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子《理惑论》

牟子约于灵帝末年(公元188年)避世交趾。其后五年为献帝之初平四年(公元193年),而陶谦为徐州牧,笮融督运漕,大起浮图祠。牟子约于此年后作《理惑论》,推尊佛法。其后约七年而阮嗣宗生,约二十年而嵇叔夜生。何平叔、王辅嗣均死于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在阮生后三十九年,上距牟子作《理惑论》时至多不过五十六年。此五十余年中,中华学术生一大变化。此后《老》、《庄》玄学与佛教玄学相辅流行。何王在正始之世,《老》《庄》玄谈隆盛。而牟子作论,兼取释老,则佛家玄风已见其端。《理惑》三十七章之可重视,盖在此也。

《老》《庄》玄学,亦尚全身养生。两汉方士道家长生久视之术,曰祠祀,曰丹药,曰辟穀,曰吐纳。然至三国时,有识之士于方技亦尝不置信。魏文帝典论》 (《全三国文》卷八) ,记郤俭之辟穀,甘陵、甘始之行气,左慈之补道。并论之曰:

夫生之必死,成之必败,天地所不能变,圣贤所不能免。然而惑者望乘风云与螭龙共驾,适不死之国,国即丹鞂,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饥餐琼蕊,渴饮飞泉。然死者相袭,丘垄相望,逝者莫返,潜者莫形,足以觉也。<

陈思王作《辩道论》 (《全三国文》十八) 亦斥神仙道术。

又世虚然有仙人之说。仙人者傥猱猨之属与?世人得道化为仙人乎?夫雉入海为蛤,燕入海为蜃,当其徘徊其翼,差池其羽,犹自识也。忽然自投,神化体变,乃更与鼋鳖为群,岂复自识翔林薄、巢垣屋之娱乎?牛哀病而为虎,逢其兄而噬之。若此者,何贵于变化耶!

牟子引《老子》天地尚不得长久之言,以讥道家“不死而仙”之妖妄。又谓辟穀之法“行之无效,为之无征”。而当世神仙之术,秋冬不食,或入室累旬而不出,牟子笑之曰:“蝉之不食,君子不贵。蛙蟒穴藏,圣人不重。”其所言与曹氏兄弟实同其旨趣也。

方技虽常为世人所讥,然其全身养生之道,亦旨在顺乎自然。而顺乎自然,亦《老》《庄》玄学之根本义。《抱朴子·畅玄第一》言,声音可以损聪,华采可以伤明,酒醴可以乱性,冶容可以伐命,此皆反乎自然。玄者,自然之始祖;玄道者,得之则永存,失之则夭折。以此举凡咽气餐霞之术,神丹金液之事,均须与自然契合。至若《老》《庄》清谈,主恣情任性,忽忘形骸,超然于尘埃之表,不为礼法所拘束,其旨亦在道本无为。故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 (《列子·仲尼篇》注) 。何晏王弼曰:“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 (《晋书·王衍传》) 。阮籍之传大人先生曰:“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 (《全三国文》四十六) 清谈家尚清净无为,固亦全生养性之道。凡与自然同德者,亦可与天地齐寿。故嵇康亦常修养性服食之事,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不为声色所毁伤,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 (参看《晋书》本传) 。其论云:“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净泰,少私寡欲 (中略) 。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同乎自然之大顺,然后吐纳服食乃始有济。其不知全神虚静,而徒事服食者,必至倾败。牟子教人守恬淡之性,观无为之行。以《老子》之要旨,譬佛经之所说,谓佛道在法自然,重无为,因其重澹泊无为,而视道家养生之术为诬妄。故言“道家方术,大道之所不取,无为之所不贵”。牟子与嵇叔夜所言虽有不同,然其所据之玄旨一也。

中华方术与玄学既俱本乎道家自然之说。汉魏之际,清谈之风大盛,佛经之译出较多,于是佛教乃脱离方士而独立。进而高谈清净无为之玄致。其中演变之关键有二要义,一曰佛,一曰道。由此二义,变迁附益,而为神仙方技枝属之汉代佛教,至魏晋之世遂进为玄理之大宗也。此二义变化之始,亦具在牟子书中,当于下述之。

