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养的旨趣

修养这件事,可说是一切学术的出发点,虽然各人所学并不一致,但必经过一段修养工夫,这学问才靠得住。譬如说任何一种学问,总得具有恒心者,才能有所获得,这恒心就必须养而后有。又譬如做学问的必具有一副好身手,然后才能运其所学,而为世用,这好身手就必须继续修练才能成功。所谓养而后有,所谓继续修练,就是最浅显的修养。且人之为学,所以学为世用,苟不早具良好习惯,则一入社会,鲜有不格格不入,虽有技艺,亦无由表达了。故凡书本文字之外,心性行为上的良好习惯,身体器官上的良好技能,所谓养成健全体格,均非切实修养不会成功。且也,这些习惯与技能,苟毫无修养,则知识愈富,为害愈多,根本就谈不到学问。社会进步,知识技艺,当然有极重大的用场,但是我们苟不把内心先养好了,则知识技艺,且无所容。是故我们先有了内心的修养,就好像备了一副舟车,有了舟车,然后可以容载许多谷物;没有这副舟车,虽有谷物,将无所收束,势将狼藉满地,非但无济于用,犹将感觉讨厌了。所以学者身心的修养,确是一切学问的源泉。宋明理学家,就是因为感觉有一部分学者太舍本逐末了,以为知识技艺就是学问,所以他们大声疾呼,在那里喊诚意正心,喊得太起劲了,又往往会矫枉过正,专门在诚意正心上面做工夫,而忘了诚意正心之后,还有治国平天下的事业;更有时会把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分成两截,以为修身以上是一事,修身以下又是一事,好像一个人要派若干年工夫去做修身以上的事,然后才能谈到齐家治平的事。不知如此做去,非但不切实,并且很危险;因为修养而不切于实际,空空洞洞关起门来去做,自然有一部分是可以的,而且是应该的——如静坐等;然苟终其身都是空空洞洞,关起门来造车,出门就难以合辙。且人所最难制胜者,莫如名利关头。空谈屏除名利之见,是容易的,到真实名利来了,还能淡然恝置,不为所动,就要看真实的修养工夫了。所谓真实的修养功夫,我则以为最好方法是就事上去修练,不然,徒托空言,遇事即见痕迹,其原因就是因为离开事实去谈修养,所以愈修养愈迂腐,离开社会愈远,到最后他便专去做修身以上的一段工夫,修身以下一段的功夫就完全废置了。如此做去,即使做得好的,号称道德高尚,亦不过是静的道德,病的道德,与社会无甚实用的道德,此所以中国从前学者往往满腹文章,而不能任天下之事者,就是出于此途。做的不好,所谓见猎心喜者,一到名利关头,则前功尽弃,世人所称为伪道德、伪君子者,尽是出于此途。两种毛病,都是因为修养时期,离开事实太远的原故。

故吾人不谈修养则已,谈修养则必就事论事,才有实效,亦才有生趣。譬如我们日常工作,处处不苟,待人接物,时时谦和,一有苟且傲慢,便立自谴责,立自改悔,这便是修养的实效;故凡离开事实太远而谈修养者,都不免空洞而有流弊。曾国藩氏之学术事功,都能如此辉煌者,全因为他修养工夫的深厚,而修养工夫之所以能切于实际,就是因为他不落空,日常工作,遇事反省。遇读书写字就在读书写字上求修养,遇待人接物,即在待人接物上求修养,带兵即在带兵上求修养,从政即在从政上求修养,可算随时随事都是他修养的资料。他把修养,看作合于实际应用的事实,所以他的修养工夫,处处能有生发的兴趣。第一是事业上的兴趣,第二是身心上的兴趣。

怎样是事业上的兴趣?因为他拿办事当练习才能,修养身心的工具,所以他处处感觉事业上的兴趣。事体顺手,固然有兴趣,即事体棘手,亦可借以磨炼经历,开拓胸襟。所以他说: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沉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才,苟于峣峣者遇事苛求,则庸庸者反得幸全。

遇棘手之际,须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

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实足以欺世盗名。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立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

