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考古的起源

原始人类,只顾目前,不管过去。迨至人事日繁需要记忆而发明文字;为纪念前人的功德而叙述其事,叙述得久了成为历史;但古人的历史往往包括神话在内,欲求其所以然,不得不考古。

殷墟甲骨文有史字,其祭祖有自某某至某某顺次排列的,是殷人已有简单的历史,但殷亡之后其史未留存下来。周兴其史当详,但平王东迁史籍未与俱行,其详已不可得而闻。列国诸侯地居边陲,社会的演进为晚,及至平王舍宗周而迁东周,同迁的人为谋地盘而发生战争,于是战端大启,各国诸侯为力谋整理内政处理外交而有史的产生,如:

“秦……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史记·秦本纪》。而“《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史记·六国年表序》。

“孙伯黡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左传》昭十五年。

“晋靖侯已来,年纪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无其年数。”《史记·晋世家》。

“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当为平王使史鱼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吕氏春秋·当染》。

秦文公十三年为周平王十八年,辛有为平王初年人见《左传》僖二十二年,鲁惠公亦在平王时,可知秦晋鲁之有史在东周初年。其史有的不记日月,如《国语》、《左传》《左传》原同《国语》,系分国记事的段片史,有的记月日如《春秋》的简单史。但有以史作鉴戒的,如:

楚申叔时对楚庄说:“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国语·楚语》。

司马侯对晋悼公说:“‘诸侯之为,日在君侧,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公曰:‘孰能?’对曰:‘羊舌肸善于《春秋》。’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国语·晋语》。

善于《春秋》的人可以为人师,而善于《春秋》莫如史官,史官有博学的,如楚灵王说左史倚相:

“是良史也……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左传》昭十二年。

但是楚子革说:

“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祇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同上。

史官尚不能知远,于是有借古物而考证的。初则引其铭文:

“商之衰也,其铭有之,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不可以矜,而祇取忧也。嗛嗛之食,不足狃也;不能为膏,而祇离咎也’。”《国语·晋语》。

孔丘圣人之后也……其祖……正考父……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左传》昭七年。

继有对于古物有研究,真伪请其鉴别的:

“齐攻鲁求岑鼎,鲁君载他鼎以往,齐侯弗信而反之,为非,使人告鲁侯曰:‘柳下季以为是,请因受之。’鲁君请于柳下季,柳下季答曰:‘君之赂以欲岑鼎也,以免国也;臣亦有国于此,破臣之国以免君之国,此臣之所难也。’于是鲁君乃以真岑鼎往也。”《吕氏春秋·审己》。

再则因其博物,给鼎以奖其学的:

“郑子产聘于晋,晋侯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吕之二方鼎。”《左传》昭七年。

二 孔子韩非吕不韦的考古

春秋以前贵族方有入学校的权利,孔子本贵族之一,以其不用于鲁,乃游于各国,将“有事……服其劳”的作为“弟子”,平民乃有求学的机会。老年归鲁,声名大著,公然在杏坛设教授生,鲁当局亦不加以干涉。孔子又本其“以吾从大夫之后”之力,向当局借得材料,编了一部近代史《春秋》作为教科书。但对于古史,鲁国是没有材料的,只得向各地去找:

“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焉,吾得《坤乾》焉。’”《礼记·礼运》。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

“孔子升太山,观易姓而王可得而致者七十余人。”《韩诗外传》。

杞宋找不到夏殷的史料,乃在鲁太庙中研究古物:

“子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荀子·宥坐》。

“孔子观周入后稷之庙,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孔子家语·观周》。

孔子对于玉器、石器均有认识:

“孔子曰:‘美哉玙璠,远而望之鱼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说文》玉部璠字条下引。而与《论语》的有美玉于斯,亦可参考。

“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各使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楛曰‘肃慎氏之贡’……故分陈以肃慎氏之贡。君若使有司求诸政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国语·鲁语》。

孔子的孙子子思也是考古的:

“子思游齐,与陈庄伯登泰山而观天子之铭焉,遂告以圣帝明王巡狩祭祀黜祀之典。”《孔丛子》。

韩非之书列为法家,以其最尚实际,故对于古史多为怀疑,如有《显学》篇云:

“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其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

他在《十过》云:

“尧有天下,饭于土簋,饮于土铏。禹做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殷人……食器雕琢,觞酌刻镂。”

韩非自韩入秦是沿陇海路而西的,其处正是多古物之区,他看见古址出土的铜器或陶器而有雕琢或刻镂的花纹,他在周代以为这遗址是前代的,故说这雕刻的古物是殷人的。又看见别处土中有许多红底黑花的彩陶,他认为画的比刻的时代古,向前一个朝代说是禹的古物。但遗址中尚有未画未刻的粗陶,他认为这更古,再向前推,说是尧的古物。

他说尧为某器,禹为某器,殷为某器,这话未必是,但他以器物的花纹有无及精粗划分时代是很对的。况他说“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这确是新石器时代的红底黑花的彩陶,他看见过新石器时代遗址是无疑的。他以彩陶为“祭器”,是他的考古眼光已很正确。我在荆村的发掘,可证明其说不误。

吕不韦集其门下著《吕氏春秋》,他对于周鼎有下列的记载:

“周鼎著象,为其理之通也。”《慎势》。

“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离谓》。

“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达郁》。

“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先识》。

“周鼎有窃,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适威》。

《慎势》乃系空洞之词,《离谓》、《达郁》所言,是否有其形状不得而知。

《先识》所言饕餮乃系古凶人之名,见于《左传》文十八年,其“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乃印度神话,他混而为一。宋以来所谓饕餮纹,实即鸡羊,取吉祥之义。正面为羊头,羊头两面的为侧面鸡形。后来铸铜器的对于花纹的来源不明,将羊的角变曲了,眉变长了,眼珠及嘴均大了,侧面的鸡变成如草蔓如龙如蛇,与原形大异,乃目为怪物,而名为饕餮。原其用羊,以羊为良好的食品,故美字善字从羊,以得羊为祥,故甲骨文祥字不从示为羊。甲骨文有“羊”“勿羊”“弗羊”之习语。鸡因其按时鸣以报时,故人爱之。但夏人姞方以于穴前树直木画图腾于其上,甲骨吉写为 ,下为穴,上为直木柱,以门前有此为吉利。殷人以有鸡为吉利,故用殷人呼鸡之音,用夏人画木之形,而名为吉。

《适威》所言,是回纹亦即雷纹。此纹原由水浪形而成。因原始无舟,涉水在深处灭顶,故以水无浪的系浅水,水有浪处为深水。我于二十年在山西万泉县荆村瓦渣斜发掘新石器时代遗址,其彩陶上有一个画格子形,但格子形的他一部分画为水浪形,可知水浪纹画得简单了就成了格子纹。这种花纹变分两途,在文字方面,炎字在甲骨文写 ,即灾字的巛,后又作为 ,两边两直为河岸,中一直指河中心的水,中直中的三角,指其处为最深处,小心灭顶之灾。后以灾在其中,故去边两直留中心的 为在。花纹由水浪变成雷纹回纹,饰其沿边一周,故曲状甚长。

吕不韦之徒多受黄老的影响,黄老之学是不注重考古的,如《庄子》《列子》言古书不宜读,古事不足征。是以《吕氏春秋》一书,言周鼎有五处,但皆错误。

三 两汉人的考古

西汉的学术空气太不浓厚,而且被阴阳五行所笼罩,以今古文之微异,而成立两大派之争,是未注意于考古之故。

淮南子·本经训》:“故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道应训》云:“故周鼎著倕而使龁其指,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也。”这完全是抄《吕氏春秋·离谓》的,而是同样的不知考古。但方士亦有知古物的,如“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已而按其刻,果齐桓公器”。《史记·封禅书》。

司马迁》作《史记》,他是采取书本与访问古迹的:

他采的书是《夏小正》《夏本纪》,《颂》《殷本纪》,《历谱谍终始五德》及《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三代世表》,《春秋历谱谍》、《春秋国语》《十二诸侯年表》,《秦记》《六国年表》,《秦楚之际》《秦楚之际月表》,《春秋尚书》《高祖功臣年表》,《列封》《惠景间侯者年表》,《虞书》《乐书》,《史记》《天官书》,《春秋古文》《吴世家》,《世家》《卫世家》,《管氏》及《晏子春秋》《管晏列传》,《司马兵法》《司马穰苴传》,《孙子》《孙子吴起列传》,《论语·弟子问》《仲尼弟子列传》,《商君》《商君列传》,《孟子》《孟子荀卿列传》,《离骚》……《屈原贾生列传》,《新语》《郦生陆贾列传》,《功令》《儒林传》,《禹本纪》《山海经》《大宛列传》。

