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词章，导源小学。盖文章之体，奇偶相参，则侔色揣称，研句练词，使非析字之精，奚得立言之旨？故训诂名物，乃文字之始基也。
昔西汉词赋，首标卿、云，摛词贵当，隶字必工，此何故哉？则辨名正词之效也。观司马《凡将》、子云《训纂》，详征字义，旁及物名，分别部居，区析昭明；及撮其单词，俪为偶语，故撷择精当，语冠群英。则字学不明。奚能出言有章哉？
夫作文之法，因字成句，积句成章，欲侈工文，必先解字。然字各有义，事以验名，用字偶乖，即背正名之旨。观古代鸿儒，铨绎字义，界说谨严，不容稍紊：如穴为土室，（《说文》云：“穴，土室也。”）汥训水都，（《说文》云：“汥，水都也。”）苇即大葭，（《说文》苇字下云：“大葭也。”）藿称小菽，（《说文》藿字下云：“藿，菽之小者。”）主阶训阼，（《说文》阼字下云：“主阶也。”）比田为畕，（《说文》畕字下云：“比田也。”）笑不破颜谓之弞，（《说文》云：“笑不破颜曰弞，式忍切。”）辛能蹙鼻谓之皋，（《说文》云：“皋，言皋人蹙鼻苦辛之忧。”）闸为开闭之门，（《说文》云：“闸，开闭门也。”）楺训屈伸之木；（《说文》云：“楺，屈伸木也。”）是古人状物，各有专名，以达难显之情，以括重言之语。
后世文人，用字多歧，制改漆书，犹言“执简”，民皆被发，仍述“抽簪”，此固用字之失矣。然以木注酒，其名为杯，及易木为甆，应更何字？以革为箠，其字作鞭，及舍革用竹，应易何名？乃事物日增，名词未益，以固有之名，代新词之用，学士文人，互相因袭，用之文字，播之诗歌，字义之淆，自此始矣。举斯二例，余可旁求。
且上古造字，以类物情，极意形容，有如图绘：嗾为使犬，（《说文》云：“嗾，使犬也。”）喌训呼鸣，（《说文》：“喌，呼鸣重言之。”）
星见雨除谓之夝，（音省，《说文》云：“夝，雨而夜除星见也。”是义与晴殊。）风吹浪动谓之飐，（职言切，《说文》云：“飐，风吹浪动也。”）泉一见一否为瀸，（《尔雅》云：“泉一见一否曰瀸。”《说文》亦引此文。）云半有半无曰圛，（《说文》圛字下云：“《逸周书》曰：
‘圛圛升云，半有半无。’”）推之月初生为霸，（《说文》霸字下云：
“霸，月始生霸然也。”）水半见曰酋，（《说文》酋字下云：“绎酒也，从酋，水半见于上。”）象态既殊，名称即别，古代鸿文，皆沿此例。
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言必象物，音必附声。故“参差”状荇菜之名，“沉浮”尽扬舟之态；“杲杲”为日出之容，“霏霏”拟雪飞之状；“依依”绘杨柳之情，“呦呦”学鹿鸣之韵；可谓国门可悬，一字莫易者矣。
后世不然。日夕雨止，亦沿“晴”字之称；（“晴”字为雨止，昼间雨止日出始谓之晴；莫夜间雨止，则当另用“夝”字矣。）日入而风，亦袭“暴”字之名；（《尔雅》曰：“日出而风为暴。”非大风可称暴也。）水不注川，亦名为溪；（《尔雅》曰：“水注川曰溪。”）地非山脊，亦号为冈；（《尔雅》曰：“山脊，冈。”）非攻石而称磨；（《尔雅》曰：“石谓之磨。”）非错金而称镂；（《尔雅》曰：“金谓之镂。”）路非四达，亦冒称衢；（《尔雅》曰：“四达谓之衢。”）絮匪一苫，亦标纸字；（《说文》云：“纸，絮一苫也。”）琼为赤玉，（《说文》）而白花亦号琼花；翡为赤鸟，而翠玉亦名翡翠；推之非木株而亦号为根，非竹杖而亦称为个：名与实违，此又文士之通失也。
且文苑之英，字学多疏，率尔操觚，缘饰附会，假设名词，独标奇语，因事著称，缘物主义：善恶悬殊，则曰“天渊判隔”；友朋聚首，则曰“萍水相逢”；以“青云”为得志，以“白水”为誓词。文士沿袭成风，后人以意逆志。是则名词之字，别有代词，而法语之言，易为隐语，以词害义，此其一矣。别有慧业才人，创造险语，鬼斧默运，奇句自矜，或颠倒以为奇，或割裂以示巧：由是“坠心危涕”，文通互易其文；“啄粟栖枝”，子美自颠其语。不知言贵有序，词贵立诚，江、杜之文，不可谓之非违则也。
呜呼！前世之文，字必师古，周、秦故训，赖文以传；后世之文，字必背古，俗训歧义，因文而兴。岂非小学之蠹哉？
今欲文质相宣，出言不紊，其惟衷《尔雅》以辨言，师许君之《解字》，（观《说文·自序》中多排偶之词，即置之《文选》之中，亦出类拔萃之作，则工文之士，必出于小学家矣。）心知其意，解释分明，庶立言咸有渊源，而出词远于鄙倍矣。若夫未解析词，徒矜凝锦，是则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耳，乌足以言文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