天下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不祥。

这几段都是他在办事上得到的修养心得,这些心得都绝不是关起门来空谈修养者所能梦见。大概他自己先立一个光明磊落的定见,然后收罗各方人才,顺这个定见做去,然后再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至于艰难波折,则早在他预计之中,虽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果诚心,果虚心,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所共亮;即未得共亮而有毁谤,他也只问自己的心胸是否磊落光明,假如问心无愧,有可以自立之道,则毁誉皆听之于人,不做鄙夫患得患失的态度。我们看他初起湘乡的时候,因当时兵政废弛,土寇蜂起,地方官畏葸养痈,国藩则力主严明,十旬之中,戮二百余人,一时谤讟四起,至有“曾剃头”之称,然而国藩不为所动,而卒成削平内乱之大功。这便是他沈毅之气,始终不馁的功效。他何以能如此呢?我以他的秘诀,就在一面“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一面能“忘机”。我们平常所以偾事,恐怕就因为不能耐烦的缘故吧?因为不能耐烦,故遇棘手之际,则猜疑嫉恨之心,往往缘之而起。也许他人原没有机心,倒因我先有机心而引起他人之机心,则事安有不败之理?他之所谓“忘机能消众机”就是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的气度。如此,可以说他是在办事,亦可以说他是在借事以磨炼经历,开拓胸怀,更可以说因经历胸怀之修练,而所办之事,更能顺理成章。这是因为修养工夫而得到事业上的兴趣。

怎样是身心上的兴趣呢?大概提起修养两个字,或者就会有人要认为是腐儒的口头禅吧?诚然,不谈修养则已,一谈修养,总是一开口就是慎独呀,主敬呀,诚意正心呀,把活泼泼的青年,几乎要拖到坟墓里去,才算是修养的功效;这样安得不被人们认为迂腐之谈呢?然而曾氏的修养旨趣,却不如此。他除了事业上的修养之外,常把最紧要的修养工夫,撮成几项,再将工夫的境界与修养之实效,一一从自己经验中叙述出来,使后生感觉修养这件事并不枯燥沉闷,而且易知易行,生趣勃发。所以我感觉得他所指示人的修养途径,处处都与实际生活有关,而无丝毫玄远空洞之病。他曾自订修养日课四条,录其大要如下:

一曰慎独则心安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曾子所谓自反而缩,孟子所谓俯不愧仰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事,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 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敬字切近之效,就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应征,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业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怠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生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己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以谓之人,不如此则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信,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之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身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用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这四条可以算是他的修养要旨,简明切实,不但容易躬行,并且他还给人多少鼓励。人能照此四条做去,岂但是处事泰然,抑且身心爽快,无时不在精神饱满之中,用这饱满精神去做事业,还会有苟且偷惰的气象吗?他曾说:“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他是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我们观此可知他的修养工夫,完全是脚踏实地,全不蹈空虚口头禅的毛病。

他又曾把一切身心修养,归纳到不忮不求上面去。盖《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则一切行为,皆无过失,修养之事毕矣。他说:“圣贤教人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伴,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他把这两件事,说得如此透彻,真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人能把这两件事常常在心里提撕猛省,自然修养之功,可以自进。

本章既说明了他的修养旨趣,至其修养方向与方法,大概可从两方面观察,一精神方面,二身体方面,以下分两章述之。

附录 曾氏《忮求》诗二首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垂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寤,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貌?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赏,既得求勿坏,芳馨求椒兰,盘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神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尤,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维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涂,奚事生嗟忾?于世少人求,俯仰有余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第四章 精神的修养

精神是人生的本源,人之所以为人者,形体是一个躯壳,必定要有精神,形体才能发生效用。一旦精神完了,形体不但是全无效用,并且也决不能支持,所以精神是形体之主,把这形体之主,养得好了,形体自然动静咸宜。淮南子曰:“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胃腹充而嗜欲省矣,胃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勃志胜而行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精神训》)这一段说明精神是人生本源,至为透彻,所谓精神盛而气不散。拿一句肤浅的话来说,就是精神饱满而不外露的气象。有了这个气象,则视无不见,听无不闻,为无不成;没有这个气象,则不免于飞扬散漫,瞀乱荒遗,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因为精神不能贯注而已。故必先做到精神盛而气不散,然后才谈到学问事业,古今圣哲在这一点上用的工夫,确不在少数,所谓存心养性,养气存诚立大……都不过是要做这个内心的工夫罢了。

曾氏的学问事业,都有很惊人的成就。我们看他的日记,看他的家书,以及他与人相往还的书信中,处处见得他是毋怠毋荒,丝毫不苟。这全是因为他有过人的精神,才能如此,而也就是他学问事业成功的根源。在他日记中,曾说:“精神要常令有余,于事则气充而心不散漫。”他生平很欢喜读《孟子·养气章》,我觉得他这几句话,就是得力于《养气章》中的境界。所谓于事则气充,正是不馁的情形;心不散漫,就是“必有事焉”,就是前面所说的精神饱满而不外露。因为他能精神饱满而不外露,故能勤恳奋勉,不求苟安。再看那些苟安怠惰的人,总是精神不足的缘故。精神之所以不足,一方面是养之不得其宜,一方面是用之不得其当。淮南子曰:“耳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训》)这几句话正是说明精神不足的原因。——养之不得其宜,用之不得其当,都在其中了。现在我们要研究曾氏怎样养他的精神和怎样用他的精神,不可不先求他修养精神的一个线索。我觉得他对精神的本体说,是要常令有余,就精神的效用说,则求归之于仁。怎样把这两种联到一起以达到这个欲望,就要看养的方法与养的步骤了。

