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人类用以记载和传承信息、知识与文明的载体。在我国悠久辉煌的古代文明中,书籍产生的时代很早,有漫长的发展历史。不同时期的书籍,由于所用材料及样式的不同,形成各异的书籍制度。概括而言,我国古代书籍制度主要分为三大类,即简牍制度、卷轴制度和册页(叶)制度。至于商周的甲骨刻辞、铜器铭文及后来的碑石刻文,也有学者认为可以列入古代书籍之列。不过甲骨刻辞和铜器铭文一般都有特定的内容和用途,大多不以广泛传播文化知识为目的,而属于文献档案之类;碑石虽有铭刻古代典籍或诗文的,但毕竟是特殊的形式。因此,这几种写刻载体在书籍制度上不具有典型性,这里姑且略而不论。

第一节

简牍制度

一、简牍的起源和历史

简,指竹木制成的简册;牍,指木制的版牍。竹木由于遍地生长、物丰价廉,是我国最早使用的书籍材料之一。用竹木制成的简册,从古文字学和历史文献考察,可以推断至迟在商代就已出现。商代甲骨文中有“册”字,也有“典”字。“册”写作“”、“”、“”等,均象竹木简编连之形;“典”则写作“”、“”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引庄都说:“典,大册也。”今人认为象以手捧册置于架上。从甲骨文还知道,商代已把史官称为“作册”,这与我国早期文献《尚书》中的“王命作册”、[1]“命作册度”等语适相印证。[2]《尚书·多士》篇还明确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这些都可视为商代已使用简册的有力佐证。至于版牍,文献记载周代已使用。《周礼·司书》说:“掌邦人之版。”《司民》说:“掌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等等。不过,可能由于年代久远、朽蠹殆尽的原因,在考古发掘中,至今没有发现商周时期的简牍实物。

不过,商周的简牍典册,最初还不等同于后世的书籍。因为最早的典册都是史官的著作,内容大多是记录统治者的言行,目的是为统治者提供参考。加之春秋以前,史官垄断了著作权和典藏权,这些典册不是一般人所能见到的,因此基本属于文书档案性质。另外,西周至春秋时,还产生了许多诗歌作品,收集起来以配合舞乐,就成为后来的《诗经》;用蓍草占卜的卦辞、爻辞,收集起来以判吉凶,就成为后来的《周易》;贵族之间通行的礼仪,收集起来以节制行止,就成为后来的《仪礼》,等等。这些资料的收集整理者本是贵族中有文化的“祝”、“史”之流,写于典册后也由他们掌握,一般人同样不能见到,所以最初也都属文书档案性质。

春秋后期,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革,文化开始从祝史的手中下移到民间。儒家创始人孔子,以个人身份整理修订六经,并用以在民间传播知识文化。这样,《书》、《诗》、《易》、《礼》、《乐》、《春秋》之类,就成了传授文化知识的教科书,正式变成了供人阅读的图书。此时个人著述也大量出现,到战国时期,不同学派、不同思想的人们纷纷著书立说,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此时,书籍作为思想文化的载体,无论从内容到形式,还是从数量到质量都有了一个划时代的发展。

春秋战国以前的书籍,大多写在简册上,也有的写在缣帛上。简册与帛书,甚至与后来的纸书,在行用的时间上有或长或短的交叉重叠时期。据现有资料,至迟在春秋战国时期,丝质的缣帛就已被用作书写材料,不过由于价格昂贵,在行用上始终未能独占一个时代(详见“卷轴制度”一节)。两汉时期虽然发明了纸,但直到东晋,官府公文、户口黄籍等还常用简牍书写,以示庄重。唐徐坚初学记》卷二一引《桓玄伪事》说:“古无帋(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桓玄(369—404)在东晋末年曾代晋称帝,可见在此之后,简牍才基本为纸所代替。

如果从商代开始算起,直至公元四五世纪,竹木简册的使用,至少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二、简牍的形制

20世纪20年代,王国维和马衡二先生先后撰写了《简牍检署考》、《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两文,对简牍和帛书的形制多所论证。由于此后,特别是近些年来简牍实物的不断发现,王、马两先生的考证大多得到了证明,而其中的小疵微瑕,也有了补正的依据。

简牍形制的书,固然主要以竹木为载体,但有时也用玉石。1965年以来,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山西省侯马市秦村以西,发现了几百个晋国盟誓遗址,共出土盟书五千多件,文字可辨识的有六百多件,大多是春秋时晋国的盟誓公约,这就是著名的“侯马盟书”。这些盟书写在玉石片上,形状类似圭、璋,也颇似简片,大多用朱笔写成,少数则为墨书。近年来在河南辉县,还曾出土50枚一束尚未写字的玉简。

用竹制简,首先须将竹竿截成段、劈成竹片,然后刮削修治成狭长条的简片,亦即古书中所谓“截竹为筒,破以为牒”[3]。简原有青皮的一面称为“篾青”,另一面称为“篾黄”,文字一般写在“篾黄”的一面。新竹水分多,易朽烂变形,所以还必须烘干水分,这叫“汗青”、“汗简”,也叫“杀青”。东汉应劭《风俗通》说:“刘向《别录》云,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汗,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陈楚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吴越曰‘杀’,亦治也。”[4]“杀青”后的简,就可用来写字了,所以后人常用作书籍的代称,南宋文天祥就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5]后来人们写定书稿,也称为“杀青”。在干燥少竹之地,人们也常用木材制简。19世纪末以来,曾在新疆南部、甘肃敦煌以及古居延等地多次发现西汉至东晋时期的木简。这些木简所用树材,多半是白杨木、柳木、松木,因其色白、质软,易于吸收墨汁。制作方法大体与竹简相似。

竹木简上的文字,通常是先将空白简编连成册,然后书写。《后汉书·周磐传》就说:“编二尺四寸简,写《尧典》一篇。”已经发现的竹木简册,许多编绳虽已朽坏,但编痕处常留有空白,正是书写时避开编绳的结果。当然也有的简册是先写好后编的,所以简上的编绳有时盖过了文字,如《永元兵器簿》。

