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体论
上文曾说,在《文心雕龙》第五篇到第二十五篇中,刘勰探讨了三十五种文体。这三十五种文体是:骚、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和记。他的探讨工作,分为四个步骤:第一,说明每种体裁名称的意义;第二,叙述各种文体的起源和演变;第三,就古人作品中,举出每种体裁的代表作,加以评论;第四,阐述每种体裁的写作的道理,借以表明各体的特点。
怎样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呢?先从字义上解释各种体裁的名称,如:“诗者持也。”(《明诗》)“赋者铺也。”(《诠赋》)这种用读音相近的字来解释的办法是不很适宜的,因为不易说明这个“名”的确切的含义。接着再附加几句,如在“诗者持也”后说“持人性情”,在“赋者铺也”后说“铺采摛(chī)文,体物写志也” [1] 。这类解释,结合下面第四个步骤的内容来看,倒是或多或少地有助于对这些体裁的了解的。
怎样叙述文体的源流演变呢?就是对每种体裁,说明它们的起源和变化的情况。例如《乐府》篇,追溯到歌曲的萌芽,讲到传说中的葛天氏的八首歌、黄帝时的《咸池》、帝喾(kù)时的《五英》等等,然后论述汉代的乐府和曹操父子、缪袭、傅玄、陆机等人的作品,并指出后代某些乐府诗不一定合乐。又如在《诠赋》篇内,他也从《诗经》、《楚辞》说起,来说明辞赋的开端,接着讲到汉代辞赋的繁荣,下及魏、晋各家的作品。他对文体的分析是和文学史的探索相结合的。
怎样在每种体裁中挑选有代表性的作品,加以评述呢?如《杂文》篇中主要谈到三类创作:一是“发愤以表志”的作品,如宋玉《对楚王问》、东方朔《客难》等篇,巧妙地用假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二是“戒膏粱之子”的作品,如枚乘《七发》、傅毅《七激》等篇,以动人的文辞,对读者有所告诫。三是“辞虽小而明润”的作品,如扬雄、陆机等人的“连珠”,篇幅短小精悍,说理却能新颖、明畅。此外,还指出曹植《客问》、桓麟《七说》、杜笃《连珠》等作品的缺点,如“辞高而理疏”、“枝附影从”(模仿前人)、“多贯鱼目”(质量低劣)等等。在《史传》篇中,也评论了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陈寿《三国志》等历史散文,说明它们的成就与局限。当然,由于刘勰文学观点上有许多不足之处,所以他的挑选有时不很恰当,他的评价有时不免错误。举例来说,陆机的《连珠》就不值得那么推重,而司马迁也不应贬为“爱奇反经(常)”。
怎样阐述写作的道理,来说明各种文体的特征呢?例如《诠赋》篇在解释名称、叙述源流、评论代表作之后,刘勰表达了这样的论点:古人所谓“登高能赋”,是说由于看到外界事物,才引起内心的情感;所以赋的内容应该明显而雅正,文辞要做到巧妙而华丽;认为“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他批评有些人违反立赋的“大体”,只注意微末的小节,而不注重根本,结果就像太多的花朵妨碍了枝干,太多的肥脂损害了骨胳一样;因而写出来的赋,对于劝戒讽谏没有多大用处。又如《论说》篇中,明确了论的目的在于“辨正然否(是非)”,所以提出“义贵圆通,辞忌枝碎”的要求。这些意见,不仅扼要地说明了赋和论的写作特点,也涉及一般的创作法则。
总体来看,刘勰对文体论的发展有一定的贡献。在他以前,如曹丕《典论·论文》的“四科”(即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实为八类)、陆机《文赋》的十类(即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就显得太简略一些;至于挚虞《文章流别志论》和李充《翰林论》,就现存佚文看,也没有对各种文体作全面的说明。到齐梁间,由于文学创作的演进,体裁较前日益多样化。刘勰在这基础上,分文体为三十五类,论述就比较完整些。