三国佛教史实与传说

三国时佛教之重镇,北为洛阳,南为建业。魏由陆路与西域颇有交通。汉献帝末年 (文帝即位之年〔公元220年〕) ,焉耆、于阗诸国皆各遣使奉献。魏文帝黄初三年(公元222年),鄯善、龟兹、于阗王各遣使奉献。是后西域遂置戊己校尉。明帝太和三年(公元229年),大月氏王波调遣使奉献。齐王芳即位之年(公元239年),西域重译献火浣布。据《辟雍碑》,晋时西域人有入太学者。则魏时洛阳之西域人,或亦不少。《开元录》载魏世译经沙门四人。(一)昙柯迦罗,中印度人,以齐王芳嘉平二年(公元250年)于洛阳白马寺出《僧祇戒心》。集梵僧,立羯磨受戒,东夏戒律始自乎此。(二)康僧铠,印度人,但既姓康,或为康居人。于嘉平四年(公元252年)在白马寺译经。(三)昙无谛,安息人。以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在同寺译《昙无德羯磨》。(四)安法贤,或为安息人。亦谓曾在魏世译经 (《开元录》另有白延,但应即前凉译《首楞严》者,不在魏世) 。

南方与天竺交通,亦由海程。《梁书·诸夷列传》云,后汉桓帝世大秦、天竺皆由此道遣使贡献。及吴孙权时,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通焉,其所经过及传闻则有百数十国,因立记传。但《吴志》并未载与西域交通事。是海上国际间关系并不频繁。建业佛教是否多自海上传来,亦不能断言。今所知者,《开元录》载译经五人,康僧会来自交趾,支疆梁接 (恐与西晋在广州之疆梁娄至为一人) 于交趾出经,是佛教由海道至南朝之证。但最重要之支谦,则至自北方。康僧会之学问,亦与北方有关。维祇难、竺律炎,来经何道不明。汉末大乱,北人多有南徙者,固不能断定南方佛法全系乎海上交通也。

刘宋陆澄《法论目录》,载有魏武帝致孔文举书。而陆序有曰:“魏祖答孔,是知英人开尊道之情。” (《祐录》十二) 《弘明集后序》亦云:“魏武英鉴,书述妙化。”曹孟德原书已佚,详情与真伪均不可考。魏文帝《典论》,陈思王《辩道论》,魏武帝招致诸方士,使郤孟节 (即方士郤俭) 主领诸人。但谓其父子并不全信之 (详见《全三国文》) 。又据道宣《续僧传》三十载北周僧勔《十八条难道章》中云:

故魏文之博悟也。黄初三年下敕云:“告豫州刺史:老聃贤人,未宜先孔子。不知鲁郡为孔子立庙成未?汉桓帝不师圣治,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此祠之兴由桓帝。武皇帝以老子贤人,不毁其屋。朕亦以此亭当路,行来者辄往瞻视,而楼屋倾颓,傥能压人,故令修整。昨过视之殊整顿,恐小人谓此为神,妄往祷祝,违犯常禁。宜宣告吏民,咸使知闻。”

按文帝、陈思王均痛斥方士,自不能明言其父笃好方术。陈思王谓其父并未全信,明帝勅书谓其父以老子为贤人,不毁其屋,皆为尊亲讳也。实则勅书中既引及汉帝遣宦者祠老子,次言及武帝。则孟德或奉行桓帝故事。以汉代方术浮屠之关系言之,则魏武书中称述佛教,或亦有其事也。

魏书·释老志》称魏明帝大起浮图,亦见于《三宝感通录》卷上 (《酉阳杂俎》亦载之,但甚省略) 。此事魏收以前,绝无文记,不悉确否 (敦煌本《老子化胡经》载有魏明帝序文) 。又佛家相传,梵呗始于曹植之《鱼山七声》。鱼山在东阿。《魏志》曰:初植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但于其造梵契则正史不载。其所作《辩道论》,佛徒恒引之 (《广弘明集》、《佛道论衡》并载之) 。然其旨在斥方士,于佛教则不必信也。

