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篇》举儒墨阴阳名法诸学,总名之为道术。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以黄老之清净无为曰道家。《汉书·艺文志》从之。然《史记·封禅书》,已称方士为方仙道。汉末乃有太平道。而东汉王充《论衡·道虚篇》,以辟穀养气神仙不死之术为道家。此皆后世天师道教之始基。而当时渐行流布之佛教,亦附于此种道术。《牟子》称释教曰“佛道”。《四十二章》自称佛教为释道,为道法。而学佛则曰为道,行道,学道。盖汉代佛教道家本可相通,而时人则亦往往并为一谈也。
精灵起灭
汉代佛教最重要之信条为神灵不灭、轮转报应之说。袁彦伯《后汉纪》曰:
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
又曰:
然归于玄微深远,难得而测,故王公大人观生死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
范尉宗《后汉书》亦曰:
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
《牟子》书谓世俗非难佛道者曰:
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圣人之所纪也。今佛家辄说生死之事、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哲之言也。
夫既谓佛家辄说生死鬼神,可见此为当世佛徒所常言。《理惑论》又云:
问: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仆不信此言之审也。
牟子答辞谓灭者身体,而神则不死:
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惑者复问:“为道亦死,不为道亦死,有何异乎 (《四十二章》有云,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牟子答言:“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此乃报应之说。《四十二章经》有曰:“恶心垢尽,乃知魂灵所从来,生死所趣向,诸佛国土道德所在耳。”经中涉及轮回报应,其言非一。至若无我一义,则仅见于下列一章。“佛言,熟自念身中四大,名 (疑是各字) 自有名,都为无吾,我者寄生亦不久,其事如幻耳。”“无我”此译“无吾”。汉魏经典又称“非身”。盖无我仅认为精灵起灭,寄生不久,形尽神传,其事如幻。释迦教义,自始即不为华人所了解。当东汉之世,鬼神之说至为炽盛。佛教谈三世因果,遂亦误认为鬼道之一,内教外道遂并行不悖矣。
《史记·封禅书》: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于是李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云云 (《汉书》如淳注曰:物,谓鬼物也) 。而方士少翁亦能致鬼。东汉王充《论衡》尤多辨世俗鬼神之说。《论死篇》云:“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又曰:“世间死者,令生人殄而用其言,及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则时人固信鬼可据巫之形体也。王充又谓“死人不能生人之形以见”。又言“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此皆指鬼魂具人之形状而言。未尝论及轮回之说。其《福虚篇》曰:“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此亦仅谓祸福降于本身,或至子嗣,而非及身行善,来生受报也。《论死篇》又有曰:
或曰: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
鬼神盖阴阳二气之别名。王充据此破斥世俗之所谓鬼神。但桓帝时边韶作《老子铭》中有曰:
厥初生民,遗体相续,其死生之义可知也。或有“浴神不死,是谓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触类而长之。以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缺)降什(斗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自羲、农以来,(缺)为圣者作师。
王充谓人禀神气以生,其死复归神气。虽无轮回之说,然元气永存,引申之则谓精神不灭。边韶言: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固不但好道者根据“浴神不死”之句,且亦用阴阳二气之义,触类而长之。因谓老子即先天之道,遗体相续,蝉蜕渡世 (《论死篇》亦用蝉蜕喻生死) 。形体虽聚散代兴,而精神则入玄牝而不死。佛家谓释迦过去本生,历无量劫。道家亦谓老子自羲、农以来,叠为圣者作师 (《魏书·释老志》云,老子“授轩辕于峨嵋,教帝喾于牧德,大禹闻长生之诀,尹喜受道德之旨”云。盖述老子自黄帝以来,叠次下生,教化圣者。又现存葛洪《神仙传》卷一,历述老子自上下三皇及羲、农以来十二代叠降生为仙师,文烦不具录) 。道家主元气永存,释氏谈生死轮转,因而精灵不灭,因报相寻,遂为流行信仰。轮回报应,原出内典。浴神不死,取之道经。二者相得而彰,相资为用,释、李在汉代关系之密切,于此已可见之矣。
