姨的好……”

樊梨花笑道:“朱先生,我蛮明白你一天到夜没有工夫,你是一个忙人,我哪能不知趣把这种事情来麻烦你,可是你要知道,就是我走出去也不过片刻工夫就回来的,我只怕这片刻工夫里面万一有客人来找我,你一个不留意把我回头走了,假使我在屋里,当然我会出来接他,不同你相干,这是一桩,还有一桩,你在报纸上也要常常替我吹吹牛,过去你不是常常捧顾秀珍的吗?那末你现在也应该捧捧我。”

我抢着笑道:“报纸上捧捧你,不成问题,一定替你办到,假使叫我在客人面前说你怎么样好,怎么样好,实在有些难以开口,我不是拉皮条先生,也不是一个接客娘姨……我以为是好是坏,有目共赏,不用介绍,客人自会识货,你放心好了……”

正谈到这里楼梯上“冬冬冬”一阵皮鞋声,接上就是敲隔壁亭子间的门,并且敲得很急,樊梨花一怔,连忙奔了过去,朝那个客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先生,你找谁呀?”

原来这敲房门的就是亭子间嫂嫂的恩客邵茜萍,昨天方由香港返沪,今天傍晚到公司屋顶花园一找,看不见亭子间嫂嫂,便马上赶到这里来,他有几个月没有同她相见,最近汇来一笔五百元的款子,叫她马上动身到香港,不知道她究竟动身没有。邵茜萍以为最近香港局势大有变动,不得不从速结束了业务,赶快回到上海,他所焦虑的不知道亭子间嫂嫂接到这笔款子之后是如何的行止,也不曾接到回电,所以他一到上海几个朋友那边兜了兜,已经夜了,马上赶到屋顶花园,找不到,又赶到这里来,他哪里料得到顾秀珍已经逝世了,永远见不得一面了!

他对樊梨花望了望,说道,“请问这亭子间里有人吗?”

“你是不是找顾秀珍呀?先生,你尊姓?”

“我叫邵茜萍,顾秀珍呢?”

樊梨花连忙把房门开了,一边说道:“喔,原来就是邵茜萍先生,进里请坐,进里请坐,哎呀,邵先生,你还不知道吧,顾秀珍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天了……可怜真可怜,一个人真也料不到呀……”

邵茜萍没有听樊梨花说完,跳起脚来大吃一惊,说道:“什么!什么!”

樊梨花苦笑道:“是的,她真的死了,我不会瞎三话四,这一情一节都是隔壁朱先生一肚皮,也是他经手的,你可以过去问他。”

“那末我还汇来五百块钱!喂!喂!喂!她生的究竟是什么急病,这样一个美人……”邵茜萍大为感伤,他的手在樊梨花房间中红木圆台上“砰”击了一拳,愤慨的道:“天这样的混蛋!这样的没有眼睛!”

樊梨花这时候端茶授烟,把邵茜萍马屁拍足,加油加酱说道:“人死也死了,无法复活,我劝邵先生心里别难过吧,今夜你住在我这里,好不好?顾秀珍生前有许多话叫我对你说的,我预备今夜统统告诉你,这些话都她临终时候吩咐我的,叫我看见你邵先生的面,无论如何要告诉你,我答应她一定办到,她方才一瞑不视了……”

邵茜萍虽然是个动动笔头的生意文人,但是相当的抖乱,性子异常的躁,抖五抖六的大有坐不定立不稳的样子,当下听了樊梨花这几句话,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你是个什么人?”

樊梨花笑眯眯道:“邵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同顾秀珍最最要好的一对小姊妹,当初你做秀珍时候,我也是跑屋顶花园,我有许多客人都是秀珍介绍给我的,当时你邵先生把秀珍天天在一张《上海日报》上捧得三十三层天的高,因此秀珍的生意做不坍,每天有几个局,夜厢不预先定是做她不到,可是我呀,说来真不胜凄凉,三隔二夜落空回来,接不到一个客人,就是接到想争争气,多讨他几个夜厢钱,但,也许是生挺十二块钱的命,做来做去只有十二块钱。十三块就没有客人请教……”