竹木简上的文字,过去传说是用漆书写的,但目前出土的简册上的文字,几乎都是用毛笔蘸上墨汁书写的。随同简册,人们还发现过战国、秦及汉代的毛笔、墨、砚等文具,这就更加有力地证明所谓漆书写简,恐怕是一种误传。过去还传说用刀在简上刻字,其实也是误传。在发现战国毛笔的河南信阳长台关一号楚墓,曾发现铜锯、锛、刀、削等物;湖北江陵凤凰山汉墓,随同笔、砚、墨等也曾出土青铜削刀。但是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都不是用来刻字的。铜锯、锛、刀等,是用来砍削制作简牍的,至于“削”或“削刀”,古称“书刀”,则是删改文字时所用。汉代刘熙释名·释兵》说:“书刀,给书简札有所刊削之刀也。”所谓“刊削”,指简上文字如果需要纠正或改动时,用书刀把原字刮削除去,再补写新字。所以《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唐人颜师古解释说:“削者,谓有所删去,以刀削简牍也;笔者,谓有所增益,以笔就而书之。”[11]

每根简上的文字,多少没有一定。大多数只写一行字,也有写两行、三行的;少的只有几个、甚至一二个字,多的则有数十字。如甘肃武威出土的木简,一般有60—80字。文字的书写格式,有的上下两端留有空白,如同后代书籍的天头地脚;有的则自上而下写满文字,两端不留余地;有的一根简上下分为数栏书写,如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51枚简均分上下5栏书写。此外还有图、表格等形式。[12]

简册的长度,王国维和马衡根据文献资料的记载,认为视书籍的性质、内容有所区别:依照汉尺的长度,战国两汉的简最长为二尺四寸(约55厘米多),用以写六经及传注、国史、礼书、法令,即《说文》所说的“大册”之“典”;其次为一尺二寸(约27厘米多),用以写《孝经》等书;最短的八寸(约18.5厘米),用以写《论语》及其他诸子、传记书籍。所以东汉王充的《论衡·量知》篇说:“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因为战国尺制,有一种相当汉尺八寸,所以汉尺的二尺四寸、一尺二寸、八寸,分别相当于战国尺制的三尺、一尺半和一尺,所以“二尺四寸之律”,汉人或称为“三尺法”、“三尺律令”;[13]而八寸之“诸子短书”,也有被称为“尺籍短书”的。[14]

版牍是与简册形制不同的书写材料,由长方形木板制成,两面削治平滑以供书写,文献中称为“版”(也写作“板”),或称为“牍”。《论衡·量知》说:“断木为椠,析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牍。”另有一种三尺(指汉尺)长牍,也称为“椠”。《释名·释书契》说:“椠,板之长三尺者也。椠,渐也,言其渐渐然长也。”与版牍类似的书写材料,文献中还常提及“方”。《仪礼·聘礼》说:“书帽于方。”《周礼·秋官·硩蔟氏》说:“以方书十日之号。”等等。过去以为“方”就是版牍,东汉郑玄注《既夕礼》就说:“方,版也。”但据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的《司空》说:“令县及都官取柳及木楘(柔)可用书者,方之以书;毋(无)方者乃用版。”[17]似乎与“版”的形制有所不同。《史记·酷吏列传》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说:“觚,方。”所谓“觚”,则是一种方柱或三棱形的木制书写材料。

古时臣子在朝向天子奏禀事由,为了简洁明了及防止遗忘,常写在一块比牍狭小的长方形小木板上,持在手中,汉人称为“奏”或“奏牍”。《释名·释书契》说:“奏,邹也,狭小之言也。”后世则常用玉石或象牙制成,其形略曲,两端稍窄,称为“笏版”,但并不在上面记事,逐渐演化为一种朝政装饰物。

三、简牍制度的影响

简牍制度是我国最早的书籍制度,对后来书籍形制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简册形制的书,其编连长度要视书籍内容的长短而定。但如果太长,抄写、阅读和收藏都不方便,因此就需要分成若干“篇”。每一篇往往是由若干枚简编成的一册,然后合数篇为一书,如《论语》20篇、《孟子》七篇等。《汉书·艺文志》著录图书,“篇”与“卷”同时使用。“卷”指卷轴形制的帛书,“篇”即指简册形制的图书。简册之“篇”,内容上或是一意相贯,或是以类相从,大多自成段落,这正是后世书籍文章分“篇”的由来。同样,后世的长篇巨帙往往分成若干册,也正肇始于简册各篇之“册”。

古代的书籍,许多本无书名和篇名,或者有篇名而无书名,出土实物多有所见。如果书名、篇名都有,简册中往往是篇名(小题)在上,书名(大题)在下。这种方式,早期古籍中还采用,后来则改为大题在上、小题在下了。考古资料中还发现这样的情况:全书书名写在最末一简的背面,如睡虎地秦简《封诊式》,这在后世书籍中很少见到。简册的篇名书写格式,考古发现有多种,其中对后来书籍形式影响较大的有:

1.篇名单独写在篇首第一简的正面,正文从第二根简开始书写。这种篇名在正文之前的格式,后来成为书籍的通用格式。

2.篇名写在篇首第一枚简的背面,正面书写正文。这种格式与简册的收藏方式有关。简册书写完毕,往往是卷成一束放置。卷的方向是由左到右,这样,写在篇首第一简背面的篇名就正好显露在外,方便查阅。这与后来书籍都要在外封面上写或印上书名,作用是一样的。由简册的卷起收藏,还令人想到,后来卷轴制的帛书及纸卷所以卷起收藏,固然与其质地柔软、便于卷舒的性质有关,但恐怕最早也是受了简册卷束收藏方式的启发。

3.简册的开头两根简不写正文,篇名有时写在其中一简的背面,作用与上述第2种相同;有时也写在空白简之后、正文的前边。这篇首的两根空白简,称为“赘简”,作用是保护后简少受磨损。后来的帛书、纸卷,前面也都留有空白,以免后边的文字部分受损,显然是沿袭简册的遗风。再后来册页制的书籍,封面及封底内往往留有一页至几页的空白护纸,称为“护页”或“副页”,也正是这种遗风的一脉相承。