省欲去奢
《四十二章经》全书宗旨,在奖励梵行。其开宗明义,即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为四真道行,进志清净。其余各章,教人克伐爱欲,尤所常见。
“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人怀爱欲,不见道。”
“心中本有三毒,踊沸在内,五盖覆外,终不见道。”
“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
“人为道,去情欲,当如革见火。”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畏。”
爱欲之大者为财色。
“财色之于人,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 (此章亦见支谦《孛经抄》,唯小儿作狗) 。”
“人系于妻子宝宅之患,甚于牢狱桎梏。”
“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因视财色为爱欲之根。故沙门去世资财,出家学道。《牟子》曰:“沙门弃妻子财货,或终身不娶。”又曰:
佛道崇无为,乐施与,持众戒,兢兢如临深渊。
袁宏《后汉纪》亦曰:“沙门者,汉言息也。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
“归于无为”,见于《牟子》 (“道者,导人致于无为”) ,亦见于襄楷之疏 (“此道贵尚无为”) 。无为乃涅槃之古译,而其意实出于《老子》,所谓顺乎自然也。顺乎自然,则不溢其情,不淫其性 (《牟子》) ,归真返璞,省欲去奢。黄老之学,本尚清净无为。司马谈曰 (《史记·太史公自传》) :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
《汉书·艺文志》曰: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其于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
欲保性命之真,须精神内守,而不为外物所诱。《淮南·精神训》曰:
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
人淫于嗜欲,则愚暗不明 (《四十二章经》:“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鉴明者尘弗能薶,神清者嗜欲弗能乱 (见《俶真训》。《四十二章》亦云:“譬如磨镜,垢去明存”) 。故《精神训》又曰:
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世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
又“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有三明,则得六通,六通之一为宿命通。《四十二章》有曰:
有沙门问佛,以何缘得道,奈何知宿命?佛言:道无形相,知之无益。要当守志行。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即自见形。断欲守空,即见道真,知宿命矣。
《淮南·原道训》又谓全身养性,与道为一,则可谓有天下。
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恃势操生杀之柄而以行其号令耶?吾所谓有天下者,非此谓也,自得而已。
自得者则浑然而往,逯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
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 丑也 (《精神训》) 。
《四十二章》之末亦曰:
佛言:吾视诸侯之位如过客,视金玉之宝如砾石,视㲲素之好如弊帛。
行道者屏除嗜欲,其结果必至等富贵如朝露,见美人为髑髅,固亦中外学说中所常有也。
案张衡《西京赋》叙述长安多佳丽,而曰:“展季桑门,胡能不营。”襄楷亦引佛视玉女为众秽之言。盖沙门不近女色,中国道术所无 (且汉时方士已有房中术) ,当甚为时人所惊奇。但襄楷之谏桓帝,已云“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奈何欲如黄老乎”?则当世黄老之徒似亦以节淫欲见称也。考汉代学人,仅张衡、襄楷述及佛教。《后汉书·方技传》谓张衡为阴阳之宗,而襄楷亦擅术数之学,二人之知佛教,固又可证浮图方技关系之密切也。
克欲方法,大别为二。一为禅定,一为戒律。《四十二章经》言:优婆塞有五事戒,沙门有二百五十戒。《牟子》亦曰:“沙门二百五十戒,日日斋,其戒非优婆塞所得闻也。”自汉以来,佛家恒闻大戒有二百五十。至东晋释道安时,始知戒实不只此数,至若汉代沙门奉行戒律之详情,当于下论及之。
禅法之流行
“禅定”一语,不见于《四十二章经》中,然经谓“睹天地,念非常,是谓无常观也”。又言“诵经比调琴,须缓急得中”,此见于《杂阿含》卷九之“二十亿耳”一段。所谓诵经者,实行禅之误。又云:
人愚以吾为不善,吾以四等慈护济之。慈悲喜 (原文夺悲喜二字) 护 (亦作舍) ,号曰四等。
