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读书的先决问题
平常人总会以为做学问就是读书,书读好了,就会有官做,做得官了,则富贵利禄,乃至声色货利,都会源源而来。故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此可见一般人对于读书的观念。而读书一事,所以会占整个学问的领域,也无非为此。因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做学问就是读书,读书可以升官发财。这句话固然不能包括过去现在的一切学者,但确是一般读书人的普遍心理。故读书这件事,在社会上的确看的很重要,然而读书人愈多,社会国家只有弄得愈糟,寻根究柢,不能不归结到读书的目标问题。彼其以“颜如玉”、“黄金屋”为读书目标,当然时时刻刻,对目标以追求,人人如是,社会尚堪问耶?
曾氏数十年来,虽在戎马倥偬之中,而读书为文不辍,其教生徒,教子弟之读书方法,尤能亲切踏实,而为后进入学之门。不过他不是主张读死书的,更不是拿读书做寻求官阶的工具。他以为读书是做学问的一部分,而做学问的目标,应在“化民成俗”。他那个时代士气颓丧,读书人除帖括诗赋之外,已不知何为学问;除欲得举人进士之外,已无所谓志向。所以他是一心一意想挽回这个颓风,先由自己本身做起,然后由近及远,以造成一个良好风气,正风俗而救人心。虽然事体甚大,但是他相信只要有一部分人,在那里真能以身作则,真心倡导传播,则亦未尝不可以“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他说:“风气无常,随人事而变迁,有一二人好学,则数辈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则数辈皆思康济斯民。倡者启其绪,和者衍其波,倡者可传诸同志,和者又可嬗诸无穷。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渎,和者如支河沟浍,交汇旁流。先觉后觉,互相劝诱,譬如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隶之士风,诚得有志者导夫先路,不过数年,必有体用兼备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涌而云兴。”(《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可知此事虽然甚大,只要去做,效果倒也无难。故曰:“凡一命以上,皆兴有责焉者也。”他又说:“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因此我们知道要想做“化民成俗”的事业,固然不可以不读书,但是专读死书,是不会“化民成俗”的,虽不读死书而无远大的志愿,也不能“化民成俗”的;所以他认为读书第一个先决问题,就是要“志大人之学”。他说:
读书之志,须以困勉工夫,志大人之学。(日记)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闵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弟书)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以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化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卅岁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廿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致纪泽)
凡此都是志大人之学之事。所谓大人之学,这里也说得很具体,民胞物与之量,内圣外王之业,使匹夫匹妇,皆得其所,所谓悲天命而闵人穷,这是何等盛德大业?岂是读书求官之辈所能梦见?又岂终日占毕咿唔于诗赋帖括者所能望其项背?然而同一读书,或彼或此,便是所谓坚卓之志的作用。凡人读书,莫不有志,志大人之学者固谓之志,即志在升官发财,诗赋帖括者,亦何尝不日夜孜孜,求达其志?故在读书之始,假如不把志向定得正大,则其流毒将不堪闻问。记得是张蒿庵说的吧,“学者一日之志,天下治乱之源,生人忧乐之本矣。”所谓一日之志,我以为就是学者读书为学之初,自己所期于自己者,是若何趋向,若何愿望。这便叫一日之志。这种趋向,若在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呢?那么不得志倒算是天有眼,一经得志,便要地无皮了。假如趋向在民胞物与,悲天闵人呢?则所谓得志与民同之,不得志修身俟于世。无论在上在下,都可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才算是学者正经,读书亦才有用,且亦才需要读书。有了这种志愿,虽自己气质稍下,亦可借读书以改变。并不是书籍有这大力量,不然古今读书人都应入圣贤之域了。