4.篇名写在篇末最后一简的文字结束处,或是写在最后一简的背面。这种篇名在正文后的格式,在《诗经》、《礼记》等多种古籍的早期版本中常见,但后代版式则很少见到。如《礼记·乐记》,据《史记·乐书》及唐张守节的《正义》,原本有多项小题,今天的通行本(如《十三经注疏》本)中大多不存,但《子贡问乐》一篇的篇题尚在,而且正在篇末,从中可窥知古书旧貌。

简牍制书籍的篇名,除了在简册中标明外,还有另外集中写在木牍上的。这种篇题木牍,近年来时有发现。如银雀山一号汉墓,随同简册一起出土的还有木牍和木牍残片,经缀合以后的五件木牍,都记载着与汉简相应的书籍篇名及篇数,其中包括《孙子兵法》和《守法守令十三篇》的篇题木牍。因为二号木牍的中腰两侧各刻有小缺口,以便系绳,而木腰中也留有清晰的系绳痕迹,可见这些篇题木牍,原本是附系于卷起的简册外部的,作用相当于简册书题的目录。[18]后世书籍,正文之外莫不有目录或总目,追始溯源,简牍制时就已发端了。

用许多简编连成册,书写文字也就有了天然的界栏,可以保持整齐、清晰。后来的帛书、纸卷,大都画出界栏,以便使文字整齐和美观,帛书中还有用丝织出界栏的。后来雕版印刷的册页制书籍,也莫不有界栏,这应当也与简册的形制有某种联系。

最后还应注意的,是简牍制度对书籍、文章内容方面的影响。因为简册总是用各种编绳编连,翻阅日久,再结实的编绳,也不免散断,所以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编绳一旦散断,原简的排列顺序极易混乱,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简数的脱损,这样,书籍或文章的内容也就会颠倒错乱或者缺失。因此简牍形制的书籍,“脱简”或“错简”的情况经常出现。如果一部书的乱简再和别种书简混在一起,清理辨识起来就更为困难。《汉书·艺文志》就说:“刘向以中古文(《尚书》)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所以在今日的考古发掘中,辨别散乱的简册顺序、正确排出书籍文章的前后内容,是件极为繁难的工作。早期简牍制书籍的一些“脱简”和“错简”情况,在后来书籍形制发生变化时,因为无由纠正,往往依旧流传下来。其后虽经历代文人学者的研究、校正,但仍有一些存在于流传至今的古书中。或是还没被发现,或是虽有觉察但无从校正,因而带来人们阅读和理解上的困难。所以可以说,简牍制度对书籍内容的影响,直至今日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第二节

卷轴制度

卷轴制度书籍,包括帛书和纸卷书两种形式,它们有共同之处,也有各自的特点。

一、帛书的起源和历史

帛书是写在缣帛等丝织品上的书籍或文章。丝织品的发明和加工,需要更多的智慧和技术成分,因此帛书的出现,或许晚于简册。简册虽是简便易得的书籍材料,而且在很长时期内广泛使用,但有不少缺陷。除了因编绳散断,容易导致“脱简”、“错简”外,编连成长册后,因为体大质重时常不便阅读和携带。例如战国学者惠施,就曾经用五辆车来运载笨重的书籍,这就是成语“学富五车”的来历。[19]此外据说秦始皇每天批阅公文,“至以衡石(120斤)量书”[20];西汉东方朔上书,用奏牍三千,汉武帝让两个壮汉尽力持举,从上方阅读,“二月乃尽”[21]。相比之下,丝织品的帛书有不少优点:缣帛质地柔韧,吸墨性强,既便于书写,又可随意卷舒,阅读和收藏都比较方便;帛书的分量很轻,携带方便;帛书的篇幅宽长,书写时可据书籍内容长短裁剪,又不会有简册散断错乱的毛病,等等。因此,我国古代很早就有人用缣帛写书,并在很长时期内与简牍并用。

养蚕织丝,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发明,因此用丝织品作为书写材料,也应是我国首创。但帛书究竟起源于何时,由于资料和实物的匮乏,目前尚难确考。不过,至迟在春秋战国文献中,已时常可见关于帛书的记述。如《论语·卫灵公》说:“子张书于绅。”“绅”,《说文》说是“大带”,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是下垂的带,总之是一种丝织品。《墨子·明鬼》篇说:“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子孙。”《韩非子·安危》篇也说:“先王寄理于竹帛。”《晏子春秋·外篇第七》说得更为明确:“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与谷,其县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于策,通之诸侯。”如果其言可信,那么在公元前7世纪的齐桓公时代,就有帛书了。所以王国维认为,“则以帛写书至迟亦当在周季”[22]。

由于丝织品比竹木更易朽坏,目前考古发现的帛书,大多出于汉代,先秦的较少。闻名于世的,有1949年前在湖南长沙子弹库发现的画有十二神像的楚帛书,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1973—1974年在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发现了帛书“篆书阴阳五行”,上有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的记载,所以也很有可能写于秦统一前夕。此外还发现两件楚帛画。[23]

魏晋以来,纸虽已普及,但缣帛仍然常用为书写材料。而且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用纸不及用帛高贵、郑重,即所谓“素贵纸贱”。《北堂书钞》卷一〇四引崔瑗《与葛元甫书》就说:“今遗送《许子》十卷,贫不及素,但以纸耳。”裴松之《三国志注》引胡冲《吴历》也说:“帝(魏文帝)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西晋的荀勗著《中经新簿》,著录图书29944卷,“盛以缥囊,书用缃素”[29]。直到唐代,仍有人用缣帛写书。雕版印刷发明以后,丝织品一般不再用作书籍材料,但封建皇帝的诏书、圣谕及画家作画,也还常用缣帛。直到今天,绢帛仍然常用于书法或绘画。

总起来说,从现有资料和实物考察,至少春秋以降就已开始用缣帛写书和绘画,秦汉以来更是普遍行用。但由于丝织品价格昂贵,不能像竹木及纸那样广泛普及,所以帛书始终未有一个独立使用阶段。它的前期伴随着竹木简册的盛行,后期则因为纸书的兴起而衰落,从公元前8—前7世纪到公元后3—4世纪,作为书籍的书写材料,大约也有一千多年的时间。

