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忽然想起医院里张锡纯,说是要去望望他,昨天也没有去。忖道:虽然只做过我一夜,看他这个人还算有骨子,望望他。人情世故总还是免了这么一套,可是空手去望病人,总不大好,医院里有许多吃的东西又不便私底下夹带进去,这是要犯院规的。

樊梨花正七思八想当口,听见窗外有卖花声,一想还是买一束鲜花送去,这是学的外国人派头,大致到医院里看病人都是送花的多。便匆匆忙忙开了窗,朝下喊道:“喂,买花,买花。”

“你到下面来拣,还是我到楼上来?”

樊梨花一想,清清早晨才起身,头发没有梳,一条短裤,上身一件汗马夹,到下面去太难看了,便在楼窗口对卖花的道:“你上楼来吧,上楼来吧。”

片刻工夫卖花的小姑娘挽了一篮花上楼来,到了房门口地上一放说道:“要买啥个花,这是荷花,这是苍蒲花,这是丁香,这是……”

樊梨花道:“阿有便宜的买你二束好了。”

“便宜的……现在可说没有一样便宜的,这篮里几种花,都是差不多价钿。”

“那能卖,那能卖。”

“荷花六角洋钿一朵,六块钱一打,苍蒲花五块钱一打,丁香三块钱一扎。”

结果横讲竖讲,总算六元买了十朵,一部黄包车到了宝隆医院,探了病回来,到自己弄堂口,一眼望去那小癞痢鞋匠摊头上前天给他上的那双拖鞋已经把底配好了,便说:“哙,小癞痢,我的拖鞋配好了吗?”

“配好,配好。”小癞痢把那双拖鞋交到樊梨花手里。她接上手,仔细一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侬个小赤佬,把我绣的一朵牡丹花吃了一榔头,侬看,上面的花都敲毛哉。”

小癞痢吃一惊,接上手一看,跳起来道:“侬自己眼睛花了,这是我敲坏的吗?侬喊别人看看,再开口骂人。”

樊梨花又仔细一看,好像自己绣的花格外的名贵,碰勿得一碰,其实这并不是吃了一榔头,也许有些毛了,当下也没有话说,只道:“跟我来拿念只洋。”

小癞痢站了起身,跟樊梨花到了亭子间,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很考究,心想到底这是生意浪,摩登得来,色迷迷问樊梨花道:“规规矩矩这里住一夜啥行情?我总要住一夜,死了眼睛也闭了。”

“小赤佬,阿是侬要住夜,骨头生挺哇啦?”

“什么话,只要有钞票。”

“钞票多足多,我勿来接侬,真是做大头梦?”樊梨花把念只洋钞票往他手里一塞道:“拿了走吧,不要多噜嗦,别痴心梦想了。”

小癞痢拿了念块钞票,呆在房门口不肯走,说道:“什么叫痴心梦想,有了钞票我一样会白相,你别看轻我小癞痢摆一个皮匠担,我照样行头一换以后,侬勿认得我,哼哼,哼哼。”

樊梨花一想小癞痢这几句话倒是实在情形,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闲话勿错,上海地方只重衣衫不重人,可惜……可惜你头顶上五十支光的电灯点得太亮了,就吃亏这一点。”

小癞痢打算走了,站在房门口听了这二句话,倒有些气不过,明知樊梨花取笑他,他把手在头顶上一摸,光起了一双眼睛,大不买账道:“谢谢一千家,你说到我头顶上癞痢,我就死不领盟,老实说:上海滩上癞痢做大亨的邪邪气气,有什么稀奇,勿煞笑你。”

樊梨花拍拍手笑道:“总归难看,总归贼腔来西,说起来你总是一个癞痢头。客气地方走出去,背后一定有人点点戳戳取笑你。”

“呸,我戴一顶帽子啥人看得出。”

“天热,你也戴帽子,要生蛆哉。”

小癞痢一时辩不过樊梨花,只说:“够了,够了,我不和你说,到了天气风凉了,人人戴帽子时候,我再来同你做个夜厢吧。”说着哈哈哈一阵大笑,往楼下溜走了。

樊梨花追到楼梯口指着下面骂道:“断命小癞痢,困扁你枯郎头,想吃天鹅肉!”一看小癞痢已经飞跑出了后门口,也就不骂下去。回进房来又把那双拖鞋看了再看,还算满意,心想张剑花也一定会满意。正在这当口外面跑进一个陌生穿长衫的,仿佛店家小伙计,站在房门口问道:

“请问这里有个姓曾的吗?”

樊梨花很诧异,除非找曾水手,说道:“这里根本没有姓曾的,你找错了一个门口。”

“隔壁。”

“隔壁只有姓朱,也没有姓曾。他叫曾啥名字?”

