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治事的精神

曾氏生平学问,泰半是从事业上磨炼得来的;而事业之所以昭著,则又得力于其学问涵养,二者颇有相互为用之妙。在他的意思,学问不经事业的磨炼,终不能切于实际,事业不经学问的陶镕,则不学无术,终不能建诸久远。所以治事的精神,在他整个的学问中,占最大的地位。他生平事业,可分治家、治军、从政数端,以下将分章详述,本章先言其治事精神。他所以能在昏庸多忌的满洲政府之下,以一书生而能削平大乱,位极人臣,使一班亲贵虽欲中伤而无可语者,就因为他有这种治事的精神。他综揽东南军政大权,转战数千里,网罗各项人才,而各项人才无大小,莫不心诚悦服,欣然就范者,也是因为他有这种治事的精神。这种治事的精神,虽然时过境迁,但是其价值仍多不朽。

他治事精神中最重要的就是凡事立有确定规模,规模确定之后,便认定目标向前做去,方法虽变,而规模则始终不变。大概有了规模,不但可以督励他人,使努力前进,并且可以督励自己,使勿松懈。好逸恶劳,人之恒情,不有一个规模做限制,恐怕任何人都不容易始终不懈。现在各机关、各工厂,都规定做工时间及其他种种条例,便是所谓规模。故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自己,这规模都是决不可少。不过所谓规模,是不是合乎事实,假如不合乎事实,自己一方面徒是执意孤行,在别人则正人远去,邪曲阿从,如此不但不成为规模,并且要因之偾事了。曾氏的规模如何呢?他说:

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颜渊未达一间,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日记)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总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弟之总理密微,精力较胜于我……至规模宜大,弟亦讲求及之;但讲阔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颟顸,毫无修理,虽大亦悉足贵?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则器局宏大,无有流弊者耳。(咸丰七年十月初四致沅浦弟)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立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批牍)

寸心郁郁不自得,因思日内以金陵宁国危险之状,忧灼过度,又以江西诸事掣肘,闷损不堪,皆由平日于养气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动心。欲求养气,不外“自反而缩,行慊于心”两句。欲求行慊于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将此三字各缀数句为之疏解。清字曰:无贪无竞,省事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此十二语者,吾当守之终身,遇大忧患、大拂逆之时,庶几免于尤悔耳。(日记)

这几段中看得他主张凡百事务,都应先立定规模,把规模确定了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在这规模上求精熟,无论一切阻碍困难、成败毁誉,与夫众人之喜惧,都听其自然,不稍改变自己的规模。大概凡百事务的一种规模,就等于海船开驶的方向,办事主体的人,就是舵工,其他办事人员,应该在同一规模之下,共同努力,就等于船员与舵工同在一方向上把船向前开驶。在这种情形之下,虽然遇着风浪,遇着逆水,都不应该改变它原定的方向,这是办事的先决问题。他说“我有可以自立者”,就是指此。他是凡百事务都有一定规模,治家、治军、从政、修己……都在这种精神上努力前进。然而他的规模究竟是如何呢?总说一句,就是“自反而缩,求慊于心”。条分之则可以说在他自己方面,是拿清、慎、勤三个字做自励的规模;在办事方面,则立定远大与密微两个规模。远大就是凡事从大处着想,密微是凡事从细处着手,如是然后才可以不散漫、不颟顸、不至毫无条理,而可以行之久远。然而这几句话,看起来似乎容易,行起来倒有些为难呢。因为凡事莫不有其阻碍与困难,毁誉与成败,假如意志不坚、心地不坦、器量不大,都不免要变成一纸空文,毫无实际,不然便要流弊百出,至于偾事。此中枢机,只在少数人的胸臆之间,而影响之巨,有时竟达乎四海之内,因此我们明白他拿“自反而缩求慊于心”一语,做一切规模的规模,是有至理存焉。他自己是如此了,是不是因此即可以化及部属,化及全国呢?当然有时也靠不住。那么怎样去保全他这个规模,贯彻他这个精神呢?我觉得他有一个始终不变的常度,这个常度就是贯彻他一切规模的利器。这常度的内容,就我所观察,可分为三项:(1)诚拙的态度,(2)宏大的器量,(3)严密的考查。这三件事组成他的常度。他终其生未尝稍变,他的学风、他的办事规模、他的人生,都建筑在这个常度上。怎样是诚拙的态度呢?他说: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日记)

凡办公事,须视为己事,将来为国为民,亦宜处处视为一家一身之图,方能亲切。(日记)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终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毫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欤?亦岂始事时所及料哉?(《湘乡昭忠祠记》)

即此数语,已可见得他诚拙的态度。大概规模确立之后,他便诚心求之,虚心处之,无论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他相信只要自己脚跟立得稳,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所以他虽历经靖港之败、湖口之败、南昌之困、祁门之困,但是他的常度不稍变,志气不稍屈,而终成一代中兴事业。他自信心是如此的诚笃,希望心是如此的远大,所以视公事如己事,视国事如家事。平常人所以易挟私见,易动客气,甚至稍稍得意,便趾高气扬;稍稍失意,便心灰意冷,流于颓废。我都以为是器量太浅,缺少自信心而时时希望取巧的缘故。我们看看曾氏这种诚拙的精神,应增长不少的自信心与勇气。曾氏所以能如此者,固然是赖有诚笃的自信心与远大的希望心,但是所以能如此者,却又因为他有过人的器量,始能容纳远大的希望,始能有一夫不获时予之辜的胸怀。不然,智虑不离乎钟釜,慈爱不外乎妻子,则一旦妻子欢娱童仆饱,便心意满足,不顾其他。这种人要他有多大的抱负,则根本这抱负即无所容载,这是器量的关系,所以孔子说:“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便是说器量褊狭的人,没有出息。所谓器量宏大,就是要能多所容纳,一方面要容纳自己最大的抱负,一方面还要容纳他人的臧否得失。我们看他所为《昭忠祠记》与他平时的言论主张,处处都见得是要以忠诚为天下倡,处处要以诚拙精神挽救天下颓风,简直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概。在他日记中有这样一段:

古人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恶其拂逆,而必欲其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者,权臣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无敌国外患而亡为虑者,圣贤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庶几乎?

这种器量,是何等伟大!非以圣贤自期者,其孰能之!他既已如此动心忍性,委曲求全了,而犹日夜自责,惟恐失于狭隘而不能容物,所以在他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

五更醒,展转不能成寐,盖寸心为金陵宁国之贼忧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属不和顺、恩怨愤懑者,亦十之二三。实则大乱之时,余所遇之僚属,尚不十分傲慢无礼,而鄙怀忿恚若此,甚矣余之隘也!余天性褊急,痛自刻责惩治者有年,而有触即发,仍不可遏,殆将终身不改亦!愧悚何已!

这又是何等待人宽而责己严。拿这种精神去办事,还有不成功之理吗?常人办事,所以不能顺理成章,是因为未能真正精诚团结,而所以不能精诚团结,莫非恶人之拂逆己意,必欲使天下之人皆顺从我而后始快于心。于是凡不顺从我者,皆设法以诛锄之,其结果则使一世之人,皆鲜廉寡耻、阿附求容,正气日益消亡,社会日趋下流,而自己亦终不免于权臣之行。故凡担当天下大事者,必具有能容天下之量,则人之拂我、逆我者,皆可借为磨砺德行之工具,然自曾氏以后,就未多见了。

器量宽大,并不是松懈放任。随部属如何办理,则一切事务都要废弛了,尚何规模常度之可言?他的个性很严肃,又很精细,又不畏烦剧,事无大小,似乎都要经他的考察。他谓治事之法,以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为主。他说:

身到者,如作吏则亲验命盗案,亲查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冒矢石是也。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析,大条理、小条理、始条理、终条理,先要擘得开,后要括得拢是也。眼到者,着意看人,认真看公牍是也。手到者,于人之长短,事之关键,随笔写记,以备遗忘是也。口到者,于使人之事,警众之辞,既有公文,又不惮再三苦口丁宁是也。(见全书杂著二)

又曰:莅事之始,其察之也不嫌过多,其发之也不宜过骤,务求平心静气,考校精详,视委员之尤不职者,撤参一二员,将司役之尤无良者,痛惩一二辈。袁简斋云:“多其察,少其发。”仆更加一语云:“酷其罚。”三者并至,自然人知儆惧,可望振兴。(日记)

此处最见到他治事精神的,就是所谓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照这样做去,不但自己所经历的事不会有丝毫的差错,即属员亦无从松懈。这种精神可以说出乎他的天性,也可以说这是维持他办事规模的主要因素。所以这种严肃的治事精神,它是无时不在。他常说:“多赦不可以治民,溺爱不可以治家,宽纵不可以治军。”然而他虽是如此的严肃,却完全是以事为主,只求事能办得好,不是要以苛刻待人。所以察之虽不嫌过多,发之则不宜过骤,务使事体办好,而人心咸服,非至万不得已,不轻言罚,然苟一罚,则又不妨其酷,盖欲儆一以惩百也。他所谓务求“平心静气,考校精详”,这是完全以宽厚之心行严肃之政,惟恐自己稍有意气,稍有粗心,以致考察失实,而误正事。谨慎如此,诚拙如此,人又焉有不服,焉有不感发兴起,戮力从公之理呢?此处我们见得他为常人所不能及者有两件事:一是不怕烦剧,一是不存意气。不怕烦剧,故能遇事周密,不至稍有弛懈;不存意气,故能一秉至公,而无所恩怨。常人既怕烦剧,故凡事皆多草草,及稍稍溃败,又复轻动意气,于是赏罚恩怨,皆不能出于大公,事业之败,胥由于此。我们看曾氏办事的精神,先立定了规模,次守之以常度——诚拙的态度、宽宏的器量、严肃的考察,而又继之以始终不懈的精神,故对事的本身上,是得到知人晓事、履险如夷的功效,并且于治事之外,得到作育英才的佳果。何谓知人晓事呢?他说:

居高位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故。故恒言皆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而鄙论则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亦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则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伪私晻暧,则为小人。故群毁群誉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能附和。(书札)