而且,他对每类文体的说明,都是和文学发展历史的叙述、作家作品的评论、写作方法和要求的阐明等等,一一结合着。这就使文体论的内容更丰富充实一些。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各种体裁的创作经验,作了初步的总结。除上述关于赋和论说的意见外,他论骚时讲到写实与幻想相结合,论诗时讲到四言要求“雅润”而五言要求“清丽”,论乐府时讲到以辞为主,并体现盛衰兴废,论颂赞时反对“弄文而失质”等等。缺点在于他处处以儒家经典为唯一的准则,使他的论点中杂有不少封建性糟粕。同时,他把一些与文学关系不大的体裁,如诏、策、章、表之类,都掺杂进来,可见他对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还有不够清楚的地方。
二、批评的标准和原理
刘勰的批评论,可分两方面来说明:一是关于批评的标准和批评的原理;一是他的批评实践。他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主要表达在《文心雕龙》最后的《才略》、《知音》、《程器》等篇里。同时也散见于其他篇章,与文体论、创作论结合在一起。
关于批评的标准与原理,我们主要分析《知音》篇,也联系到《宗经》等篇。
上文曾说“征圣、宗经”是刘勰论文学的基本观点。对他的论创作和论批评来说,也是如此。《征圣》篇一方面指出创作上“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一方面指出批评文章也一定要用儒家经典作标准。要“征圣”,必须通过学习圣人的著作才能实现。学习圣人,就要学习经书。这就是创作和批评都必须“征圣、宗经”的原因。
刘勰认为,圣人著作的优点,主要是“衔华而佩实”(《征圣》),即内容充实,形式华美。具体地说,就是《宗经》篇提出的“六义”。“六义”是六种特点。刘勰相信,若学习圣贤著作来写文章,就可做到下列六点:一是“情深而不诡”(感情真挚而不欺诈);二是“风清而不杂”(教化意义纯正而不杂乱) [2] ;三是“事信而不诞”(所写事物真实而不虚妄);四是“义直而不回”(意义正当而不歪曲);五是“体约而不芜”(风格简练而不繁杂);六是“文丽而不淫”(文辞华丽而不过分)。这六点既是刘勰对创作的要求,也是他论文的六个批评标准。
从这六点要求来看,刘勰的批评标准显然是把内容和形式结合起来的。他不仅要求感情真挚,教化意义纯正,事物真实可信等,也要求形式的华美,并能准确地表达内容,有简约的文风、华丽而不过分的文采等。
应当看到,他这些要求都是从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出发的。所谓感情真挚,意义纯正等都有鲜明的阶级性的。正因为这样,他认为文章受人的德行的决定,德行又通过文章表达出来(“文以行立,行以文传”),要求人们不仅在砥砺封建道德品行上向圣人学习,而且在文章写作上也要以儒家经典为楷范。
对于批评原理的一般探讨,主要在《知音》篇。“知音”本来指对音乐能有正确理解,这里借指对文学的正确评价。
《知音》篇的第一句就是慨叹文学批评的困难:“知音其难哉!”秦汉以来的文学批评,也确是毛病很多。刘勰举出三种典型的例子:一是“贵古贱今”,二是“崇己抑人”,三是“信伪迷真”。他在批判这些的同时,提出了自己对文学批评的一些正面主张。
刘勰对文学作品主张文质并重而又把内容放在首要地位,所以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从创作的角度看,是首先有了思想感情的冲动,然后用文辞来表达它。文学批评的任务,首先便是探讨作品的内容。这是刘勰批评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它不仅说明内容在创作和批评中都占重要地位,而且从创作过程和批评过程的关系中,说明了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和原理。过去一般批评者所忽视的正在于此。刘勰在《序志》篇对魏晋以来许多文学评论进行了检阅,发现其共同缺点就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这里所谓“叶”与“澜”,即指作品的文辞形式;“根”与“源”,即指作品的思想内容。这就是说,他们只停留于表面的“文”,而未能深入到“情”。这就不可能把文学批评做好。