即禅法之四无量也。而此外各章所谓行道 (如谓“为道如锻铁”,又谓“行道不为鬼神所遮”,似指魔娆乱) ,似即禅定之古译。然在东汉桓帝以前,史书阙载,佛教禅法未闻流行。及支谶译《般舟三昧》、《首楞严》二经,支曜出《成具光明定意经》。而汉晋间《般舟》有二译,《首楞严》有七译,《成具》有二译 (均见《祐录》二末) 。可见大乘禅法之渐盛也。而汉魏二代,安世高之禅法则似尤为学佛者所风尚。世高特善禅数。大小《十二门》、《修行道地》、《明度五十计校》均为禅经,悉安侯所出。而其译大小《安般守意经》 (以上诸经《祐录》均著录) ,尤为中夏最初盛传之教法。汉末魏初,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 (《祐录》六) 曰:
余生末踪,始能负薪,考妣殂落,三师凋丧,仰瞻云日,悲无质受,鉼言顾之,潸然出涕。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颍川皮业 (皮一作文,一作大) 、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烝烝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全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按韩林、皮业、陈慧似均同学于世高,而所学者为禅法。陈慧且注《安般》。盖与浮调之撰《十慧章句》,同为敷演《安般》者。而康僧会则似学于陈慧等,为世高之再传也 (《高僧传》谓:世高曾封一函,内言“尊吾道者居士陈慧,传禅经者比丘僧会”) 。而序中所谓“烝烝进进,规同矩合”,似指精进不懈,悉依禅法。是世高曾教人习禅。而汉末韩林、皮业、陈慧,则以行禅知名者也。
盖闻入佛法有二甘露门,一不净观,一持息念。观不净者,坐禅尝以白骨死尸为对象。其法较为艰难。持息念者,即念安般,乃十念之一。安般者,出息入息也。禅心寄托于呼吸,与中国方士习吐纳者相似。吐纳之术,不知始于何时 (《庄子》外篇《刻意》有“吐故纳新”等语) 。桓谭《仙赋》有云:“王乔、赤松,呼则出故,翕则纳新。”王充《论衡·道虚篇》云:“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故传曰食气者寿而不死。”又云:“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牟子》曰:“圣人云:食谷者智,食草者痴,食肉者悍,食气者寿。”吐纳之术,见于《参同契》 (所言甚略) ,然其详则多赖后人之疏释。《抱朴子·释滞篇》详述胎息,但亦不能确定是否为汉世道家所行。但在汉末则有荀悦《申鉴》卷三叙治气之术。略曰:
夫善养性者无常术,得其和而已矣。邻脐二寸谓之关。关者所以关藏呼吸之气,以禀授四气也。故长气者亦关息。气短者,其息稍升,其脉稍促,其神稍越。至于以眉息而气舒,其神稍专,至于以关息而气衍矣,故道者常致气于关,是谓术。
长息短息亦见于《安般守意经》。道家之吐纳,固不能仅据此而谓其必因袭佛家之禅法 (按《抱朴子》谓吐纳时敷息,并注意鼻端,此与《安般》所言相符,或实得之佛法。又《庄子·刻意篇》、《论衡·道虚篇》,有“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云云。《安般》谓息有风气息喘四事,二者亦类似。但其解释各异,则实偶然之相合也) 。但当世《安般》禅法之流行,必因其与道术契合,则似无可疑也。
汉末向栩少为书生,性卓诡不群,恒读《老子》、《庄子》 (见《御览》引《范史》) 。博览群籍,兼好黄老古 (疑是玄字) 虚 (见《群辅录》) 。状如学道,又似狂生。好被发,著绛绡头 (《吴志·孙策传注》引《江表传》云:“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常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云云,绛帕头非汉人常服) 。常于灶北,坐板床上,如是积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处。常入市行乞。后值张角之乱,宦官张让谗栩,谓疑与角为内应,伏诛 (上见《后汉书》本传) 。栩盖亦好道述之士。其久坐似系道家禅法。栩为河北朝歌人,而安侯弟子有南阳韩林、颍川皮业。陈慧则南方会稽人。康僧会在吴。而据道安《大十二门经序》,此经系嘉禾七年在建业周司隶舍写 (见《祐录》六) 。则汉末魏初,河北江南及中州一带固均有禅学也。而《太平经》中“守一”之法,固得之于佛家禅法,则山东禅法之流行,亦可知也 (下详) 。
仁慈好施
汉代佛教特重屏除私欲 (《四十二章》特表明此义) ,而禅定则祛练神明之方法,故汉末颇为流行。私欲之根,为贪瞋痴三毒。佛家劝人捐财货,乐施与,所以治贪。不杀伐,行仁慈,所以治瞋。戒杀乐施虽为印度所常行,然在中国则罕见,故汉代常道及之。明帝诏云:楚王英“尚浮屠之仁祠”。班勇记天竺事,列其“奉浮图,不杀伐”。 (《后汉书·西域传》) 襄楷曰:“此道好生恶杀”。袁彦伯《后汉纪》亦曰:“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此则其所谓仁慈者,以不杀最为世所称道。又《四十二章经》曰“佛道守大仁慈,以恶来,以善往”,此则以犯而不校、无瞋恚心为大仁慈也。
《四十二章经》谓沙门“去世资财,乞求自足”,“为道务博爱”,“博哀施”,“德莫大施”。《牟子》谓“佛家以空财布施为名”。而当时所谓布施,特重以饭食给人。《四十二章经》有饭善人一章。楚王英设伊蒲塞桑门之盛馔。明帝并还其所贡献财帛佐助其事。则饭僧之制,最初即流行。汉末笮融,每浴佛,多设酒饭,布于路,经数十里,任人就食,则其施饭规模甚大。亦可见汉代布施功德首在此也。