他到的地方,北至察绥,东北至山东,东至徐州,东南至江浙,南至湖南,西南至四川云贵,西至甘肃,中至河南。他所访的古迹,登箕山访许由冢《伯夷列传》,到楚观春申君故城《春申君传》,到长沙看屈原沉渊《屈原贾生列传》,适北边看蒙恬所筑的长城《蒙恬列传》,到淮阴看韩信母冢《淮阴列传》,适澧沛看萧曹樊哙滕公冢《樊郦滕灌列传》,上会稽探禹穴《自序》,上姑苏望五湖《河渠书》。

他以“余以为其人张良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留侯世家》,“吾适大梁梁虚,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地也”《信陵君传》。看图而校正其理想,访问而知其所以,是司马迁虽未据古物而依古迹,亦为考古之一道。

戴圣的考古“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顺也,明示后世,教也。夫铭者,一称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观于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为之者,明足以见之,仁足以与之,知足以利之,可谓贤矣,贤而勿伐,可谓恭矣。故卫孔悝之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庙,公曰,叔舅,乃祖庄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即宫于宗周,奔走无射,启右献公,献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突旧耆欲,作率庆士,躬恤卫国,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铭,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彝鼎”《礼记·祭统》。而《大学》中又引汤之《盘铭》。

张敞的考古,当汉宣帝时“美阳得鼎献之,下有司议,多以为宜荐见宗庙,如元鼎时故事。张敞好古文字,按鼎铭勒而上议曰:‘臣闻周祖始乎后稷,后稷封于斄,公刘发迹于豳,太王建国于梁,文武兴于酆鄗。由此言之,则梁酆鄗之间,周旧居也,固宜有宗庙坛场祭祠之藏。今鼎出于东,中有刻书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旗鸾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天子,丕显休命’。臣愚不足以迹古文,窃以传记言之,此鼎殆周之所以褒扬大臣,大臣子孙刻铭其先功,藏之于宫庙也’。”《汉书·郊祀志》。

此外,《汉书·艺文志》有《黄帝铭》六篇《道家》,《孔甲盘盂》二十六篇《杂家》,其书不存,是否为叙述古物书,不得而知。

袁康的考古,袁康除将吴越以前、吴越及吴越以后的吴越两地古迹记述外,他在《越绝书》卷十一记《宝剑篇》以工具划分时代:

“时各有使然:

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藏。夫神圣主使然。

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藏。

禹宂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

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

他用工具分的阶段为“石兵……玉兵……铜兵……铁兵”,这与一八三二年丹麦皇家博物院院长汤姆生(C.J.Thomsen)分为石器时代(Steinzeit)、青铜器时代(Bronzezeit)、铁器时代(Eisenzeit),至十九世纪中勒波克(J.Lubbock)又分石器为旧石器(Palaeolithic)、新石器(Neolithic)划分的阶段同。

他对于用途,石兵以为断树木治宫室用的,玉兵除为断树木治宫室,加“凿地”二字,以开山通道非用铜兵不可,非石兵、玉兵所能胜任的。以威服天下,是要用铁兵的。工具愈利而收获愈多,这也是合乎科学的。犹以玉兵为凿地一解可贵。玉兵即新石器,新石器是磨光的,而润滑如玉,甚至新石器已有用玉制造的。石器之所以磨光,为凿地种植,以泥土沾贴在工具上易于取掉的。是新石器为农业而发明,即新石器时代已有农业。

他对于石兵、玉兵说是“死而龙藏”的,龙为丘陇的陇,即为殉葬物。铜兵、铁兵不言“死而龙藏”,是在他当时,铜兵、铁兵尚在使用着。是石兵、玉兵,是他自古墓中发掘出来的。袁康可算是世界上最古的考古学者。

许慎的考古:

秦统一中国,因各国的文字不同而令“书同文”,废古代的文字,而用新创隶书的今文,许慎生当东汉,以古文已废,而古书难读,乃作《说文》,以探求其字源,而明其意义。于是有参考古物上刻文的必要,他在《说文序》中云:

“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与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书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

又如王肃“大和中鲁郡于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诗·鲁颂·宫》疏引。此外如张晏《汉书·儒林传》注,按碑知伏生名胜,孟康《汉书·律历志》注以章帝时人于舜祠下得白玉管,以玉作管,不但竹也。此皆应用考古而研究学问的。

四 晋唐人的考古

束晳整理古物与考古:“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王冢,得竹书十车,其《纪年》十三篇……其《易经》二篇……《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二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铨次。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晳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时有人于嵩山下得竹简一枚,上两科斗书,侍以相示,莫有知者,司空张华以问晳,皙曰‘此汉明帝显节陵中策文也’,检验果然,时人伏其博识。”《晋书·束晳传》。

梁代学术发达,考古学者辈出:

刘杳“尝于约沈约坐,语及宗庙牺樽,约云:‘郑玄答张逸,谓为画凤凰尾娑娑,然今无复此器,则不依古。’杳曰:‘此言未必可,按古者尊彝,皆刻木为鸟兽,凿顶及背以出内酒。顷魏世鲁郡,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樽作牺牛形。晋永嘉贼曹嶷,于青州发齐景公冢,又得二樽,形亦为牛象。二处皆古之遗器,知非虚也。’约大以为然”。《梁书·刘杳传》。

顾烜著有《钱谱》一卷《隋书·经籍志》,已逸。其存者有:

虞荔的《鼎录》一卷,除第一鼎为皇帝黄帝外,而录自汉景帝至王羲之共七十二器。

陶宏景有《古今刀剑录》一卷,自夏启至梁武帝共七十九器,但以夏孔甲铸剑,不知夏代尚未发明铁,当系根据《禹贡》、《山海经》等书而言的。

刘显善为鉴别,“魏人献古物,有隐起字,无能识者,显按文读之,无有滞拟,考校年月,一字不差,高祖梁武帝甚嘉焉”。《梁书·刘显传》。

刘之遴富于收藏,“之遴好古爱奇,在荆州聚古器数十百种……”《梁书·刘之遴传》。

时对于古物浮雕发明一种拓印法。先于此者,有汉蔡伦于汉和帝时发明造纸:

“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后汉书·蔡伦传》。

余在南京古物保存所时,因古物保存所在明故宫,所内后院有故宫的石池,余养鱼于其中,雨时后院之水皆流入池中,而雨时将草木叶及茎上的纤微物洗刷混入水中而存于池,故在雨后天晴数日内,池水浮起一层绿沫,以其有遮日光,水不易热而鱼不易长,故用杆挑之,其沫成丝状而有黏性。有一次差人挑其沬抛在池边石上,其沫干后成白色,余取而视之,因沬被抛在石上,石为光面,沫贴石的面亦成平面,与纸极同,试以笔写亦不异。因悟蔡伦发明造纸,本于此耳。

其次则有汉熹平《石经》之立:

“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奚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训、韩说,太史令单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册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庙门外,于是后儒晚学,皆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后汉书·蔡邕传》。

熹平《石经》立,只知“摹写”而不知拓。是其时拓的技术尚未发明。按《隋书·经籍志》在经部末有石经,其文如下:

一字石经周易一卷梁有三卷

一字石经尚书六卷梁有今字石经郑氏尚书八卷亡

一字石经鲁诗六卷梁有毛诗二卷亡

一字石经春秋一卷梁有一卷

一字石经论语一卷梁有二卷

三字石经尚书九卷梁有十三卷

三字石经春秋三卷梁有十二卷

这石经是抄本?拓本?余以为是拓本。按《隋书·经籍志》载,“周易二卷梁六卷”,“古文尚书十三卷”,“今字尚书十四卷”,“春秋经十三卷”,“论语十卷梁有古文论语十卷”。而石经的卷数均较写本的卷数为少,这当是石经以一碑为一卷,或碑有残缺《后汉书·蔡邕传》注引《洛阳记》云石经有“毁”的,有“悉崩坏”的,以数碑为一卷。