大抵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者独见其旷,此高明之说也。同一物,而臆度者不如权衡之审,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精,此精明之说也。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趋于平实,颇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批牍)

此处见得知人晓事之重要。他说,知人诚不易学,而晓事则可以黾勉得之。大概所谓晓事者,就是明晓事理之所以然,与事理之所当然。这件事虽然亦非易易,但是历事既久,经验渐增,即是晓事的途径。至于知人,则非自己的学问、涵养、识见、才能,都有以超过对方的人,则不足以知之,所以这件事不是容易学来的。综这两件事可以归纳成一个“识”字。他曾说:“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我以为知人晓事就是“识”的注脚,办事尤其是办大事的人,假如没有知人晓事之识,则人之短长,事之是非,都冥然不明于心,处理自是无一是处,纵一秉至公,然事理不明,鲜不失当,将终不免于谬误。他所谓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也就是识。他的识见能远大,能深察,便是所谓高明与精明。以高明、精明的眼光,去知人晓事,自然人无不知,事无不晓,而每事都可归于平稳踏实的地位。这两件事——知人、晓事,可算是曾氏生平的特长,而尤其是知人一项,他简直是神乎其技。许多人被他一见之下,可以察识终身,见其仪表,可以察其内心,更是无从隐秘,不知者以为他是精于相术,实则是他学问、涵养、才识、阅历,有过人处,故一入眼帘,即能知其为何如人。他生平得力于此者至夥,兹录“薛福成”一段如下:

曾国藩知人之鉴,超轶古今。或邂逅于风尘之中,一见以为伟器;或物色于行迹之表,确然许为异才。平日持议,常谓天下至大,事变至殷,决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维持,故其振拔幽滞,宏奖人才,尤属不遗余力。尝闻江忠源未达时,以公车入都谒见,款语移时,曾国藩目送之曰:“此人必立名天下,然当以节烈称。”后乃专疏保荐,以应求贤之诏。胡林翼以臬司统兵隶曾国藩部下,即奏称才胜己十倍,二人皆不次擢用,卓著忠勤。曾国藩经营军事,卒赖其助,其在籍办团之始,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王珍、杨岳斌、彭玉麟,或聘自诸生,或拔自陇亩,或拔自营伍,均以至诚相与,俾获各尽所长,内而幕僚,外而台局,均极一时之选。其余部下将士,或立功既久而浸至大显,或以血战成名。临敌死绥者,尤未易以悉数。最后遣刘松山一军入关,曾国藩拔之列将之中,谓可独当一面,卒能扬威秦陇,功勋卓然。

这一段是薛氏身历其事,记述最为亲切。写他知人之明,可谓透澈无遗。吾人读薛氏叙《曾文正公幕府宾僚》一文,更知他对各项人才,兼收并蓄,而处理得当,使人人得尽所长,莫不死心塌地,竭尽忠忱。固然是他伟大的人格感化力之深,然亦由其英明卓识,超乎常人,使才大者不得不心悦诚服,才小者不敢不死心塌地。曾氏更能量其才器而任以适当之事,此为曾氏治事精神上最得力之点。我们骤然看去,总觉得他这知人之明,未免太神奇了,究竟他有什么神通呢?他用什么方法去看人呢?现在还是拿他自己的言论来证明,庶乎比较的切实。他说:

观人之法,须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主……尤以习劳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咸丰十年七月初八日致沅季弟)

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而长处亦不足恃。甘受和,白受采,古人所谓无本不立,义或在此。(日记)

凡人才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隆盛之轨,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

大抵人才约有两种:高明者好顾体面,耻居人后,奖之以忠则勉而为忠,许之以廉则勉而为廉,若是当使薪水稍优,夸许稍过,冀有一二人才出乎其间,不妨略示假借。卑琐者本无远志,但计锱铢,驭之以严则生惮,防之以宽则日肆,若是者当俾得循循于规矩之中。(日记)

此处所云观人之法,自然不能代表他观人的全体,但是至少可以借此而知其大概了。在他言论之中,我们可以知得他的观人标准只有两事:一曰操守,二曰志趣。操守是一个人的骨子,所谓为人之本,以朴实廉介为主。志趣是一个人格局器量的表现,志趣不远者,纵有操守,亦不过成为硁硁自守之士。有了朴实廉介的操守,又有高远的志趣,再能习苦耐劳,有条理而少大言,自然是上等的人才;其次则志趣高明,而稍欠切实,顾体面而耻居人后,此种人则全恃用之者如何调度,使之心满意足,勉为其大,亦往往能于此等人中获得英才。若遗弃之,或委屈之,则将自伤郁抑,终于不能自振。所以他主张对这等人,应该略示假借,使自奋发。最坏的是根本无所谓操守,于是乎投机取巧,无所不为,而志趣亦决不会高远,总是安于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但计锱铢而已。这等人只好请他做机械工作,使循循于规矩之中。故人才以操守为最重要,操守是有颠扑不破的认识,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有学养,有抱负,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为威逼,不为利疚。乱世之士,有此操守者,最为难得;然真正人才,又必取于此等人中,始能靠住。他用这种观人之法,又济之以他自己的学养经历,所以才力大小、贤否智愚,都逃不了他的观察。凡有一长,均可得用,但是天下那里有许多人才,为他察识举用?到人才不足的时候,又将如何呢?他也很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他一面自负提擢人才之责,一面又自负作育人才之责。他当时所用的一班人才,何尝全是已成之才?恐怕大多数还是由他作育成功的呢!薛福成曰:

曾国藩谓人才以培养而出,器识以磨练而成,故其取人,凡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有一长者,无不优加奖借,量才录用。将吏来谒,无不立时接见,殷勤训诲。或有难办之事,难言之隐,鲜不博访周咨,代为筹画,别后驰书告诫,有师弟督课之风,有父兄期望之意。非常之士,与自好之徒,皆乐为之用。虽桀傲贪诈若李世贤、陈国瑞之流,苟有一节可用,必给以函牍,殷勤讽勉,奖其长而指其过,劝令痛改前非,不肯遽尔弃绝,此又其怜才之盛意,与造就之微权,相因而出者也。(见《庸盦文集》)

他作育人才的殷勤诚恳,至于如此,他认定人才是可以由在上者造就成功,而人才又至为难得,故不敢求备于一人,而凡有一节可用者,即不肯遽尔弃绝。他尝说:

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原才》)

由此可见他自负之大,望才之殷,而不敢丝毫忽略了。他又说:

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由勉强磨炼而出耳。

人才非困厄则不能激,非危心深虑则不能达,无盘根错节则利器莫由显著。

求人之道,须如白圭之治生,如鹰隼之击物,不得不休。又如蚨之有母,雉之有媒,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庶几得一而可及其余。

古圣人之道,莫大乎与人为善。以言诲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养人也,与人为善之事也。然徒与人,则我之善有限,故又贵取诸人以为善,人有善则以益我,我有善则与以益人,连环相生,故善端无穷,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师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学无常师,即取人为善也;无行不与,即与人为善也,为之不厌,即取人为善也;诲人不倦,即与人为善也。念忝窃高位,剧寇方张,大难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见,多教数人,因取人之所长,还攻吾短,或者鼓荡斯世之善机,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机乎?(以上各条均见日记)

这几段话,与薛福成的言论,正相印证。他作育人才之作用,在与人为善,取诸人以为善,此二事是循环相生,人我受益,而其机枢则在君相师儒。质言之,即是靠在上者的提携造就,则不患天下没有人才了。他尝说:

今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原才》)

他觉得所谓无才,是我们自己没有去造,没有去求,若能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则天下人才,自然联袂而至,善源不绝,这便要看在势者作育的精神如何了。平常所谓在势者,总是会说一句现成话,“天下无才。”实则自己不去作育人才,甚至戕贼天下之才,使一世之人,皆阿附求容,毫无操守,一旦偾事,则咎天下无才,真是“谓之不诬,可乎否也?”不知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是由培养激砺而成,必须在势者求才之心,有“不得不休”之诚,然后人才始乐为之用。所谓鼓荡斯世之善机,挽回天地之生机,其消息固往往操于一二人之心机。而其主要条件,则在具有大公无我之精神,稍有私心者,即不能胜。私利固不可,私善亦不可。必真能与人为善,取诸人以为善,只在求善,不分人我,如是然后可以作育人才,亦始可以收用人才。苟有所私,则必欲使天下美名美事,尽出于己而后快。事实不能如此,则将害人之善,妒人之才,务使天下之才,尽出己下。于是人才愈绌,世风愈下,所谓在势者,亦无以自全。当清之中叶,洪杨未起之时,国内情势,正是如此。满人窃居高位,妒害汉族人才,无所不用其极,其意欲使整个汉族才能,尽在满人之下。是以千方百计,妨闲妒害。至道光年间,天下人才,真个快销亡了,而清朝整个江山,亦无以自保。及洪杨变起,全体满人皆无办法,始有肃慎、文庆等力主重用汉人,因得扶此危局,然满廷宵小,犹自大大不平。故曾国藩初出山时,天下几乎奄无生气,由他作育提携,始获人才辈出,共挽危局之效。我们看他在道光三十年《应诏陈言疏》内所描写当时社会情况,最为透澈。

人才循循规矩准绝之中,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有为者渐觉其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计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实际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这一段描写当时政象,最为透澈,稍有才智锋芒者,都已摧残殆尽。所能容者,尽是“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之徒。质言之,就是一班奴才而已。所以他与彭丽生书,就痛恨道:“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当然了,举国都是奴才,都是一人一姓的奴才,那里会产生出攘利不先赴义恐后之人呢?即有,亦绝无所容呀!在提倡奴才的时代,凡有才智锋芒者,至少都应该销声敛迹,不,简直是无生存之理吧?只有贪饕退缩者,可以骧首上腾,富贵名誉,老健不死。曾氏能见到当时社会病根在此一点,他便尽量在这一点上着力——提倡真正人才。我觉得这是曾氏有过人之识,所以能有他那种治事的精神,因而产生出当时的一辈人才,以辅助他事业的成功。