汉代方士,不闻戒杀。武帝时谬忌奏泰一方,谓以太牢祭 (《史记·封禅书》) 。桓帝祭老子以三牲 (《东观汉记》) 。至若布施,则亦为治黄白术者所不言。武帝时,李少君以方术游诸侯,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产业而饶给 (《封禅书》) 。杨王孙者,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 (《汉书》本传) 。其行事均与重布施之沙门异其趣。但后汉时,蜀中高士有折像者,幼有仁心,不杀昆虫,不折萌芽。能通京氏《易》,好黄老家言。原有资财二亿,僮八百人。像感多藏厚亡之义,谓盈满之咎,道家所忌,乃散金帛资产,周施亲疏。自知亡日,召宾客九族饮食辞诀,忽然而终。卒后家无余资 (《后汉书·方术传》) 。则东汉奉黄老者,固亦有戒杀乐施者也。至若《太平经》常言乐施好生,则尤与佛家契合。此当于下及之。
佛陀祭祀
汉代佛教信形神有别,形体有聚散,神明永不灭。但因过去作业,来生受报,神明遂轮转于生死无常之苦海。天地山川,均非常住。人命尤在呼吸间。自生至老,自老至病,自病至死,其苦无量。心恼积罪,生死不息,其苦难说 (上杂录《四十二章经》) 。释迦至尊,感极深而愿遂弘,曰:“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今欲学道,度脱十方。” (《牟子》) 所谓学道者,首在屏除爱欲,宅心仁慈,故定戒律,行禅法,禁杀生,贵施与,修持积久,则可得道,成阿罗汉 (《四十二章》) ,或曰成佛 (《牟子》) 。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住寿命、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魂灵上十九天,于彼得阿罗汉。次为斯陀含。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得阿罗汉 (《四十二章经》) 。
阿罗汉者,盖人之神魂修行得道,已脱生死苦海,故能飞行变化,住寿命,动天地。汉魏之所谓佛,亦谓其能飞行虚空,身有白光 (见《牟子》诸书永平求法记载) 。人未解脱时,则为鬼物。既解脱后,则为神人。鬼物沉溺于生死苦海,而神人则能变化,住寿命。住寿命者,由中国人视之,亦如长生久视也 (按巴利文经,“阿罗汉”训释无飞行住寿云云。《四十二章经》所言,疑经华人改削) 。汉代既视佛为变化不死之神人,故斋戒祭祀遂为此教之主体。范蔚宗曰:“汉自楚英始盛斋戒之祀,桓帝又修华盖之饰,将微意未译,而但神明之邪?” (《西域传》论) 据上所言,则神灵不死乃时人共同之信仰,奉佛为神明,为斋戒祭祀,固由此根本之信仰而来也。
《后汉纪》曰:“佛身长一丈六尺,黄金色,项中佩日月光,变化无方,无所不入,故能化通万物,而大济群生。”袁宏所记,或本出于《东观汉记》。则汉人必因其能普济众生,而祀之求福。《东观汉记》曰:“桓帝设祭器,用三牲祠祀老子,以求福祥也。”桓帝既并祀二氏,则其祭浮屠,或亦陈中国祭器,并用三牲,而其意则在“求福祥”也。《高僧传·昙柯迦罗传》谓魏时“设复斋忏,事法祠祀”。吾人虽未知其详,但汉代流行之教理,既与中国道术相通,则其斋忏事法祠祀,亦理所必然,不独因其时戒律未具,而遂采华人法度也。由此言之,则汉代佛教为道术祠祀之一,实无可怪也。
汉世僧伽
晋时王度上石勒疏曰:“往汉明感梦,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 (《僧传》) 然据汉明帝与楚王英诏书,其时已为桑门伊蒲塞设馔。楚王门下所招待者,未必即全为西域人。《弘明集》载宋何承天与宗少文书云:“笮融之漀行馑”。古译比丘为“除馑”,是笮融所饭,已有出家佛徒。数虽不如范书、陈志所言之多,但汉末沙门似不少也。又桓帝时严浮调确已出家 (见前) 。《理惑论》末云:“愿受五戒,为优婆塞。”以臆度之,汉人虽有沙门,但受五戒未出家之居士或较多。桓帝时,安玄译《法镜经》,叙佛告居士郁伽长者以在家出家行法。魏初康僧会为之注。其后又有人为之理其阙失 (失名之《法镜经后序》自言理其阙失,对于此经用功甚勤,乃魏晋间人) 。《阴持入经注》亦引之。此经行世若此。或因其中佛为居士说在家之法,正应当世之需求也。
汉代于西域译经传教者恒尊之为菩萨。《祐录》卷七《道行经后记》、《般舟三昧经后记》称竺朔佛为天竺菩萨,支谶为月支菩萨。《祐录》十严浮调《沙弥十慧章句序》云:“有菩萨者,出自安息,字世高。”是称安清为菩萨。《高僧传》谓:西晋竺法护世居敦煌,死而化道周洽,时人咸谓敦煌菩萨也。但据当法护时所撰之《出经记》,或称天竺菩萨 (如《须真天子经记》,《祐录》七) ,或称月支菩萨 (如同卷《贤劫经记》) ,或称菩萨沙门 (同卷《阿维越致经记》) ,而《持心经记》则称敦煌开士。开士即菩萨之意译,则法护并非死后有此号,而菩萨亦当时通用于译经师之尊称也。
汉代戒律未具,沙门之威仪不可得详。但所可知者有数事。(一)沙门谓有二百五十戒。但《祐录》卷三谓中夏闻法亦先经而后法。《高僧传》谓魏时昙柯迦罗始授戒,译《僧祗》戒本。则汉代戒律,或仅由西域人口传应用条款,而未全译出。《牟子》曰,沙门二百五十戒,非优婆塞所得闻。汉人出家者稀,自亦不须广译戒律。(二)优婆塞有五戒,已见于《四十二章经》,《理惑论》有“愿受五戒”之言,则当时或多有受之者,牟子或即其一也。牟子又曰:“佛家以酒肉为上戒。”食肉饮酒,均属于五戒中,亦可证优婆塞所奉戒当时流行也。(三)“沙门剃头发,披赤布,见人无跪起之礼,威仪无盘旋之容止,时人讥其违貌服之制,乖搢绅之饰。” (《牟子》) 而不蓄妻子,尤为时人所惊怪。(四)楚王英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谓其“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其所谓“斋”不可得知。