又何以大奸巨猾,往往满腹文章呢?就可见书要看什么人读:大奸巨猾,则书中所载,莫非为其奸猾之资;以民胞物与为怀者,则圣贤之言,皆我之言,书中之事,皆份内事,自然会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不如周公者,而求其所以为舜为周公者。孜孜矻矻,朝乾夕惕,则未有不能达其愿望者。而其得力处,则在自己有坚卓之志。所以说立志就是换骨之金丹。然而所谓立志,又不是或作或辍,一暴十寒所能奏效,必朝斯夕斯,抱定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精神,然后才能毋望其速成,毋诱于势利。所以他常在立志之下,加“有恒”二字,意谓始终不懈的精神,乃读书第二个先决问题。他说:
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见识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诸弟书)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廿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廿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精进,况六弟七弟上等之资乎?……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即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书,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诸弟函)
此处他不但把有恒的效用说得很详尽,并且做出有恒的样,为他诸弟们规画出有恒的方案。这种方案,不但他的诸弟可以受益,即我们现在还是可以依此做去。他所举有志有识有恒,自然都是读书应有的先决问题,不过“有识”不是初学所可骤几,所以他平常教人,总是以立志有恒为最要。然而我以为果能立志而又能持之以恒,时时不断的与古人为俦,当然会知道学问无尽,不致以一得自足。河伯观海,井蛙窥天之陋,或者即可因此免除吧?所虑者就是立志未必坚定,见左右前后,与我相仿佛者,皆得奥援而腾达了,于是自己也就耐不过了,或望其速成,或诱于势力,或竟弃其所学而另觅蹊径,都叫做无志,都叫做无恒,就会不免于河伯观海、井蛙窥天了。他写此信,正是在京城做京官的时候,也可以说正是他发愤立志,发愤持恒的时候。我们看他几个月内,做了许多功课,我们或者会惊疑他是天才独厚吧?其实不是,绝不是,他的资质,并不过人,他惟一长处,就是他那副诚拙的精神,困知勉行的精神,孳孳不懈,无稍间断的精神。每日看廿页书,并不算是难事,然而我们就不能有他那样成绩,便是因为我们缺少他那副有恒的精神。假如我们也立定志向,要持之以恒,每日看廿页书,几个月后,成绩也定可观。而况年年如此,终身如此,何患无所精进?荀子曰:“无冥冥之事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曾氏此时,正是励志潜修,冥冥惛惛的时期;凡他后来那些昭昭之明、赫赫之功,都是这时候做成的基础。即他诸弟后日功业,也很得力此时的乃兄教导。故凡有志于盛德大业者,不可不立定坚卓的志向,尤不可不持之以无稍间断的恒心!
有了坚卓的志向,不断的恒心,然后感觉自己理不充,识不远,才不足以应用,那么可以谈读书问题了。这时候去读书,才是正当的需要,才不至于借书中之义以济其私而满其欲。即就读书本身来说,在这种情况之下,其了解力,运用力,都必较茫无目标者,为强且大;不过书籍之浩浩,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其中万径千蹊,莫知所适,在读书之前,苟不指以正当途径,则将以羊肠为大道,以断港绝潢为终南捷径,则将皓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故在立志、有恒两问题决定之后,还要辨明应该采取什么趋向,这可算是读书第三个先决问题。他关于这个问题在全书中说的最多,兹就其告直隶士子者,略述如下:
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偏观而尽取之,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先其所急。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日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世,有不能逮;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遗书俱在,曷尝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覆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劝学篇·示直隶士子》)