修养精神,全是内心的;故凡所谓治心之道,惩忿窒欲,静坐养心,平淡自守,改过迁善等,都属于精神的修养。在他学问中要占大部分的工夫,也是他生平学问事业的最得力处。所以在他全集中,尤其是家书与日记中,关于这类言论,载的特多,兹言其次第如下: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阳恶曰忿,阴恶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刚恶曰暴,柔恶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语,曰节饮食。凡此数端,其药维何?礼以居敬,乐以导和。阳刚之恶,和以宜之;阴柔之恶,敬以持之;饮食之过,敬以检之;言语之过,和以敛之。敬极肃肃,和极雍雍,穆穆绵绵,斯为德容,容在于外,实根于内。动静交养,睟面盎背。

方今天下大乱,人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焉者。吾辈当立准绳,自为守之,并约同志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子。

人必虚中不着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着一物,心中别有私心,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着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欺人者,亦以心中别着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着也;无私着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诚,天下之至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诚而已矣。(以上各条见日记)

这几段可以代表他精神修养的总纲。此处所谓治身治口,似乎是属于形体;然而他系就礼以居敬,乐以导和方面立言,实根于内。他在消极方面,是要去其毒、防其患、慎言语、节饮食;但在积极方面,则有“敬”字与“和”字做律身的准则。他因为单讲一个“敬”字恐怕太拘谨了,太枯燥了,因而加上一个“和”字,生活上便可以加许多生趣,他曾说:“吴竹如言‘敬’字最好,予谓须添一‘和’字。则所谓‘敬’者,方不是勉强矜持,即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之意。”这就可以证明一个“敬”字,不免于呆板,甚至流到伪君子一条路上去;有个“和”字就可以活泼和蔼,出于自然。他平生气象,很可以这两个字包之,并且有此积极的修养目标,则消极的防范,不至于落空。所谓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子,心之贼就是忿欲一类的过失,心之墙子,就是积极方面的目标,也可以说就是此处所云之敬与和。更进一步,真实无妄,是心中墙子,作伪欺人,便是心中之贼。他所谓虚中不着一物,就是要把私心完全去掉,如太虚境界,然又不是完全着空,只是心中不要有私着,殆如孟子所谓“专心致志”,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他指示我们的例子——当读书则读书,心无着于见客;当见客便见客,心无着于读书。这是再显明切实没有了。但是心如何能如此的受我们指挥,可以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呢?这便是靠我们修养工夫了,我尝以为养心之道,很像饲养禽兽,必定要先把它野性养驯服了,然后可向积极方面去指导它有意识的动作。野性完全驯服了,是此处所谓至虚;能做有意识的动作,是此处所谓至诚。

以上所述治心之道,可算是他精神修养上的纲领;其细目如何呢?我以为可分三层来说:第一层是静坐,第二层是平淡,第三层是改过。兹依次述之。

静坐这层工夫,是儒道释三家共有的初步门径。儒者所谓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道家所谓致虚极,守静笃,都是把静字看作学者最重要的工夫。至于佛家要求明心见性,更要先有静的境界,然后才能达到。我们平常的精神,总是飞扬散漫,在此飞扬散漫的精神上,要去谈学问,谈工夫,谈境界,谈心得,岂不等于南辕北辙?所以我觉得不管做哪门学问,没有一副静的精神,总不容易得到学问中的精蕴。现在所谓冷静的脑筋,仍是静的意味。必先具着冷静的脑筋,然后可以鉴别自己的长短得失,不然便难逃主观成见的遮蔽了;所以静的精神,竟是一切学问的入门基础。在未能达到静的境界之先,只有用静坐的方法来训练。我尝说:我们这种飞扬散漫的精神,犹如一盆泥浆水,要想拿这一盆泥浆水去照物,只有把这盆水摆在那里不动,慢慢待他把泥浆沉下去,上面便是清水,可以照物了。静坐的工夫就是要把我们心中泥浆——私欲沉下去,渐渐提掉,使他清能照物,便是把飞扬散漫的精神,渐渐训练到静的境界了。曾氏养心之法,当然也不出乎此。他说:

静字全无工夫,欲心之凝定得乎?