但必为祭祀时所行之斋戒。汉制斋天地七日,宗庙山州五日,小祠三日 (《续汉·礼仪志》) 。楚王英斋三月犹未斥为违制,当因行佛教之岁三斋也 (《弘明集·奉法要》云:“岁三斋,谓正月、五月、九月也”) 。此乃居士所行。至若沙门,则牟子谓其“日日斋”也。(五)《四十二章经》云,沙门剃除须发,去世资财,乞求自足,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剃发施与,当为汉地沙门所行。乞食则未有明证。仅知汉好黄老之向栩谓常入市乞食,而《太平经》亦言有乞食者,疑汉代沙门即有行者。日中一食,日中者,日午也。即后世之所谓过中不食。六朝盛行八关斋,即以此为主。佛戒有十二头陀行 (或作十三) ,过时不食,树下住宿,均属之。汉代沙门是否均遵行之,已不可考。
依意度之,汉代西域传教之人,虽有因信仰热烈发愿东来者 (如安清、支谶) ,但其中必有外国之使臣,或质子,或商人,原因政治贸易关系,远至中国,但以其人奉教,而间有传授。如伊存口授佛经,则大月氏王使也。安玄译经,则因贾游洛阳者也。《理惑论》曰:“今沙门耽好酒浆,或蓄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此盖指交州之沙门。交州有海上贸易,与外国交通,则其地外商或有信教者 (但不必即为已出家之沙门) 。其蓄妻子,逐什一之利,固不可证明初期佛徒之腐败。至若饮酒则笮融曾广以酒饭布施,此已破优婆塞戒,而公然大规模行之,则其时戒规之杂乱可知也。
《太平经》与佛教
《太平经》者,上接黄老图谶之道术,下启张角、张陵之鬼教,与佛教有极密切之关系。兹分三事说之。(甲)《太平经》反对佛教,(乙)但亦颇窃取佛教之学说,(丙)襄楷上桓帝疏中所说。
(甲)按东汉佛教流行于东海,而《太平经》出于瑯琊,壤地相接,故平原湿阴之襄楷,得读浮屠典籍,并于吉神书。则此经造者如知桑门优婆塞之道术,固亦不足异。经之卷百十七,言有“四毁之行,共污辱皇天之神道,不可以为化首,不可以为法师”。而此四种人者,乃“道之大瑕,病所由起,大可憎恶”,名为“天咎”。一为不孝,弃其亲。二曰捐妻子,不好生,无后世。三曰食粪,饮小便。四曰行乞丐。经中于此四行,斥驳之极详。夫出家弃父母,不娶妻,无后嗣,自指浮屠之教。而《论衡》谓楚王英曾食不清,则信佛者固亦尝服用粪便也。至若求乞自足,中华道术亦所未闻。故《太平经》人,极不以此为然。其卷百十二有曰:“昆仑之 有真人,上下有常。真人主有录籍之人,姓名相次,高明得高,中得中,下得下 (《尚书帝验期》云,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授书者,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 。殊无搏颊乞丐者。”搏颊 (博颊不知即《太平经》所言之叩头自搏否。《弘明集》七宋释僧愍《华戎论》斥道教云:“搏颊叩齿者,倒惑之至也。”唐法琳《辨正论》二引道教书《自然忏谢仪》,有九叩头九搏颊之语。是搏颊之事,南北朝隋唐道士犹行之。又按支谦译《梵志阿 经》,有外道四方便,其第四中有搏颊求福之句。此经为《长阿含阿摩昼经》之异译,巴利文Ambattha Sutta为其原本。二处所记之四方便中,均无此句。但摩僧会之《旧杂譬喻经》卷八,亦言有搏颊人。又《六度集经》五有曰:“或搏颊呻吟云,归命佛,归命法,归命圣众。”据此岂中国佛教古用此法耶,抑仅译经者借用中土名辞,以指佛教之膜拜耶?〔参看《宋高僧传·译经篇》论中华言雅俗段。〕若汉代僧徒行此,则经所谓之搏颊与乞丐,均指佛教徒也) 乞丐等之道者,盖不能与于有录籍之列。疑在汉代沙门尚行乞,至后则因环境殊异,渐罕遵奉。盖据今日所知,汉代以后传记所载,沙门释子未普行此事 (《高僧传》所载最著者,为晋康僧渊乞丐自资,人未之识,及觉贤偕慧观等乞食事。又《广弘明集》沈约《述僧设会论》云:“今既取足寺内,行乞事断,或有持钵到门,便呼为僧徒,鄙事下劣。既是众所鄙耻,莫复行乞。悠悠后进,求理者寡,便谓求乞之业,不可复行”云云。据此则至少在齐梁之世,求乞即未普行也) 。而观《弘明集》所录护教之文,只闻对于沙门出家不孝无后常有非难,而于求乞则竟无一言,亦可以知矣。
(乙)《太平经》卷九十七有文曰:“天师之书,乃拘校天地开辟以来,前后圣贤之文,《河图》、《洛书》神文之属,下及凡民之辞语,下及奴婢,远及夷狄,皆受其奇辞殊策,合以为一语,以明天道。”
又卷八十八亦有曰:
今四境之界外内,或去帝王万万里,或有善书,其文少不足,乃远持往到京师。或有奇文殊方妙术,大儒穴处之士,义不远万里,往谒帝王炫卖道德。 (中略) 或有四境夷狄隐人胡貊之属,其善人深知秘道者,虽知中国有大明道德之君,不能远 (疑有脱误) ,故赍其奇文善策殊方往也。
据此造《太平经》时,所摭采极杂,远及夷狄之文。故其经中虽不似后来道书中佛教文句连篇累纸 (唐玄嶷《甄正论》言“《太平经》不甚苦录佛经,多说帝王理国之法,阴阳生化事等”) ,但亦间采浮屠家言。如本起 (本起为汉魏译本所通用之名词) 、三界 (三界之意不明。然或系用佛语。参看商务本《太平经》卷九十三之十五页。又经乙之三,谓求道常苦,此义亦见《四十二章经》中) ,疑是采自佛经之名辞也。又《太平经钞·甲部》叙李老诞降之异迹,颇似袭取释迦传记 (按《春秋元命苞》云:“神农生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齿具,三岁而知稼穑、般戏之事”云云,所言与《太平经》叙老君事相类) 。如谓李君生时有九龙吐水,此本为佛陀降生瑞应之一 (见《普耀经》卷二。此经西晋竺法护译。但汉代或有释迦传记,今已佚失。参看一九二○年《通报》伯希和《牟子序论》) 。至若奖励布施,经中屡屡言及。又虽不戒杀,而言天道仁慈,好生不伤害 (《太平经》四十之六页,五十之八页,五十三之二页,《经钞》丁十二页) 。似均受佛教之影响 (楚王英即已为桑门设盛馔,而襄楷谓黄老、浮屠之道好生恶杀) 。