二、帛书的形制

我国早在商及西周时代,养蚕业就已相当发达了,因此丝织品的种类繁多,用途也越来越广。在《说文》中,丝织品就有缯、绢、绮、缣、绨、纨、、素、练、缥、缙、锖、缇、缲、缁、帛等数十种名称。而据清人汪士锦《释帛》统计,古代的丝织品有六十多种。这其中,可供书写的主要有以下数种。

“帛”字始见于甲骨文,是一般丝织品的通称。“素”是由生丝制成的白帛,不经漂染,平实无华,便于书写,也常用作书写用缣帛的统称。“绢”是用生丝织成,轻薄如纱,不仅常用于书写,还常用于绘画。与“绢”类似的还有“缯”,也是生丝织成的,轻柔洁白。“绨”可能是野蚕丝的织品,厚而暗,但较其他缣帛经久耐用。“缣”则是用双丝织成,色黄。《释名·释采帛》解释其得名由来时说:“其丝细致数兼于绢,染兼五色,细致不漏水也。”其价格远较普通的素昂贵。20世纪初,英国人斯坦因在所盗敦煌缣帛残卷上,就发现有用“缣”字标明织品种类的。此外,“缣帛”也是书写所用丝织品的通称。

古代织成下机的丝帛,成品长度不一,一般说来,标准尺度是40尺。用作书写材料时,可根据抄写内容的长短缝接或剪裁。唐人徐坚《初学记》卷二一就说:“古者以缣帛,依书长短,随事截之”。所以帛书的长度,短的有一尺至数尺,长的则有数丈,因此东汉董卓的官兵才会用来做滕囊或帷盖。考古发现的帛书也是长短不一,如长沙子弹库的十二神像帛书长38.7厘米,帛画长37.5厘米;陈家大山帛画长31厘米;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长约192厘米等等。

帛书的宽度,古籍记载以一尺为常制,但从考古实物看,有时也并不一致。马王堆帛书,有一种是用整幅的帛来书写的,宽约48厘米,如《老子》等;另一种则用半幅的帛来书写,宽约24厘米,如《周易》、《战国纵横家书》等;[30]子弹库的帛书、帛画分别宽47厘米和28厘米;陈家大山帛画宽22.5厘米。20世纪初在敦煌发现的东汉初年缣帛书信,一件约9厘米见方,另一件长15厘米,宽6.5厘米,可见帛书的宽度也是经常根据需要来裁截的。

缣帛的质地柔韧,可以随意折叠或卷舒,所以早期的收藏方式是折叠与卷束并用。如子弹库十二神像帛书,就是经过8次折叠,然后放在一个竹匣中;[31]马王堆帛书中,用整幅帛写成的,也是折叠成长方形,再放在一个漆盒下层的格子里;而用半幅帛写成的,则用一长方形木片为轴,卷成一卷。[32]折叠收藏的帛书,天长日久,折叠处难免破损断裂,所以后来的帛书,大多采用卷束收藏的方式。一部书可以卷成一卷或几卷,所以后来“卷”就成为计算书籍篇幅的单位,一直沿用到今日。不过,古时所说的“卷”,最早指一册,今日也还有这种用法,如《马克思全集》、《列宁全集》、《毛泽东选集》等,一卷就是一册。但在一般古籍中,卷的篇幅往往比册小,一册中常有若干卷。

帛书的卷束,形式与简册有所不同。帛书与后来的纸卷,质软而薄,卷的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轴,粘连在卷子的末端,以此为中心,从左向右卷。而竹木的简册,质硬且厚,最末一根简就起着轴的作用,无须另外用轴,这就是卷轴形制书籍之所以不包括简册的原因之一。卷轴制书籍所用的轴,要比卷子的宽幅稍长,卷起之后两头在外。其质料早期不过是竹木片,后来通用漆木。皇帝及王公贵族,常用贵重的质料制轴,如琉璃、象牙、玳瑁、珊瑚、黄金等。如南朝宋明帝所藏二王法书,就分别用珊瑚轴、玳瑁轴、金轴装帧;[33]而隋炀帝秘阁之书,“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34]。除卷、轴之外,据古籍记载,卷轴制的帛书及纸卷,还有褾(包首)、带、帙(袠)、牙签等附属品,以便保护书籍或便于查阅。但今日发现的秦汉帛书中却很少见到这类物品。它们很可能是草创于帛书卷轴,而大备于纸书卷子,所以我们放在下面“纸卷的形制”中一并说明。

三、纸的发明和使用

简牍笨重,缣帛昂贵,作为书籍的书写材料,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我们勤劳、智慧的祖先,经过长期不懈的实践和探索,终于在世界上最早发明了轻薄便用、价廉物美,足可以取代竹木和缣帛的书写材料,这就是纸。

提起纸的发明,我们自然会想到东汉蔡伦造纸的故事。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宦者传》中的《蔡伦传》说:“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105)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在东汉刘珍等人的《东观汉记》、晋张华的《博物志》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因此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纸是东汉蔡伦发明的。实际上,这种看法是不准确的。

在谈到纸的发明时,首先应该明确,“纸”的概念内涵是不断发展的,曾经发生过重大变化。我们今天所说的纸,通常用植物纤维造成,而东汉以前文献中提到的“纸”,许多时候是指动物纤维的丝绵纸,在质地上与缣帛相同,所以上引《后汉书》蔡伦本传才会说:“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这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也可以得到证实。《说文》解释“纸”的本义是:“絮一苫也,从纟,氏声。”这是因为古人制作丝绵冬衣时,要把煮过的蚕茧放在席箔上浸入水中,然后反复捶打,使蚕茧铺开成为丝绵。当把丝绵取下后,席箔上就会留有薄薄的一层残存的丝絮,将其晒干后揭下,就成为类似后世纸那样的轻薄丝絮片。古人常用来包裹东西,后来又发现可以在上面写字。这就是许慎所谓“絮一苫也”的内涵,也是其字形“从纟,氏声”的由来。在《汉书·外戚传下》中,还提到一种可以用来写字的纸叫做“赫蹄”(xiti)。东汉学者应劭说:“赫蹄,薄小纸也。”孟康进一步解释说:“‘蹄’犹‘地’也,染纸素令赤而书之,若今黄纸也。”[35]“素”本指白色生绢,“纸素”即指白色的丝絮片,孟康的意思是说,把前面提到的那种白色的轻薄丝絮片染成红色,就叫“赫蹄”了。上述这些文献资料告诉我们,在东汉蔡伦之前,当时所谓“纸”,时常是丝绵质地的,而且是在漂丝制衣过程中无意发现的一种副产品。