第七章 治家

前章所述曾氏治事的精神,为其可以代表他的整个人生,故言之不厌其详。他的治事精神,除开律己之外,第一步便要数到他的治家。他们兄弟五人:曾氏居长,次国潢字澄侯,次国华字温甫,次国荃字沅甫,季国葆字季洪,他这四个弟弟之中,国潢是留在家中专理家务的,国华、国荃、国葆都由曾氏教导成人,至于显达。后来国华是死庐州三河之难的,国葆佐国荃解安庆之围,将迫金陵积劳病死。国荃攻克金陵,收戡定之大功。他们办事精神都与乃兄相仿佛。家务虽由澄侯料理,但是我们看他的家书,关于治家之道,教子之方,处处都感觉可为世法。我们更感觉他在戎马倥偬之间,万难集于一身,而对家中琐屑,犹能如此周密仔细,一方面见得他精力过人,治事的精神无乎不在,一方面也见得他对先世家风,谦守勿失,惟恐以自己地位增高,家中子弟有所仗倚,而流于骄侈,致失家风,贻误子弟。所以他对治家一事,自己虽不能在家,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虽在极忙之时,家信总未尝或缺,且写来总是详详细细,无微不至。

曾氏先世有很严肃的家风,多半是他祖父星冈公所铸成;星冈公虽未显达,但是治家教子,皆有成规,国藩少时,颇受熏陶,终其身未忘祖父之遗教,而其治事规模,亦大抵与其祖父类似;故尝斤斤于其祖父已成之家风,而惟恐或失。他尝说:“余于起居饮食,按时按刻,各有常度,一一皆法吾祖吾父之所为,庶几不坠家风。”然所谓家风,究竟如何呢?据《曾文正公大事纪》前面所载星冈公的一段言论,最可见得一般。星冈公之言曰:

吾少耽游惰,往还乡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垅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引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颠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饮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阳之庙山,久无祠宇,吾谋之宗族诸老,建立祠堂,岁以十月致祭,自国初迁居湘乡,至吾曾祖元吉公基业始宏,吾又谋之宗族,别立祀典,岁以三月致祭。世人祀神徼福,求诸幽遐,吾以为神之陟降,莫亲于祖考,故独隆于生我一本之祀,而他祀姑阙焉。后世虽贫,礼不可隳,子孙虽愚,家祭不可简也。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侄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音尘,常愿通材宿儒,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识者观一门宾客之雅正疏数,而卜家之兴败,理无爽者。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人道之常也,吾必践焉,必躬焉,财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邻里讼争,吾常居间以解两家之纷,其尤无状者,厉辞诘责,势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或具尊酒通殷勤,一笑散去。君子居下则排一方之难,在上则息万物之嚣,其道一耳!津梁道途废壤不治者,孤嫠衰疾无告者,量吾力之所能,随时图之,不无小补;若必待富而后谋,则天下终无可成之事矣。

这一段言论,是曾氏家风的创轫,国藩本人的条理规模,及其治家教子,都一本之于此。他与纪泽的信中尝说道:“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治家之法,第一要起早,第二要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写家信,常常提及书、蔬、鱼、猪四端者,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同时又把星冈公治家之法,归纳成“八字”、“三不信”。八字者:早、扫、考、宝、书、蔬、鱼、猪。他自己解释道: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而妣可该也。宝者亲族乡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书、蔬、鱼、猪,即读书、种菜、蓄鱼、养猪也。三不信:就是不信地仙,不信医药,不信僧巫,此可以完全包括星冈公之家法了。原来中国家庭制度,过于庞杂,治家一事,自古为难,一家之中,老幼贤愚不等,问题乃自此而生。若再拘泥于什么“五世同堂”、“九世同居”一些老调,这家庭的丑剧与惨剧,便要层出不穷了。故往往有才力很好,事业很好,而家庭无办法者,实屡见而不一见。曾氏所赖以维持者,大部分就在这固有的家风;因为既成了一种风气,而又由主人躬自力行,则一家之中,将认为天经地义,虽有不肖,不敢侵犯。至于五世同堂、九世同居等话,他虽未公然反对,但是事实上他们兄弟后来都是析居的;因为这样才能洽乎人情,而保全恩爱。我们看他的家书,见他们兄弟感情的纯笃,处处足使今之有兄弟者,赞叹愧服。然其所以致此者,自然是他们兄弟之中——尤其是居长兄地位的国藩,能躬自勤俭,互相肫挚,然亦因为先世已有醇厚家风,只须恪遵勿失,即可光其余绪,然而没有国藩这样光前裕后的承嗣精神,为诸弟先,为一家表,则星冈公之遗范,亦未可知也。兹述曾氏承嗣的规模。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卅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此时事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蓄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我不敢也。我仕宦十余年,现在京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之素志也。(道光二十九年致四位弟)

这一段是他治家的大规模,对父母、对兄弟、对子女、对戚党,都无微不至;尤其是兄弟之间,爱之以德,而不爱之以姑息;对儿子则惟教以自立之道,而不蓄积银钱为其衣食之需。他曾说:“儿子若贤,则不靠官囊,亦能自觅衣食,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因此他治家精神,最主严肃。他说:“治家贵严,严父常多孝子,不严则子弟之习气,日就佚惰而流弊不可胜言矣。”他因为立誓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所以他为官十余年,衣服书籍之外,一无他物,即此区区,犹拟罢官之后,与兄弟均分。有这种坦白胸怀,自然是无所处而不当。尤其是曾氏先代,并未显赫,他一朝尊贵,最易改易门楣,堕先人余绪,而流于骄泰,则子孙淫惰,家道乃自此衰。试看今之为官者,几何不是如此?所以在他的治家规模之下,有二大端:一是积极的训导,一是消极的防止。

关于消极方面者:归纳起来,盖不出于戒骄、戒奢。大概仕宦子弟,能免此者,确不甚易。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左右前后,趋承奉候者,既无微不至,则其势必至于骄奢,不知稼穑艰难。故仕宦子弟,犹能勤俭谦和,忘其权势者,真是绝无而仅有了。然而亦因此之故,仕宦子弟,贤能向上,也很难得;更因此之故,仕宦之家,能维持三代四代,不堕家声者,亦不多见。而其原因,则莫不由于在势之时,子弟骄奢淫佚之所致。所以他对这两件事,真是战战兢兢,不敢或忽。他尝谓:“所贵乎世家者,不在多置良田美宅,亦不在多蓄书籍字画,在乎子孙能自树立,多读书,无骄矜习气。”因此他日记与家书中,记载戒骄奢之处,不一而足,兹录数段如下。

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为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日记)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致纪泽)

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庶渐渐务本,而不习淫佚矣。(咸丰四年四月十四日致诸弟)

在这几段中,他把骄奢淫佚之害,完全归在一个“骄”字病根上;因为骄便会奢,便会淫,便会佚,便会无恶不作,而其总因,则又因父兄为达官时,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在他意思,子弟不能拾柴收粪,插田莳禾,便叫做骄;衣食俯拾即得,即叫做奢。所以他教子侄,须半耕半读,不准有半点官气,不准舆车马仆从,凡家中一切事务,均须子侄一一为之,以力戒骄奢怠惰之习。

他除严肃教子侄,恪守家风之外,更注意到子侄的婚娶。在旧式家庭中,往往因为娶得一个不贤之妇,而败坏家风者;所以他对子女嫁娶,立一个原则,叫做“嫁女必富于我,娶妇必贫于我”。其用意就是要杜绝骄奢。女子嫁到富于我之家,则自己无从骄奢,娶一个贫于我之女子来家为妇,则亦无从骄奢,而可安其家风。他说:“儿女联姻,但求勤俭孝友之家,不愿与官家结契联婚,不使子弟长奢惰之习。”当时常南陔想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做媳妇,他便始终不愿。他说:“常家欲与我结婚,我所以不愿者,因闻常世兄最好恃父势作威福,衣服鲜明,仆从煊赫,恐其女子,有宦家骄奢习气,乱我家规,诱我子弟好佚耳。”因此他婚嫁子女,不许用多金。咸丰九年在江西军营时,有一段日记云:“已刻派潘文质带长夫二人,送家信并银二百两,以一百为纪泽婚事之用,以一百为五、十侄女嫁事之用。”又崇德老人年谱云:“文正公手谕嫁女奁资不得过二百金,欧阳太夫人遣嫁四姊时,犹恪秉成法,忠襄公闻而异之曰:‘乌有是事?’发箱奁而验之,果信。再三嗟叹,以为实难敷用,因更赠四百金。”以一个总督婚嫁子女,简单至于如此,诚不免令人惊异,然而我觉得他是另有深意存焉。大概宦家子弟之骄奢,是乃自然趋势,所谓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凡所遇之环境,莫不足以长其骄奢气焰,自非其子弟有过人之质,或其父兄有特达之见,鲜有不为环境所囿者。相传某世家子弟,不知民间疾苦为何事。有人告诉他:“某家没有饭吃。”他说:“为什么不叫厨房开呢?”其人又告诉他:“因为没有钱呀!”他说:“为什么不到账房去拿呢?”他自己的环境是厨房开饭,账房拿钱,于是以为天下都可如此,尚安望其勤俭守家,怜恤戚党邻里之困苦呢?所以戒骄戒奢,简直是他治家教子的开宗明义第一章。必定要这种习气扫除净尽,然后才谈到积极的诱导。

关于积极方面的训导:可归纳成功三点:其一是和睦,其二是勤俭,其三是要使家道悠久。兹分别言之如下:所谓和睦,就是要使一家之中,兄弟妯娌雍雍穆穆,然后子孙有法,家道乃昌。他说:“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所以他给澄侯的信中,有这样一段:

五种遗规》四弟须日日看之,句句学之,我所望于四弟者,惟此而已。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们得忝卿贰,若使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子女无法则,骄奢淫佚,立见消败,虽贵为宰相,何足取哉?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极好,我辈踵而行之,极易为力。别家无好榜样者,亦须自立门户,自立规条,况我家祖父现样,岂可不遵行之,而忍令堕落之乎?现在我不在家,一切望四弟作主。兄弟不和,四弟之罪也;妯娌不和,四弟之罪也;后辈骄姿不法,四弟之罪也。……我家将来气运之兴衰,全恃乎四弟一人之身。(道光二十七年十月十八日致诸弟)