《太平经》与佛教不同之点,以鬼魂之说为最可注意。经中信人死为鬼,又有动物之精 (一一七之九) 。又有邪怪可以中人 (七十一之六页) 。其说与《论衡·论死》、《纪妖》、《订鬼》诸篇所纪汉代之迷信相同。而人如养气顺天,则天定其录籍,使在不死之中,或且可补为天上神吏 (见一一一及一一四诸卷中) ,否则下入黄泉。如无子孙奉祠,则饥饿困苦 (一一四之十六) 。绝无印度轮回之学说 (如卷七十二云:“凡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也。一死终古不得复见天地日月也,脉骨成涂上。死命,重事也。人居天地之间,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也。重生者,独得道人死而复生,尸解者耳。是者天地所私,万万未有一人也。故凡人一死,不复得生也。”又卷百十四有文略曰,天神促之使入下土,入土之后,何时复出生乎!) 。既无轮回之说,自无佛家之所谓因果。但经中盛倡“承负”之说,为其根本义理之一。盖谓祖宗作业之善恶,皆影响于其子孙。先人流恶,子孙受承负之灾。帝王三万岁相流,臣承负三千岁,民三百岁,皆承服相及,一伏一起,随人政盛衰不绝 (乙之十一) 。承负之最大,则至绝嗣。经中援用此义,以解释颜夭、跖寿等项不平等之事。如曰:“比若父母失道德,有过于乡里,后子孙反为乡里所害,是即明承负之验也” (见《钞》丙之一页,反字原为必字,今依《经》三十七卷一页改) 。如又有云:“力行善,反得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流灾前后积来害此人也。其行恶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积畜大功,来流及此人也。” (乙之十一)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承负之说,自本乎此。但佛家之因果,流及后身。《太平经》之报应,流及后世。说虽不同,而其义一也。经中言之不只一处,为中土典籍所不尝有。吾疑其亦比附佛家因报相寻之义,故视之甚重,而言之详且尽也。
(丙)汉代佛教,历史材料甚少,极为难言。但余极信佛教在汉代不过为道术之一。华人视之,其威仪义理或有殊异,但论其性质,则视之与黄老固属一类也。溯自楚王英尚黄老之微言、浮屠之仁祠,以至桓帝之并祭二氏,时人信仰,于道佛并不分别。襄楷上宫崇之神书,复曾读佛经。其上桓帝疏杂引《老子》、佛书,告桓帝以人主所应奉之正道。则在其心目中,二道实无多大差异。其言曰:“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此举黄老、浮屠,合言为“此道”。而清虚无为,亦《太平经》之所言。至若好生省欲,于吉神书尤所注意。诸义均可与佛教相附会。则桓帝所奉之黄老,虽非于吉之教,然自襄楷之信念言之,浮屠与太平道可合而为一也。
襄疏又曰:“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浮屠不三宿桑下,原出《四十二章经》。至若“精之至也”一语,见于《老子》五千文。但《太平经》固亦不缺此类语言。如曰“精思” (乙之十六) “精明” (乙之五) “不精之人” (七十一之二) ,又言“精进” (甲之三) 。则称赏“精之至”者,亦于吉之教所许也 (康僧会《六度集经》卷六,释“精进”曰:“精存道奥,进之无怠”,此亦袭取道书旨意) 。
襄疏又曰:“天神遗似好女,浮屠曰:‘此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天神以玉女试道者,两见于《太平经》中。如言天常使邪神来试人,数试以玉女,审其能否持心坚密 (七十一之六以下) 。又谓赐以美人玉女之像,如意志不倾,则能成道,如生迷惑,则“道不成” (此见一一四之六页,此段及上段所引文,均难读,兹但节引之) 。于吉、襄楷皆用《四十二章经》之故事也。“守一”语似老子之“抱一”。但《太平经》中有守一之法,谓为长生久视之符 (壬之十九) 。守一者可以为忠臣孝子,百病自除,可得度世 (九十六卷) 。谓有三百首(一○二),兹已不详。但其法疑窃取佛家禅法。如《经钞》乙之五曰:
守一明之法,长寿之根也。万神可御,出光明之门。守一精明之时,若火始生时,急守之勿失。始正赤,终正白,久久正青,洞明绝远,还以理一,内无不明。” (原文颇有误字,此据《太平经圣君秘旨》校改。)
今按“守一”一语屡见于汉魏所译佛经中。如吴维祇难等所出之《法句经》云:“昼夜守一,心乐定意。”“守一以正身,心乐居树间。”《分别善恶所起经》 (此经《长房录》四谓为安世高译,《祐录》四在续失译中) 偈言有曰:“笃信守一,戒于壅蔽。”《菩萨内习六波罗蜜经》 (此经《长房录》四谓为汉人严浮调译,《祐录》失载,但依其文字可指为魏晋以前所出) ,解禅波罗蜜为“守一得度”。而《阿那律八念经》 (此经《长房录》四谓为汉支曜译,《祐录》三安公失译录中著录,亦当为晋以前所出) 云:“何谓四禅?唯弃欲恶不善之法,意以欢喜,为一禅行。以舍恶念,专心守一,不用欢喜,为二禅行, (下略) ”据此则“守一”盖出于禅支之“一心” (《太平经》) 九十六谓“守一可以为孝子忠臣”云云。后汉支曜译《成具光明定意经》云:“孝事父母,则一其心,尊敬师友,则一其心”云云,可与《太平经》所言参照)。而《太平经》之守一,盖又源于印度之佛观也。
