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国各种学问，须借文字以传。若文字不佳，即至理名言，类多烟没。篇法必求简洁，句法必求精炼。极高极深之理，隱括于数语数字之中。初学者无可入门，浅见者莫窥堂奥。医学之深，亦尽如是。故习医之辈，鲜克有成。余鉴乎此，凡议症说理处，总以明白晓畅、人人皆知为本。但行文不免有繁复之处，识者谅之，不以文法之疏议之，斯幸矣。
我中国医学精深广大，见理之真，似胜西人医学。而今日凌夷甚矣，非医学不善也。由于行医者，多非其人；亦由于习医者，不得其法。学者肄业之初，必须由浅而深，由外而内；先明躯壳之血脉经络，而后推及于脏腑；知脏腑之功能，测气之行度；能识未病时之形状，始能得已病时之真情。此入手工夫，最为切实者也。中国剖割不行，无从实验。方书所载躯壳脏腑等件，均模糊无据之词。即古人选本所云浅近者，又皆按症略载数语，将病之曲折隐微、虚实寒热、名贤辨别之处、精当之理，概行删去。有如经验良方，于人之形体、病之浅深，又无一语论及。故中国医学绝少入门考据之书，以开其智慧。此惟西医论之既详且尽，入手之功夫须让西人独步。既由外而推内，复验实而攻虚。学者有形迹可求，步步皆有准的。及入理既深，凭脉辨症，推测病情，则中医较胜。吾故曰：西医为前半功夫，中医为后半功夫，彼此皆不可厚非。尝见人涉猎西书，识得药水，便极力表彰西学，诽谤中医。此等人非特不知中学之浅深，亦并不知西学之浅深也。
凡病分两种：一曰客感，一曰杂症。客感中虽伤寒温热不同，而《温病》之理仍具于仲景《伤寒》之内，苟能参究《伤寒》之六经脉证，辨别表里之寒热虚实，再读叶天士所论温热诸集，便能洞澈了然。惟杂症一门最难，种类纷繁，变动莫测，《金匮》一书既未全备，且论症又甚简略，其余精深之理，散见于先贤专集之中。就中风一症言，刘、李、朱、张认症不同，言理各别。学者根柢未深，断不能折衷一是，转致目眩心迷，茫无把握。世人往往抱一家之言以为主宰，或攻，或补，或凉，或温。喜攻者，遇虚症亦攻；喜补者，遇实症亦补；喜凉喜温者，亦不审症之阴阳，概以素所执持者窃试。阅历未深，胶于成见，误人而不自知，识治而不能改俗，云：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此乃世医欺人之语，非确论也。心中无此理解，即临症百千，仍属茫然，不悟所以。多读名贤专集为第一义。又《千金方》《外台秘要》《证准治绳》等书，兼收博采，搜罗富有，实医学之大观。然所载方药汤头最为广博，而古人辨论之处转略而不详。其专论脉症而不及方法者，如巢氏《病源》等书，则条目太繁，语少厄要，亦非善本。现为后人医学计，须仿《外台》《准绳》体例，专集前贤论说及医案中议症之词，为之平情判断加以案语，录其所长，删其所短，辨其同异，序其浅深，或会通焉，或并存焉。令学者一目了然，循序渐进，人人皆可自底于成，则中国名手自不乏人。余存此志久矣，而学识尚浅，力有未逮，惟有望于世之同志者。
凡学问由博而反约，由粗而至精，始能左右逢源，动中肯棨，中国医学既无总括贯通之部，而选本又不足观。选本须由总集内提出，掇其精义，聚其要言，眉目必清，语言必当，始有益于后学。如冯氏《锦囊》《医学心悟》等书，其中节目虽备，然每症中只录数语，详其所当然，略其所以然。余乃择录方法，视之似甚简当，而于认症处毫无体察，是存渣滓而弃精微也。故此种书籍，贻误后人不浅。学者入手之时，必得通人指示，可以从入之途，先于《内经》《伤寒》《金匮》三书时时默诵，竭力讲求，然后再觅各家专集一一翻阅比较。则根柢既深，见地既高，始无见异思迁之患。但以此习医，实非易易，犹非寒士所能办耳。
坊刻伪书、家藏秘本在在皆有，指不胜屈。无知之辈，喜其卷册无多，方法又简，以为医门捷径莫过于此。因执成方为人医治。间获效验，遂自信神奇，而炫耀于人。世人若诘其方法，究所由来则曰：此我家祖传秘法，或得之异人传授，均不能告人。是则旁门左道，最足以欺世而害人者也！夫岐黄正大之法，精微之理，详载于《素问》《灵枢》，后世名贤迭起，篇籍浩繁，仍不过发明其意，扩充其法，绝无自出新奇，而出《素》《灵》之范围者。学者非专心致志，力事研求，不能得豁然贯通之境。若求捷便之径，简当之法，虽岐黄再生，亦不可得也。而俗云单方胜是名医者，亦有说焉。杂症中一症有一症专药，世医不知讲究，不能审症，不能用药，故瘫、痨、鼓、膈诸症一及于身，朦胧施治，百中不能救一。间有为单方治愈者，是专症适与专药相合，立刻起死回生，不异神仙丹药。但治甲则效，治乙则不效。乃同一症也，而虚实迥别，真伪攸分，非药不效也。审症未确，药与病未能的对耳。故医者以认症为最要，考药次之，徒抱单方者，往往治误害事矣。况伪书秘本，多托单方之名以欺世。并不得以单方目之，只目之为离经畔道之书而已。后学戒之。