“因为我们店只有一个砚台,前次曾先生来借去用一用,说就来还,一碰十多天,砚台不来还,人也不见,他说是借到对过十四号亭子间里用一用,写脱几张扇面,直到如今……”

樊梨花不等他讲完,抢着道:“是的,是的,砚台在这里,你是那一家。”

“弄堂对过来雨轩裱画店。”

樊梨花便把那衣橱底下一个砚台找了出来,边说:“本来这位曾先生真是一个拆烂污大王,拆到哪里就哪里,下趟来借东西别再借给他了。”

“谢谢侬。”这个家伙捧了砚台下楼去了。

晚上樊梨花一边坐着化装时候,江苏旅馆茶房张顺宝,路过弯上来白相,他们本来相熟的。当他跨进房间,樊梨花打从镜子里已经看见他了一笑,马上喊了他一声:“顺宝哥,阿是有客人喊我?”

张顺宝笑眯眯,坐了下来,手臂把头一撑住,斜靠在椅子上,说道:“我路过上来白相白相,阿有客人茄老早就来喊你。近来那能?生意好哇啦?”

樊梨花一边抹粉,一边道:“侬看阿会好,市面这末推班,公司里客人数倒数得清,恐怕小姐反比客人多出来了。真的,顺宝哥,侬长远呒没替我做媒人哉。”

张顺宝嬉皮笑脸道:“亭子间嫂嫂,我长远勿曾替你做媒人,只怪这市面不好呀,我们栈房里生意之清,清得出奇百怪,从前差不多每天有一批胡调客人来开房间,现在说来真奇怪,这一批客人一个也不见了。”

樊梨花把脸部化妆已经舒齐,这时候就到马桶间布幔后面脱下一件汗马夹,正待换上一件,不意窗口一阵风吹了进来,那布幔便往上一卷,张顺宝无意中偷着看见樊梨花胸膛口一对雪白的奶奶,樊梨花立刻知道了,便把那布幔用手揿住道:“死人的风,断命的风,我换一件衣服便吹上吹落的。”一会把汗马夹换好,走了出来一边纽扣一边对张顺宝道:

“为什么别人家都有胡调客人来开房间,为什么只有你们江苏旅馆呒没客人,老实说:上海地方要是胡调客人死完倒好哉,眼睛门前至少一个清爽。”

“那末你们吃这碗生意饭,生路就完结了!”

“谢谢一千家,我们也不全靠胡调客人生意,我现在接的,嘿嘿,都是几个有地位的正正式式生意人。银行里也有,报馆里也有,钱庄上也有,走出来真叫规矩,派头一络的,我讨他夜厢五十六十,八十,九十,总归闲话一句,从来不讨价还价,所以这种客人做惯了,对你们栈房里客人来喊,真正茄门相。”樊梨花又坐到床沿上,弯下腰到床底下拖出一叠放鞋子盒子,拣了一双绣花夹鞋,穿了上脚,把还有一叠鞋子重又塞了进去,一切舒齐,好像立刻就要出门了,张顺宝便站了起身笑道:“你走我也要走哉。”

“顺宝哥,那末你明朝再来白相吧,交关对你不起。”

“没有关系,我本来路过呒没事上来望望你。”张顺宝便先走出了房门口,樊梨花在后面把门带上,上了锁,同张顺宝一齐下楼去了。出了弄堂口两下分手当口,樊梨花笑道:“顺宝哥,我对你讲的话,你记在肚里吧,看见血旺的客人,欢喜胡调的,与其一样喊别人还是喊我,你对我好处,我心里总归有数是了。”

张顺宝点点头笑了一笑,手一伸道:“有数有数,再会再会。”便分别了。樊梨花到了公司,因为今夜来得太早了,不但屋顶上客人寥寥,就是下面场子里客人也很少,她兜了一个圈子,不知如何又同福祥里老三,两下在文明戏场子门口碰了面,老三一个噱头实头崭,她一奔过来握紧了樊梨花的手笑道:“梨花,梨花,昨夜侬为啥老早就下楼去了,是不是接了那几个家伙,你倒实头狠的,想必吃了一块大肥肉。”

樊梨花忍不住笑道:“真正冤枉煞人,起初我还以为是……”说到这里同老三咬咬耳朵:“哪里知道我看错了人,他们四个家伙有的北边人,有的江北人,到临时结果,原来他们存心来捣我蛋的。老三,你别再提起这件事了,我已经气得昨夜一夜也呒没困觉,你还当做我吃了一块大肥肉呀……”

“啊哟,真叫老举失劈哉,侬也曾上这个当?”

“好了,别再去提起这件事了吧,做生意真叫各人碰额角头,这二天我真额角头皮蛋色,去提它做甚?”