按一心谓之守一,“一心则不摇” (用《成具经》中语) 。不摇故不惧女色之试诱,不畏虎狼毒物 (详一一四卷) 。因之襄楷谓浮屠不近女色为守一也。又据《真诰》卷十三论守玄白之道曰:“此道与守一相似,……忌房室甚于守一。”《抱朴子·地真篇》亦云:“守一存真,乃能通神,少欲约食,一乃留息。”襄楷之以节欲与守一并言,其故谅亦在此也。
复次,汉代佛教既为道术之一,因之自亦常依附流行之学说。自永平年中,下至桓帝约有百年,因西域交通之开辟,释家之传教者继续东来。但译事未兴,多由口传。中国人士,仅得其戒律禅法之大端,以及释伽行事教人之概略,于是乃持之与汉土道术相似。而信新来之教者,复借之自起信,用以推行其教。吾人今日检点汉代残留之史迹,颇得数事,可以证实此说。
一、如襄楷告桓帝曰:“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夫汉初黄老之道本在治国。《太平经》亦有兴国广嗣之术。至若浮屠,则何与于平治之术,更胡能言“岂获其祚”耶?然按牟子述《四十二章经》之翻译,而有言曰:“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此言疑本于《四十二章经》序。《祐录》载此序,其末段云:“于是道法流布,处处修立佛寺,远人伏化,愿为臣妾者不可称数,国内清宁,含识之类蒙恩受赖,于今不绝也。”此项言论,以臆度之,或当时之人以黄老、浮屠并谈,于黄老视为君人之术,于浮屠遂以为延祚之方也。
二、《太平经》中颇重仁道,如谓道属天,德属地,而仁属人,应中和之统 (三十五之二及一一九之七) 。又天道好生,地亦好养,故仁爱有似天地 (三十五之三) 。而佛法守大仁慈 (《四十二章经》语) ,不杀伐 (《后汉书》引班勇语) ,“释迦牟尼”一语译为“能仁”亦始于汉代 (康孟详《修行本起经》“释迦”文下注云:“汉言能仁。”按“牟尼”在印度原文并不可训为仁。支谦《瑞应本起经》有注,谓应译“能儒”) 。汉明帝即已号浮屠为仁祠。汉魏佛经发挥仁术者极多。如《六度集经》卷五云:“道士仁如天地。”卷七曰:“大仁为天,小仁为人。”凡此诸义,均与《太平经》义契合也。
三、“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之文,出于《六度集经》中之《察微王经》。此经以五阴为元气。元气之说,在《太平经》中极重要,亦当时佛家所窃取,而为其根本义 (参看下章) 。《察微王经》有曰:“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四者和焉,识神生焉。”此显因人为中和之气所生,故云四者和而识神生。又仁属于人,应中和之统。因此“仁”者乃元气调和之表现。而人之高下,悉依调和之程度为准。故此经复曰:“神依四立,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也。依此以推,则仁之最大者为神圣,神圣为中和之至极。故《太平经》谓“得道之人,居于昆仑。昆仑者,中极也。” (百十二之二十一及庚之十四) 而《后汉书·西域传论》叙浮屠之化,亦曰:“余闻之后说也,其国则殷乎中土,玉烛和气,圣灵之所降集,贤懿之所挺生。”范氏所述,疑采自汉代之传记。又牟子《理惑论》叙佛陀之降生曰:“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热,草木华英,释狐裘,衣絺绤,中吕之时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夫佛经固谓佛生于“中国”,但此乃天竺之中,而非天地之中也。谓为天地之中,乃谓神灵必降生于“玉烛和气”之境故也。实袭取支那流行之学说也。
汉晋讲经与注经
汉世笮融立寺,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好佛者听受。此为诵经或讲经,文略不能断定。至若讲经,则知始自桓帝世之安清、安玄。盖外国释子,恒专精一经,或数经。其善《阿含》者,谓之阿含师。善戒律者曰鼻奈耶师 (道安《鼻奈耶序》有罽宾鼻奈) 。善对法者曰毗昙师。其人不但诵讽通利,稀有忘失,抑且了解义理,兼能讲说。故来华诸师于口出经文时,类常讲其意旨。故安玄所讲,当世称为“都尉玄”,想谓于经文能阐明其玄致也。安世高为阿毗昙师。《毗昙》恒依法数分列,纲目条然。世高译时便讲,遂必逐条论说,取经中事数,如七法、五法、十报法、十二因缘、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等,一一为之分疏。而于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安侯并自有撰述。严浮调复因其未详《十慧》,乃作《沙弥十慧章句》(均详见上章)。章句者,疑系摘取《十慧经》文,而分章句,具文饰说 (语用《汉书·夏侯胜传》) 。其书用以教初学 (原序末曰:“未升堂者,可以启蒙焉”) ,故曰《沙弥十慧章句》也。
安世高善《毗昙》学,译经时并随文讲说。其后浮调依其规模,分章句疏释。此种体裁,于后来注疏至有影响。《祐录》九晋道安《四阿含暮抄序》云:“又有悬数悬事,皆访其人,为注其下。”《祐录》七道安《道行经序》云:“余集所见,为解句下。”此均随事数文句作为疏解。道安所用体裁,实出于严浮调。《祐录》十载其《十法句义序》曰:“昔严浮调撰《十慧章句》,康僧会集《六度要目》,每寻其迹,欣有寤焉。然犹有阙文行未录者,今钞而第之,名曰《十法句义》。若其常行之注解,若昔未集之贻后,同我之伦,傥可察焉。”释道安师浮调之遗法,续取前人已注解或未集之事数 (原序有“明白莫过于辩数”之语) ,释其义旨。曰“钞而第之”者,亦逐条注释之谓也。同时 (晋泰元二十一年) 竺昙无兰次列三十七品,采辑各经不同文字,而以止观、三三昧、四禅、四谛系之于后。《祐录》卷十载其序文曰:“序二百六十五字,本二千六百八十五字,子二千九百七十字,凡五千九百二十字,除后六行八十字不在计中。”此书合列经文,有似会译。而分列事数,取一经文为母,其他经事数列为子。虽非注疏,然亦系师严氏之意。后世之会译子注,盖均原出于此。而其最初则似由于汉代讲经之法也。按安世高如不能用汉文撰述,道安谓其所撰《四谛口解》诸书,则必系听者所笔录。安侯译经,兼依事数,条述其义。弟子因先记事数译文,下列其口义。故已有本末母子之分。严浮调《十慧章句》、康僧会《六度要目》、道安《十法句义》等均从之。而其后经典异译颇多,有会合诸文比较之必要。因亦仿其法,是曰会译。但会译源流,将于下另论之。