这一段话拿现在目光骤然看去,或要觉得有些迂腐了吧?其实所谓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难道不是万古不变之真理?难道不是人类应有的基本行为?普通人或因环境关系,教育关系,而未能完全如此,读书负先知先觉之责者,当然应该以此为急务。盖自一般腐儒,以规行矩步坐尸立齐种种形式,自矜为义理之学,而其心术有时乃不堪闻问。于是义理二字,变成迂腐虚伪之名词,提及义理二字,或者就会引起人们联想到那种迂拘腐朽的形态,实在这不是义理之过,假义理以欺世盗名者之过。义理的内容,就是立身为人之道,成己成物之方,至于用何方式以立身为人,以成己成物,则尽可随时代以变迁,随环境以变迁,要其归则始于正己,终于济世,如百川异派,同达于海而已,初不必拘于一定方式,一定途径。他所谓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昔人所谓学有本源,便是指此。有了这个本源,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所谓求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札而不差,则天下无往而非学,无事而非学了。到此时,虽曰六经皆我注脚,亦无不可。
以上所举这三个先决问题,他全书之中,并未这样明白的告诉我们。不过在他言论中归纳起来,可以得到这三点是读书应有的先决问题。我以为此事于读书为学之始,关系极大,故于其读书方法之先,述此章以为冠,是否郢书燕说,则不暇问了。
第十一章 读书方法
观察一个人的读书方法,可以看出他的读书兴趣和其造诣的浅深。这句话固然未可当作绝对的标准,但是大致是无甚差误的。从前塾师教小学生死读《大学》、《中庸》一类深奥的书,并教以先要“安详恭敬”(朱熹语),不从,则临之以夏楚,一般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乃视读书为畏途。这是方法影响到他的读书兴趣。因为没有良好的方法,而书又不可不读,于是有一些学者尽量的死读书,读死书,到头童齿豁,而数百字时文,乃有未通顺者。或读书数十百卷,而无一句足资应用者,都算是方法下的牺牲品。曾氏为时代所限,积习所限,其所举读书方法,当然与现代教育理论犹未免于差池,然而踏实诚拙,是其天性,由是踏实诚拙之天性,乃产生他实事求是的读书方法。盖读书最忌取巧,取巧固有时可以得到书中一知半解的皮毛,若想求深造,求本原,求前人未发之秘,皆绝对不能存丝毫取巧之心。不但不能取巧,凡学术造诣愈深者,恒用力愈拙。西人往往为发明一理论,不惜穷毕生之力以求证据,必待数十百千证据都相同了,然后才敢自信。清朝汉学大师,亦尝为一字一义,而求数百证据。在聪明人看起来,不是太拙了吗?而不知他的造诣,即从这拙中得来。许多聪明人而异常浅薄,就是因为不愿用这拙的功夫。而况书中趣味,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得深,浅者得浅,精蕴之处,全要自己求得,才为己有。父兄师友拿他自己心得来告诉我们,固亦可以启示一二,然究竟与我自己得来者,是两样意味。然则读书可以不用方法了?是又不然。方法好像是指示我们一个方向,告诉我们这方向的路道上,有什么河溪,有什么山谷,应该坐车,或应该坐船?至于路上风景的如何美观,便要你自己去看才能亲切。方法又如矿师告诉我们矿苗的所在,与开掘的方法,我们虽然明白了何处有金矿,何处有银矿,亦且明白了怎样开掘的方法,然而实行去开掘,便非我们自力不可。至于采获多少,更须视我们用力如何,与毅力如何,方能决定。现在青年有太重视方法,而忽于自己的实力,对学问不愿下苦工,成就安能不薄?而其最大原因,则在专欲取巧。我所取于曾氏读书法者,就为他这种脚踏实地毫无取巧的精神。至其所举应读的书籍,自然有许多已受时代的汰除,但是他的方法,却最足以给我们仿效,我们当然不能去其精华,而求其糟粕。
他的读书方法可以分四项说明:(1)看、读、写、作,(2)专精一业,(3)求明了勿求强记,(4)分类笔录。怎样叫看、读、写、作呢?他说: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书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衷》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苏、黄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与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字,真行篆隶,尔颇好之,切不可间断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迟钝,吃亏不少,尔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万则几矣。至于作诸文,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过仨后则长进极难。……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将不肯为矣。(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舟次樵舍下与纪泽函)