树堂来与言养心养体之法,渠言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因教我焚香静坐之法,所言皆阅历语,静中真味,煞能领取。又言心与气,总拆不开,心微浮则气浮矣,气散则心亦散矣。

神明则如日之升,身体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推心到静极时,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毕竟未体验出真境来。意者只是闭藏之极,逗出一点生意来,如冬至一阳初动时乎?贞之固也,乃所以为元也;蛰之坏也,乃所以为启也。谷之坚实也,乃所以为始播之种子也。然则不可以为种子者,不可谓之坚实之谷也。此中无满腔生意,若万物皆资始于我心者,不可谓之至静之境也。然则静极生阳,盖一点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静极,仁心不息,其参天两地之至诚乎?颜子三月不违,亦可谓洗心退藏极静中之真乐者矣。我辈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其必验之此心,有所谓一阳初动,万物资始者,庶可谓之静极,可谓之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也。不然,深闭固拒,心如死灰,自以为静,而生理或几乎息矣,况乎其并不能也。有或扰之,不且憧憧往来乎?深观道体,盖阴先于阳,信矣;然非实由体验得来,终掠影之谈也。(以上各条见日记)

上引三节都是说明静字的重要,与静坐的境界。他说:“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我们骤然看去,似乎把静坐这件事,看得太神通了;其实就是说人的精神,不能沉静下去,则心总是散漫的,气总是浮动的,对事理不会看得清楚,自己做事也不会着实。甚至自己身体都不能保养得宜。他曾说:“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然后知养心养体,乃至于做一切学问,都是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至其所谓心到静时,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一大段的意思,无非要发明儒者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与道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这一点我则以为曾氏犹未免前人门户之见,实则静坐之理,至宋儒而大明。宋儒之所以笃信此道,甚至以半日读书,半日静坐者,完全是得之于佛道二家,尽可他们嘴里喊着排斥二氏,但是暗地还是同他们往还很密,而学问方法——尤其是静坐方法,与学问见地,亦确实受佛道不少益处。然而他们偏要喊出吾儒之道,怎样广大精微,抹煞人家长处,这是宋儒的浅陋。以静字论,其本体上三家原没有什么不同,或者宋儒所得的境界,未能如释道之精深则有之,定要在这当中,找出不同之点,以求尊重儒者,不但浅陋,且更穿凿。曾氏此段之论,既未免于此,盖犹宋儒之遗病也。

静坐以外,他所期望精神上的,便是平淡的境界。平淡,我以为就是老子所谓淡泊寡欲。不能淡泊寡欲,外物便不免扰乱其心,心中就不平不淡,精神便要时时受累了。所以他说:

胸怀广大,宜从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庶几胸怀日阔。

余生平虽颇好看书,总不免好名好胜之见,参预其间;是以无《孟子》深造自得一章之味,无杜元凯“优柔餍饫”之趣,故到老而无一书可恃,无一事有成。今虽暮齿衰迈,当从“敬静纯淡”四字上痛加工夫;纵不如孟子、元凯之所以云,但养得胸中一种恬静书味,亦稍足自适矣。

偶作联语以自箴云:“禽里还人,静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极乐生。”一本《孟子·夜气章》之意,一本《论语·疏水曲肱章》之意,以绝去梏亡营扰之私。(以上各条见日记)

在这几段中,可以见得他所谓“平淡”二字的意义,与自己痛恨心胸未能平淡的情状。可知常人胸襟不能广大,全是物质之念太重,功名之念太重。更简单些,便是私欲营扰于心,使精神无安静的时期,自然更谈不到快乐。他所谓从敬静纯淡上痛加工夫,与所谓淡极乐生,都是要使心中平淡,不致有梏亡营扰之私,务使精神恬静寡欲,不受外物之累,庶几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然后可以日既于光明之域。

存着这个意念,做修养的规范,修养才不落空,才不至拘泥于物而无所适从,自己时时可以检点自己的心境,果能平淡了么?便是进益;自觉尚未能平淡,则寻究其所以未平淡的原因:或者是好名好胜?或者是好色好货?寻得病根,然后就病根上痛下针砭,这便是所谓改过,实则仍是平淡修养的又一面——消极方面罢了。曾氏对改过很勇,他所以要立日记册子,日日不稍间断,为的就是要能收得改过之效。我们看他全书之中,其自怨自艾、自责自讼的地方多极了,他初号伯涵,廿一岁时,改曰涤生。他说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他又曰:“吾家子弟,将欲自修而免于愆尤,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心。’”于此可见他的改过精神了。凡他所作之铭联箴言,及全书中所常见之格言警句单字等,都为的是要借作提醒警惕的工具,即是借作改过的针砭,兹举其要者如下:

日来自治愈疏矣!绝无瑟僩之意,何贵有此日课之册?看来只是好名:好作诗名心也,写此册而不日日改过,则此册直盗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旧习,何必写此册?