东汉以后,造纸所用的原料种类不断增多:魏晋除麻类外,还用藤类植物;隋唐以后又用桑、枸(即楮)等;元代已多用竹类原料;明清以后,竹纸原料中又掺入了禾草类纤维。纸的产量、质量也日渐提高,并且传播到世界各地,为世界文明作出了重要贡献。

虽然东汉至魏晋,人们受“素贵纸贱”传统习惯的影响,认为用纸写书是种不敬,但植物纤维纸毕竟价廉而物美,在经济规律的支配下,仍然迅速传播于各地。所以魏晋以后(3—4世纪),纸的使用便逐渐取代了竹简,并把缣帛排挤到附庸地位,王公贵族之家,也开始用纸写书了。据说西晋时,左思构思十年,写成《三都赋》,“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39]。陈寿写成《三国志》后,晋惠帝也曾“诏河南尹华澹下洛阳令张泓遣吏赍纸笔,就寿门下写取《三国志》”[40]。1924年,在新疆鄯善县就曾出土一份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后被英国人盗往国外。1965年,在新疆吐鲁番一座佛塔遗址中,又发现一份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内容是《孙权传》,存40行,五百多字。据考证,这两份抄本正是在西晋陈寿《三国志》成书不久抄写的,时间在3—4世纪。这可以算是我国现在可见的最早的纸本书籍了。

总而言之,西汉时期我国已发明了植物纤维纸,经过东汉蔡伦的改进提高,开始广泛用作书写材料。但由于传统习惯的影响,直至魏晋,社会上仍然是纸书与简册、帛书并行。东晋末年,纸开始取代简册;魏晋以后,王公贵族也开始用纸写书,此后纸书抄卷独盛。唐代发明雕版印刷以后,纸更成为唯一的书籍印刷材料,一直使用至今。也就是说,纸从发明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四、纸卷的形制

纸卷的形制初期是沿袭帛书卷轴,古代文献的记载和敦煌卷子等实物都证明了这一点。到了后期开始向册页制转化,演进为独特的形制,如经折装和旋风装。

纸卷如同帛书卷轴,以轴为中心,从左向右卷束。纸卷一般由多张纸连接而成。古纸的长度往往有一定标准。汉纸每张大约是汉尺一尺(0.231米)。晋纸的规格,宋人赵希鹄说:“高一尺许,而长尺有半。”[41]敦煌卷子纸一般宽30厘米左右,比晋纸略宽;长度大致是41—48厘米,约等于汉尺二尺,与古人所说二尺之纸用以抄书之语大致相符。古书篇幅较长需要多张纸连接时,或用糨糊粘连,有的还用烙铁烫熨,经久不散。如敦煌卷子,虽然有不少断烂,但连接之处却少有脱落。纸卷的连接处有时钤印或署名,称为印缝、押缝、款缝等。连接以后的卷子,长度通常有9—10米,甚至数十米。每一卷是一个单位,一本书可以由一卷或几卷组成。

为了使字体整齐美观,写书纸上一般要画出界栏。四周的叫“边”或“阑”(也写作“栏”),各行字之间的直行叫“界”。唐人称之为“边准”,宋人称为“解行”。后人也有采用帛书中的名称,称为“乌丝栏”、“朱丝栏”。纸卷各行的字数也不固定,从实物看,十几字到几十字的都有。卷子一般是一面写,也有两面都写字的,如敦煌卷子里,经书的注疏往往抄在背面,叫“背书”。

古书的注解也有的并不写在背面,而是写在别处。写在正面天头上的,叫做“眉批”;写在正文行间,叫“夹注”。这种写在正文行间的夹注,为了与正文有所区别,有多种样式:或者用大小两种字体分别书写,正文用单行大字,注解用双行小字;或者正文顶格写,注解低一二格写;或者注文仍作单行,但字体略小,写在正文的下面。这后一种方法,抄书者一不小心,往往会使古书的注解与正文混淆,产生类似“错简”的错误。六朝以来还出现用朱、墨两种颜色写成的卷子:正文用朱笔写,注解用墨笔写,这是后代套色印刷的先驱。

纸卷的抄写格式沿袭帛书而更趋周密。开首往往也空两行,以示“赘简”,然后写篇名、书名,一般也是小题在上,大题在下,但唐代已有改为先写大题,后写小题的。篇名、书名后,写著作人姓名,有时写上职衔。全篇之后写本篇或本章的名称、次第,有时还写上抄写人姓名及年月日。卷子的末端常空数行,以备写书人将抄书的缘由、经过、感想等等写出来,这就是“题记”,后世书籍的跋尾发端于此。在敦煌卷子里,有的卷末除抄写者、年月日外,还注明校注者、审定者、装帧者姓名及用纸数量等。

在古代文献中,时常见到用“黄纸”写书的记载,这在前文所引文献中已有所见。北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释俗”条说:“古人写书,尽用黄纸,故谓之‘黄卷’。”这种“黄纸”是用黄檗(柏)汁染过的,颜色发黄,以防虫蛀,在造纸技术上称为“入黄(也写作‘入潢’)”或“染黄”。我国很早就使用药物以保护书籍纸张,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就有“染潢及治书法”一节,详细叙述了用黄檗汁染书的方法。[42]从现存古本抄卷看,不少尽管已经破损断烂,但很少有蛀蚀的现象,可见这种防蛀法是行之有效的。

纸卷写错了字,自然不能像简册那样刮削修改,古人或用纸贴,或用粉涂,效果都不理想,于是有人发明用雌黄来涂改。雌黄又名鸡冠石,可用作绘画颜料,用来涂抹错字,不仅颜色与黄纸相仿,而且“一漫即灭,仍久而不脱”[43]。这种涂改法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已采用了,贾思勰《齐民要术》在“染潢及治书法”后,又有“雌黄治书法”一节;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篇,也有“以雌黄改‘宵’为‘肎’”的记载。所以后人讥讽那些信口开河或妄加评论者为“信口雌黄”。