因此,他在《知音》篇提出“披文以入情”和“沿波讨源”的主张。他说:“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为了探讨作品的思想内容,提出先要考察六个方面:一是“位体”,看作品采用什么体裁 [3] ;二是“置辞”,看作品的遣辞造句;三是“通变”,看作品对前人的继承和创新的关系;四是“奇正”,看作品的表现手法;五是“事义”,看作品用典的意义;六是“宫商”,看作品的音节。
这六个方面常被人误解为是刘勰的全部批评标准。由上述可知,这只是“披文以入情”的步骤或手段。这六个方面大致都属于“文”,文学批评正是要从“披文”着手,进而探讨其所表达的“情”,也就是过去评论家所忽略的“根”与“源”。当然,这中间也要考察这六个方面的运用是否得当,能否很好地为内容服务;如体裁是否与内容相称,遣辞用句能否表情达意,等等。
这是刘勰对文学批评的基本主张。此外,他还提出下列几点意见:
第一,批评者对文学批评的特点应有所认识。因为“文情难鉴”,文学作品比较抽象和复杂,不如一般具体的事物容易鉴别;加之批评者的见识不同,偏爱各异,在批评时很容易带上个人主观色彩。这些情形,批评者应该了解,并注意避免。
第二,文学批评要尽量地实事求是,“无私于轻重,不偏于爱憎”,从而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像天平那样准确,像镜子那样清楚。这就必须反对“贵古贱今”、“崇己抑人”等不良风气。
第三,要加强批评者的自我修养。刘勰指出,过去有的批评者自己学识浅薄,因而“信伪迷真”,被人嗤笑。他认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没有弹过很多的乐曲就不会懂音乐,没有察看过很多的刀剑就不能认识兵器。因此,要能全面正确地评价作品,唯一的方法就是:“务先博观。”只有批评者经过广博的观察学习,提高了鉴别能力,才有可能正确而全面地评价作品。
以上是《知音》篇中的主要论点。把《宗经》与《知音》等篇结合起来看,刘勰的批评标准与原则大略可以有了个轮廓。对古典文学批评理论的建立,他有一定的贡献。主要缺点在于他太崇信儒家圣人与儒家经典了,他的主张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理论上的阶级局限,必然要影响到他的批评实践的正确性。
三、作家论
对于刘勰的批评实践,我们就作家论与作品论两方面分别举例说明。现在先根据《才略》、《程器》等篇来介绍他的作家论。
《才略》篇主要评述历代作家在创作上的成就,也就是他们的才华与识略在作品上的体现。全篇只有一千多字,却是“纵述九代之文”,论及大小作家不下百人。读过此篇,真使人有《时序》篇说的“终古虽远,旷焉如面”之感。本篇对历代作家的评论,当然并不全对,值得注意的是他评论作家中所持的态度和方法:
第一是以简要的评语,指出不同作家独具的特点。如说曹植的特点是“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曹丕则“虑详而力缓”,但其“乐府清越,《典论》辩要”等成就亦不可忽视。又如陆机、陆云两兄弟,陆机比较“深广”,又“巧”而“繁”;陆云则比较“朗练”,又“鲜”而“净”。此外如谈建安七子,阮籍、嵇康等人,也能注意其不同特点。由此可见,刘勰是注意到作家作品的复杂性的,大都根据各个作家的不同特色去找出其独特的成就,很少作谁高谁低的武断之论。不过在评论作家的特色时,较多地偏重形式技巧方面。