《高僧传》谓吴主孙权升支谦为博士,使与韦昭等共辅东宫 (《祐录》未言及韦昭) 。又谓康僧会至建业 (谓在赤乌十年,而《广弘明集》引韦昭《吴书》言在赤乌四年) ,权初不信佛,打试舍利,具显神异,遂大嗟服,并为建塔,号建初寺。江南有佛寺始此。及至孙晧,又欲毁法,亦以感异兆止。其叙述甚诡异错乱。(一)吴地有外国沙门,在赤乌年前 (下详) 。而《高僧传》曰,赤乌十年康僧会至建业,吴国初见沙门,有司奏曰:有胡人入境,自称沙门,容服非恒云云。(二)《僧传》自言“有记云,孙晧打试舍利,谓非权时”。则慧皎所见记载已互有不同,而必谓吴大帝感舍利,亦少根据 (孙权试舍利亦见于《广弘明集》卷一所载之《吴书》,其中并叙述阚泽推尊佛法,采及《汉法本内传》伪书之文,则道宣所录《吴书》之伪,实无可疑) 。(三)《吴志·孙綝传》曰:“綝意弥溢,侮慢民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又毁浮图祠,斩道人 (《建康实录》作“烧大航及伍胥庙,毁坏浮图塔寺,斩道人”) 。”此事在孙休即位之时,既曰“民神”,则佛寺或非吴主之所建 (《吴地记》谓通元寺,孙权夫人舍宅置。亦不知确否) 。如綝所毁之祠为建初寺,则康僧会或已被杀害,而其得见孙晧,亦无其事也。《吴志》仅载孙权好神仙,晧信符瑞,其与佛教之关系,正史所未言。梁时《高僧传》《祐录》所载,又纷歧杂乱。今于支谦、康僧会事,只据魏晋人所言,而间参引梁时传记焉。

支 谦

汉末天下大乱,中原人士颇有避难南迁者,优婆塞支越其一也 (支愍度《合维摩经序》称为优婆塞,是谦未出家) 。越亦名谦,字恭明。据支愍度《合首楞严记》 (《祐录》七) 谓为月支人。其父亦汉灵帝之世来献中国,越在汉生。据道安了本生死经序》 (《祐录》七) 称为“河南支恭明”。则支氏一家,原似居洛阳。《祐录》卷十三《支谦传》所记,则谓谦大月支人。祖父法度,以灵帝世率国人数百归化,拜率善中郎将。与愍度所言稍不同。该传又曰:“越年十岁学书,同时学者皆服其聪敏。十三学胡书,备通六国语。”此则谦似先学汉文,后习胡书。支谦一族盖已深被华化矣。支愍度又曰:“支谦生于汉土,然不及见支谶。但有支亮者,字纪明,资学于谶,而谦则受业于亮。”是于支谶,则为再传弟子也。支谶传大乘学,出《道行般若》及《首楞严三昧》等经,盛行于汉晋之间。支谦曾译《大明度无极经》,则《道行》之异译。又据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曰:

(支越)亦云出此经,今不见复有异本也。然此《首楞严》,自有小不同,辞有丰约,文有晋胡,较而寻之,要不足以为异人别出也。恐是越嫌谶所译者辞质多胡音,所异者删而定之,其所同者述而不改。二家各有记录耳。此一本于诸本中辞最省便,又少胡音,偏行于世,即越所定者也。

支谦以谶所出太质,因而再治,可窥见其为学不背师承。支谶译《道行般若》,支谦再译,称为《大明度无极经》。《维摩诘经》亦其所最初出 (僧肇《维摩序》云:“支竺所出,理滞于文。”支者恭明,竺者法护或叔兰也) 。《方等》深经之行于中土,始于谶,而谦实继之。

谦生于河南,并受学支亮 (当在洛阳) 。愍度记曰:“以汉末沸乱,南度奔吴。从黄武至建兴中所出诸经,凡数十卷,自有别传记录。”《祐录·支谦传》所记颇详,亦稍不同。

谦……博览经籍,莫不究练,世间艺术,多所综习。其为人细长黑瘦,眼多白而精黄。时人为之语曰:“支郎眼中黄,形体虽细是智囊。”其本奉大法,精练经旨。献帝之末,汉室大乱,与乡人数十共奔于吴。初发日,唯有一被,有一客随之。大寒无被,越呼客共眠。夜将半,客夺其被而去。明旦,同侣问被所在,越曰:“昨夜为客所夺。”同侣咸曰:“何不相告?”答曰:“我若告发,卿 (大正藏作乡) 等必以劫罪罪之。岂宜以一被杀一人乎?”远近闻者,莫不叹服。

支愍度记云,谦自黄武在南方译经 (《祐录》二作黄武初,《祐录》十三作元年) 。至建兴中,共出凡数十部。《安录》著录三十部。《祐录》兼采《别录》所载六部,共著录三十六部,共四十八卷(《祐录》十三则谓其译经二十七部。《高僧传》作四十九部。《开元录》八十八部。《祐录》七谓晋末以来关中诸贤经录云,《慧印三昧经》支谦所出)。按《吴志》魏黄初二年(公元221年)孙权自公安移都鄂,改名武昌。其明年权改元黄武(公元222年)。又二年(公元224年)而维祇难等译《法句经》于武昌。《祐录》七载未详作者之《法句经序》曰:

始者维祇难出自天竺,以黄武三年来适武昌。仆从受此五百偈本。请其同道竺将炎为译。将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朴直。仆初嫌其辞不雅。……是以自竭受译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饰,译所不解,则阙不传,故有脱失,多不出者。

据此序,《法句经》黄武三年(公元224年)维祇难所出,竺将炎译为汉文。作序文者参与其事。但将炎虽善胡而未备晓汉,所出朴质,而多脱失。其后作序者因又有修改之举。故其序末曰:“昔传此时,有所不出。会将炎来,更从谘问,受此偈等,重得十三品,并校往故,有所增定,第其品目,合为一部三十九篇,大凡偈七百五十二章。”藏经中现存《法句经》,题为维祇难等译。计其篇章数目,实为改定本。按《祐录》卷二,维祇难与支谦录中,各载《法句经》二卷。疑支谦并未别译,仅与竺将炎再校初译之文,并补其阙失。二家各有著录,并非谓第二出全未因袭前人也。此与支谦修改谶译《首楞严》事情形相同。而作《法句经序》者,盖支谦也 (《贞元录》三云谦撰《法句经序》,即指此也) 。

支谦修改《法句经》,或已在建业。按孙权于黄龙元年(公元229年)称帝,迁都建业。距《法句》初译时已五年。其时竺将炎于汉文或较为娴熟,亦来吴都。故谦请其更出也。《祐录》十三又云,孙权闻谦才学,拜为博士,使辅导东宫。按权即位以登为皇太子。及赤乌四年五月,太子登卒。明年立和为太子。又八年废之,而立亮为太子。又二年而权薨。亮即位改元建兴(公元252年)。据《祐录》十三曰:

后太子登位卒 (一本无卒字) ,遂隐于穹隘山,不交世务。从竺法兰道人更练五戒。凡所游从,皆沙门而已。后卒于山中,春秋六十。吴主孙亮与众僧书曰:“支恭明不救所疾,其业履冲素,始终可高,为之恻怆,不能已已。”其为时所惜如此。

支谦辅导东宫,不知确否,亦不知在何时。但事如确,则其所谓东宫者,或即太子登。《祐录》所谓“后太子登位卒”,“位”字衍文。后世传抄者不悉登为人名,故改“登卒”为“登位”。而“登位卒”者,则再后抄手,依二本合写也。谦于登卒后,遂隐居山中,其卒时当在孙亮建兴元年(公元252年)后也。

会译实始于支谦。《三藏记集》卷七,载支恭明《合微密持经记》。其文讹略难读。今详加校勘,其全文并原注如下。

《合微密持》、《陀邻尼》、《总持》,三本 (上本是《陀邻尼》,下本是《总持》与《微密持》也) :

《佛说无量门微密持经》

《佛说阿难陀目佉尼呵离陀邻尼经》

《佛说总持经》,一名《成道降魔得一切智》 (二本后皆有此名,并不列出耳) 。

所谓三本者,第一《微密持经》,乃谦所自译 (《祐录》二) 。第二简称为《陀邻尼经》,《祐录》卷四著录失译。第三为《总持经》,即《无端底总持经》,亦在《祐录》失译数中。《长房》《开元》二录,《无端底总持经》载入魏吴失译中,即是也。支谦所出《微密持经》现存。其末有曰:“佛言是法之要,名《无量门微密之持》,一名《成道降魔得一切智》,当奉持之。”《陀邻尼经》卷尾,想亦有相同文字。惟在《总持经》卷首,则并题二名。故支记注曰:“二本后皆有此名,并不列出耳。”支谦合此三本,而以第二之《陀邻尼经》列为大字正文,所谓“上本”也。以余二列为注,所谓“下子”也 (此经东晋觉贤亦有一译本,名曰《出生无量门持经》。故《祐录》七载梁剡西台〔即法华台〕昙斐〔《僧传》有传〕记,谓经共有四本也) 。按支恭明曾重译《般若小品》 (支谶《道行》为初出) ,校改支谶之《首楞严经》及维祇难之《法句经》。彼盖深重经典文字之出入,故有会译之作。会译者,盖始于集引众经,比较其文,以明其义也。

《微密持》者,总持也,真言也。经中有八字咒。支谦亦居士而持咒者。又《祐录》卷十三曰:

越以大教虽行,而经多胡文,莫有解者,既善华戎之语,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言。……

又依《无量寿》、《中本起经》,制《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注《了本生死经》,皆行于世。梵呗与转读,三国时似已流行。《高僧传》卷十三云:

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读转,歌赞则号为梵音。昔诸天囋呗,皆以韵入管弦。

法苑珠林·呗赞篇》云:“寻西方之有呗,犹东国之有赞。赞者从文以结章,呗者短偈以流颂。比其事义,名异实同,故经言以微妙音声,歌赞于佛德,斯之谓也。”据此,转读止依经文加以歌颂,梵呗则制短偈流颂,并佐以管弦。前者虽有高下抑扬,而后者则以妙声讽新制之歌赞,非颇通音律擅长文学者不办。支谦依《无量寿》、《中本起经》,制《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可见其深通汉文。谦所依据之《无量寿经》,不知何人译,亦不知取其何偈为赞。至若《中本起经》,实指支谦自译之《瑞应本起经》。其中有帝释天乐般遮下到石室弹琴之歌。支谦盖取此为梵呗 (按《祐录》十二,《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载有帝释乐人般遮琴歌呗。注云:“出《中本起经》”,可以为证) 。

支恭明制梵呗新声,注《了本生死经》 (经依《祐录》乃谦所译。据道安《经序》云汉末出,谦作注。《贞元录》云,谦自注。又谦译之《明度经》第一品亦有注文,岂均自译自注耶) 。又尝恨前人出经之朴质,而加以修改。此皆支谦擅长文辞之证。道安《般若抄序》 (《祐录》八) 云:“叉罗 (道安《合放光光赞序》,谓《放光》乃沙门无叉罗执胡本,但后人常改作无罗叉) 支越,斫凿之巧者也。巧则巧矣,惧窍成而混沌终矣。”支愍度谓谦嫌谶译《首楞严》多胡音。《法句经序》,恨传言者得胡语 (均见前引) 。支恭明盖主张一切名辞,译时不得用胡音。其宗旨与玄奘所谓之“五不翻”说大不同。其繙《微密持经》八字真言,乃不用对音,更见其译胡为汉,不惜牺牲信实,而力求美巧。此亦其学问途径,已甚与华化相接近。如近人严又陵之译哲学,林琴南之译小说,皆因其风格偏于中华文化,故言虽雅而常不可信也。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云:“越才学深彻,内外备通。以季世尚文,时好简略,故其出经,颇从文丽。然其属辞析理,文而不越,约而义显,真可谓深入者也。”沙门内外备通,至东晋时常见之。其时内典与外书《老》《庄》契合无间,而佛理风行。三国时支谦内外备通,其译经尚文丽,盖已为佛教玄学化之开端也。支愍度《合维摩经序》 (《祐录》八) 谓支谦、竺法护、竺叔兰并“博综稽古,研几极玄”。吾人于支氏不详知,二竺则固堪称为玄学中人也 (下章详) 。

又按支谦译《瑞应本起经》叙释迦文佛之本生。文有曰:“如是上作天帝,下为圣主,各三十六反,终而后始。及其变化,随时而现,或为圣帝,或为儒林之宗,国师道士,在所现化,不可称纪。”

溯汉时佛教初入中国,本附庸于道术。双方牵合之理论,则为老子化胡之说。支谦《本起经》中文,实本于此说,而且有增益。边韶铭云:老子代为圣者作师。支谦谓佛前生常为国师道士。二人言虽相反,然汉之道术、释教,魏晋之玄学、佛学,其中声气相通,首在由老子人格与佛身观两相比拟,而有神与道合之说也 (下详) 。

康僧会

《高僧传》谓康僧会于赤乌十年 (《广弘明集》引《吴书》作四年) ,初达建业,因舍利之感应,孙权为之立建初寺,江南大法遂兴。后孙晧亦受五戒。此事之疑伪,前已述之。今复据上段所考,支谦以黄武初在武昌,黄龙后至建业。而于太子登卒后,即隐遁。则在赤乌四年,江南早已有佛法,固不始于赤乌十年僧会之来也。观于支谦等自黄武时已译经,则江南大法之兴,固不能全归功于康僧会立建初寺也。兹采魏晋间记载,略参以《僧传》《祐录》,述之如下。

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贾移交趾。会年十余岁,二亲并亡,以至性奉孝,服毕出家,励行甚峻 (《高僧传》) 。其《安般守意经序》云:

余生末踪,始能负薪,考妣殂落,三师凋丧,仰瞻云日,悲无质受,眷言顾之,潸然出涕。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颍川皮业、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烝烝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 (问《安般经》义也) ,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余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师为陈慧之师安世高也)

支谦传支谶之学,而不及见谶。僧会注世高之经,亦只见韩林、皮业、陈慧。支、康二人,均在魏初 (《祐录》六道安《安般经序》称曰魏初僧会) ,并生于汉土。僧会之师不知为何人。然会于《安般序》,悼三师凋丧。于《法镜》叹“丧师历载,莫由重质”。 (《祐录》六) 则师固甚为其所敬信。僧会见韩林等时,当已及中年。其注《安般》当在吴未称帝以前(公元229年)。序文中称安世高至京师,系指洛阳,可以为证。《高僧传》谓会于赤乌十年至建业,立建初寺。会卒于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寺谓至晋咸和中毁于苏峻之乱。但《吴志》谓孙綝坏佛祠,斩道人,则《僧传》所言寺毁之年,亦有可疑。东晋初住建初寺者,有帛尸密黎,永嘉之乱过江者也。建初寺在金陵大市后,故亦名大市寺 (见至元《金陵新志》,寺址想当现聚宝门外西街大市桥) 。据《高僧传》,晋时曾图会像,至梁时尚存。晋孙绰为之赞曰:“会公萧瑟,实惟令质。心无近累,情有余逸。厉此幽夜,振彼尤黜。超然远诣,卓然高出。”

僧会译经《祐录》卷二著录只二部,盖据《安录》所言也。而卷十三,则列六部,盖据后来之传说也。《房录》著录十四部,《开元录》厘定为七部。但僧会所出有《吴品》 (凡十品。即《道行经》异译) ,后世道安、支遁、僧睿、梁武帝序均未言及,可见其所译并无多大影响。否则此实即《大明度经》,乃支谦所译,而现存于藏经中者。但会生于中国,深悉华文,其地位重要在撰述,而不在翻译。会曾集《六度要目》 (《祐录》十道安《十法句义序》) ,制《泥洹梵呗》 (《僧传》) ,注《安般守意》《法镜》《道树》等三经,并制经序 (《僧传》) 。注今均佚,惟前二序尚存。《道树经》者,支谦所译,会为之注,可见为支谦之后辈。《安般》、《法镜》皆汉末安息来人所翻,而会尤服膺世高之学。可知会虽生于南方,仍与北方洛都佛教之关系,极密切也。

僧会译经中,现存有《六度集经》。文辞典雅,颇援引中国理论。而其诸波罗蜜前均有短引 (现存本缺般若波罗蜜小引) 。审其内容,决为会所自制,非译自胡本。此乃治汉魏佛学者最重要之材料也。又《藏经》中之《安般守意经》,乃译文与注疏混合而成,其注疏部分疑即陈慧、康僧会所共作。盖亦治汉魏佛学者所当注意者也。

汉末洛都佛教有二大系统。至三国时,传播于南方。一为安世高之禅学。偏于小乘,其重要典籍为《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安玄之《法镜经》,及康氏之《六度集经》等。安之弟子有严浮调,临淮人也。此外有南阳韩林、颍川皮业及会稽陈慧。而生于交趾之康僧会,曾从三人问学。现存藏经中有《阴持入经注》,其作者不明 (标题为陈慧,但序中自称为密) 。但仍出于安世高之系统,而为西晋前作品也 (其所引经均汉魏人译。惟所引《中心经》,〔亦作《忠心政行》〕《藏经》题为晋竺昙无兰译。此乃据《房录》。但《祐录》只言兰撰出二部。《中心经》则入失译录,并云出《六度集》,虽现《六度集》缺此,然或古有今缺。即《房录》亦只言兰所出,系自大部略出) 。二为支谶之《般若》,乃大乘学。其重要典籍为《道行经》、《首楞严经》及支谦译之《维摩》与《明度》等。支谶之弟子支亮,支亮之弟子支谦。世高与谶同在洛阳。僧会与谦同住建业。二者虽互相有关涉。但其系统在学说及传授上,固甚为分明也。牟子者,处于南方,颇喜《老子》之玄致,与支谦一系之学说甚见同气也。