此处因为他们排行的关系,呼澄侯为四弟,澄侯始终未出来做事,料理家务的时期最长,故负家庭的责任亦最大。此处责望之重,即是期望之殷。他的大目的,自然是要造成一家之中雍容和蔼,而更大的愿望,还在使后辈子女有法则。诚然子女完全依照父母的榜样,形成他自己的性行,父亲在兄弟行中,是不和的,其子女亦往往互相怨怼;母亲在妯娌行中,是不和的,其女儿嫁到人家,还会闹出妯娌不和的戏剧。这虽然不是绝对的因果律,但是至少可以说是有极大的影响。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朝夕熏陶,取法太易呀。调转过来,假如父母在兄弟妯娌中,是绝对的谦让为怀,子女自然亦熏陶成性,而无乖戾之气;而况他家已有先代遗风,规模极好,只须遵而行之,家风即可不败,所以他激励澄侯者,无所不至,就是惟恐兄弟妯娌之间,或因细故而伤感情,则一切治家之道,都无所施了。

其次他所训导于家庭的,就是勤俭。“勤”字原是他整个治学方法中的骨干。除了这个字,他的一切治学方法,都成空文;除了这个字,他的毕生事业,亦无由表现。因此他对子侄的训导,尤注意于此点。据崇德老人年谱云:“同治二年,欧阳太夫人率儿女媳孙自家到安庆督署,……仅携村妪一人,月给工资八百文,适袁姊有小婢一人,适罗姊则并婢无之,房中粗事亦取办于母氏房中村妪,乃于安庆以十余缗买一婢,为文正所知,大加申斥,遂以转赠仲嫂母家郭氏,文正驭家严肃守俭若此。嫂氏及诸姊等梳妆,不敢假手于婢媪也。”故在他的家书中,对于勤俭,总是反复叮咛。

嗣后诸男在家勤洒扫,出门莫坐轿,诸女学洗衣,学煮菜烧茶,……至于家中用度,断不可不分,凡吃药染布及在省在县托买货物,若不分明,则彼此以多为贵,以奢为尚,漫无节制,此败家之气象也。务要分别用度,力求节省。(咸丰八年十一月十二日致诸弟)

甲三、甲五等兄弟,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财多则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咸丰五年八月二十七致诸弟)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年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黹之工,所织之布,做成衣袜寄余,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致纪泽)

这几段见得他对家庭子侄的习勤习俭,可算无时或忘。以他这样地位,家中女子,还要洗衣煮饭纺绩针黹,男子除读书之外,还要耕种打杂。他说:“子侄除读书之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又崇德老人年谱云:“同治七年,由湘东下,至江宁,入居新督署,文正公为余辈定功课单,(课单从略)云: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功,食事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则五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不验,又附注云:家勤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他家庭之风勤俭如此,以视今之官太太少爷小姐,我们便要为他子女叫冤了。但是观他所谓“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财多则终为患害”,则又不禁叹服其为子女之计深远,而不忍见其安逸偷惰以致无以自立。孔子云:“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曾氏盖深得孔子之义,是以家庭之间,一以严肃勤俭为主,皆有深意存焉。

还有一件,可算是他训导子弟最后目标,也可以说是他治家的当然结果,原可以不须他斤斤注意,然而他却不敢或忽;这个目标是什么呢?就是要求家道的悠久,就是要希望他的家庭气运,不要由他一世而斩。如何才能达到这个愿望呢?则须在势之时,善自惜福,而又有贤子孙者,庶乎这个愿望不难达到。他说: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有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而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延绵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致诸弟)

居家四败:——妇女奢淫者败,子弟骄怠者败,兄弟不和者败,侮师慢客者败。仕宦之家,不犯此者,庶有悠久气象。(日记)

平日最好以昔人“花未全开月未圆”七字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遇佳时令节,尤为凛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度,流于放肆也。余于弟营保举银钱军械等事,每每稍示节制,亦犹本“花未全开月未圆”之义。(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致沅浦)

悠久气象,是他治家的最大愿望,而时时存现于心目中者,则为“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现象。有了这个现象在心目中,更有一个求悠久的最后目标,自然不敢想偷安佚乐,富贵骄人,并且还要战战兢兢,以此为戒了。他有这样深远的眼光,去维持他那世代相传的严肃家风,故其子孙亦能如其所期,代有闻人,此不得不令人感念曾氏治家教子的精神了。

第八章 治军

历史上有一个久悬不决的问题,就是英雄造时势呢?还是时势造英雄?我是笃信时势造英雄的;理由是另一个问题,此处所要述的曾国藩治军,就是一个例证。他是一个纯粹的书生,哪懂得什么军事?他既没有学习过武备,更谈不到什么军事学校;然而他却能领兵数十万,转战数千里,削平纵横十六省,绵延十五年的洪杨大难,卒成一代中兴事业,把清朝的命运,延长了五六十年之久。固然他本人有许多长处,但是不遭时势的造就,至少可以决定他不会治军的。经了时势的磨炼,他便能建此不世之功,这便完全是时势之赐,便是时代造成的人物。非但曾公,古今贤豪莫不如此。曾氏本人并不长于打仗,所以凡属他自己临阵的时候,多半是吃败仗;但是他所提擢的将官,却都能攻城、野战,叠立大功,并且死心塌地受他指挥。抄句旧话来说:也可以说他是“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所以我们终久不能不佩服他治军的本领。然而自另一方面说来,他又实在是毫无本领,当他以侍郎资格在籍办团练的时候,不但举国上下未料到他有那样的收获,即他自己亦决未想到他能戡此大难,恐怕更有很多人士,如满廷大臣,和当时一种腐化的官僚将士,都要对他们这一起书生表示白眼,或竟冷眼旁观,等着看他们笑话呢!我们在他批牍上曾看见这两段话:

贵襄办志趣坚卓,应趁劳乏艰难之时,咬定牙根,向前做去,熬过几次,众人自不敢轻量书生,不耐艰苦矣。(《批刘秉璋函》)

古来名将帅,亦多出于文弱书生,功之成与否,虽不敢预必,要之清洁自矢,则众不敢侮,严明驭下,则兵不敢玩,此则有志之士,可以勉力为之,立竿见影者也。圣贤豪杰,岂有种子?大半皆铢积寸累,渐作而渐近,渐似而渐成耳。(《批彭椿年呈》)

在这两段里,见到他们初起时的整个情形。在旁观者总觉一般书生,那里能耐艰苦?因此便会时时加侮。曾氏这两段话,固然是勉励他的部属,也可以说是他自己时自警惕的衷曲。所谓咬定牙根,向前做去,熬过几次,……与所谓铢积寸累,渐作而渐近,渐似而渐成,就简直是他自己为学治事的精神所在。他们就是凭着这副精神,忍辱含垢,咬定牙根,与环境奋斗,卒雪书生不耐艰苦之耻,而成戡定大功。在他所谓熬过几次的“熬”字里面,就可推想他们当时作事的困难重重,与反对派的旁观讥讪了。这种情形并不是完全因他这两段话,或者这两段话中的几个字句去凭空推测的,我们只要略一考察当时的掌故,就可知道有清中叶将士的腐败,和他们事业上的荆棘。试看曾氏的书札奏议,和时贤的议论,均不难见到:

兵伍之情状,各省不同,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崩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禀奏屡陈,谕旨屡饬,不能稍变锢习。(《曾奏疏》)

近世之兵孱怯极矣,而偏善妒功忌能,懦于御贼,而勇于扰民,仁心以媚杀己之贼,而很心以仇胜己之兵勇。其仇勇也,更胜于仇兵。近者兵丁杀害壮勇之案,层见迭出,且无论其公相仇杀;即各勇与贼战殷殷之际,而各兵不一相救,此区区之勇,欲求其成功,其可得耶?不特勇也,即兵与兵相遇,岂有闻此营已败,彼营往救者乎?岂有闻此军饿死,而彼军肯分一粒往哺者乎?(见曾书札《与王珍书》)

驱怯战之兵,日日浪战,以冀幸其一胜,军兴三年,无一人深入贼营,探其虚实,贼营动静,无能知者。亦未闻设一奇策引其入彀。……今粤西乃弃民以尝贼,以此图功,窃所未喻。其失一也。粤军兵将卧耽鸩毒,即无疾病,亦半委靡,选将不精,束伍不定,以此言战,何恃不恐?以此言兵,虽多奚为?其失二也。(胡林翼《通饬修筑碉堡启》)

当咸道之际,民不知兵,强寇窃发岭外,其势猋忽震荡,是时楚军、淮军,风气未开,疆臣武臣,但依疲窳涣散佣丐充数之营兵,当彼黠悍方张之寇,譬若驱群羊咋馁虎,掇桥苇以燎于洪炉,至则靡耳。(薛福成《书陆建瀛失陷江宁事》)

这几段可以写尽清朝中叶将士的腐败骄惰,不但助敌造乱,不能作战,而且善于妒功忌能。国藩他们新兴的湘勇,当然在所必忌妒仇杀之列,观其所谓兵丁杀害壮勇之案,层见叠出,可为痛心。曾忆胡林翼尝谓“胜保(满将军)每战必败,每败必以胜闻”。又谓“胜保在蒋坝残败不复能军,山东人向呼此公为败保。盖其治军也,如郑公子突所谓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轻而不整,贪而无亲”。举这一个满将,可以代表全体的满将旗兵了。当太平军定都江宁,琦善和春等所率领的江北大营,与江南大营,算是清廷的主力军队,然皆次第为太平军歼灭净尽。当江南大营被歼灭的时候,江北大营早已败亡,一般人莫不为清军忧虑,独左宗棠闻之叹曰:“天意其有转机乎?”或问其故。曰:“江南大营,将蹇兵疲,岂足讨贼?得此一番洗荡,后来者始得措手。”果然,自江南大营洗荡之后,政府才死心塌地,信任曾国藩,一班满洲将吏,也才莫敢谁何,而时局也才有急转直下之势。然而曾国藩却能聚集一班书生,转移全国风气,我们倒不能不研究他治军的精神,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他虽然是一位书生,但是治起军来,到不一定是书生面目。他说:“读书之与用兵,判然两途”,所以他那些训练士卒的方术,和临阵制胜的策略,骤然看去,倒不免令人惊异;不过归根结底,他那根本精神,则仍是一贯。他感觉当时军队,所以抵不住用,其根本原因,就在将骄士惰,他便看定这一个病根,痛下药石。凡他自己所练的新军,第一步便要使他生气勃发,勿有丝毫骄惰之气。他说:

军事有骄气惰气,皆败气也,孔子临事而惧,则绝骄之源,好谋而成,则绝惰之源,无时不谋,无事不谋,自无惰时矣。(日记)

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勤则胜,惰则败,惰者暮气也,常常提其朝气为要。(日记)

这可算是他治军的根本精神,常常提其朝气,就是一举一动,都要具有新兴气象,这个新兴气象的总名词,就是一个“勤”字。他尝说:

约束弁兵,以勤字为本,刻刻教督,是曰口勤;处处查察,是曰脚勤;事事体恤,是曰心勤。(批牍)

既如此时时以勤字为念,则所谓为善惟日不足的气象,自然无暇吸烟赌博淫侈扰民,凡此诸端,皆由了“骄惰”二字产生。平时如此骄惰,当然谈不到训练,更谈不到得民众的同情与援助。如此,一朝遇战,安得不望风崩溃?所以曾氏治军的秘诀,在积极方面,惟在一个勤字;在消极方面,则勿骄勿惰。他所谓去其暮气,提其朝气,这便是一个易知易行的下手工夫。至于具体的治军精神,归纳起来,有下列各点:(1)在主张上能使将士与敌派绝对不并立,即是要将士有彻底打倒敌派主张的敌忾精神。(2)要在生活上能使将士与敌派绝对不并存,即是要将士有彻底肃清敌派党徒的攻击的精神。(3)要在行动上能使将士与人民打成一片,即是要将士有纪律,不扰民,更进而能与人民合作杀贼。(4)要军队的长官与士兵,官长与官长,士兵与士兵,都有协同动作的精神,即是要军心不为敌派所动摇,作战不为敌派所各个击破(参阅陈著胡曾左平乱要旨》第四章)。用这种精神去治军,军队的成绩如何呢?他有一个理想:

仆之愚见,以为今日将欲灭贼,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可以言战,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贤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自非别树一帜,改弦更张,断不能办此贼也。鄙意欲练乡勇万人,概求吾党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以庶几于所谓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者,或可驰驱中原,渐望澄清。(《与王珍书》)

鄙意欲练勇万人,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贼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吾官兵亦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庶可血战一二次,渐新吾民之耳目,而夺逆贼魂魄。自出省以来,日夜思维,目今之急,无逾于此。(《与文任吾书》)

近日官兵在乡,不无骚扰,而去岁潮勇有奸淫掳掠之事,民间倡为谣言,反谓兵勇不如贼匪之安静。国藩痛恨斯言,恐民心一去,不可挽回,誓欲练成一旅,秋毫无犯,以挽民心,而塞民口。每逢三八演操,集诸勇而教之,反复开说,至千百语,但令其无扰百姓,……盖欲感动一二,冀其不扰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贼匪之耻,而稍变武弁漫无纪律之态。(《与张亮基书》)

这是他所希望的理想成绩;但是这种理想,还能在不如贼匪之旧武弁身上得到吗?当然只好别树一帜,改弦更张,庶乎可以驰驱中原,渐望澄清。要想培养出这种成绩,其最大培养剂,则在以忠义之气为主。有了忠义之气,自然会一德一心,不扰百姓,而其下手工夫,又必将其暮气涤净,朝气提起,然后才谈到训练。

训练最重要之点,便要有身体力行,以身作则的精神模范。教人不怕死,自己就得先不怕死;教人不爱钱,自己就得先不爱钱;教人不扰民,自己就得先不扰民;教人胜则让功,败则相救,朴质勤劳,沉着忍耐,与夫一切精神,为将士所不可少者,俱得先由本身一一表现出来,然后再训练他部属将领,然后再训练兵勇士卒,如此自然可以焕然一新,驰驱中原。我们看他与各将领的书札批牍,教各将领应具的气度,句句都见得出于他的肺腑,即处处见得是他自己身体力行的模范。他尝对将士说:

营官果能勤以自励,廉以率下,自可作士气而服众心。……我教尔等,即如父兄之教子弟,字字皆我之心血,切莫忽略看过。(批牍)

大概凡做领袖,尤其是军事领袖,假如不能以身作则,欲望群下确守纪律,不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根本就无纪律可守,即有,也是病的死的,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所以他的态度是:

带勇之人,……血性为主,廉明为用,三者缺一,若失輗軏,终不能行一步也。

为将之道,谋勇不可以强几,廉明二字,则可学而几也。弁勇之于本官将领,他事尚不深求,惟银钱之洁否,保举之当否,则众目眈眈,以此相伺,众口啧啧,以此相讥;惟自处于廉,公私出入款项,使阖营共见共闻,清洁之行,已早有以服弁勇之心,而于小款小赏,又常常从宽,使在下者,恒得沾润膏泽,则惠足使人矣。明之一字,第一在临阵之际,看明某弁系冲锋陷阵,某弁系随后助势,某弁回合力堵,某弁见危先避,一一看明而又证之以平日办事之勤惰虚实,逐细考核,久之虽一勇一夫之长短贤否,皆有以识其大略,则渐几于明矣。得廉明二字为之基,则智信仁勇诸美德,可以积累而渐臻。(《批吴廷华禀》)

当营官统领者,有四个不字诀:不要钱、不怕死、不偷懒、不扰民。(批牍)

带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抵有忠义血性者则四者相从以俱至,无忠义血性,则视似四者,终不可恃。

凡将才有四大端:一曰知人善任,二曰善觇敌情,三曰临阵胆识,四曰营务整齐。(咸丰七年十月廿七日与致沅浦弟)

他平时所与各镇将领的函牍,及与各将领面晤时所反复叮咛者,多不出此类议论。这是他感觉为将领者应具之气度,他觉得做大将所最不可少者,就是忠义的血性,而又处处能廉明。只要有了这个条件,则凡他所讲的四个不字诀,与四大端等,均不难相纵以俱至。且将领必得具有这副气度,然后才能感动士卒,才能起士卒之信仰,才能训练士卒,率领士卒,去与敌人作殊死战。兹述其训练士卒之方术。

关于他训练士卒的规条甚多,大率散见于其杂著、批牍、书札之中,对于营哨,对于兵士,对于他们起居生活,营房驻扎,出阵攻守,均有一定规章与告诫。兵勇不识字,则制成种种歌词,如《爱民歌》、《得胜歌》、《解散歌》、《保守平安歌》等,都是把军中最重要的规律,和军人最重要的天职,用浅显生动的文字,编成歌曲,使兵士一个个口诵心维,无形中印入脑筋。虽然未必能使一个个人对一句句都发生效力,但是当他扰乱百姓的时候,忽然想到《爱民歌》,心中总会有点恻然吧!再加上营官哨官,上下一致的用一贯精神去训练,就不难如所期望了。因此他把训练事体,看得很重,训练意义,亦说得至明。他说:

训有二:训打仗之法,训作人之道。训打仗则专尚严明,须令临阵之际,兵勇畏主将之法令,甚于畏贼之炮子。训作人则全要肫诚如父母教子,有殷殷望其成立之意,庶人人易于感动。练有二:练队伍,练技艺。练技艺,则欲一人足御数人,练队伍则欲数百人如一人。(《批韩进春禀》)

这几句话可算是他训练士卒的总纲。其余散见于他全书中者,更不一而足。兹录其劝诫营官四条,即可见其训练士卒的具体办法之一般了。

一曰禁骚扰以安民 所恶乎贼匪者,以其淫掳焚杀扰民害民也。所贵乎官兵者,以其救民安民也。若官兵扰害百姓,则与贼匪无殊矣,故带兵之道,以禁止骚扰为第一义。百姓最怕者惟强掳民夫,强占民房二事。掳夫则行者辛苦,居者愁思;占房则器物毁坏,家口流离。为营官先禁此二事,更于淫抢压买等事,一一禁止,则造福无穷矣。

二曰戒烟赌以儆惰 战守乃极劳苦之事,全仗身体强壮,精神充足,方能敬慎不败。洋烟赌博,二者既费银钱,又耗精神,不能起早,不能守夜,断无不误军事之理。军事最喜朝气,最忌暮气,惰则皆暮气也,洋烟瘾发之人,涕泪交流,遍身瘫软,赌博劳夜之人,神魂颠倒,竟日痴迷,全是一种暮气。久骄而不败者,容或有之;久惰即立见败亡矣。故欲保军士常新之气,必自戒烟赌始。

三曰勤训练以御寇 训有二端:一曰训营规,二曰训家规。练有二端:一曰练技艺,二曰练阵法。点名演操,巡更放哨,此将领教兵勇之营规也。禁嫖赌,戒游惰,慎语言,敬尊长,此父兄教子弟之家规也。为营官者,得待兵勇如子弟,使人人学好,个个成名,则众勇感之矣。练技艺者,刀矛能保身,能刺人,枪炮能命中,能及远。练阵法者,进则同进,站则同站,登山不乱,越水不杂,总不外一熟字;技艺极熟,则一人可敌数十人,阵法极熟,则千万人可使如一人。

四曰尚廉俭以服众 兵勇心目之中,专从银钱上着想。如营官于银钱不苟,则兵勇畏而且服;若银钱苟且,则兵勇心中不服,口中讥议,不特扣灭口粮,缺额截旷,而后议之也。即营官好用亲戚本家,好应酬上司朋友,用营中之公钱,谋一身之私事,也算是虚糜饷钱,也难免兵勇讥议。欲服军心,先尚廉介;欲求廉介,必先崇俭朴。不妄花一钱,则一身廉,不私用一人,则一营廉,不独兵勇畏服,亦且鬼神钦服矣。