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此后直须彻底荡涤,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务求息息静极,使此生意不息。

所以须日课册者,以时时省过,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记,则所谓省察者安在?所谓自新者安在?吾谁欺乎?真甘为小人而绝无羞恶之心者矣!

今年忽忽已过两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颓;以至不如禽兽。昨夜痛自猛省,以为自今日始,当斩然更新,不终小人之归;不谓云阶招与对弈,仍不克力却,日日如此,奈何!知己之过失,即自为承认之地,改去毫无吝惜之心,此最难之事。豪杰之所以为豪杰,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便是此等处磊落过人,能透过此一关,寸心便异常安乐,省得多少轇葛,省得多少遮掩装饰丑态。(以上各条见日记)

凡此都见得他是常存省过之心,他每日写日记时,就是自己与自己结账之时,凡这一日的言行动作,都要在此时期做一个反省,见善则迁,见过则改,这是他立日记册的用意,亦即是他立志自新之大目标。他有了这个目标,故在积极方面则随处立许多箴言,借以自警;在消极方面,则时时悔过,痛自猛省。在此种情形之下,假如没有积极目标,则不但易于着空,甚或流于诈伪。他有他的修养目标,故能日益进步。我们所要效法他的,便是一方要具有正大目标,一方要具有这种勇于自责的精神。平常人若有人骂他欺世盗名,甘为小人,以至不如禽兽,则必起而抗詈,认为莫大之辱;然其行为,乃真有欺世盗名,甘为小人,以至不如禽兽之事实,则又时自掩护,终至小人之归,此虽不欲承小人之名,而实具小人之实。曾氏勇于自责,谓不为圣贤,便为禽兽;其自待如此之严,故其改过毫无吝惜之心,而卒能磊落过人,达到其所期之目标者,其得力皆在于此。

以上所举三种——静坐、平淡、改过,是他修养精神的三项细目。在此三项细目之中,平淡二字又是一个中坚。静坐是为此中坚目标而用的工夫,改过是为此中坚目标而用的克省工夫;故此三者,名虽为三,实则一而已矣。一者何?就是要求有平淡的心境,以应世事罢了。我们可以说上述三项——静坐、平淡、改过,要算是他精神的本体,而施之于用,则他所谓强毅之气。他尝有两个口诀:一个是“悔”字诀,一个是“硬”字诀。他述朱子之言:“‘悔’字如春,万物蕴蓄初发,‘吉’字如夏,万物盛茂已极,‘吝’字如秋,万物始落,‘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贞”字配冬。谓贞即硬字诀也。他说:“际艰危之际,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启春生之机,庶几可挽回一二乎?”我以为这两个口诀,实足以代表他的整个的修养工夫,与整个的立身为人的精神。静坐、平淡、改过,都是悔的工夫;强毅之气,便是硬的气象。此不但可以代表他的人生,且足以代表他的学问事业。他终其身谦谦自牧,便是悔的功效,以中等之资,而下学上达;以书生而削平大乱,是硬的功效。关于悔的工夫,除上述三项——静坐、平淡、改过以外,他与其弟书内,曾切实发挥一段,兹录如下:“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用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针砭,必有大进。”这一段是他四十八岁时候的话,其得力处,则全在一个“悔”字,盖惟能大悔,然后可以大悟,能大悟然后能发奋自强。他尝说:“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辱时。”就可知他善用挫辱机会,以图悔悟,以图自强,所以他的强毅之气,确是高人一等。他说:

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尸坐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咸丰八年正月初四致沅浦弟)

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凡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皆予智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致沅浦弟书)

然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成于汝。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此次郭军之败,三县之失,亦颇有打脱门牙之象,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致沅浦弟)