支谦、康僧会系出西域,而生于中土,深受华化。译经尚文雅,遂常掇拾中华名辞与理论,羼入译本。故其学均非纯粹西域之佛教也。又牟子采《老》、《庄》之言,以明佛理。僧会《安般》、《法镜》二序,亦颇袭《老》、《庄》名词典故 (《法句经序》引“美言不信”之语,是支谦曾读《老子》) 。而同时有《阴持入经注》,读之尤见西方、中夏思想之渐相牵合。嵇康、阮籍所用之理论,亦颇见于是书中。安世高、康僧会之学说主养生成神。支谶、支谦之学说主神与道合。前者与道教相近,上承汉代之佛教。而后者与玄学同流,两晋以还所流行之佛学,则上接二支。明乎此,则佛教在中国之玄学化始于此时,实无疑也。

养生成神

安世高之学,禅数最悉。禅之用在洞悉人之本原。数之要者,其一为五蕴。蕴义本为积聚,谓人本为五蕴聚也。故唐玄奘译为蕴,东晋罗什尝译为众 (《祐录》僧睿《大品经序》) ;但溯自汉以后则译为阴 (《翻译名义集》“五蕴”条引《音义指归》语可参看) 。安世高译《阴持入经》云,积为阴貌,仍得蕴之原义。但不知中土人士,何以初译为阴? (按支谦译《梵志阿 经》云:“五阴覆人,令不见道。”译者或原本此义) 阴原与荫通。《玉篇》云:“幽无形,深难测,谓之阴。”《太玄》卷七《摛》云:“莹天功、明万物之谓阳也。出无形、深不测之谓阴也。”汉代以来,中国阴阳五行家言盛行元气之说,故汉魏佛徒以之与“五阴”相牵合。支谦译《佛开解梵志阿 经》曰:

天地人物,一仰四气:一地、二水、三火、四风。人之身中,强者为地,和淖为水,温热为火,气息为风。生借用此,死则归木。

康僧会《六度集经》卷八《察微王经》曰:

深睹人原始,自本无生。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四者和焉,识神生焉。上明能觉,止欲空心,还神本无。因誓曰:“觉不寤之畴”,神依四立,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众秽杂行,为蜎飞閍行蠕动之类。由行受身,厥形万端。识与元气,微妙难睹。形无系发,孰能获把?然其释故禀新,终始无穷矣。王以灵元化无常体,轮转五途,绵绵不绝。

又《阴持入经注》解“五阴种”云:

师云:五阴种,身也(师或即安世高)。(中略)灭此彼生,犹谷种朽于下,栽受身生于上 (康僧会《安般序》云:一朽于下,万生乎上。《牟子》云,但身自朽烂耳,身譬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 。又犹元气,春生夏长,秋萎冬枯。百谷草木丧于土上。元气潜隐,禀身于下。春气之节,至卦之和,元气悁躬于下,禀身于上。有识之灵,及草木之栽,与元气相含,升降废兴,终而复始,转三界无有穷极,故曰种也。

身本乎无行之元气,而神识亦微妙难睹。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云:“心之溢荡 (此指心之发动,即意也) ,无微不浃。恍惚仿佛,出入无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逆之无前,寻之无后。深微细妙,形无丝发,梵释仙圣,所不能照明。默种于此,化生乎彼,非凡所睹,谓之阴也。”

而《阴持入经注》有曰:

识神微妙,往来无诊,阴往默至,出入无间,莫睹其形,故曰阴。

夫佛陀之教,首在破我。僧会所持之阴,仍承袭汉化佛教神明住寿之说。而佛教之无我,则旧译本为非身。如《阴持入经注》,称四法印为非常 (后译无常) 、苦、空、非身 (后译无我) 。而其释“非身”曰:“身为四大 (地水火风) ,终各归本,非己常宝,谓之非身。”此则所谓身者乃形体,人死神灵不灭,而形体分散,故曰非身。“本”者乃元气,人死复归元气也。

人乃阴阳之精气 (阮籍《达庄论》语) ,神识之昏明,亦视元气秉赋之多少 (嵇康《明胆论》语) 。此乃中华固有之学说。而天地自然,自亦为元气所陶成。日月之运行,寒暑之推移,悉依于元气之变化。如元气失其序,则阴阳五行不调适,人身之气不和而疾病生。《大藏经》中有吴竺律炎共支越译《佛医经》,其大意同乎此。盖谓人身之安泰,均依内外元气之调和也。