梁《石经》的卷数多于《隋书·经籍志》石经的卷数,由于在梁时碑尚完整者多,故以一碑为一卷。在唐作《隋书·经籍志》时,碑已毁坏甚多,残缺的合并为一,故卷数少。《洛阳记》云“《论语》二碑,一碑毁”了据刘敞注,是梁据原二碑为二卷,隋为一卷,是在“一碑毁”以后。梁元帝有《碑英》一百二十卷。据此梁时已会拓碑了。

南京栖霞山附近,及丹阳多梁代的陵墓,其陵墓上的华表,常刻有五寸见方大小的字,其字系反刻反读,可谓石刻中之别开生面者。

它为什么是反书而又倒读呢?是它初发明拓碑时,不会用纸平铺在碑上,纸上垫布,用木槌轻在所垫的布上打击,使纸柔软而压入刻缝中,垫布取开,用细绸内包丝绵成袍形,面抹以新墨汁,将此已抹墨汁的丝绵袍,轻打于碑的纸上,贴在碑平面的纸着为黑色,字画中压下的纸因低凹墨拓不着而为白色,此为打拓法。在初发明拓碑,不知使用此法,乃于碑面抹墨汁后,将纸铺在已抹墨汁的碑面上,用笤箒扫纸,则黑白俱分,如印木刻版的书情形一样,此为扫拓法。故用反刻倒读文字,拓下来自然成了正书顺读了。若用正书顺读,拓下来反成了反书倒读。梁欲广博宣传其死的功德,或为答谢送仪,故发明拓碑,每人送一份。但以此法拓汉熹平时所立的石经,则不能用,于是进一步研究,而发明如现在的拓碑法拓熹平石经,故《隋书·经籍志》末言梁石经为反文倒读。

梁时初发明扫拓法即拓反书倒读之字,其反书倒读之发明者,疑为贝义渊。因伊曾创有这种反书字体,于考古上无大补益,但影响于雕刻印刷的发明《历代三宝记》谓隋代已有雕版,当系承梁的扫拓法而来,其功甚伟。及至研究出打拓法,在未发明照相机以前,其浮雕赖此而行,于考古上帮助不少。

其在北朝,郦道元作《水经注》,其中将古迹古物引汉碑百,魏碑二十,晋宋及北魏碑称是,调查得很多。又如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引碑志约二十余条。颜之推《家训·书证篇》据秦权汉碑正俗字俗名,均可谓为考古学者。

隋之何稠既博识古物,又可仿造:

“稠博览古图,多识旧物,时中国久绝琉璃之作,匠人无敢措意,稠以绿瓷为之,与真无异。”《隋书·何稠传》。

唐人的考古,封演有《续钱谱》六卷,吴协有《三代鼎器录》,徐浩的《古迹记》,郑承规的《碧落碑释文》,均为专著。而贞观时在陕西发现的石鼓,多为颂咏。如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志》卷二云:“石鼓文在县天兴县南二十里许,石形如鼓,其数有十,盖纪周宣王畋猎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迹也。贞观中,吏部侍郎苏勗记其事云‘虞虞世南褚褚遂良欧阳欧阳询共称古妙,虽岁久讹缺,遗迹尚有可观。而历代纪地理志者,不存记录,尤可叹惜。’”

窦蒙的《述书赋注》:“史籀周宣王时史官,著大篆,教学童。岐州雍城南,有周宣王猎碣十枚,并作鼓形,上有篆文。今见打本,吏部侍郎苏勗叙记卷首云‘世咸言笔迹存者,李斯最古,不知史籀之迹,近在关中’,即其文也。”

李嗣真的《书后品赞》:“史籀烟灭,陈仓借甚。”《法书要录》。

张怀瑾的《书断》:“其迹有石鼓文存焉,盖讽宣王畋猎之所作,今在陈仓。”《法书要录》。

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陈仓石鼓文已讹。”《杜工部集》卷一六。

韦应物的《石鼓歌》:“周宣大猎兮岐山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苏涩。”《韦苏州集》卷九。

韩愈亦有《石鼓歌》《昌黎文集》卷五,以石鼓为周宣王时物固非,而能把石鼓从草原运于都中,以打本流传,学者歌咏,是唐代对于考古,亦有相当热心的。

此外如司马贞于《史记·高祖本纪》的《索隐》,据班固《泗上亭长碑》,知母媪当作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