邵茜萍不愿意听这些唠唠叨叨的话,简括的问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的心意,本想叫亭子间新嫂嫂,这样一来也许可以把顾秀珍从前的老客人的生意,一个个接替下来,归我来做,这件事我已经同隔壁朱先生商量过了,因为上海自有许多客人的心理,都是认定牌子不认货的,我便是打算冒一下顾秀珍三个字的招牌,只是……邵先生,你以为妥当不妥当……”

邵茜萍把袖子一拂道:“嗳。我问的是你本人名字?其余不问你别讲,将来慢慢再谈好了。”

“我……我姓樊,我叫梨花,邵先生,我这樊梨花三个字无论如何拿出去没有人知道的,我决意改亭子间新嫂嫂,我真要同邵先生商量呢。”说着又授了一枝卷烟到邵茜萍手里,连忙替他扳上打火机,邵茜萍老实不客气用力呼了一口,把烟头喷了出来,马上说道:

“你的心意打算夺顾秀珍死人的席位而接替,所以叫亭子间新嫂嫂?是不是?”

“是呀,邵先生,我以后要请邵先生多多的照应,多多的鼓吹,我相信自己还有一点手腕,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嫩豆腐,客人的心理我都个个摸得熟里熟,所以你邵先生能够替我一鼓吹,报纸上一捧,包不会坍你邵先生台的。”

邵茜萍把眼镜脱了下来,把樊梨花手上包热水袋的花绢头拖了一只角过来拭了一拭,重又戴到鼻梁上,对樊梨花脸上仔细的看了看,笑道:“讲到你的一只面孔还不错,不是及不到顾秀珍,可是倒要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她这些噱头呢?现在上海滩上的生意女人,不问她那里一门,总要有眼噱头,方才吊得牢客人,顾秀珍所以会红,她到底资格老了,待每个客人情感丰富万分,男人白相她才觉得有味。”

樊梨花笑道:“嘿,邵先生,你还不知道呀,秀珍的手段,门槛,噱头,全都是我教会她的,她不是有我,不是有你邵先生,决不会红到这半爿天!”

邵茜萍一跳起来道:“真的?真的?”

“当然真的,孙子王八蛋骗你,所以她同我最亲热,临终时候有许多话都吩咐我,一句也不告诉别人。”

邵茜萍相当兴奋,立刻问道:“那末顾秀珍临终时候她告诉你一些什么,她叫你告诉我?”

樊梨花咽了一口唾涎,笋头装得非常的像,一本正经道:“说来也不胜凄凉,她死是死了,你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用难过。原来她到了临死半个月前当口,手边一个钱也没有了,完全靠了隔壁朱先生接济她,可是一个人只能救急不能救贫,到了后来她简直没有钱买米,偷偷一个人在房间里吞山芋皮过日子,她想起许多客人,一个也无足留恋,因为他们都没有良心,其中只有一个却是念念不忘,日夜的牵记着,相信他一定能够来救活她的性命……”

邵茜萍吸了一口烟,手在台子上一拍问道:“咦,这是她一个什么客人?”

樊梨花惊喜道:“原来指的就是你邵先生呀……”

“是我?哈哈哈,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到香港去了。”

“这就要怪你没有良心,为什么信息也不给她一个,顾秀珍半条性命也害在你手里。她临死时候二笃眼泪挂在脸上断断续续对我道:‘樊梨花,我是算了,就此完结了,可是我心不死,我没有见到邵茜萍最后一面,我的心永远不死,永远不死,他忍心不来送我的终,我不怪他,因为他远在香港,只是为什么信息不给我一些呢,况且他动身时候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境况。我相信他一个人虽然糊里糊涂,但对我还不致这样一断就断,我知道他很有良心。我死了之后,你有机会同他碰头之日,那末你千万千万要代我转达他一句话,叫他在我死后这三年里,逢着我的忌辰,要吃一天素,这是表示他一点心意。要知道我顾秀珍到死的一天是人间最惨苦的一天,他如果能够听我的话,我死而有知,一定会保佑他的。’说到这里一口气就断了,我连忙捉住她的手,大声喊她,就此一瞑不视了……”其实顾秀珍临终,樊梨花根本不在她床边,这一番话加油加酱的说来又怪活龙活现,谁会说她是编造出来的。

邵茜萍听了这番话很感动,默然不做声,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是什么日子死的?”