这几条可以代表他训练士卒之一般方术。生活、习惯、行军技艺,乃至立身为人之道,都详详细细殷勤告诫,而又加上他那知人善任之明,凡部属不遵照办理者,便有相当惩戒。以知人善用之明,加之以忠诚恻怛之教谕,再加之以公正廉明之赏罚,人非木石,焉有不抒诚向化之理?所以我觉得以他一介书生,起而治军,居然治得很好,就是全凭他那副诚拙忠义之气。《礼记》、《大学》有两句话:“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我于曾氏治军亦云。

他并不是纸上谈兵,并不是书生大言,空谈误国的谈兵。他是实际临阵,成败利钝在于当前,固非空谈理论者可比。我们翻开他的批牍,看他所教谕各将领行军用兵之道,与批评各将领所以致败之由,真是“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平时我们意想他那种立身为人的态度,恐怕定要感觉他用兵总不免呆板,甚至会受敌人诱骗,孰知事乃有大谬不然者。他的临阵制胜之策略,简直是静如处女,动如脱兔,神龙变化,不可方物。当张运兰失陷牛角岭的时候,他就说:

兵法最忌“形、见、势、绌”四字,常宜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使贼不能尽窥我之底蕴;若人数单薄,尤宜知此诀,若常扎一处,人力太单,日久则形见矣。我之形既尽被贼党觑破,则势绌矣,此大忌也。必须变动不测,时进时退,时虚时实,时示怯弱,时示强壮,有神龙矫变之状,老湘营昔日之妙处,全在乎此。此次以三百人扎牛角岭,已是太呆,正蹈形见势绌之弊,除夕曾函止之,十一日五旅失陷后,再以第三旗扎此,则更呆矣。……

大概军旅之事,宜多实际而少理论,此处所谓形见势绌,为兵家大忌,实为一切战术之总纲。我们归纳他临阵制敌的策略,要不出奇之制正,静以制动。即此二端,运用灵活起来,便有神龙矫变之妙,兹析言之。

怎样是奇以制正?就是临阵制敌而不以常法,所谓出奇制胜,在兵家为最可贵之策略,而亦最危险之动作。因为他要以少胜多,以逸胜劳;胜固足以摧敌,败亦足以为敌所扑,故非老谋深算,有多数把握时,不宜轻用;然苟以制胜,则又利市百倍也。他说平日非至稳之兵必不可轻用险着;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轻用奇谋;然则稳也正也,人事之力行于平日者也。险也奇也,天机之凑迫于临时者也。此可见出奇固足以制胜,然非天机凑合,至稳之兵,至正之道,必不可以轻用。且须深明奇正之义,熟审奇正之形,然后才可运用。他解释奇正之义,和运用奇兵之法,都很明晰。

中间排队迎敌为正兵,右左两边抄出为奇兵,屯宿重兵坚扎老营与贼相持者为正兵,分出游兵,飘忽无常,伺隙狙击者为奇兵,意有专向,吾所恃以御寇者为正兵,多张疑阵,示人以不可测者为奇兵,旌旗鲜明,使敌不敢犯者为正兵,羸马疲卒,偃旗息鼓,本强而故示以弱者为奇兵,建旗鸣鼓,屹然不轻动者为正兵,佯退设伏,而诱敌者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变动无定时,转移无定势,能一一区而别之,则于用兵之道,思过半矣。(日记)

老营处孤危之地,则小队出奇之师,贵少不贵多,贵变不贵常,古人谓之狙击,明人谓之雕剿,设小队稍有疏失,而老营仍一尘不惊,斯为尽善。老营则安如泰山,小队则动如脱兔。(《批张运兰牍》)

此处关于奇正之义,解释至为明了,即运用之机,亦略示端倪;因为此系兵法奇谋,至为危险,须临阵相机行事,非可纸上空谈。总之奇兵只可以作一个别动队,飘忽无常,为诱敌之计。譬如赌博,欲以少数赢得多数,是即兵家运用奇兵之义。故非看定有可赢之机,不轻投注。于正当营业,则兵家正兵之义,故不可不坚稳鲜明。这是在他全书之中,屡屡叮咛我们的,就是叫我们要深明奇正之义,而不可轻用奇兵。他的重要战略,还在静以制动,即是以主制客,奇兵是不轻用,更不常用。不过将领们不可不明奇正之义罢了。因为他们的敌人太平军,不是正规的军队,部卒多由随地裹胁而来,聚集甚众,既无训练(按长毛所以到处焚杀此为主因),当然不利于正面冲突;然而内中将官如陈玉成、李秀成、石达开辈,确是一时名将,故不得已而惯用奇兵,不打硬仗,专伺官军之隙,而不使官军明其情形。是以有时行踪非常猋忽,使官军疲于奔命,有时坚守城垒,使官军难于攻击,有时突围而出,使官军防不胜防。因此不能不对准这种敌情,而讲求特殊的战略与战术。敌人是惯用奇兵的,假如官兵也惯用奇兵,老实说官兵是打不过他们那为目的不择手段的流寇;所以曾氏的主张,是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然而对敌人伎俩,却又不可不知,因此我们可以说他这种临阵制敌的策略,是重在“静以制动,节节进击”。静以制动,就是要能反客为主,不轻战,不浪战,不随敌人四处追击,设法使敌人不得不来接战,而我沉着镇定以应之。节节进击,就是在攻势之中,有防御的准备,不使为敌人的奇兵所暗算。这样的战略,似乎是太稳健了,但是他们攻击的精神,还是很厉害,譬如在鄂、皖之间,与陈玉成的剧战,在皖、赣之间,与李秀成的剧战,都是异常猛烈;更如罗泽南、李续宾、多隆阿、鲍超、江忠源辈,都是极勇猛的名将,后来曾氏因为江、罗、李诸将因猛攻身死,甚至惨败,故戒各将领,宜审察敌情,相机战守。

先安排以待敌之求战,然后起而应之,乃必胜之道;盖敌求战,而我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整遇散,必胜之道也。此意不可拘执,未必全无可采。

凡出队有宜速者,有宜迟者。宜速者我去寻贼,先发制人者也,宜迟者贼来寻我,以主待客者也。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为主,不喜作客。休祁黟诸军,但知先发制人一层,不知以主待客一层,加之探报不确,地势不审,贼情不明,徒能先发而不能制人,鄙人深以为虑,请阁下于诸公讲明此两层,或我寻贼,先发制人,或贼寻我,以主待客,总须审定乃行,切不可于两层一无所见,贸然而出。(书札)

攻城最忌蛮攻。兵法曰:“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罪也。”(批牍)

贼若来扑渔亭,我官军切不可出队太早,须待各路之贼到齐,看明何路贼多,何路贼少,何路贼强,何路贼弱,何路为贼之正兵,何路为贼之伏兵,一一看清,待营中饱吃中饭后,申酉之间,天色将晚,贼久立气疲,头目欲战,众贼欲归,然后出队击之,必可获胜,胜后不必远追,追五六里,整队还营可也。若贼来太多,则坚守不出。(批牍)

此处可算是他的中心战略,全重以主制客,决不轻举妄动;所以他尝叮咛将士,“必须谋定后战,切不可蛮攻蛮打,徒伤士卒。”又谓:“不轻敌而慎思,不怯战而稳打。”处处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即至自己陷至客的地位,亦必须设法反客为主。苟不深明敌人动静,宁可不去猛攻,不可浪战,而至于“虽先发而不能制人”,则将变成反主为客,正是所谓情见势绌了。他这种战略,最为踏实,尤其是用以制流寇式的太平军,最为相宜。此种稳扎稳打的战略,自湘军以至于淮军,都谨守勿失,后来湘淮合军平捻,更是得力于此。

曾氏战略,可说是拿主以制客为体,奇以制正为用。他的大本营全是正兵,全做成主的地位,遇到适当机会,才用奇兵,这固然是因敌人之势而制成这种战术,然而主将的个性与学养,亦有相当关系。曾氏是极稳健派的学者,我们看他立身为人,做学问都是稳健的一路,用兵也仍未脱此本色;所以这种战略,可以说是因势制宜,也可以说是出于主帅的一贯精神。

总之他虽不是军事人才,但是能有此成绩,我以为不出两个主要原因:第一就是他那副诚拙忠义的精神,其次则是就事磨炼而成。因为有他那副诚拙忠义的精神,所以处处能按部就班集思广益,而得到事实上的美满结果。能虚心谨慎,在事上磨炼,故事的本身,能随时精进。因为这两种精神的作用,所以他虽然是一个外行军事家,却成功这么大的事业,并且由今观之,凡他治军的精神,和训练士卒之方术,临阵制敌之策略,即今世号为军事家者,似亦未必过是。其一般原理,虽时过境迁,至于今日,犹有很多地方,未可磨灭。因此我们得到两个教训:一是凡事只须拿出真诚忠义之气去做,不但事可必成,而荆棘且将自去。二是凡人在社会上的成就,无论大小,都是社会培植之功,野心家在那里妄想做一个造时势的英雄,是不独把历史因果规律看倒了,且终必至偾事而不自知。纵观今古,横观世界,都不难得到事实证明,曾公事业,更无论矣。

第九章 治吏

一种政治的设施,应以时势为对象,在某种时代和某种形势之下,宜乎某种政治,这可以说是政治变迁史上的一大原则。因此我们现在要来追述曾国藩整饬吏治的方术,亦必先明白其时代与形势,然后再看他的政治设施,才能明白其意义。他那时代,可算是清廷政治腐败达于极点的时期,洪杨一呼而天下骚动,并非洪杨政治有什么深洽民心之处,实因清廷官吏太坏,人民久不堪命,故一闻洪杨倡乱,而天下莫不浮动。然而洪杨倡乱十五年,蔓延十六省,而卒就剿灭者,则由于洪杨等脑筋中充满了帝王思想,对于政治设施,毫无新兴气象,若辈所打算者,只在个人之富贵利达,曾未思及民间疾苦,慨然有拯济之心,而清廷则反由腐败而渐具生机,故能一举而荡平群寇。是知政治腐败,乃内乱之媒,政治清明,寇自消灭,一部中国史莫非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什么是成败?外面看起,似乎是武力,仔细推敲,还是政治。且专恃武力,终必底于灭亡,项羽、刘邦,便是一个显例。以曾国藩的时代论,清廷原是异族,虽政治腐败,天怒人怨,然而得一转机,犹得延长数十年命运;洪杨为民族革命者,然而劫杀盗淫,横征暴敛,民族亦不表同情,可知政治与之关系,有如此者!