第二是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如东汉冯衍因获罪而作《显志赋》。刘勰便抓住这点,说他不得志于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蚌身上结珠本来是“病”,冯衍的获罪本来也是件不幸的事,但却正因蚌有此“病”,衍有此罪,才使之产生出珠,写成较好的《显志赋》。又如说“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chén)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正是西晋末年时局的危乱,刘卢二人都深临敌境,历尽千辛万苦,才使他们悲壮的情怀表现在作品之中,而具有雅壮多风、情发理昭的特色。这里可以看出,刘勰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多少注意到寻根溯源,把作品的思想倾向和作家的生活遭遇联系起来研究。
第三是有一部分作家评论中,贯彻了内容与文辞并重的观点。如司马相如的作品“理不胜辞”,“文丽用寡”,语言虽美,但缺乏充实有用的内容,这是刘勰所批评的。相反,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内容的丰富虽有可取,但缺乏文采,仍为刘勰所不满。只有“文质相称”的荀况,“华实相扶”的马融,才是刘勰所称许的。从这几家现存作品来看,他所赏识的荀、马的“质”和“实”,主要是指儒家思想,而这正是司马相如的作品所缺乏的,因而司马相如的作品被他认为无益于封建教化。
这些意见,都是上文所说的他的批评标准和原则的具体体现。
《程器》篇则从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政治修养上来评论历代文人,可以说是《才略》的姊妹篇。
刘勰认为,作家从事于文学创作,首先要有现实价值:“摛文必在纬军国。”写出文章,最好是在治理军国大事上发挥一定的作用(就是要为封建政治服务)。否则,只在辞采上“空骋其华”(《议对》),那就如扬雄、司马相如等人,“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
那么,写出的文章,怎样才能够在治理军国大事上发挥作用呢?刘勰认为,作家必须具备高度的封建道德品质和政治修养。一个作家要是“雕而不器,贞干谁则”?外表虽然美好,但无高尚的品德,是不可能为人表率的。从这一点出发,他批评了一些作家,赞扬了一些作家。
刘勰深感“可悲”的是文人的“有文无质”。他历数了两汉魏晋一些文人的不端行为:司马相如好色又受贿,扬雄贪酒而不理家计,班固献媚窦宪以作威作福,马融做梁冀爪牙而贪污,潘岳阴谋陷害愍怀太子,陆机逢迎贾谧(mì)和郭彰,等等。在刘勰看来,这些历史上著名的文人的行为既然不符合封建政治道德的标准要求,那就不可能对封建政治教化作出太多的贡献。而且,刘勰进一步还对历代许多文武将相卑鄙无耻的行为,如管仲的偷盗,吴起的贪财好色等等,痛加斥责,认为其丑陋之多,是“不可胜数”的。
对于班固、陆机等人的丑行,刘勰的批判是对的。同时,他还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身居将相,担负国家重任的人尚且品行不端,何况那些官卑职小的人和穷困的书生呢!将相虽然品行不端,仍然算是儒林名士;一般文人却遭到过多的讽刺。这不过是因为“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罢了。这是极不公允的。刘勰这样的揭露,在门阀森严的六朝时期,是有一定意义的。
和上述的批评相对照,刘勰又赞扬了屈原、贾谊等忠贞爱国、文行兼善的优秀作家,为文人们树立了表率。
刘勰要求作家有文有质,既有美好的文才,又有美好的品德,这固然有一定的意义。不过他对作家道德品质的要求,完全是从封建道德标准出发的。因此,他的论点具有鲜明的阶级性,从这种要求出发来评论作家,就往往不能评价得当。如他所批评的“相如窃妻”(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等是文人的“瑕累”,就完全是用封建道德观念来衡量的。又如他所肯定的邹阳、枚乘、徐幹等的逃避现实,显然就不正确。这是我们研究其作家论时所必须注意的。