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
这可算是读书方法的初步。看、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四者的界说与效益,他都言之綦详。四者之中,除写字一门,现在不甚注意外,其他三项今日为学之士,仍不可偏废,尤其是读书与看书,他说的最为透澈。盖读书意在求熟,看书意在求速,熟然后可以专精,速然后可以广博。学者须先有若干部烂熟之书在胸中,然后再去涉猎群书,方无阻碍。此如为将官者,自己手练精兵若干万人,赴汤蹈火,略无难色,然后以此若干万人为主,协同其他新练之兵,攻城略地,则不但手练精兵无往不利,即新练之兵亦将无往不利。读书看书,亦正如此。学者苟有若干部烂熟而又深澈了解之书在胸中,然后看书自可以速,且易于了解。现在青年对于熟读一事,恒视为畏途,不要说整部书不能读熟,即学校几篇国文讲义,要希望他们读熟,都不是容易的事。胸中连几篇熟文章都没有,更那里能谈得到看书?即看书亦如何能深澈了解?又如何能作得出清晰明畅的文章?就我的经验:看书作文,都要以胸中熟书多寡为标准,不先注意熟读,乃欲做成好文章,或求看书之速,是皆缘木求鱼之事。我是笃信初步为学必须熟读的人,看书作文,都须以熟读为根基。当然不是一切作品,都要熟读,但是其重要者确非熟读不可。不能全读者,则须多看,所谓不多看则太陋也。我以为读书最好分三部:1.熟读之部,2.常看之部,3.涉猎之部。常看者就是不止看一次,涉猎者一眼看过,得其大意即足。
曾闻前辈先生云:曾氏最讲读法,声调神态,均极入妙。证之他自己的言论,尤觉此言之足信。他曾告诉其子纪泽云:“尔欲做五古、七古,须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在他日记中,亦曾说到“温苏诗朗诵颇久,有声出金石之乐。因思古人文章所以与天地不敝者,实赖气以昌之,声以咏之。故读书不能求之声气二者之间,徒糟粕耳。”在这两小节中,我们几乎可以听到他那铿然如出金石的书声了。尤透澈的,就是他所谓高声朗诵,密咏恬吟,相习既久,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岂但作诗是如此?作文亦何独不然!初学为文,往往字句生硬,或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未能常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己之喉舌相习的缘故。所以我觉得这一段虽然说的是看读写作四种,除了写字一门,其余三者,我以为读是一个纲领。
其次便要专精一业。他尝说:“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在他《圣哲画像记》那一篇中,亦力言广心博骛之病,而主专攻一学,所以他教子弟,总是以专精为主。他说: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若志在穷经,则须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万不可兼营竞惊,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致诸弟书)
读书之道,有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辞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辞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日致诸弟函)
大概贪多而不务得,原是青年最易犯之病状,在已有看书能力的时候,常会泛滥无边的乱翻乱看,无系统,无中心目标,这样看去,终不会有精蕴的心得,终其身亦难有专长。犹如自己手里没有精锐之士,所部尽新募之兵,当然指挥不灵,而不能有一定趋向。曾氏所谓专一经,专一史,绝不是教人除此一书之外,不阅他书,他屡屡叫人要多看书,谓不多看则太陋。此所谓专,就是要求精之意,欲求精必须专,专有二义:一谓专艺,二谓专心。专艺就是专一经或专一史,或专攻其他任何一书,均谓之专,但须研寻其义理,考证其名物。如练兵然,必练成可以赴汤火蹈白刃者,始谓之精。经则专主一经,史则专熟一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把一部书研究得精通烂熟,甚至终身以此一书为研究之中心,是之谓专。他认为专字是读书一个秘诀,故除专艺之外,还要专心。怎样专心呢?就是拿全副精神,专注在一种书上,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他说:“读《昌黎集》则觉天地间除《昌黎集》外,更无他书。”这真是最精澈的秘诀。现在学校之中,要说终日沈潜于一书,自是不可能之事实;但是取法他的意思,用全副精神去看书,还是可能的。虽只看书一小时,就在这一小时内,聚精会神,忘却书外的一切,这是应有的习惯;至于一本未完,断断不换他书,也是我们应该取法的。