清廷政治怎样会有转机的呢?其唯一原因在曾国藩、胡林翼等的才识过人,看定戡乱之要,首在政治清明,胡林翼尝谓:“吏治不修,兵祸之所由起也;士气不振,民心之所由变也。官吏之举动,为士民之所趋向;绅士之举动,又为愚民之所趋向。未有不养士而能致民者,亦未有不察吏而能安民者。”又曰:“救天下之急症,莫如选将,治天下之真病,莫如察吏。兵事如治标,吏事如治本。”曾国藩曰:“今日局势,若不从吏治人心上痛下工夫,涤肠荡胃,断无挽回之理。”他们能看到民心向背,在于政治优劣,天下真病,不在军事而在政治,不从吏治人心痛下工夫,断无挽回之理。曾氏的治吏精神,全基于此。

中国宦途,盖自明之中叶,已呈腐败之象,观宗臣《报刘一丈书》而知当时宦途黑幕,不减今日。至其末造,则腐败更甚,官府坏于吏胥,地方坏于乡绅,满清承之,既毫无文化,更难言吏治。且妒忌汉人,无所不用其极,故一切政治设施,举不出明朝胥吏范围;虽纯正洁白之士,一入宦途,即往往变其气习,甘与胥吏为伍,而造成万恶渊薮的社会。欲洁身自好,只有跳开政治漩涡的一法。因此政治腐败,官吏贪污,视为固然。曾氏他们的整饬吏治,很看清这一点,所以极力提拔一班纯正洁白的书生,教他们替百姓做些切实的事业;但是书生虽有纯洁的长处,却有时因为阅历短浅而不通大体,或拘于小而碍于大,或放言高论,而少切实,或……然而他本质是洁白的,气节是坚强的,操守是高尚的,只须得到相当的磨炼,定能做出新气象的事业来。当时曾国藩主持东南大政,凡所引荐,悉为书生,他很能运用书生之长,而匡救其短,这是他治吏之特点。因此他的政术,不但是对民设施,并且还要对官训导。兹就其治吏大端,分正己、戢乱、察吏、勤学四项述之:

所谓正己者,就是要一班官吏,永久保持自身的纯洁,不要因为做了官,便坏了自己的良心。怎样可以保持自身的纯洁呢?我以为他常说的勤俭廉明,最为中肯。能勤俭自能廉明,能廉明便能做好官,而可永久保持自身的纯洁。在他批牍中,对各部属尤其是各县令,总是以此义叮咛嘱咐。兹录其与各县令之批牍数首如下,以见一斑。

该令初次做官,未染宦途习气,尤宜保守初心,无论做至何等大官,终身不失寒士本色,常以勤字、廉字自励,如天地之阳气,万物赖之以发生,否则凋枯矣;如妇女之贞洁,众人因以敬重,否则轻贱矣。(《批望江县令周甫文禀》)

大兵之后,民困未苏,亦须加意抚循,不可稍涉苛扰。该令以书生初历仕途,惟俭可以养廉,惟勤可以生明,此二语者,是做好官的秘诀,即是做好人的命脉。(《批庐江县郭令禀》)

该令等初到安庆时,本思从容教诫,培成循吏;其后匆匆离皖,此愿未偿,昨至金陵相见,未改读书本色,为之一慰。勤廉二字,系为政之本,平日必须于此二字认真体会,俾案无片纸积留之牍,室无不可告人之钱,自有一种卓然自立之象。(《批太平县知县蒋山禀》)

“廉、明”二字是做好官的秘诀,而亦是立身为人之本。初做官时,未失书生本色,只须能勤即能渐至于明,能俭即可以廉,此二字为正己之始,循吏之基。这两句话可算他自守教人的基本原理。诚然,“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为民上者一举一动,既为民所观瞻,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恶之流行,亦速于置邮而传命。曾氏尝曰:“风气之正否,丝毫皆推本于一己之身与心,一举一动,一语一默,人皆化之,以成风气;故为人上者,专重修身,以下之效之者速而且广也。”(日记)古人居高位所以战战兢兢,不敢或懈,所谓“若朽索之驭六马”,都是看透自己的责任重大,己身不正,即“是播其恶于众也”,其害何可胜言?所以政治好坏的先决问题,端在官吏本身的纯正与否。所以他说:

居高位之道约有三端:一曰不与,谓若于己毫无交涉也。二曰不终,古人所谓日慎一日,而恐其不终;盖居高履危,而能善其终者鲜矣。三曰不胜,古人所谓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傈傈危惧,若将陨于深渊;盖惟恐其不胜任也。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方望溪言汉文帝之为君,时时有谦让若不克居之意,其有得于不胜之义者乎?孟子谓周公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其有得于惟恐不终之义者乎?(日记)

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得人不外四事:曰广收,慎用,勤教,严绝。治事不外四端:曰经分,纶合,详思,约守。操斯八术以往,其无所失矣。(日记)

李次青赴徽州,余与之约法五章:曰戒浮,谓不用文人之好大言者。曰戒谦,次青好为愈恒之谦,启宠纳侮也。曰戒滥,谓银钱保举,宜有限制也。曰戒反覆,谓次青好朝令暮改也。曰戒私,谓用人当为官择人,不为人择官也。(日记)

凡治大事,以员少为妙,少则薪资较省,有专责而无推诿;少则必择才足了事者,而劣员不得滥竽其间;少则各项头绪悉在二三人心中手中,不至丛杂遗忘,多则反是。总之为事择人,则心公而事举,为人谋事,则心私而事废。该局冗员稍多,以后大小事件,须有专责,一一吹竽,则渐有起色矣。(《批江宁万蕃司启琛等禀》)

凡此皆所谓求在己者也。为政不能如此,即虽有清明之望。不与,不终,不胜,可谓从政人员之极则,无论大小地位,都应该如此。质言之,就是凡居领导地位,均须具此三端,事的本身才能做好。不过“不胜”、“不终”,他都解释得很清楚,并且举有例证了。“不与”的意义如何呢?我以为就是舜禹有天下而不与焉的“不与”。“不与”就是“不有”,不有其功,不有其位,都是“不与”的意义。怎样就是“与”呢?就是自有其功,自有其位。做皇帝就以天下为私产,做官吏即以官位为私有,似乎有了地位,就等于赚得一份产业,应享有特种权利,而自忘其义务。处处表现自己是有权威的,是应该高人一等的,这便叫做与,叫做有。居高位者只要有了这层观念,那么一切设施,都不会适当。纵有一二钓名沽誉之事,似乎是出于爱民,然究竟是藉以为巩固自己地位的手段,与真心爱民者,终是两事。且必有“不与”的精神,才谈得到不终不胜之义,不然,视天下为私有,既不对任何人负责,更何须不终不胜呢?故必视官位与己毫无交涉,然后才是真心替百姓做事,才会有“恐其不终”、“恐其不胜”之意,亦才谈到得人治事之方法。故我尝以为凡做一切的领袖,都先要有“不与”的观念,才能以事为主,而不以个人私见为主。这然后自然会虚心下问,勤俭廉明,日求正己之道,以求免于颠危。有了这个基本观念,然后如有才力不足之处,由人指导,才可以虚受。至于胸怀器量,固然有许多是生成伟大,如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亦有并非生成伟器,而可以借学问淬励,事业磨炼,使渐练渐进,以至于不与的境界。此处他所谓为政之道,与万藩司之批,我以为都是砥砺属员正己的方法,亦即借以磨炼胸怀的工具;即与李次青所定的约法五章,虽然是对个人,有为而发,然内容所及,亦确为一般官吏最易犯以事实。他且勿论,即所谓用人当为官择人,不为人择官,试问居高位者,有几人真能如此!不能如此,即是己身之不正矣,更何能谈到正人!

他那时所谓政治,多半是军事之后的设施,更有许多是军事甫息,匪患未绝,地方官不但要有政治长才,并且还要有剿匪能力。即不然,亦须竭力辅助军人,安良除暴。质而言之,在他的理想,能合当时的情况,最好是将能兼吏,吏能兼将,所以他对将官说的话,与对文吏说的话,其基本意义,类皆相似。薛福成曰:“曾国藩之在江南,治军治吏,本自联为一气。自军旅渐平,百务创举,曾国藩集思广益,手定章程,期为行之经久,劝农课桑,修文兴教,振穷戢暴,奖廉去贪,不数年间,民气大苏,而官场浮情之习,亦为之一变。”观此可知他的治军治吏,心目中原无区域。不过一个是冲锋陷阵,攻城夺垒,一个是整顿后方,与民休息。二者原是一气相连,无可间断。所不同者,武将重在战术,文吏重在治道,而安良除暴,则又二者之共同目标,故其封官吏有这样的两段话:

土匪横行,宜大加惩创,择其残害于乡里者,重则处以斩枭,轻亦立毙杖下。戮其尤凶横者,而其党始稍戢,诛其尤害民者,而良民始稍息;但求于孱弱之百姓,少得安恬,即吾身得武健严酷之名,或有损于阴骘慈祥之说,亦不敢辞己。(批牍)

告讦之胁从,概从宽宥,以绝株累诬扳之风。访获之头目,必置重典,以杜煽诱猖獗之渐。治胁从则有党必散,治头目则有犯必惩。外宽内严,恩威并用,不过数月,必有大效。(批牍)