五、卷轴形制的演进——由卷轴到折叠

经折装的书籍不用拉开和卷起,可以随时翻阅,比卷轴方便得多,这是书籍形制的一大进步,也是由卷轴到册页的过渡形式。但经折装的书籍厚厚一叠,阅读时容易散开而成为长长的纸条,于是又有人将一张大纸对折,作为书皮,再把经折装书籍的首页和末页都粘连在书皮内,读时就不会散开了。用这种方法装成的书籍,从第一页可以翻到最后一页,还可再回翻到第一页,回旋往复,不会间断;而且迅急如风,所以称为“旋风装”,它是经折装的改进型。

经折装和旋风装大约出现于唐代后期,一直沿用到北宋。由于它们都是折叠的形式,折叠后的长方形状如同一片片树叶,所以又称为“叶子”或“叶”;折叠以后成为厚厚的一册,所以也称为“册”或“册子”(“册”又写作“策”)。北宋欧阳修在《归田录》卷二说:“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难数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如吴彩鸾《唐韵》、李郃《彩选》之类是也。”南宋程大昌也说:“古书不以简策,缣帛皆为卷轴,至唐始为叶子。”[44]南宋侯延庆还提到,北宋哲宗时,苏轼所上奏章,哲宗以一“旋风册子”“手自录次”[45]。折叠形制的书籍启发了后来的散页装订,形式上也有些相像,所以书籍的册页形制,实质以经折装、旋风装为开端。“叶”、“册”这些术语,后来散页装订时依然沿用,不过“叶”字大多改写为“页”,意义上也由像树叶转变为单页、一页了。

第三节

册页(叶)制度

卷轴制度到唐代发展至顶峰,唐代后期开始演进到折叠式样,此后又逐渐发展为册页制度,这与雕版印刷的发明和普及具有密切的关系。雕版印刷术的发明,不仅大大提高了书籍的复制速度,有力地推动了文化知识的广泛传播,而且对书籍制度的发展,也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因此,要了解册页制度就不能不了解雕版印刷。

一、雕版印刷术的发明

印刷术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英国李约瑟在其名作《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我以为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没有比纸和印刷的发展更重要的了。”[46]然而我国雕版印刷术究竟发明于何时,自古至今却有着多种不同的说法。1958年,张秀民先生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影响》一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列举了古今中外五六十家的说法,并将其归纳起来,分为七种,即汉朝说、东晋说、六朝说、隋朝说、唐朝说、五代说、北宋说。1989年,张先生的续作《中国印刷史》一书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这两部著作中,张先生均认为:“汉朝说、东晋说、六朝说,未免过早,北宋说又太晚,均不能成立。清代流行的五代说,已为敦煌发现的唐咸通本《金刚经》等实物所推翻。隋朝说因为误解文献,信者已不多,剩下的只有唐朝了。”[47]然而唐朝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618—907),通常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对此,张先生力主“七世纪唐初贞观说”。

张秀民先生之所以赞同“贞观说”,主要的文献依据有两条。其中之一是明代史学家邵经邦《弘简录》卷四十六的记载:“太宗后长孙氏,洛阳人……遂崩,年三十六。上为之恸。及宫司上其所撰《女则》十篇,采古妇人善事……帝览而嘉叹,以后此书足垂后代,令梓行之。”文中所谓“梓行”,如同后世常用的“刻梓”等语,都是指雕版印刷,这是没有什么异议的。不过此条资料出自八九百年之后的明人之手,又没有说明来源或依据,后人存疑者不少。不过张先生所举的另一条资料则有相当的可信度,这就是唐人冯贽《云仙散录》卷五引《僧园逸录》里的一段话:“玄奘以回锋纸印普贤像,施于四方,每岁五驮无余。”唐代高僧玄奘于太宗贞观初年西游印度,贞观十九年(645)返国,其事迹可谓家喻户晓。这条资料不仅是唐人记唐事,而且可以在玄奘本人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卷十、玄奘弟子彦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十、略晚于玄奘的法藏(643—712)《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一和《华严经探玄记》卷二等文献中找到有力的旁证,[48]因此颇具说服力。

近年来,萧东发教授更是大力主张“雕版印刷术发明于隋代”的意见。他认为:“在肯定我国唐代初年已有雕版印刷品流行的前提下,亦不能完全否认隋代出现雕版印刷术的可能。尽管目前还缺乏有力的实物遗存和文献的佐证,但有理由认为由捶拓和印章的结合,向印刷的过渡正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将印刷术起源时间确定在590—640年之间,是有根据的。印刷术起源于中国,时间是在6—7世纪,应该成为共识。”[51]这里所说的根据,除了认为当时的社会需要、物质基础和技术手段为雕版印刷术的发明创造了必备的条件外,比较直接的主要是两条。一条出自于文献记载,即隋费长房(557—601)《历代三宝记》卷十二所引隋文帝开皇十三年(549)十二月八日的诏令,其中说:“废像遗经,悉令雕撰。”虽然其中所说的“雕”究竟是指雕塑还是雕版,至今仍有不同的意见,但毕竟有指雕版刻印的可能。正是出自这样的理解,自明至清,陆深胡应麟方以智高士奇、陆凤藻等人都赞同雕版印刷肇始于隋代的意见。另一条可算实物旁证,这就是冯鹏生先生在《中国木版水印概说》中提到的隋大业三年(607)《敦煌隋木刻加彩佛像》。对于此图是否木刻印品,虽然也有学者提出质疑,但经我国当代水印大家王荣麟、孙树梅等鉴定,认为“属雕版无疑”[52]。

二、册页(叶)制度的诞生与发展

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后,书籍开始还是沿用传统的卷轴形制,至唐代中后期出现了经折装和旋风装,这在前文已经提及。所以早期的雕版印刷书籍,不像后世那样单独成页,而是用比后代书版长而窄的长条形木版来刻字印刷,然后把印好的印张粘连起来,再卷成卷子或折叠成经折装、旋风装。折叠形制的书籍,阅读或查检虽比卷轴方便,但折叠处容易断裂,断裂后整册书就变成了一张张的散叶。于是有人想到,既然卷轴和折叠形制的书籍本来就是由一张张的印张连接而成,为什么不可以直接用印张来装订呢?大约从五代时期开始,人们便开始采用散叶装订的形式了,首先是蝴蝶装,后来改用包背装,最后是线装。蝴蝶装出现以后的散叶装订书籍,彻底改变了延续一千多年的卷子式样,是我国书籍制度上的又一次革命。虽然后经不断地改进和革新,但散页装订的基本方法,可以说一直沿用到今天。