四、作品论
最后,我们介绍刘勰批评实践的另一方面——作品论。这方面的意见分散在全书中,特别是在文体论部分。现在举《辨骚》、《明诗》等篇为例来说明。
《辨骚》篇专论《楚辞》,是刘勰作品论中值得注意的一篇。
汉人对《楚辞》已有过一些评价,有的评价过高,有的评价太低,刘勰都不同意。他认为,汉人评论之不当,是因为他们无论“褒贬”、“抑扬”,都只着眼于表面,常常不合实际;他们视而不察,鉴而不精。所以他主张必须从具体分析《楚辞》本身入手。
汉代班固、王逸等人评《楚辞》,有的认为与儒家经典完全符合,有的认为完全不符合。刘勰指出,《楚辞》“同于《风》、《雅》”的有四点:第一是《离骚》中对古代贤君的赞美,这是“典诰之体”。第二是《离骚》中对桀纣等昏君的讽刺,这是“规讽之旨”。第三是《离骚》、《涉江》等作品中用虬(qiú)龙和云霓来比喻好人和坏人,这是“比兴之义”。第四是《哀郢》、《九辩》等作品中关怀祖国,慨叹楚王的深居宫中,难于接近,这是“忠怨之辞”。他还指出,《楚辞》中“异乎经典”的,也有四点:第一,如《离骚》中“托云龙,说迂怪”等,这是“诡异之辞”。第二,如《天问》中说“康回(即共工)倾地,夷羿(即后羿)彃(bì)日”,《招魂》中说有的怪物“一夫九首”,有的“三目虎首”等,这是“谲(jué)怪之谈”。第三,如《离骚》中说屈原要效法彭咸以投水自杀等 [4] ,这是“狷狭(急躁狭隘)之志”。第四,如《招魂》中写男女杂坐,狂饮作乐等,这是“荒淫之意”。
这样评论《楚辞》,有不少缺点:首先是盲目推崇儒家经典,以合于经典者为“正”,不合者为“奇”。其次是把神话传说看作奇谈怪论,不理解其中所蕴藏的积极意义,把运用神话传说排斥在艺术夸张手法之外,这就削弱了下文“酌奇”与“翫华”的主张,也对于奇伟、幻想的理解带来缺陷。最后是以愚忠的观点贬低屈原的投水自杀,也是错误的。
但他从作品本身出发而作了些具体的分析,却有值得注意之处,如:
第一,他指出了《楚辞》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仅次于《诗经》,而为“辞赋之英杰”。其后的枚乘、贾谊、司马相如和扬雄等人,都曾深受其影响,因而写出奇伟绚丽的作品。
第二,是总评其艺术成就和特色:“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就是说,屈原能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他认为,屈原文气超越古人,而辞藻又横绝后世,这种惊人的文采和高度的美,是别人“难与并能”的。
第三,在对《楚辞》作总的评价之下,他又分别指出各篇不同的特色。如《离骚》、《九章》明朗华丽而又抒情哀婉,《九歌》、《九辩》辞句美妙而表情动人,《远游》 [5] 、《天问》内容奇伟而文辞巧妙,等等。
第四,综合起来,说明《楚辞》在抒情状物上的独到成就:在抒写怨抑的情感或离情别绪上,能使读者深深感动而为之哀痛;在描绘四时景物上,则可使读者从字里行间看到山川的状貌和四季不同景色。
由于《楚辞》具有这些优点,历代作家向它学习的很多。虽然也有人注意到它宏伟的思想意义,但更多的人只注意于它华丽的辞采、山川的描绘和香草美人的比喻。在这里,刘勰从学习《楚辞》出发,提到一个创作上的重要论点: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一作贞),翫(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
他认为:如果在写作时能够依据《诗经》,掌握《楚辞》,吸取其奇伟的东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华艳的事物,但又不违背实际;那就可以轻巧地发挥文辞的作用,穷究文章的情趣了。“酌奇”、“翫华”这两句名言已经接触到文学创作上写实和幻想相结合的问题了,这是值得注意的。
《明诗》篇专论历代诗歌创作,特别是四言诗和五言诗。全篇内容涉及到多方面的问题,现在只就他评价各个时期诗歌创作的优劣的意见,扼要地介绍一下。