中国医学，代出名人。然其中弊端有二，骄与吝而已。有骄心者，每以攻讦为事。有吝心者，每以秘藏为事。
攻讦之弊，不特喜言古人之所短，并思偃古人之所长。夫古人学问，本不能全而不偏，纯而不杂，后人果能指其疵而救正之，补其阙而增益之。由汉至今数千百年，神圣创于前，贤哲继于后，各症精微之理，后学造就之方，愈推愈广，阐发无遗，集医学之大成。使有等级可循，皆能历阶而造其极。无如后人稍有见地，便思驳倒古人，以自伸其说而自为其异。古人偏杂之处，固当匡其失而削之；其正大之理，则当引伸其说，而自为后学法程。而反引据经典以驳之，或强设新义以抑之，以为驾古人而上之始能自显。抑知矫枉失正者，既攻讦乎古人，既不免后人之攻讦，反覆相寻，理无一定。学者学业未深，胸无定见，鲜不为所惑矣。此又习医之一难也。
秘藏之弊，一留以遗子孙，一示人以莫测。如喻嘉言论痰囊症，究窠囊之所由成，及窠囊之贻后患，既详且尽；而论治法，则曰：以药破其囊而涤其痰。所用何药则无传矣。《徐灵胎集》内论痰囊，亦颇精确，而方法亦未传世。其论肺痈症也，言虚实之不同，变幻之难测，调治之不易，荟萃古书，采择方法，加以秘方、禁方，治法始备，历治多人，无不神效。然其言诚是矣，其病情之变态，认症之确据，及所集之秘方、禁方，概未传出，世无知者。其余杂症中，所考验有得，无不明知之，而故秘之。此又习医之一难也。
以上二弊，非立学堂、学会、学报、不能挽回。学有宗旨，有公理。公理者，人人皆以为然，确不可易之理也。宗旨者，人人必由之道，正而不偏之旨也。聚中外书籍于一堂，合聪明子弟以诵习，分科授学，互相考求，得一新义，获一良法，就正于同学，登列于报章，则公理自见，宗旨自显，医学昌明，不难蒸蒸日上矣。苟不如是，则世少成材。即有名贤间出，亦如人皆醉而我独醒，人皆昧而我独明，任我主持异说，颠倒是非，莫可指谪。所谓公理宗旨者，焉得显扬于世哉？
古者名手治病，均能预断吉凶。其无病者，每戒以死期；其重病者，每告以愈期。其言无不应验，有若神明。此非通术数之学预先知，乃由脉症中参详而出，的当无疑，确不可易。其理讲明，却平淡无奇，妇孺皆能解识也。今人无此学问，一见病之重者，便推托张皇，故作惊人之语，以为诿过地步。若遇脏气已离，未见于外者，则茫然不觉，漫为开方。未逾多日，而所言危者安矣，所言安者死矣。人见医者之言多不可凭，则不凭于医而凭于命，以为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也。若间有学术稍深独具只眼者，人亦以寻常视之，不知其为庸中矫矫也。且若而人者，不肯苟就，不屑逢迎，不为利动，不为势屈，多有不同流俗之处。人见其行藏独异，事少圆通，转不免众口之讥评矣。此亦医学不明、泾渭不分之故也。
古者名手治病，全凭望、闻、问、切，以为准绳。若切脉而不问，又无所见，断然不能认症。《伤寒论》中浮数脉，见于汗前则为实，见于汗后则为虚。汗前汗后不问，焉能得知？素有痞结，不得发汗；素有动气，不得用下。素日旧疾不问，又焉得知？闻呼吸呻吟，始知寒热；见气色神形，始知吉凶。则是一病当前，非目见、耳闻、口问、手诊四事合参，虽岐黄复生，亦不能辨认。今之时医，挟欺人之术，禁病人开口，自许切脉，便能知症，略言一二，却能与病相符。病家亦遂以此试医家手段，甚至富贵妇女有病，蔽以帐幔，只伸两手任医家切脉，病情则使仆妇略为告知。讵知此等诊法，仲景为医家之圣，亦不能洞见病情，期其必效。凡切脉便能知症者，知其外不知其内，知其粗不知其精；按脉之浮沉迟数，便知表里诸症之大略；肌润则知有汗，肌燥则知无汗，面赤则知有热，面黄则知多湿，眉常绉蹙则知头痛，喉有动气则知咳嗽，腰常下曲则知腹痛。凡由推测而知者，笔难尽述，皆无关于病之实际者也，仅能动庸愚之耳目耳。故曰：此乃欺世欺人之术也。如医家不肯问，病家不肯言，则自误误人，将以人命为尝试也。世人戒之！
龙光家本寒素，无甚存书。近年，勉购医书百数十种，已合四百余元，温习亦仅二十年。故龙所见者无多，犹大仓之一粟耳。惟望同志而有力者，出为领袖，创办学堂、学报，振兴医学，使龙身厕其间，得附骥尾。群英于一室，相为砥砺切磋，破除故见，取中外之所长，补彼此之所短，则医道昌明，民无枉死者矣。曷胜幸甚！
我国家最重人命，凡格杀梃伤因误致命者，律有专条，罪不少贷。而庸医杀人，当援此例。有牧民之职者，操司命之权。盖留心于此，设法挽回。是非特于民命有关，于己之身家性命亦有关也。以千金郑重之身，委之于庸医之手，而临时仓卒，又思徼福于神灵计，诚左矣。是必早为之计，兴学堂、学报，使后学皆可成材。不独泽及万民，恩被草野，即一己之身家性命，亦因之保全。其利可胜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