1.散页上的名词术语

书籍采用散页装订法后,刻字版片的式样也随之变化,不仅由原先的长条形变为长方形,还有一套相应的版式,出现了一些专门术语。

版面的四周由线条拼连而成“版框”,拼成版框的线条叫“边阑”、“阑线”,也省称为“边”、“阑”(“阑”又写作“栏”)。版框上方的边阑叫“上阑”,下方的叫“下阑”,左右两边的叫“左右阑”。边阑有单、双之不同。只有一条线的称“单边”或“单阑”,一般用粗线条。如果在粗线条内侧加上一条细线,就构成“双边”,也叫“双阑”。雕版印刷的古籍,版框有四周单边、左右双边、四周双边三种形式,一般没有上下双边而左右单边的。

版框内,用直线自右至左划分为行,称“界行”或“界格”。正中的一行叫“版心”或“中缝”,不刻正文,有时刻上书名、篇名、卷数、页码、本页字数、刻工姓名等等。蝴蝶装以后的书籍,版心上往往有鱼尾形的花纹,鱼尾交叉之处,正当版面的中心,可作为书页对折的标准点。鱼尾如果是全黑的,称“黑鱼尾”;白色的称“白鱼尾”,白鱼尾上加各种花纹,是“花鱼尾”。版心上有时只刻一个鱼尾,叫“单鱼尾”,上下各刻一个鱼尾,称“双鱼尾”,在上的叫“上鱼尾”,在下的叫“下鱼尾”。也有的版心上不刻鱼尾,只有上下两道横线,甚至有连横线也不用的。

古籍采用包背装和线装时,一张散叶沿中缝对折,使两个半页的背面相合,有文字的一面露在外面,这时对折的中缝处在书籍开合的一边,因此也称“书口”。为了折叠整齐,有时书口在上鱼尾之上、下鱼尾之下各印一条黑直线,这是版心线。每页的版心合在一起,从书口上看是黑色的,叫做“黑口”。不印版心线的称“白口”。黑线宽粗的称“大黑口”或“粗黑口”,细窄的称“小黑口”或“细黑口”。因为鱼尾和黑色的版心线通连,对折起来后,从侧旁看去有些像长鼻大象的头部,所以又称“象鼻”。

蝴蝶装时期的书籍,有时左阑外上方刻一个小小的长方格,内刻篇名或篇名省称,叫做“书耳”。这是因为蝴蝶装书籍每页是沿中缝将有文字的一面对折,背面空白处在外,装订时每页的版心在书背一侧,而左右阑线在开合的书口一侧,这样,左阑外有篇名书耳,可以方便查阅。到了包背装和线装,版心转到了书口一侧,并且时常刻有书名、篇名,这样,书耳的提示、查阅功能消失,也就很少用了。

有些书籍在目录后或卷末空白处刻有“牌记”,也叫“书牌”或“木记”。内容一般是说明刻书人、刻书时间、地点、所据版本等等。牌记的外形多样,一般是长方框,坊刻本的牌记则往往搞得比较花哨,有的还加上几句广告式的宣传文字,以招徕顾客。

上述刻本书籍版面的种种格式,统称“版式”。不同时代、不同刻书地区、不同的刻书者,其书籍版式往往各具特色。因此在古籍版本学中,了解和研究版式的异同,是鉴定古籍版本的一个重要方面。

2.蝴蝶装

蝴蝶装又作“蝴蜨装”,始于唐末,盛行于北宋。前面提到,蝴蝶装的装订法,是每页从中缝将有文字的两个半页对折,背面空白处在外,然后把这样对折的一叠散页用一张纸从前包裹到后,并将各页折口处牢牢地粘连在这张纸上,以免脱落。

蝴蝶装用以包裹书册前后、形成封面和封底的纸,叫“书衣”(今称“书皮”)。书衣往往内用软纸,外加一层硬纸,有时还用绫锦为表,很像现在的精装书。书衣封面左边有时贴上张狭长的签条,叫“书签”,上写书名、册次,有时加上卷次。书册的上端叫“书头”或“书首”,下端叫“书根”,右边粘连的一边叫“书背”或“书脊”,左边翻阅的一边叫“书口”。由于蝴蝶装的书衣都很坚硬结实,所以上架的方法与今天的书籍相似,是立放在书架上。只不过今天的书籍插立时是书背向外,书头在上,书根向下压在板上,而蝴蝶装则是书背向上,书根向外,书口向下压在板上。北京图书馆旧藏宋代蝴蝶装《册府元龟》和《欧阳文忠公集》,书根上写着书名和卷次,而且是由书背的一侧向书口一侧直行向下书写,书口处又有摩擦痕迹,这都是书口向下立放的证明。

蝴蝶装在宋代似乎还有不用粘贴而用线缝的。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说:“王洙原叔内翰尝云:作书册,粘叶为上,岁久脱烂,寻其次第,足可抄录,屡得逸书,以此获全。若缝缋,岁久断绝,即难次序。”“他日得奇书,不复作缝缋也。”这里所说的“缝缋”,就是指用线缝住单页而成册,其具体方法已不得其详。不过,大概正是因为张邦基所说缝线断绝后次序容易混乱,当时人较少采用。

3.包背装

包背装始于北宋末,一直沿用到明代中叶。包背装书籍,书口正是书页的版心,上刻篇名、书名、卷次、页码后,作用如同蝴蝶装的书耳,查阅方便。但如果仍然采用蝴蝶装的插架办法,书口向下压在书架上,经常磨损后势必导致书页从中缝处断裂为两半。这样,不仅版心上的书名、篇名等不可辨识,翻阅和展读时又会像蝴蝶装那样屡遇空白。因此,人们便改用平放上架的方法,把许多书平叠放置。既然是平放,书衣也就不必用硬质的材料了,这样就出现了软书衣。而书根上的书名、篇名之类,也就由上下直写改为横写,如同后来的线装书一样。