这两段都是说当时官吏应该负起戢乱的责任。只要于百姓有实利,即自己受祸,亦所不计。盖“治乱国,用重典”;彼时彼地的官吏,不如此即不足以安多数之良民,且不能彻底戢乱。即有任何优良政治,亦无从设施;故此时官吏,应先负起戢乱之责,然后才谈到政治措施。

曾氏的理想,是要自己训练出一班书生本色的循吏,使他们去负戢暴安民的责任,以收拾民心,与民更始。但是如何能使这个理想不落空,而可以成为事实呢?便要看他那种严密而敦厚的察吏方法了。薛福成尝述曾氏察吏之法,谓:“其法于莅任之始,令省中司道,将所属各员;酌加考语,开摺汇进,以备校核,一面留心察访,俾有所闻,即登之记簿,参伍错综,而得其真。俟贤否昭然,具疏举劾,阖省惊以为神,官民至今称颂。曾国藩未尝专讲吏事,然其培养元气,转移积习,则专精吏治者所不逮也。”这足见得他察吏方法,严密如此。然而他并不是苛刻,他的严密,完全是对事,不是对人。所以对事是严密了,对人还是敦厚。这是如何说法呢?就是说对事的本身非常严密,一步不放松;但是训导培养吏材,则又极宽厚慈祥之至。可以说他的察吏方法,一半是留心访察,一半是训导培养。因此他的属吏,贤者益自奋励,不肖者亦能自勉。关于考察情形,在第六章中及此处所引薛福成的言论,可以得其大概,惟是前所言者,大抵偏于严肃的一方面,实则严肃之中,处处带慈祥之意。看下面两段,便可知了。

稽查属员,宜如父兄之教子弟,先之以训诫,继之以严饬,不可遽存疾视之心,致成隔膜。如有不服教诲,怙终不悛,及实干贪酷六法之员,则立挂弹章,不必问参员心服与否,更不宜听扬言而自形愤懑也。(《批安臬司禀》)

为督抚之道,即与师道无异,其训饬属员,殷殷之意,即与人为善之意,孔子所谓诲人不倦也。其广谘忠益,以身作则,即取人为善之意,孔子所谓为之不厌也。此皆以君道而兼师道,故曰作之君,作之师。(日记)

这是何等剀切慈祥的态度?我们看他的书札与批牍,处处见得他有这副气象。诚如父兄之教子弟,业师之教生徒,只有期望,而无疾视;更因各人才质行径,而予以相当的训诫与鼓励。譬如对陈国瑞则戒以“不扰民,不私斗,不梗令”。对鲍超则教以小心大度。他说:“小心者戒骄矜,戒怠忽,即前此所谓花未全开月未圆也。大度者,不与人争利,虽办得掀天揭地事业,而自视常若平淡无奇,则成大器矣。”其他一切属员,都时时予以这样的训练。他曾手订《劝诫浅语》十六条,当时印成小册,分散部属,考察的时候,即以此为标准。十六条中,有四条是劝诫营官的,已见于上章。还有十二条则劝诫州县者四条,劝诫委员者四条,劝诫绅士者四条,兹录其大纲如下:

劝诫州县四条(原注云上而道府下而佐杂以此类推):一曰治署内以端本。二曰明刑法以清讼。三曰重农事以厚生。四曰崇俭朴以养廉。

劝诫委员四条(原注云向无额缺现有职事之员皆归此类):一曰习劳以尽职。二曰崇俭约以养廉。三曰勤学问以广才。四曰戒傲惰以正俗。

劝诫绅士四条(原注云本省乡绅外省客游之士皆归此类):一曰保愚懦以庇乡。二曰崇廉让以奉公。三曰禁大言以务实。四曰扩才识以待用。

此十二条中,每条之下,都有详细的说明,与前所录劝诫营官者相等。兹为节省篇幅起见,录其大纲,然已可见其概要。凡他所劝诫者,事事皆由他本身做起,部属未能完全遵照者,则殷殷劝导之;其才力不足,发生事实上困难者,则设法辅助之;其有因公死事者,则优予抚恤,以励廉吏。如此训诫激励,恩威并用,故能不数年间,风气大变,此可见其训练之功矣。

还有一事,在他政术中占重要地位者,厥维劝学。劝学之方向有二:一为劝官吏学,一为劝地方人士学。劝学的目标亦有二:一曰励人才,二曰厚风俗。诚然,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假如没有学习研究的心志,则无论所司何事,都不会有多少进展。当然学习研究不一定要在书本上钻寻,但是完全没有拿书本的兴趣,甚至鄙视书生,则亦谈不到虚心研究,使自己才能有所进步。故就官吏说,要想自己才能日益广大,至少要有一付学习研究的心志。就一地方说,假如地方人士,都不好学,势必一方之人,皆粗野鄙僿,而风俗亦必致日益浇漓。故劝官吏学,则人才日出;劝地方人士学,则风俗日厚;是为事实上必然之结果。这两方面是有连环性的,所以他同时并教,使一般官吏都能于公务之余,潜心向学,庶不致不学无术而为祸国殃民之事;使一方人士都能潜心向学,不但可以厚风俗,且可擢人才,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惟在上者擢而用之耳。兹先述其劝官吏学者如下:

今世万事纷纭,要之不外四端:曰军,曰吏,曰饷事,曰文事而已。凡来此者,于此四端之中,各宜精习一事,习军事则讲究战攻、防守、地势、贼情等件,习吏事则讲究抚字、催科、听讼、劝农等件。习饷事则讲究丁漕厘捐开源节流等件。习文事则讲究奏疏条教公牍书函等件。讲究之法,不外学问二字。学于古则多看书籍,学于今则多觅榜样,问于当局则知其甘苦,问于旁观则知其效验。勤习不已,才自广而不觉矣。(《劝诫委员》第三条)

闲暇则读书习字,深思力行,总不使此身此心,有一刻之怠惰,并与杨参将互相规劝以勤劳二字为主,能吃天下第一等苦,乃能做天下第一等人。无得自暴自弃也。(《批江绍华禀》)

才力不逮,不必引以为歉。凡才力得之天禀者不足喜,得之人事者乃可据。厉志以广之,苦学以践之,才力无不日长者。水之渐也,盈科而进;木之渐也,积时而高。才力之增,亦在乎渐而已矣。(《批吴廷华禀》)

我在第一章中,即曾说明曾氏把“学”字意义看的很广,举天地间一切事物,莫非是学。此处他举出军、吏、饷、文四端,系专对将吏委员之言。教他们就本事职务择一讲究,以求深造,并告诉他们讲究之道,不外“学问”二字,更将“学问”二字,分析得如此明了透彻,娓娓动听,只要能够勤苦耐劳,自可日即高明。且由勤苦耐劳中得来的学问,倒是脚踏实地,铢积寸累,最靠得住,他所谓才力得之人事者乃可据,便是指此。所以我说官吏如能潜心向学,对个人则才能日进,对社会则人才日增。其劝地方人士者,又如何呢?他说:

风俗之美恶,主持在县官,转移则在士绅。欲厚风俗,不得不培养人力,古者乡大夫宾兴贤能,考其六德六行六艺,而登进之,后世风教日颓,所谓六德者不可得而见矣,至于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孝友则宗族敬服,睦姻则亲党敬服,今世未尝无此等人也;任则出力以救急,恤则出财以济穷,今世亦未尝无此等人也。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今世取士用文字诗赋经策,其事虽异,其名曰艺则一也。今之牧令,即古乡大夫之职,本有兴贤举能之责,本部堂分立三科以求贤士,凡孝友为宗族所信,睦姻为亲党所信者,是为有德之科。凡出力以担当难事,出财以襄成善举者,是为有才之科。凡工于文字诗赋,长于经解策论者,是为有学之科。仰各州县,采访保举一县之中,多者五六人,少者一二人,其全无所举,及举而不实者,该牧令皆予记过。教官如确有所见,亦可随时禀保,有德者本部堂或寄匾额,以旌其宅,或延致来省,赐以酒食,馈之仪物。举有才者,本部堂或饬属派充团长,酌给薪水,或调省一见,札令帮办捕务。举有学者,本部堂或荐诸学使,量加奖拔,或召之来省肄业,优给膏火。每州每县,皆有数人为大吏所知,则正气可以渐伸,奸宄因而敛迹,此虽与清讼无涉,而端本善俗,尤在于此。因一方之贤士,化一方之莠民,芳草成林,荆棘不锄而自悴;鸾凤在境,鸱枭不逐而自逃。诸良吏无以为迂而忽之。(《直隶清讼事宜(第十条 奖励人才变易风俗)》)

《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古之所谓学者,初非限于读书,六德六行六艺,莫非是学。上有好者,下必有甚,果在上者真能以学行自励,对士民又能劝导奖进,无微不至,士民未有不望风而化,浸以成俗。苟在上者,自己不正,不学无术,则部属将吏,亦必以类相从,顽钝无耻,奊诟无节,其结果将使一世之人,皆知非阿谀谄媚,苟合取容,则无以自存。如是而犹望风俗敦厚,而不流于卑污苟贱,何由得乎?纵在上者,时时以礼乐教化为口头禅,而欲掩饰时人之耳目,亦徒见其心劳日绌而已。故我以为曾氏所以能指挥部下将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听从,其最大原因,就是他本身有学问,足以服众。他是一切言行举动,足以为部属士民之法,而又时时以励人才厚风俗为职志,部属士民尚安有不从之理?且如他求贤的路径,分为三科,则凡士民之有一行之善,一技之长,均有以自见。如此不但使天下贤士无怀才不遇之憾,而正气既伸,奸宄敛迹,所谓芳草成林,荆棘不锄而自悴;鸾凤在境,鸱枭不逐而自逃。真是励人才厚风俗之根本大计。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邪正之互为消长,乃千古以来无法避免之事实。居高位者既不可不看清此点,而为之辅翼奖励,使正气得伸,奸宄敛迹,更不可不自检点本身言行,务使一举一动,一言一默,俱足以风民而服众,庶乎言顾行,行顾言,而无出尔反尔之灾也。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曾氏之言行不远,患在不以为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