福祥里老三也就笑笑不再接下,樊梨花道:“一个人倒起霉来呒啥话头,真金也会变做烂泥。市面直梗坏,胡调客人少了,我们这碗饭越吃越绝死,还是过一天算二个半天吧。”说着也就分手了。

樊梨花当下便在摊头上买了一包西瓜子,握在手里,一边舌头上磕着,一边在露天屋顶兜了一个大圈子,看看能够上手的客人,实头缺缺,都是一批不三不四的小抖乱,正式客人一个也没有。也懒得兜了,便在水门汀栏杆旁边石凳上坐了下来,把手里一袋西瓜子石头栏杆上一放,对天长叹了一口气,又从顶上望到下面马路,来来去去的人好像是捏在手里玩的糖菩萨,那一辆辆汽车,好像是乌车爬上来爬,煞是好看,当她正看得出神时候有个人走到她面前拍拍她肩胛“哇”的喊了一声。樊梨花不知是谁,吓了一跳,忙回头来一看,原理是屋顶上茶房阿虎,樊梨花肚里一火冒,对他白了一眼道:“阿虎,倷阿是死快哉,吃啥格断命豆腐?肩胛上拍拍,像煞有事?猪猡!”

阿虎一手插在胸口围身插袋内,一手拿了一团绞就的毛巾,对了樊梨花嬉皮塌脸道:“我喊你一声总没有喊坏,对我五劲哼六劲的骂山门,总说不过去?”

“定规骂你,那能啦?”

阿虎始终笑嘻嘻,贼骨忒脸道:“骂好哉,呒没关系,你越是骂,客人越是多,多得你来不及做,我希望你一夜接十六七个客人,一个出,一个进,一个进,一个出……”

樊梨花不等他说完,把嘴里西瓜子壳往阿虎脸上吐出去,破口就骂道:“操那个娘,我呒没生意勿管你屁事,用不到你管,我一夜接十六七个客人,也勿管你屁事,用不到你阿虎问讯,倷勿三勿四吃我豆腐,老实不同你客气,我立刻关照稽查,停歇你生意!试试看?”

“呸!”阿虎听见用稽查势头来压他,偏不领盟道:“谢谢,谢谢倷一千家,稽查也是吃公司里饭,他额角头上又不写字,阿是吃人的不成?老实对你说,我看见你一人坐在这里无思量,特为来同你谈谈白相。倒惹你一面孔钝乱脾气,真正碰得着……”

樊梨花想想又好气又好笑,管她一边磕瓜子一边照样很悠闲的看马路,不去理会他,把瓜子壳吐了一地都是。阿虎就是捉了她这一点差处,正色道:“喂,瓜子壳请你知趣点吐在旁边,吐了这一地一石凳都是,稽查看见又当做我们茶房不清楚,请你帮帮我们忙吧。”

樊梨花还是不理他,照样吐一地,偶然又吐到栏杆外面,打空中飘到马路上去,但大半吐在地上。阿虎实在有些气,便说:“喂,樊梨花,天气风凉了,夜里屋顶上不会有客人来哉,你尽坐在这里,不到下面场子里去,那能搭得着客人呢,我告诉你好话不要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樊梨花回过头来,对阿虎挥挥手道:“去去去,勿管你屁事,我有客人没有客人,都用不到你管,你是茶房,我是生意浪的,井水不犯河水,噜苏些什么!”

茶房阿虎还是不知趣,煞死盯住樊梨花嘴五舌六不肯走,实在是屋顶花园客人太少了,也没有人坐下泡茶,他这一个时候正在空的当口,落得同樊梨花吃吃豆腐,不料一个不买他的账,当他呒介事。阿虎喊她西瓜子壳别吐在凳上,别吐在走路地上,樊梨花偏偏吐在石凳上,吐在走路地上,阿虎也拿她无办法,只道:“晓得哇,一个人别这样戳恰,别这样阴刁,你到底是个女人,你将来总还要嫁男人的,总不是一生一世吃这碗饭算了,我看你这一种脾气不改呀,将来总归……总归……尴尬,有啥话头。”

樊梨花接上白了他一眼道:“请你不必多噜苏,你不说出来,还是我来代你说了吧,将来我总归做女瘪三,困弄堂,讨饭给你阿虎看,好了吧。你再吱哩咕噜下去,只当你撒屁。”说着便把一个屁股朝了他,仍旧很悠闲的磕瓜子看马路。

阿虎一溜烟走了。待樊梨花回过头来看看,阿虎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这时候屋顶上电灯也上了,客人也渐渐多起来了,樊梨花看看手表,不觉已经八点半,便一个圈子兜到电影场子,一个不留心,墨黑迷里把一个客人的白皮鞋踏了一脚,樊梨花知道闯了祸,连忙向那客人再三打照呼,赔不是,认错,可是事体没有这样容易,据说这客人是什么机关里吃公事饭,也不知是冒充的还是真的,立刻一拳头击在樊梨花胸口,破口就骂道:“阿是眼睛触瞎的,娘卖×!老子九百八十洋钿买的一双白皮鞋,今夜头一趟上脚,你就踏我一记,你同我有啥难过,喂!喂!喂!”

樊梨花胸口吃了一记,打算在黑头里连忙脱身,不料不能脱身,这个客人偏要寻住她,不放她走,于是又只得退回来再三认错,客人还是不放她过门,拖她到外面去理论。这时候旁边有人暗底下对樊梨花鬼鬼祟祟道:“事体弄大了呀,你不应该踏了他一脚就脱身,你知道他吃啥格饭?”樊梨花面孔吓得格白,手脚冰冷,一句话也不做声,只听得那人吼道:“操那个娘!跑出来!跑出来!”