这几段很可以代表他的强毅精神,而他整个的人生价值,也在这里表现不少。他把强毅的界说,规定得很清楚,所谓强毅之气,说高远一点,就是孟子所谓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说浅近一点,就是浩然之气的初步;所以他所谓强毅之气,是建筑在曾子之自反,孟子之集义,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的意义上面。强毅之气,是以此为出发点,故完全求之在己,不在胜人处求自强,而在自修处求自强。换一句话说,就是不在胜人,而在自胜,能自胜者乃是真强。孔子所谓克己,即是自胜的意思;颜子不贰过,就是能自胜的榜样。不能自胜而求胜人者,则谓之颟顸,则谓之刚愎,而内心必满怀嫉妒与诈伪。照这样做去,充其量也不过做到曹操、董卓,试问对己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他更明白告诉我们自胜的方法与门径,要从勉强入手。我在第二章中曾说勉强是他的重要学风之一,此处他以强制、强恕、强为善,做养成强毅之气的门径,正见得他学问工夫的一贯。平常人往往欢喜过苟且偷安的生活,所谓苟且偷安,就是不能自己勉强自己,如不惯早起便由着自己贪睡,不惯庄敬,便由着自己散漫,不惯劳苦,便由着自己安逸。……凡稍须用力者,均不自勉强,我们就可以断定这人必成废物;所以要想有所成就,不但要勉强自胜,并且要困心横虑,忍耐磨炼。——这种工夫的深浅与学业成就的大小,是成正比例的。现在国内大穷小穷,莫不感受经济恐慌。青年求学,受经济压迫者,尤所在皆是,具有很好的资质,很大的求学决心,而为环境所逼,不能迈进,这自然是人生莫大苦楚;但是在无可奈何之中,这种穷的环境,亦未尝不可资以利用。我们看经济较裕的青年,往往嗜好浮华,与之俱裕,并不因经济较易,更努力于学业,据我的经验,倒是贫寒的青年,努力的精神愈好,而能有所成就者亦大半出于贫寒。由此类推,凡挫辱困苦都是磨炼人才之最好工具,就看能不能胜过罢了。你能胜过挫辱困苦而不为挫辱困苦所胜过,你便是好汉,你前途便多了一层造诣。如是一层一层积累多了,至最大挫辱困苦,常人所不能胜者,你也胜之裕如,你便成功一个大器。但是靠什么力量,可以抵抗挫辱困苦而致胜呢?便是曾氏所谓强毅之气。我们看他经过多少次的挫败,而能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这是何等的强毅!何等的伟大!这种精神,我们应该时时取法于心,奉为圭臬的!

综合他精神的修养,可以归纳成两点:一点是心境平淡——人我之际看得平,功名之际看得淡;一点是强毅之气。这两点造成他广阔的胸怀,伟大的气魄,因此吸引了举国上下各方面的人才。我们看他幕府的人员,无拘文士武将,凡稍具一技之长,可以效力国家者,都能得他的任用;而一般人员,也莫不倾心悦服,竭忠尽智的去干,就可知他的知人之明,与容人之度了。我觉得曾国藩所以胜过洪杨者,其根本原因在他这种精神!

第五章 身体的修养

我国号称不讲究体育,其实并不尽然。古者射御畋猎,与后世的拳术,都是锻炼身体的工具;不过科学不发达,未能按人体格、年龄制成适宜之动作,以普遍于民间耳。又有一部分学者,始终把身体看作精神的产物,认为精神是灵魂,身体是躯壳;精神是主,身体是客;精神是本,身体是末。把精神养得好了,身体自然而然地会强健起来,会享高年;精神养得不好,声色货利,功名富贵,得失爱憎之欲,日戕贼乎前,则身体纵极强壮,也受不了内心的如此摧残。他们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注重清心寡欲,居敬主静以养神、养性、养生之主,意思都是要从根本着手。而自汉以来道教大兴,内丹外丹之说,呼吸吐纳之功,尤为养生家所乐道。于是凡言体育者,大都离不了精神的修练,可以说这种体育,是静的运动,是内功。一般人都说这种工夫有却病延年之效,延年虽未必,却病倒是事实。诚然,心身原有最密切的关系,善于忧郁的人,虽终日运动,恐犹不免于憔悴,心地宽畅的人,虽不十分运动,倒也生气勃然,这是精神影响于身体。然而掉转过来,身体亦恒影响于精神。身体羸弱的人,自然多愁多病;体格壮健的人,自然精神饱满,所以精神与体格,原是表里一贯,不可或忽的。曾氏修养工夫,即注意此两方面。前章所述为属于精神方面者,本章则属于体格方面者。惟身体修养,毕竟不能与精神修养,分而为二。所以他的养身要言,根源则完全属于精神方面,末节方法,始属于体格,而观效则又属于精神。兹录其《养生要言》如下:

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不藏怒焉,不宿怨焉。 ——右仁所以养肝也。

内而整齐思虑,外而敬慎威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右礼所以养心也。

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做事有恒,容止有定。 ——右信所以养脾也。

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顺。 ——右义所以养肺也。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 ——右智所以养肾也。