又按西晋竺法雅创立格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以训门徒 (《高僧传》本传) 。可知至西晋时,讲经犹沿用汉代安侯方法,先出事数,再分条释其义。而法雅复用外书相比拟,使学者易于了悟。由此可见,不仅严浮调等之撰述,以及后代之子注会译,同由最初所采讲经方式演进。即格义亦与此有关。至若格义之意义与重要,亦当于下另详之。
又汉代儒家讲经立都讲 (《后汉书·侯霸传》与《杨震传》) ,晋时佛家讲经,亦闻有都讲 (《世说·文学篇》许询为支道林都讲) ,似系采汉人经师讲经成法。但此制自亦有释典之根据,未必是因袭儒家法度。按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曰:“世尊初欲说斯经时,大千震动,人天易色,三日安般,无能质者。于是世尊化为两身,一白 (亦作曰) 何等,一尊主演,于斯义出矣。大士上人六双十二辈,靡不执行。”世尊所化之一身,就安般事数分条问曰:“何等?”另一尊身答之,而敷演其义。前者当中国佛家讲经之都讲,后者乃所谓法师。按佛教传说,结集三藏时,本系一人发问,一人唱演佛语。如此往复,以至终了,集为一经。故佛经文体,亦多取斯式。如安世高所译之《阴持入经》 (此经实属《阿毗昙》) 是矣。兹节其开首数句于下:“佛经所行示教诫,皆在三部,为合行。何等为三?一为五阴,二为六本,三为从所入。五阴为何等?一为色,二为痛,三为想,四为行,五为识,是为五阴。”又沙门受戒时,说戒亦一师发问,一人对答。此皆都讲制度之根源。按此制最适用于讲《阿毗昙》。想当日讲《阴持入经》时,法师先提示佛之教诫皆在三部,次有一人唱问:“何等为三?”法师乃出阴持入三事。彼人复问“五阴为何等”?师乃出阴之五事。如是往复问答,以至终卷。此等条目分析之文体,自恰可用都讲。若行文连篇累牍,不分条款,如用都讲,必较不便。按安侯擅长《毗昙》,且又讲之。依其弟子严浮调及其后道安所著书观之,其讲经时必亦据事数逐条演义。而佛家都讲之说,在中国最早见于《安般守意经序》。此经安世高所译,而作序之康僧会则其再传弟子。然则序中所说佛化二身说经,或出于世高。而世高讲经,或已有都讲也。
又吴支谦译《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有曰:“善业为法都讲”,又曰:“诸佛弟子所问应答。”其文下原有注曰:“善业 (谓须菩提) 于此清净法中为都讲。秋露子 (谓舍利弗) 于无比法中为都讲。”据此则都讲之制,出于佛书之问答,至为明晰。按支谦经原注,疑系其所自注 (说见后) 。若然,则佛教在三国之初,似已有都讲之制。而汉末之有都讲,亦意中事也。又按《后汉书·杨震传》云:“有冠雀鳣鱼飞集讲堂前,都讲取鱼进。”是都讲为经师执役。至于儒家都讲诵读经文,则见于《魏书·祖莹传》。汉代都讲是否诵经,实无明文。而据上述之《安般序》及《明度经》,佛家在汉魏间已有都讲,则都讲诵经发问之制,疑始于佛徒也。又《广弘明集》载梁武帝讲《般若经》,枳园寺法彪为都讲。又东晋支道林为法师,许询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忭舞” (《世说·文学篇》) 。此则一系讲经,而非讲《毗昙》。一则都讲,似可依己意发难,是皆此制之推广。但其最初或出于安世高讲《毗昙》法数也。
又按谢灵运《山居赋》有曰:
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即响,颂偈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析旷劫之微言,说像法之遗旨。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启善趣于南倡,归清畅于北机。非独惬于予情,谅佥感于君子。
按康乐自注云:“众僧冬夏二时坐,谓之安居,辄九十日。众远近集,萃法鼓颂偈华香四种,是斋讲之事。析说是斋讲之议。乘此之心,可济彼之生。南倡者都讲,北居者法师。”此于晋宋讲经之情,叙之颇详,故广引之如上。
总结
佛教在汉世,本视为道术之一种。其流行之教理行为,与当时中国黄老方技相通。其教因西域使臣商贾以及热诚传教之人,渐布中夏,流行于民间。上流社会,偶因好黄老之术,兼及浮屠,如楚王英、明帝及桓帝皆是也。至若文人学士,仅襄楷、张衡略为述及,而二人亦擅长阴阳术数之言也。此外则无重视佛教者。故牟子《理惑论》云:“世人学士,多讥毁之。”又云:“俊士之所规,儒林之所论,未闻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以为上。”及至魏晋,玄学清谈渐盛,中华学术之面目为之一变,而佛教则更依附玄理,大为士大夫所激赏。因是学术大柄,为此外来之教所篡夺。而佛学演进已入另一时期矣。吾之视汉代佛教自成一时期者,其理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