樊梨花吓得索索的抖,心想跑出去一定是吃眼前亏,死命不跑出去,可是旁边包围了她许多人,他们电影都不要看了,对她说不要跑出去,黑头里踏了他一脚,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像牙筷上攀雀丝,流氓敲竹杠,有的对她说:你不跑出去,事体不会解决的,还是跑出去事体了了算了。

樊梨花哭丧着脸对众人道:“阿有啥人代我打个圆场,我已经对他赔过不是,认过错了,我身上也吃过他一拳头,叫我还要那能呢?老实说:好男不同女斗,他寻得我事,一定是另有用意,难道我这一点山水会看不出?”

旁边自有热心君子,听了她这几句话,很表同情,其中有一个人窜出来,拍胸脯道:“事体你要亲自出去了的,不出去了他当然下不得台,决不肯同你过门,现在你出来,跟我出来,大胆放心好了。”

樊梨花便跟在那人身后,到了外面,这时候一大批人也一齐跟了出来看闹猛;只见那热心君子来到外面,便眉头一皱,说道:“哙,那一位仁兄踏坏了白皮鞋?”

那个穿白皮鞋家伙站在外面走廊上,双手腰眼里一撑,听见里面有人出来替这只壳子讲斤头,马上挺身上前,眼睛一飞,手在胸口一拍答道:“是我,是我,我一双白皮鞋今天头一天上脚,她就来踏我一脚。”说着朝鞋子一指:“踏一脚本来小事体,她不应该招呼不打,马上就脱身,这还是她错,还是我错?请大家出来评评理!”

樊梨花听了很不服气,窜出来对那个打抱不平人道:“先生,先生,我打过他招呼,赔过他不是,他硬说我不打他招呼,还有什么话说?”

代樊梨花说话的这个抱不平人讲句公平话道:“现在事体很简单的就可以解决,你老兄白皮鞋也给她踏过了,只不过黏了一些灰尘,并没有关系的,就是踏破,那末一双皮鞋也不是无价之宝,依你说九百八十元买的,那末尽可以喊她赔偿你一双。现在既没有破也没有坏,她打过你招呼,认过错,至矣尽矣,你老兄很漂亮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去同一个女人家吃辛,实在替你有点大材小用了。”

“你是大亨,你算出来同我有难过?”穿白皮鞋家伙不买他账,臂膊一捋,仿佛打架样子。

打抱不平人眼睛一弹答道:“那末你是大亨!”

“走走走,下头去,下头去?”穿白皮鞋的事体不寻着樊梨花,倒寻到这个打抱不平人的头上来了,这时候他要拖他到下面去,就是到下面马路上去,大家较一较手劲。樊梨花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溜脚,私下找到了屋顶花园稽查,不问情由,拖了稽查一只手就奔,一边急急忙忙道:“快点,快点,电影场子门口有人打相打,事体要闹大了,你快去阻止他们吧。”

稽查责无旁贷,这本是他名份的事,当下便赶到电影场子门口走廊那边,果然一大批人围在那里,他打人丛中冲了进去,不问情由,便喝住道:“你们要打,请到我们公司范围以外去打,假使双方肯买兄弟一些小面子,就请小事化为无事,大家讲讲和算了,本来皮鞋上踏一脚,在影戏场子里本是极平常极平常的事情,何至要这样闹出来,大家都是中国人,有何台型好扎,与其有这些精神,不如同外国人去斗,就算好汉!”

“好呀!好呀!讲得真崭呀!”旁边许多人听了稽查这几句话,便一阵“劈劈拍拍”大拍其手,有的接上哄然大笑起来。

说也奇怪,这二个吃斗家伙就此歇手,双方不做声了,隔了不一会也就无声无息的走开去了,樊梨花真是说不出的感谢稽查办事有手段,事后她对稽查道:“今夜的事要是你不代为出场,一定闹得不堪设想,我踏他一脚是无心的,他现在是存心攀我差头,我吃他眼前苦不去说他,还给那个热心君子为我受累,教我如何有交代?”

稽查道:“这一批瘪三,操那个娘,时常到屋顶上来捣蛋,总有这一天有好颜色给他们看。不过我闲话关照你,以后你走路总要当心踏痛了他们尾巴,事就多了,常常吵,对你本身也呒没益处,多结冤家也不犯着,是哇?”

