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古学术，溯源史官，记动记言，实惟史职；是记事之文，起原至古。观虞、夏之书，据事直录，事必征实，言匪蹈虚，故《尧典》测天，《禹贡》治水，垂一王之法，布不刊之言。推之《神农本草》、《黄帝内经》，简要详博，不杂芜词。降及周代，文史日繁。然姬公《官礼》，孔氏《春秋》，一则法典之书，一则史编之体。盖文以记事，故事外无文；若词涉不经，言等子虚，书而不法，后世何观？无征不信，此之谓欤！
后世之文，多昧此旨，虽碑传之作，博征文献，游记之文，模范山水，然记事失实，厥有数端。
一曰寓言。自《国风》之诗，托物兴怀，义标比兴，词等无稽，然“汉有游女”，遂传赠珮之文；（《诗》言“汉有游女”，本比兴之词耳，《韩诗》遂传郑交甫赠珮之事，后世词人，袭用其说，一若汉水之实有此神。）郑咏狡童，妄托辞昏之说。（《诗·狡童篇》，《毛序》最确，近人以辞昏之事附会之，非也。）又如灵均作《湘君》之歌，宋玉奏《神女》之赋，构造虚词，婉而多讽；乃湘水传鼓瑟之踪，高唐为梦游之地，咸有神祠，详于方志，习俗相沿，有若信史。况东周以降，策土踵兴，设为荒诞之词，以助纵横之笔。乃“嫠不恤纬”，韩婴用以释诗；（《左传》记子太叔之语，本系寓言，《韩诗外传》遂误为漆室女之事，又误以忧周为忧鲁。）“妾覆药酒”，（见《战国策》。）子政垂之彤史，可谓昧于择言者矣。至若列子贵虚，庄周谲诡，借物寓意，夫岂有征？若昧厥旨义，证以实词，是犹待兔而守株，岂仅刻舟而求剑。故夔仅一足，（《吕氏春秋》）尧有八眉，袭谬沿讹，疑非为是，用之于文，秽莫大焉。汉代以还，讹言日兴：
海客乘槎，（见《博物志》。）则误为博望；姮娥窃药，则指为羿妻；王母本西方之国，目为列仙；羲和乃司历之臣，称为日驭；于洛神则信为宓妃，于武陵则尊为仙迹：朱紫莫别，不可殚论，其弊一也。
二曰虚设。自“民靡孑遗”，识《云汉》之害诗；“血流漂杵”，证《武成》之多讹：言过其失，自古有之。及递相称述，曲意形容，属词比事，其失也诬。后世文人，饰词矫说，或尊己而卑人，或援古以证今，事每凭虚，词多乌有：若王沈《魏录》，滥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风：曲笔阿时，非一日矣。又如刘玄以侠烈著闻，而范史力言其懦弱；（《汉·更始传》既言其身在微贱，结客报仇，及叙其即位后，则又言其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非诬而何。）
宋祖辍诵读之业，而沈书侈述其文词：（见《史通》。）虚美相酬，言多爽实。至若魏收修史，延寿成书，比索虏于禹、汤，夷南朝于蛮、貊，道武名官，则曰远师少皞，柔然通使，则曰追慕汉高，拟非其伦，殊乖实录。甚至加虚炼饰，博采谀言，喻过其体，词没其义：论逆臣则称为问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记贡纳必饰百牢，叙朝会必称万国；孔门弟子，则曰三千；漠北胡兵，则曰十万；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赤眉纳降，积甲高于熊耳；董生乘马，不知牡牝；翟公之门，可张雀罗：事资虚饰，是曰支词。若乌白马角，显燕丹之精诚；犬吠鸡鸣，神刘安之仙术：以虚为实，来者难诬，所谓凫胫虽短，续之则忧，画虎不成，反类画狗者矣。推之班固《两京》，左思《三都》，言虽成理，事或渺冥。唐代以降，文体日淆，言无准的，语非有中：
以李实之苛残，而昌黎颂为仁吏；以孙复之穿凿，而永叔奉为经师：
移的就箭，掩耳盗铃，迷惑后世，夫岂一端？其弊二也三曰讹误。夫佛肸畔晋，孔子卒已数年，而《论语》记“磨磷涅淄”之喻；吴王浚邗，夏代实无此水，而《孟子》有“排淮注江”之文：
书籍舛误，经典犹然。若夫颜阖对君，载为颜渊；阚我作乱，移之宰我；《列子》书论尼父，而曰与郑穆同时；扁鹊医疗虢公，而曰为赵简治疾。又如莒仅弹丸，而孟坚称为大国（《五行志》）；秦非小弱，而荣绪称为小邦：（臧荣绪《晋书》曰：“苻秦地劣于赵。”）苟非别加研核，何以判别是非？推之杜陵诗史，误伏胜为服虔；（杜诗：
“诸生老服虔。”此指济南伏生言。）剑南文雄，误许浑为许远。桓温与仲文并世，乃庾信之虚词；九龄赏苏颋之文，为容斋所驳正。
虎头则释以人名，（苏诗：“却下虎头城。”此即虔州言也，注家误为顾虎头，斯言诚大谬矣。）赤壁则移其地望。传闻失实，考证多疏，贤者不免，况其下乎？况讹言乱真，别有一因：怯书今语，勇效昔言，碑铭所勒，传记所书，或虚引他邦，冒为己邑，如称袁则饰之陈郡，言刘则系之彭城是也；或侈用古官，施之今职，如京尹必称京兆，不计都邑之迁移，相臣必号平章，不计官阶之同异是也；或虚引古事，饰为雅言，如苻坚抚盘，易为“推案”，洛干脱帽，易为“免冠”是也。综斯三失，言与事违，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故诠事失真，与讹言同，其弊三也。
嗟乎，古人以事为主，凡记事必以文，后人以文为主，或因文以害义，故古事因文而传，近事因文而晦，以文胜质，此之谓乎。是以文苑之英，词林之秀，必参观古籍，博览群书，参互考验，穷流溯源，斯能出语有章，立言不朽；若征材聚事，徒供獭祭之需，恐摘句寻章，不越虫雕之技，以此言文，不亦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