先看刘勰所肯定的作品,除传说的古曲外,他主要谈到:当夏禹治水成功,政治上了轨道的时候,有人作诗来颂其功德;后来夏帝太康道德败坏,他的兄弟五人便作歌表示怨恨 [6] 。从这里看出古代诗歌“顺美匡恶”的悠久传统。《文心雕龙》对《诗经》的评价虽然很高,但由于受儒家传统观念的影响,刘勰对《诗经》意义的认识是片面的,不正确的。本篇主要从诗歌发展的角度来谈,指出风、雅、颂和赋、比、兴的全面形成,使诗歌创作进入新阶段。此外,在《征圣》、《通变》、《情采》、《比兴》、《夸饰》、《时序》、《物色》、《才略》等许多篇中,对《诗经》的各个方面,都有较高的评价。如《情采》篇说到《诗经》的讽刺作用,是“为情而造文”的典范;《物色》篇谈到《诗经》中“写气图貌”的一些例子,是千载难及的典范,等等。所以,刘勰认为汉以后的诗歌,内容方面的“匡谏之义”,形式方面的比兴之法等等,都是继承《诗经》来的。
《诗经》之后,评价较高的是《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歌。他认为,《古诗十九首》是两汉“五言之冠冕”。建安时期(196-220)的诗歌创作,更是空前活跃:诗人们激昂慷慨地抒发自己的志气,光明磊落地表现他们的才情。抒情写景,都有独到的成就。其后只有应璩(qú)的《百一诗》 [7] ,还稍有建安时正直的遗风。到晋代以后,虽作家辈出,但其风力都远不能和建安诗歌相比了。
刘勰在本篇所批判的诗歌,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是玄言诗 [8] 。刘勰说:“正始 [9] 明道,诗杂仙心,何晏 [10] 之徒,率多浮浅。”诗歌里面硬塞进一些道家思想,当然会浮浅乏味的。到了东晋,诗歌创作几乎完全淹没在玄风里面,作者们大都耻于关怀时务,而推崇那种忘却世情的空谈。这样的诗歌,就难怪钟嵘在《诗品》中要批评它们类似《道德论》了。
第二是晋以后的轻内容而重形式的文风。刘勰指出:晋代作家虽多,但大都浮浅绮丽,辞藻上比正始时繁杂,内容上却比建安时无力。他们或者以讲究字句为能事,或者以靡丽的笔调自逞其美。这样发展下去,到刘宋初就达于“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极点。作家们既然致其全力于成篇的对偶和一字一句的新奇,其文辞的轻靡,内容的空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述评论来看,其褒贬还未能完全抓住要害,他在肯定和批判作品的具体尺度上,不仅有明显的局限性,而且也不统一。如称赞《古诗十九首》偏重于语言艺术技巧;而对其思想内容或消极颓废,或失志伤时,或相思别离,或讽刺权贵,都未加明辨。但评论中也有可取之处,如他所肯定的《诗经》中的某些诗和建安诗歌,他所指责的玄言诗和六朝形式主义文风等,也确是这时期内诗歌创作中应该肯定或批判的。
总之,刘勰的作品论和作家论一样,其中精华与糟粕是同时存在的。
* * *
[1] “摛”是发布,“体”是体现。
[2] 有人把这个“风”字当作风格,这不合于《文心雕龙》全书的用法。后边第五项的“体”字才是风格。有人把这个“体”当作体裁,但“约而不芜”的说明只能应用于风格,而不适用于体裁。
[3] 有人因为刘勰重视内容,所以尽量把“六观”联系到内容上去,如把“位体”解释为指“文章的思想、主题”。但“体”字在《文心雕龙》中是没有这样用法的。
[4] 彭咸相传是殷代的贤大夫,因谏君不听而投水自杀。
[5] 《辨骚》篇提到《远游》、《悲回风》、《卜居》、《渔父》、《招魂》等作品。这些作品大都曾被人疑为不是屈原的作品。
[6] 太康是夏禹之孙,因荒淫而失国,某弟五人所作歌,载《尚书·五子之歌》。
[7] 应璩是三国中期作家,他的《百一诗》的主要内容是劝戒统治者。
[8] 玄言诗是宣扬老庄思想的诗,这种诗在从魏正始到刘宋初的一段时间内极为盛行。
[9] 正始是魏废帝曹芳的年号(240-248)。
[10] 何晏是三国中期的学者兼玄言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