樊梨花触了这个霉头,就始终搭不着客人,一直东兜兜,西兜兜,这个场子兜到那个场子,那个场子又兜到这个场子,始终没有苗头,也就心灰意冷起来,料想今夜决不会有主顾了,到了煞末连公司里客人另另落落越散越少了,她就恨一恨气。一人赶了回来,回到家里,开了房门,把旗袍一宽,就随身一件汗马夹,一条短裤,往床上一横,眼睛直对了天花板想道:“该死真该死,这碗饭是到了绝路了,我预备改一个什么行才好,讲到改行也是难乎其难,叫我做些什么事才好?唉,也是一桩难解决的问题,归罗结底,最好还是及早嫁一个人,像我们吃这碗饭的,请问有啥人来领教,如果真有人肯讨我回去,随便做填房也好,做小也好,讲到男人的年纪,四十开外五十开外,我都愿意,真正小伙子,小白脸,我见得多了,可说一个也没有骨子的,我一点也不想,我也邪气茄门相。以后我总要动动脑筋,这碗饭不是我长久之计了。……”樊梨花糊里糊涂想到这里,决意锁了房门,关了窗睡觉,想想日子越过越落,不如索性不去想他,过一天算一天。

刚正迷迷入梦当口,忽然听见一阵“篷篷篷”敲门声音,为之惊醒了回来,她打床上跳起,一听是敲亭子间房门,急忙下了床,奔到房门背后问道:“啥人?啥人?”

房门外答道:“是我,请你开一开门吧。”

“侬是啥人?”樊梨花一时记忆不起这半夜敲门是什么人,听听声音又好像很相熟。

门外道:“咦,我的声音你倒听不出了,我是东方里锡根呀。”

“啊呀,锡根,我困得糊里糊涂,一眼也想不起是啥人来。”樊梨花把门开了,又急忙回到床上拖了一件单旗袍身上一披,招待锡根坐下,授了一枝烟给他,问道:“锡根,阿有啥事体,半夜三更赶来?”

锡根道:“你有空就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客人喊小姐,邪气疙瘩,我接连喊了三个给他,打过了样,个个都不称心,不是嫌瘦,就是嫌壮,不嫌瘦壮,又嫌面孔不漂亮,我恨透恨透,我说完全要合你先生称称心心,恐怕一时难以办到,因为现在辰光尴尬,好的老早有户头去了,还等得到现在。这个客人死命不卖帐,偏要我出来再喊,我想到你,想必你去一定会称他的心了。所以只好劳你去走一趟,你帮帮我的忙,我也帮帮你的忙,好不好?”锡根拉开了一张嘴,只是对了樊梨花尽笑。

樊梨花寻思疙瘩客人,自己见了也是头痛,宁可不接夜厢。锡根再催促说道:“你去一定要去,我担保你成功。”

樊梨花因勿好回绝,只得说道:“好好,我跟你去,我跟你去。”于是急急忙忙,修饰了一下,和锡根走下楼来。

当下两人离了会乐里,一直来到三马路老东方旅馆,到了三楼十四号房间,锡根道:“你这房门口站一站,让我先进去通报他一声,这客人实在疙瘩透了,不得不郑重一点。”

锡根茶房打房间里跑了进去,片刻回了出来对樊梨花招招笑道:“来来,客人喊你进来。”

樊梨花一肚皮不高兴,真叫吃了这碗断命的饭,才受到人家当猢狲牵来牵去,这半夜三更睡也睡了,还要逼出来赶到这旅馆里来受客人斩刮,做人做到这一步,生活可说毫无乐趣了。她听见锡根喊她进去,当时站在房门外就对锡根正色道:“喂,慢一慢,我有闲话对你说,假使我进去打回票,我决不怪你,如果客人看得中意,老实说:我非要一百只洋不可,拆了念元给你,我净到八十,少一个边也办不到。”

锡根把枯郎头一搔,有些踌躇起来:“现在辰光已经半夜了,那里还有这行情,你分明同我做茶房的为难呢?”

樊梨花道:“勿管,我没有八十只洋净到手,宁可不做。”

“够了,够了,你总要帮帮我忙,一百元我在客人面前那能开口讨得出,现在准定这样吧,折衷办法,讨他八十门,我的媒人铜钿,随你的便,总要把这桩生意介绍成功,我也有交代。”

樊梨花垂了头,一张嘴巴堵了起来道:“夜厢钱又不是要你的,你替他挖打啥事体,客人也许是个阔老。在女人身上,难得一夜出来,风流风流,化二百三百真也勿在乎此,你何必替他这样肉痛,真有点想勿穿哉。”

锡根捉了樊梨花耳朵咬咬道:“我看准定这样,讨他八十块钱,你认为这客人可以敲的,你待他将落水未落水时候,私下做做好了,那末一百二百尽你本领,我丝毫勿搭界,你也是老举,大家都是脚碰脚的。”

樊梨花给他这样一游说,心倒也软了下来,于是便跟在锡根后面进了房间,樊梨花仔细对客人面目遥遥一看时,不觉大吃一惊,一颗心一寒,几乎吐出酸水来,她不知如何办法才好,窘得面孔也发了青……