在这种情势之下,最怕的就是遇着难关,便自抛去;则不但不能专业,更谈不到专心。所以他在专字诀后,又加一个耐字诀。大概这两个字,是不能拆开的,因为无论何种书籍,总有相当的困难,定要胜过这种困难,才能前进;假如稍遇困难,即便丢去,则根本即谈不到看书,更遑论专业?所以他叫人要耐。我觉得遇难关固然要耐,遇兴趣缺乏之处,亦须要耐。因为一种书的内容,优劣不一定与兴趣成正比例,有时理论愈深,兴趣犹愈减少,必待用力钻研之后,兴趣才由胜过难关中盎然而出,这是耐的收获。现在一般人遇稍难之书不愿看,份量稍大者亦不愿看,都是缺乏耐性的表现;而现在作品,总是份量不甚多,内容充满刺激性者,也就是为要迎合这种缺乏耐性的弱点。我以为每一种书,在未看之先,宜稍审慎,不合意者,尽可不看,既看则无论若何困难,若何无兴趣,均须看到底为止,一书不完,决不更换他书,纵或内容未必皆精,亦宜耐着性子看完,然后才知道书内的好处在那里,坏处在那里。能知得书中坏处所在,虽未得益,也就算是得益了。
有一个问题为一般人最易发生者,就是书已看了,记不得,奈何呢?与其记不得,还不等于不看吗?这句话说的有点似是而非。看书记不得的原因,大概是自己对于某项根基太浅,而骤看较深之书,当然不容易记得;然而虽不容易记得,看了一遍自己脑筋中却已留下一个无形的印象,到将来再看相类的书籍,就比看第一本时容易多了。所以不能说记不得,就等于不看。关于这个问题,曾氏有深切著明的解释。他说:
读书记性平常,此不足虑,所虑者,第一怕无恒,第二怕随笔点过一遍,并未看得明白,此却是大病。若实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悦之境,则自然记得矣。(咸丰九年六月十四日与纪泽书)
凡读书有难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记者,不必苦求强记,只需从容涵泳,今日看几篇,明日看几篇,久久自然有益;但于已阅过者,自作暗号,略批几字,否则历久忘其为已阅未阅矣。(咸丰五年五月二十六致诸弟函)
纪泽儿读书记性不好,悟性较佳,若令其句句读熟,或责其不可再生,则愈读愈蠢,将来仍不能读完经书。请子植弟将泽儿未读之经,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解一遍,令其读十遍,不必能背诵,不必常温习,待其草草点完之后,将来看经解,亦可求熟;若蛮读蛮记蛮温,断不能久熟,徒耗日功而已。(咸丰五年正月十八日致诸弟函)
读书不求强记,此亦养身之道也。凡求强记者,尚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故愈不能记。若全无名心,记亦可,不记亦可,此心宽然无累,反觉安舒,或反能记一二处,亦未可知。此余阅历语也。(咸丰五年七月初八日致诸弟函)
平常所谓读书记不得者,大概是因为走马看花,并未把内容看得明白;假如把内容理论看清楚了,条理看清楚了,不求过速,亦不停止,自然会得到书中趣味。他所谓寸心若有怡悦之境,真是阅历之言。这个境界是我们个个人经历过的不过未深注意罢了。我们回想看到一种透澈淋漓的议论,一字一句,皆能入人心坎,几乎句句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句句为我所说不出来者,当此之时,我们心中的滋味如何?就我的经验来说,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假如看书能常得到这种境界,则万无不记得之理,更无须乎强记。这是教育心理学中所谓理解记忆法。还有许多机械语句,如何去记呢?曾氏的意思,是不必苦求强记,只需从容涵泳,时时翻阅,常在眼中经过,自然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记得。最坏的是蛮读蛮记,这样在儿童便要戕贼其天性,愈读而愈蠢;成人亦将残害其身体,终亦不能多记。他说凡求强记者,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故愈不能记。这是因为太不自然的原故。我觉得看书最重要者,应在看的时候,把内容弄明白了,不必存心去求记,遇到重要的地方,拿起笔来,加他几个圈点,或者加些符号在字句旁边,或把重要句子提在书眉上,或把自己意见批在书眉上,都可使脑筋中多留些书的印象。有人说一种书多看几遍,不就可以记得了吗?固然,一本书看了一遍,连着再看一遍,时间既较经济,效力且更加大,方法自亦不错;不过我觉与其把同一书本多看几遍,倒不如将同样性质而不同样的书本,多看几种,兴趣可以不枯,效力仍可加大。譬如看中国史,第一遍看的是甲编的,第二遍最好是找一本乙编的本子来看。如此既可比较,又等复习,兴趣比专抱一个本子浓厚多了。这是我个人平时阅历如此,不知别人亦如此否。
还有一事,为读书时应注意者,就是不要把书籍看得太宝贵了。书上不轻动一笔,写一字,外表看来似乎是爱惜书籍了,其实是最坏的事。我觉得看书应充分的动笔,涉猎之书不必如此。凡与本书有关系者,一律抄到书上,不足,再用札记本子,这是前辈先生所重视之事,而亦研究学问之不二法门。赵翼《廿二史札记》、王念孙《读书杂志》、俞曲园《群经评议》、《诸子评议》、孙诒让《札迻》……都不过这项工作的扩大而已。所以无论研究什么学问,读书笔记,总是少不了的。曾氏尝恨自己生平写字迟钝,抄录札记不多,引为大憾,故时时以此事教导子弟。