“上个月念七,你记牢,每年逢着十一月念七记牢吃一天素。”

邵茜萍点点头,又接上一枝香烟吸着,樊梨花便说:“邵先生,她还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我的事,她请你看在她面上格外的照顾我一点,因为我出来做,没有人捧,决做不出山的,所以叫我无论如何恳求你邵先生照应,在报上捧捧,邵先生不比别人,一定会答应的。”

邵茜萍立刻说道:“可以。一定可以,当你是顾秀珍一样的捧,我拍胸脯答应就是。不过今夜我要回去,明天再来,因为我打香港回来,还有许多事没有料理完毕。”

“不,今夜你邵先生一定要住在我这里”,樊梨花身体移过来,贴紧邵茜萍,放出一种骚腔,双手便围了他的腰,像蛇一条缠绕了他。

“咦,我答应你明天来是了。”

“唔唔,唔唔”,樊梨花走的鼻音,双手格外把邵茜萍围得紧些,骚是无可再骚,她说:“你今夜如果不住在这里,以后你便永远不要再来!”

樊梨花的手腕的确不逊色于顾秀珍,真可说二人平分秋色,各有各的噱客人挖儿。结果邵茜萍经不起她的骚功,当下就关起房门,糊里糊涂同她做了一个局,虽然不是做的夜厢,做局又还不是一样的,樊梨花早已知道邵茜萍是个动笔头生意文人,经他笔底一捧,无不立刻就红,所以她在做局辰光,格外的卖力,格外的兴奋一些,不肯偷懒,服侍得小心翼翼,邵茜萍也觉得她比秀珍并不逊色,以樊梨花久战沙场的无名英雄,真不把茜萍这三根骨头二根筋的家伙,放在心上,几次一攻之后,早把他打高山顶上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于是急忙抱了他问道:“邵先生,哪能?哪能?”

“让我静一静,不瞒你说,我到香港这许多日子里没有同过一个女人有过关系,身体刚正养到快复元辰光,又经你这一攻,前功尽弃……”

“邵先生,我劝你就今夜住在这里不要回去了吧,外面风很紧,吹不得呢。”樊梨花急忙披了衣服下床,倒了一杯飞烫的热茶,端到床上去道:“喝一口热茶,喝一口热茶,暖暖肚子。”

茜萍勉强坐起身,呷了二口,几乎把眼泪都烫了出来。

樊梨花道:“再喝二口,再喝二口,烫的喝下肚就舒服了。”

其实茜萍烫得舌头起了泡,却说不出苦来,这样养了一会神,打算起身,又是一阵头晕,于是又躺了下去,这一来却把樊梨花急坏了,她想不到他的身体会这样的蹩脚,屁烧灰,一无用场,平常邵茜萍三个字名气倒非常响,真是拆穿西洋镜,一个钱不值。

当下樊梨花又窝在被头里陪了一歇,把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一直迷迷糊糊的到了快戒严辰光,才惊觉的坐了起来,穿衣下床,洗了一个脸,匆匆忙忙一边挖皮夹子,一边道:“我……我准定过一天再来,待将各方面事情料理完毕,就在报上捧你,放心好了,你一定捧得红,包在我身上,这里做一个局,不问你价钿,就送了你五十块钱。如果嫌少,下次再补报吧,以后日子长哩。”说着便把五十元钞票塞在樊梨花手里,要紧溜走。

“邵先生,这无论如何不可以的,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无论如何不能要你的钱,这不笑话了,算啥名堂”,樊梨花一把抓住茜萍衣服不放他走,一定将这笔钱归还他。

邵茜萍回过头来笑道:“是不是嫌少?”

“并不是嫌多嫌少,我以后要靠你帮忙地方邪气多,哪能可以要你的钱,你以后只要有工夫,尽管请过来白相,丝毫不要你难为一个钱,我同你的交情就会晤这五十块钱吗?杀脱我一个头也不受的。”说着便把这一卷钞票只是往茜萍袋里乱塞,决计不收受。

“不,我不能白困你身体,况且我同你是第一次,该应取个吉利,你开了这个门口也要一切开销的,请你受了吧,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捧场管捧场,做局管做局,决不能为了我捧你场,你就不收我的钱。”于是他一阵乱挖,把钞票又打袋里挖了出来,往床上一掷过去,回转身往门外就奔,打楼梯上像敲鼓的一阵往下滚,一会工夫连人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