原来房间里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樊梨花的叔父。想不到出来风流风流,喊来了一个自己嫡亲侄女,不但樊梨花一时窘得无地自容,连她叔父也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真想不到世上自有这样凑巧的事,实在出于意料之外。据说这个叔父同樊梨花的父亲在世时候就兄弟不和睦,樊梨花父亲既死,她就愤而脱离了家乡——苏州,单独来到上海,包上一家长三上做做揩房间小大姐,家中情形她绝不问讯,后来年纪稍长,貌也可人,便正式学戏,做小先生,一年之后,外面倒结识了不少客人,又由于客人的帮助,便自铺房间于群玉坊,可是好景不常,不上三年,“八一三”战事爆发,生意顿然一落千丈,门口维持不下,只得把房子退掉,红木家具各处分开来寄放了,自己便回到苏州,她叔父这时候已经变卖了家中所有,人也不知远走高飞到哪里去了,以致樊梨花回到苏州,自己的住宅,早已改名换姓了,没有办法只得在亲眷人家暂时住居,后来战事西移,苏州吃紧。樊梨花又只得重返上海,便一直在小姊妹处东住住西住住,终于生活不能维持,走上这条出卖灵肉之路,一直到现在……

依这样说来樊梨花的叔父是个不务正业的浪子,是个无赖,樊梨花恨之切齿,终以为同他一别几年之后,消息毫无,是生是死,可也不去管他了。想不到今夜会在这旅馆里叔侄双方遇了面,一个已经沦为妓女,一个却面团团体胖像个大富翁了。两人都窘得厉害,这是意料中事。可是樊梨花的叔父,究竟老练得多,当他看见房门口走进来的一个女人,仔细一张,原来是他的侄女樊小毛呀——樊梨花的小名樊小毛,立刻对她光起了一双眼睛,指住她吃惊道:“你……你是不是小毛?”

“……”樊梨花顿然面孔发青手脚冰冷发抖,嘴里几乎要冒出酸水来,一双眼睛对着叔父的脸上发怔。

“你说,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你仔仔细细告诉叔父。”

樊梨花一阵心酸,忽然撩起了她的心境,立刻回转了身两条臂膊伏在板壁上悲悲切切的哭起来了。茶房锡根站在旁边看见这一幕,一时弄得莫明其妙。客人对他挥挥手道:“茶房,你出去,这是我们家庭的事。”锡根连忙退了出去,客人便把房门关了起来,并且把锁扳了上,对樊梨花道:

“小毛,你不用哭的,心里也用不到难过,我决不怪你,这是我害了你,幸而今夜我们在这里相遇,总算不幸之中大幸。”客人说着又叹了一口长气道:“嗳,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樊梨花哭得泪流满面,把手里一块绢头掩没眼睛上,也掩得湿完湿完,听见叔父说是:“小毛,你不用哭得,心里也不用难过,我决不怪你,这是我害了你。”樊梨花听了这话越其哭得起劲,伤心得什么似的,不由的由小哭而变做嗬嗬嗬的大哭了。于是她的叔父奔了过来拖住她到沙发上坐下,再三劝道:“叫你不要哭,你偏生要哭,这有什么哭头,我又并没有责骂你,难道你做得这桩生意还是愿意的不成,当然呒没办法,生活所逼,这如何可以怪你呢?”

樊梨花方始勉勉强强住了哭,双手掩了脸,悲悲切切道:“叔叔,叫我那能有这张面孔见你,我的命真苦呀,比黄连还苦三分……”说着又抽抽咽咽落眼泪了,接上便一阵呛,她的叔父看见这付伶仃孤苦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一时弄得走投无路,急急忙忙拖了一只痰盂,到樊梨花沙发旁边,又在面汤台上拖了一条毛巾,塞在樊梨花手里道:

“揩揩,揩揩,请你不要再牛皮糖的牵丝下去了,我看见女人哭就头痛,你还记得不记得,你的爹爹死,你妈哭得死了去,几乎一口气就回不过来,现在你又是个爱哭的人。……”

樊梨花也就住了哭,改了肩胛一抽一耸的,仿佛肚内气得实在无处发泄。隔了好一会,下半夜一点钟敲过了,她的叔父看见樊梨花已经不哭,便仔仔细细盘问她这几年来经过情形。樊梨花把一情一节统告诉他。叔父道:“那末你为什么不及早嫁一个人呢?要知道吃这碗饭顶多只有三年光阴,三年一过就仿佛一朵鲜花谢了,到了那时候回头已经不及,就是嫁人也很难,一个女人等到青春一过,一切就完结了!”

樊梨花道:“嫁人,我未尝不想嫁人,请问有啥人来领教。”

叔父道:“这总不是终究之计,要末你跟我回去,我养活你,将来我替你攀人?”

樊梨花把头摇摇,垂着道:“我不愿回去。”

“为什么不愿?难道你在外面过这生活倒写意吗?”

“叔叔嗳,哪里谈得到写意两个字,我不愿回去自有不愿回去的理由。”樊梨花眼睛望着脚尖,咬咬嘴唇这样说。

叔父一时很诧异起来,吸了一枝雪茄,把椅子拖近些,正色道:“你说,什么理由,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女,你父母双亡,家中一切当然由我叔叔出面,我身边也只有你这一个侄女,我总不忍见你流落外面做这生意而不援手道理?”