包背装的书籍,要想把每页的两边牢牢地粘在书背上,比起蝴蝶装更为费事。而需要粘连的两个外边,版框外又总有较宽的余纸,因此有人便采用新方法,在余纸上打二至三个小孔,再用纸捻穿进小孔,把一册书订牢。这打孔穿订的一边叫做“书脑”,外边再用整张的书衣包裹起来,外表依然和包背装一样。这种经过改进的包背装,就已经为后来的线装打开了通路。

4.线装

线装书书脑一侧的上下两角容易磨损,有些贵重的书籍便用绫锦之类把书角包裹起来,叫“包角”。有时旧书修补或重装。在每页书里衬上一张白纸,叫“衬纸”。衬纸往往比原书纸长大,这样修补或重装的书籍,原书纸一般黄旧,衬底则洁白,黄白相间,人称“金镶玉”,又称“袍套装”或“惜古衬”。

散页装订的书籍,特别是线装书,封面内往往订有空白纸,多的有二至三张,作用如同“赘简”,起保护作用,这称为“护页”或“副页”,也称“看页”。护叶后是题署书名及著作人姓名等的扉页,过去称“内封面”。卷末封底内,也订有空白的护页,过去人所作的题跋,就常写在其上。

由于线装书都是软书衣,为保护书籍,也为便于上架收藏,明清以来的藏书家,还常为线装书制作书套,又称为“函”。套函一般用硬纸作衬里,外面裱糊蓝布,里面裱糊白纸,把书籍的四边包起,只留书头和书根,再用两个牙签插紧。有的则把书头和书根也包裹在内,称为“四合套”。书套因为是用糨糊裱糊而成,易被鼠咬虫蚀,日久又易散坏,所以有些人爱用“夹板”,就是用两块与书册一样大小的木板,上下两头各穿上一根带子,把书册夹紧扎牢。现在图书馆及私人收藏古籍,还常用套匣。这种套匣只包裹书册的封面、封底、书头、书根、书背,书口的一面空缺,书籍装套时用夹板或者不用,由空缺的一面装进去,套匣的书背上写书名、卷数、作者等等。线装书本来也是平放架上的,用书套之后,就可以像现代书籍一样立放架上,既整齐美观,又便于取用和放还。

如上所述,我国古代的书籍制度由简牍到册页(叶),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和不同的发展阶段。不同的书籍制度,总是与那一时期人类的文明程度相适应。书籍制度的发展历程,也如同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一样,沿着由低到高、由粗转精的道路在不断前进,其间凝聚着我国历代人民的心血和智慧。由于书籍制度反映并决定着书籍的外部形态,因此可以说,无论哪种形式,在历史上都曾对记录和交流人类的思想情感、保存和传播各种文化知识,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因而对于中华民族几千年悠久文明的形成,也具有不可低估的贡献。

* * *

[1] 《尚书·洛诰》。

[2] 《尚书·顾命》。

[3] 《论衡·量知》。

[4] 《太平御览》卷六六〇引。按:此段文字,古今多以为应劭转录《别录》原文,而余嘉锡先生则认为只是应劭自己对《别录》中“已杀青”一语的解释,见其《书籍制度补考》一文。此文原刊于《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特刊》,后收入《余嘉锡论学杂著》下册,中华书局,1963。

[5] 《过零丁洋》。

[6] 《春秋左传正义·序》孔颖达《疏》。

[7] 《仪礼·聘礼》贾公彦《疏》。

[8] 王国维《简牍检署考》引《太平御览》。

[9] 参看马衡《汉永光二年文书考释》及《汉兵器簿记略》二文,见《凡将斋金石丛稿》卷七及《居延汉简甲编》。

[10] 湖南省文管会《长沙杨家湾M006号墓清理简报》,《文物参考资料》1954年第12期。

[11] 《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

[12] 参看吴九龙《银雀山汉简释文》,文物出版社,1985,第11页。

[13] 见《史记·酷吏列传》、《汉书·朱博传》。

[14] 《论衡·谢短》。

[15] 吴九龙《银雀山汉简释文》,第10—11页。

[16] 参看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第342—346页。

[17]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第83页。

[18] 吴九龙《银雀山汉简释文》,第231页。

[19] 《庄子·天下》。

[20] 《史记·秦始皇本纪》。

[21] 《史记·滑稽列传》。

[22] 《简牍检署考》。

[23] 参看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第352—357页。

[24] 《史记·高祖本纪》。

[25] 《全汉文》卷五二。

[26] 《后汉书·儒林传》。

[27] 《隋书·经籍志》。

[28] 参看《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4年第7期;及文物编辑委员会编《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文物出版社,1979,第315页。

[29] 《隋书·经籍志》。

[30] 晓菡《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概述》,《文物》1974年第9期。

[31] 商承祚《战国楚帛书述略》,《文物》1964年第9期。

[32] 晓菡《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概述》,《文物》1974年第9期。

[33] 张怀瓘《二王等书录》。

[34] 《隋书·经籍志》。

[35] 见《汉书》卷九七下,《外戚传》第六七下颜注引。

[36] 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第168页。

[37] 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科学出版社,1999,第55—57页。

[38] 萧东发《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35页。

[39] 《晋书·左思传》。

[40] 《北堂书钞》卷一〇四引王隐《晋书》。

[41] 《洞天清录集·古翰墨真迹辨》。

[42] 参看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三,《杂说第三十》“染潢及治书法”一节。

[43] 沈括梦溪笔谈》卷一。

[44] 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五。

[45] 涵芬楼本《说郛》卷四八引侯延庆《退斋笔录》。

[46]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5卷《化学与相关技术》第一分册《纸和印刷》序,刘祖慰译,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7] 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第12页。

[48] 详参萧东发《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第54—57页。

[49] 〔日〕长泽规矩也《和汉书印刷历史》,吉川弘文馆,1992,第5—6页。

[50] 李致忠《〈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译制考》,《新闻出版报》,1996年12月。

[51] 萧东发《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第45页。

[52] 参萧东发《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第58—59页。

[53] 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一。

[54] 见《旧五代史·唐明宗纪》注引,及南宋佚名《爱日斋丛钞》(《四库全书》辑本)卷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