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余年,惜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惜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余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余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悔。泽儿若能成吾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余所好之八种,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著所疑,则余欢欣快慰,夜寝得甘,此外别无所求矣。(咸丰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致纪泽函)
近世文人如袁简斋、赵瓯北、吴谷人,皆有手抄辞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者。昌黎之记事提要,纂言钩元,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尔曾看《说文》、《经义述闻》,二书中可抄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类腋》及《子史精华》、《渊鉴类函》,则可抄者尤多矣。尔试为之,此科名之要道,学问之捷径也。(咸丰九年五月初四日致纪泽函)
大抵有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抄之法。从本原论之,当以《尔雅》为分类之最古者。……余亦思仿《尔雅》之例抄纂类书,以记日知月无忘之效,特患年齿已衰,军务少暇,终不能有所成,或者余少引其端,尔将来继成之可耳。(咸丰十一年九月初四致纪泽书)
中国学术素乏精密的科学系统,学者初入其门,如入百戏场中,千变万态,应接不遑;才智之士,把自己读书心得写出来,或把经史等书拆散了,再依其性质分为若干类,如《渊鉴类函》等,都不过是读书之时,为便于自己翻阅,但是及其成功,乃为极有价值的类书,与极有价值的读书札记,可为后学者学问捷径。然此又非必大学问家始能为此,凡读书人都能为之;惟不必急求发表罢了。赵翼、王念孙、俞曲园、孙诒让诸人,当他笔录的时候,何尝念及传诸后世?盖读书之士,既莫不有其心得,即莫不应有其读书笔记。他说有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抄之法。他这几句话很有科学方法的思想,可惜他自己军务少暇,未能做一个榜样给我们看,这是他自己抱憾的地方,亦是我们应以为可惜的事。不过他指我们这个分类笔录的道路,总是不错的。只是有一点应认清楚的,就是他那时所谓分类笔录,大都是为文章词藻,为夺取科名之要道。现在为学,科目繁多,当然无暇及此,然与自己性情相近的学科,仍应备有读书笔记,或卡片,或活页抄本,或固定抄本,要随时随地,逐处留心,凡与自己欢喜研究的那门学科有关系,足以补吾研究之资料者,无论古书今书,报章杂志,名人演讲,虽一鳞一爪,都应把他录在本子上面。研究学问应有一个“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的精神。纵或有些材料不甚精萃,亦可供相当的参考。这种工作,说小一点,可以补充书本之不足,而便于阅览,说大一点,则大学问家,大著述家的搜集材料,都不出此途。所以我尝觉得读书最重要者,就是笔不能懒。
以上所述读书方法,可以说是四个步骤,可以说是四种研究学问的方法。为学之初,看读写作缺一不可,次则宜就自己所喜悦者,择一艺以求专精;然又不可局于一隅,以至于太陋,故须多方阅读,阅读有得,随手笔之,此所谓四个步骤。四者之中,以专精一业为中心,看读写作是专精一业以前的事,阅读为广求所专之业之补助材料,笔录亦是以所专精者为中心。这是就表面次序说如此,实际亦并不是有一定的封域,专精一业时,并不是抛弃了看读写作,分类笔录等,更不是抛弃了前面那三项工作。故自初学的次第言,似乎是四个步骤,自研究的中心言,则此四者,乃是四种方法,缺一不可。
读书是学问路道之一,做学问当然不是死读书;但是不读书亦不足以言学问。且如本书所述曾氏之学,其大者曰修养,曰治事,似乎皆非书本上事,然若完全抛弃了书本,则其修养者,必不至有如此健全,而所治之事,恐不能如此细大不捐,群下从风向善。他以一匹夫而转变一代风气,第一是他以身作则的精神过人,第二是他研究有素的学识过人,有此二者,故一言一动,皆足以服当世人心。我觉得他为官数十年,处处是以学术化人,人格感人,从未凭借他的势位,任意宰割人民,强人民以从己,这是最使我们怆然仰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