樊梨花道:“我决不回去,我已经没有这只面孔回到家乡,虽然苏州的女人在上海吃我这碗饭的邪邪气气,数不胜数。可是我天生这脾气,一时改不过来了。”

叔父吸了一口雪茄烟,一喷,马上抢道:“那末我不把你领到苏州去,苏州我知道你怕难为情去,我很谅解你心意。”

樊梨花又把头摇摇,表示别地方也不愿去。

叔父警告道:“这你是什么理由,难道甘心做这行生意?我是你叔父,我可以逼住你跟我一起回去。你别一时糊涂,老实对你说,像你这样下去决不会有好收场,晓得哇!”

樊梨花始终垂了一个头,态度很镇静,讲出话来句句有力量,不屈不挠,不受她叔父威胁而软下来,她听了叔叔这一句“决不会好收场”,马上答道:“哼,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到,做官做府吃枪弹而死的多得紧,这都是命宫里注定的,我吃了这行饭,当真就嫁不到一个好丈夫不成?我真也不信,就是我将来呒没好收场,死在马路上,死在阴沟洞旁边,那也是我的苦命,前世作过什么孽,我跟你叔叔回去,根本也是无益,横竖我命里早已注定了。”说到这里看了看手表,便仰起头来对她叔父蹙了蹙眉头道:“侬今夜到底那能,放我走不放我走?”

这时候她叔父很平心静气,知道用硬手段对付他侄女是无济于事,到底这样长大一个人了,不比小的时候。于是很有涵养功夫道:“小毛,我知道你这样对我倔强,不肯接受我的劝告,真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但我不怪你,因为过去我失于检点,行为不好,把苏州房子卖掉,产业弄得荡然,要是你不从小离开家乡,多少年不想回来,我也决不会下此毒手,把产业弄光,这一点我很对你不起,同时也对你地下父母不起,自从我苏州不能立定脚根之后,便单身匹马来到外面漂流,把四海作为我的家,居然这几年来打定一个天下,在扬州地方已经成家立业,也养了一男一女,原来我在贩卖货品上面赚了一些钱,这样每个月要到上海来走上一二趟,三五天就回扬州,所以这次我到上海住在这里,下次住不住这里,并不一定。讲到现在你的叔叔,大非昔比,完全学了一个正人君子,不但不敢荒唐,而且在扬州地方,也有相当地位,所以,小毛,我劝你,你还是跟我回到扬州去吧,我家中房子三开间,四进深,虽然是平房,但极宽畅,极其风凉,你去我替你留下一间西厢房,而且还有娘姨,你空下替我领领侄儿侄女,这日子多少安逸,老实说:你要嫁人,你尽管当地去物色,将来我一笔陪嫁妆,当也不致薄到哪里去,而给你掉脸。就说你不嫁人,我养你一世,让你过一世快活人,那末这一点力量我还不至没有,你细细想想,应得回去不应得回去?我闲话已经讲尽讲绝了。”

樊梨花知道她叔父这一番话,的确也是肺腑之言,但她不能跟她叔父回到扬州去的苦衷。第一,扬州地方就是江北,上海一提起江北人,扬州人,就人人见之摇头,其实扬州不是坏地方,扬州人也并不全是坏蛋,正也有不少正人君子,为什么要藐视扬州人呢,这是一种心理作用,也就说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她不能同扬州人做道,觉得人的性格方面,万万不能融洽。这是第一个原因。其次就是言语格格难听,再次就是扬州人烧小菜不放糖,不放酱油,究竟那能一个样子烧法,她也没有尝过,虽然上海有著名的扬州馆子,据说统统走样了,学的上海派了。樊梨花想到这里便抱定宗旨,决不跟他叔父到扬州去,任他如何说得好,如何忠言逆耳,决不心动,当即严词拒绝他道:

“叔叔,你吩咐的话我做侄女的不是不要听,实在我有不能回到扬州的苦衷,叔叔你也应该原谅我。”

叔父眉头一皱,一筹莫展道:“嗳,我劝了你这长长一大遍,真所谓苦口婆心,而你竟然只当耳边之风,依然不受劝,倔强到底,你现在究竟把不把我叔叔放在眼里?”

樊梨花硬硬头皮,咬咬嘴唇道:“不去,决不去,我死也不去!”

叔父站了起身,便叹一口长气道:“好好,自作孽,活受罪,不过苦是苦了你自己,与我丝毫不相干,将来你不要懊悔,不要背后骂我叔叔不援手,不照顾你,不当你自己亲人看待,眼见你堕落,这种话你不许说。老实关照你!从今以后你也不要认我是你叔叔,我也没有你这一个侄女,不要现我樊家的世,坍我樊家祖宗十八代的台!”叔父一边说大为震怒,樊梨花一看手表,这时候已经下半夜四点多钟,心想外边马路上已经可以行走,于是把心一横,立刻打沙发里站了起来,面孔火起了,奔到房门那边,把锁一扳:打算开出房门朝外就脱身。不料她叔叔马上追了上来,喝住道:“慢,我还有话问你!”便一把拖住樊梨花的旗袍不放。你想樊梨花刺激已经受够,如何还受得下,可不把肚皮胀碎了,看见叔叔拖住旗袍,她宁可旗袍扯碎,用力把她叔叔的手击了一拳哭道:“你放不放,放不放,我宁可死也死在上海,坍台也坍在上海,我抵死不跟你回到扬州!”说着一阵舞手跳脚的,一个人仿佛发疯的,她的叔父脸上一个不留意,却吃了她一记耳光,打得“擦”一声响。

叔父脸上吃了一记耳光,伸手轻轻一抚,火冒三丈高,跳脚道:“什么,你……你打我耳光!”