此处重要意义,只在五条正文,所言完全属于精神方面,然且名曰《养身要言》,就可知他所认为养身之本,仍属之精神。至于拿仁义礼智信去配肝肺心肾脾,则又是他受了旧说之累,而为此附会之辞。阴阳家主张以五行之理,支配万事万物,所以有五色、五味、五声、五方、五常、五藏之相配属。此处曾氏所定五项《养身要言》,在《淮南子》中,亦尝如此分配,惟名目次序,往往不同,实则牵强附会,并无道理,我们竟不必去注意它。然而曾氏所以不脱旧套,犹以此为兢兢者,盖笃信肝肺心肾脾与仁义礼智信为表里一贯,要五藏健康,须得五常之德,为之滋养灌溉,仍是以精神为体格之主的意思。

平常人总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大好了,然后才讲求养生之法,曾氏亦正如此。他的身体很羸弱,失眠、吐血、目疾、癣疥,闹个不休,这大概一半是先天不足,一半是过于劳苦、过于用功的结果。他自己说:

精神委顿之至,年未五十而早衰如此,盖以禀赋不厚,而又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

余自三十时,即不能多说话,至数十句,便气不接续,神尤困倦,今已三十余年,故态不改。

细思近日之所以衰颓,固由年老精力日衰之故,亦由围棋太多,读书太久,目光昏涩,精神因之愈困。

早起吐血数口,不能静养,遂以斫丧父母之遗体,一至于此!再不保养,是将限入大不孝矣。将尽之膏,岂可速之以风?萌蘖之木,岂可牧之以牛羊?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况我之气血素亏者乎?(以上各条俱见日记)

以上几段,都是他身体衰弱的明证。因此他对养生之法,时时留意,时时研究。遗留下来的,虽至今日,有许多还是价值不磨。他曾说,养生家之法,莫大于“惩忿窒欲,少食多动”八字。这八个字要算他全部养生之纲领。在这个纲领之中,前四字可称为静的养生法,后四字可称为动的养生法。兹先说他静的一部分。他说:

今惟有日日静养,节嗜欲,窒思虑。

每日静坐时许,以资调摄。

因咳嗽,勉强静坐数息,果有效验,可停一二刻不咳。静坐良久,间以偃卧,直至灯时,觉咳痰微减矣。

黄静轩劝我静坐凝神,以目光内视丹田,因举四语要诀曰:“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但灭动心,不灭照心。”又称二语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即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又谓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吾谓与朱子致中和一节之注亦相通。

午正,数息静坐,仿东坡《养生颂》之法,而心粗气浮,不特不能摄心,并使身不少动摇而不能。(以上各条均见日记)

“忿欲”二字,原来最足以摧残身体。他尝说:“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淮南子》曰:“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精神训》)自今日言之,“忿欲”二字最足以伤损神经,神经受伤而成疾病,就不是药石之力所能奏其效了。中国古代学者,很看重这一点,所以主张养生莫善于寡欲,诚以欲望无穷,一纵即不可制止,而结果未有不损伤性命者。平常我们精神妄用于“忿欲”二字上面者,盖不知凡几矣。不必忿怒者,辄忿怒了;不必思虑者,辄思虑了,以至精神萎靡,神志昏愦,身体羸弱多病,皆由这个惟一的原因。要救济这个病源,其根本办法则为静坐。前章已经说过静坐在修养上占重要的地位,无论养心、养体,都是舍静坐更无下手处。盖静坐对于邪念忿欲等,要算是一个正本清源的救济。所以凡言修养者,莫不重视静坐,至少可使神经休息,心志得所韵养,把我们这营营扰扰憧憧往来的精神,可使得到暂时安慰,是乃最好的调摄方法。前引黄静轩所说的那几句话,就是说静坐时不要生妄念,若生妄念,随时就把它铲除。但是靠什么东西去知道妄念?就是他所谓“照心”。当我们静坐的时候,总难免时起妄念,忽然自己感觉妄念在缠绕,这感觉便是照心。把妄念铲除去了,胸中空无所有,宛然无思无虑的境界,便是所谓“空心”。但是久染世尘,心气总不免粗浮,静坐时往往身体摇动,妄念横生(此中境界须亲子习验始能深知)。所以初生的时候,总得有点凭借,佛教的撞钟、数佛珠、读阿弥陀佛,泰半是为的制止杂念,进一步才讲到坐禅。曾氏的静坐数息——数自己的鼻息,我以为也是静坐初步的办法。习之稍久,仍以“静坐凝神,目光内视丹田”为佳,此中效验确有却病养性之功,青年曷尝试之?他曾说:“养生之道,‘视息眠食’四字最为要紧。息必归海,视必垂帘,食必淡节,眠必虚恬。归海谓藏息于丹田气也;垂帘谓半视不全开,不苦用也;虚谓心虚而无营、腹虚而不滞也。仅此四字,虽无医药丹诀,而足以却病矣。”这几句可算他静的养生法之结论。至于动的养生法,有一部分是承继他的祖传,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兹引其要言如下:

起早亦养生之法,且系保家之道。从来起早之人,无不寿高者。吾近有二事效法祖父,一曰起早,二曰勤洗足,似于身体,大有裨益。(咸丰十年三月初四日致澄侯沅浦弟)

吾兄弟体气,皆不甚健,后辈子侄,尤多虚弱,须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之法,不可于临时乱投药剂。养生之法,约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惩忿,三曰节欲,四曰每夜临睡洗脚,五曰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日记)

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学射有常时。射足以习威仪、强筋力,子弟宜多习。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此间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同治十年十月廿三日致澄侯沅浦弟书)

这几段系散见于他的家书中,故颇有互相重复之处。归纳起来,除前面已述之静坐惩忿窒欲等外,约有下列数事:(1)早起,(2)眠食有定时,(3)学射有定时,(4)每饭后行三千步,(5)临睡洗足。这几件事,即拿现在科学眼光去衡量,也不失为卫生要道。且此数事都不是消极养生法,习射与饭后散步都是锻炼身体、强健筋骨的积极动作,早起可以去故纳新;洗足可以舒畅血液;眠食有时,可以节制劳逸;惟所谓黎明吃白饭一碗,或系湘老如是云云,恐未必真能办到,即曾氏子孙,似亦未遵行。他更有一个主张,就是有病勿投药剂,这是他祖父星冈公的家法,不相信医药。原来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不药得中医”。意谓吃药固有时会吃好,也有时会把病吃得更坏了。医学未明,生命送在庸医之手者,当然不一而足,所以他只主张平时讲求养生之法,而极力反对医药,大概他家不用医药,至少有三四代,这是他的家风。

自今日视之,他所谓养生之法,都可算平淡无奇,然养生之道,在行之有恒,而不在言之高远。这几件事,他可算行之终身,未尝或辍,且其最大妙用,在利用闲暇时间,饭后散步,临睡洗足,都不费工夫,而能得到实益。我们对他所指示的数种,除习射一项,应改成拳术或他种柔软操法外,都未尝不可一一仿行。苟能持之以恒,再稍师其静坐惩忿之意,则养生之道,思过半矣。

如此行去,有什么功效呢?我们且慢说其高远,但拿曾氏自己做个标准,就可见其大概了。他身体是如彼的羸弱,然而因为养生之故,在戎马倥偬之间,劳苦数十年,治军治民,治家自治,事无巨细,他都运用心思。更于做事之外,做了许多学问,这已不是常人精力所能胜任,然而以他那种羸弱之躯,行数十年而不倦,就不能不令人惊叹他养生之道的功效了。即以其暮年而论,好像就未见他的衰老之象。他虽然只活六十二岁,但是他竟是无疾端坐而终,这是何等快乐的事?我以为第一就是他清心寡欲的功效,其次就是他日常身体修养的功效。所以他尝说:

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健康。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实,养得灵,有活泼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书味深者,面自粹润;保养完者,神自充足。此不可伪为,必火候既到,乃有此验。(以上各条均见日记)

此处见到他锻炼身体,完全是积极的精神,对自己全无姑息宽纵的态度。平常所谓身体虚弱的人,恐怕就有很大部分是由于自己爱惜太过,保养太过,遇事总是不愿多用自己心力,正是所谓“将前将却,奄奄无气”,以为这是保养了,而不知如此下去,愈保养乃愈虚弱,神气必日沮丧。他所谓“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睡觉愈快活”,这是他由经验得来的成绩,身体虚弱的人们最宜取法。

大抵平常器量浅窄的人,稍遇折磨,便会戕贼身心,忧郁怨尤,疾病乃乘虚而入,这是常人不健康的最大原因。如能胸怀坦夷,则患难忧虞之际,正德业长进之时,身体健康,尚是末事,稍有外感,又何足患?然此等境界,确非易致,圣贤仙佛,所争都只在这活泼泼的胸襟、坦荡荡的意境,而这种胸襟与意境,又不是可以勉强作为,必火候既到,乃有此验。他说:“书味深者,面自粹润;保养完者,神自充足。”此可见学养既到,身体上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充满粹润的表现,不容做作,亦不容隐藏。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见得身体的修养与精神的修养原属一贯,二者互为表里,未可有所轩轾于其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