其实樊梨花是无心的,一个失手,因为她叔父来拖她旗袍不算,还来拉她胸脯,她举起手来把他还架出去,却一个失手“擦”一下把叔父脸上打了一记,樊梨花知道闯了祸,立刻心惊肉跳起来,她不管死活,立刻朝门房外就奔,这时候二个夜班茶房,正伏在那柜上打瞌睡,樊梨花迅速的跑过,一些不听见,她叔父追到房门口,一看人已经去远,也就退了进房,气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倒在床上尽管叹息。

当时樊梨花逃出老东方旅馆,天还不曾亮,但马路上已经有行人,她出得门来,跳上黄包车就回到会乐里自己亭子间内,关了房门就睡,也气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天亮了。

樊梨花把她叔父恨得真是切骨,苏州一幢二开间三进深的大房子,樊梨花父一死,统给这位叔父变卖精光,而且并非抵押,完全卖断,赎也不能赎回,把樊梨花一个老家也卖光了,这一个心头之恨,永无尽期。到今日之下他在扬州地方成家立业,也不知他贩卖鸦片白粉积的作孽钱,还是在什么上面割的造孽钱,居然成起家来,面团团像个绅士,像个大亨,既然有这一点手面,为什么不争口气把苏州房子赎回来,恢复从前面目呢,那我樊梨花就佩服你。

下午她要到张剑花那边去,拖鞋的底上好了,既然答应人家,也要送给他,便用纸包包好,穿上衣服到了三马路石路大通银行,一想这时候正是他工作忙的当口,还是不要去耽误他工作吧,便在问讯处道:“请问张剑花先生在里面吗?”

那个问讯职员认得樊梨花的,因为前次曾来过一趟,嬉皮塌脸道:“在里面。”

“在里面最好,我不进去哉,这包东西拜托你交给他,说一个姓樊的送来的,他就知道了。”樊梨花便把手里一个拖鞋纸包打铜栏杆窗洞里授进去,又对那个职员一笑:“谢谢侬,你对张先生说,有空请到舍间来白相。”身体便像花蝴蝶朝外一掠,溜走了。

樊梨花送了拖鞋回来,走到弄堂口,一眼看见皮匠小癞痢垂了头手里也在上一双绣花拖鞋,便站住脚问道:“小癞痢,你手里上的拖鞋啥人家的?”

小癞痢仰起头一看,连忙答道:“唔,亭子间嫂嫂,阿是我手里上的这双拖鞋?”

“正是。”

“福致里生意浪的,你看这双皮底还没有你那双好,我讨她三十块钱,横讲竖讲,念五只洋接下来,我老早对你说,本弄生意,阿曾多讨你,阿曾要你吃亏。”

樊梨花问这双拖鞋目的并不是皮底不皮底的事,倒是看看这双鞋面料子,看看绣的花朵是不是精致,一冒看还绣得不错,待拿上手看看就勿来事,绣得不成格局,这上面是石榴花,按理是用红的,为什么绣做绿丝线,这先不伦不类,于是不屑一看,便往摊头上一抛回进弄堂了。

小癞痢吃豆腐道:“亭子间嫂嫂,天气风凉了,我几时来同你关一关房间……”说着吐了吐舌头。

樊梨花听了这一句,心中触火,回过头来就骂:“小赤佬,阿是侬来吃娘的豆腐,癞痢头死在头上不知死,关一关房门,侬骨头阿曾生?”

小癞痢把腰眼里一拍,拉开嘴笑道:“老子有钞票,有钞票侬要多少尽管开口,啥物事叫骨头,生不曾生,有了钞票,照样嫖堂子,吃花酒,嘿嘿。”

“侬有多少钞票呀?钞票钞票,挂在嘴上,侬的钞票我勿要用,下趟你再对我勿三勿四,别吃二记耳光!”

这时候弄堂口许多人都回过头来听他们两人相骂,个个拉开嘴来哈哈大笑,有的“拍拍拍”鼓起掌来,樊梨花面红耳赤,心想同一个小癞痢相骂,没有意思忒了,便急忙逃到楼上去了。

小癞痢逞势大放其马后炮道:“嘿嘿,嘿嘿,总有这一天把你压倒我身体底下,畅畅快快舒服一番,老子有钞票,你接客人也是要钞票,为什么我的钞票不是钞票,老实说你别看轻我摆一个皮匠摊,我一天也要做百上百下生意,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