至若人心之病,则在为内外情欲之所扰乱,为五阴所蔽,敢失其本有之清明。故康僧会《安般序》曰:“情有内外,眼、耳、鼻、口、身、心,谓之内矣。色、声、香、味、细滑、邪念,谓之外也。经曰:‘诸海十二事’,谓内外六情之受邪行,犹海受流,饿夫梦饭,盖无满足也。”内外情欲牵引,而受邪行。欲邪行之不生,当治之于未发,如是而守意之说尚矣。《后汉纪》谓佛教在息意去欲。《四十二章经》谓佛言慎无言汝意。汉魏间有《十四意经》,《不自守意经》。而《安般守意经》为汉晋间最流行之经典。

汉魏佛经中,意字原当梵文二字,一指心意 (谓末那也) ,一谓忆念。所谓安般守意者,本即禅法十念之一,非谓守护心意也。言其为守护心意,乃中国因译文而生误解。盖中国“意”字,本谓心之动而未形者。如《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云:“心之所之谓意。”《天道施篇》“万物动而不成者,意也。”而《安般守意经》曰:“以未起便为守意,若已起意便为不守。”意者,即《安般序》所谓“心之溢荡”也。夫心神之扰乱,当治之于动而未形之时。然心意之动,极速 (康僧会《安般序》曰,一日一夕十三亿意) 而难知 (僧会比之如种子,因其未成形难知,而为行为之根也) ,守护极难。故《阴持入经注》云:“意危难护,其妙难制”,治意之方,则在行安般禅法。

守意之说,中国道家养生之常谈。《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本为养生家言 (非董子所作) 。其言曰:“意劳者神扰,神扰者气少,气少者难久矣。”继曰:“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道家养气之方曰吐纳。吐纳者亦犹佛教之安般也。现存《安般守意经》。亦多杂入道家言。如曰:“安为清,般为静,守为无,意名为,是清静无为也。”汉末以来,安般禅法疑与道家学说相得益彰,而盛行于世也。

道家养气,可以不死而仙。佛家行安般,亦可以成神。盖禅法之旨,在端心一意,去恶除蔽。荫蔽 (五阴乃荫蔽) 既消,心识澄静。于是如明镜精金,明镜之普照,精金之炼器,均可从心所欲 (上见《六度集经》卷七首段) 。康僧会《安般序》曰:

得安般行者,厥心即明。举眼所观,无幽不睹。往无数劫方来之事,人物所更,现在诸刹,其中所有世尊法化,弟子诵习,无遐不见,无声不闻。恍惚仿佛,存亡自由。大弥八极,细贯毛氂。制天地,住寿命。猛神德,坏天兵。动三千,移诸刹。八不思议,非梵所测。神德无限,六行之由也 (六行谓安般之六妙门也) 。

按佛法禅定,效果有二。首在致解脱入涅槃,次为得神通。汉魏禅家,盖均着重神通。疑此亦受道家成仙说之影响也。

总之神气微妙,非凡所睹,与元气相合而有身。释故禀新,周而复始。人生之祸患,外因四大之不调而生疾,内因心识之扰乱而坠邪僻。邪僻之对治在乎守意。意者,心之动而未形者也。意正则神明。神明则无不照、无不能而成佛矣。

神与道合

支谶主大乘学,其译品汉魏所流行者为《道行般若》与《首楞严》等。安世高、康僧会之学,在明心神昏乱之源,而加以修养。支谶、支谦之学则探人生之本真,使其反本。其常用之名辞与重要之观念,曰佛、曰法身、曰涅槃、曰真如、曰空。此与《老》、《庄》玄学所有之名辞,如道、如虚无 (或本无) 者,均指本体,因而互相牵引附合。牟子《理惑论》释“佛”曰:

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

《牟子》又释“道”曰:

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 綖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

佛与道之关系,牟子虽未畅言。然于佛则曰“恍惚”,曰“能小能大”,于道则曰“无形无声”,曰“四表为大,綩綖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则佛之与道,固无二致。特举能则谓之为佛,言所则号称曰道。实则佛之能弘,与道为所弘,固亦不可相离。故《牟子》曰,佛乃道德之元祖也。又《牟子》所谓“无为”者,“泥洹”之意译 (按《牟子》第一章中首谓佛泥洹而去,继谓凡人持戒,亦得无为,可证无即指泥洹) 。人致于无为 (即谓入泥洹也) ,谓之得道。而成佛者即与虚无恍惚之道 (语见《牟子》第四章) 为一体也。按汉边韶《老子铭》有曰:

老子先天地而生” (《道德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

又曰

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

是老子与道,亦一而非二,与牟子所言佛为道德之元祖,旨趣相符也 (上文所引《牟子》二段名词,多取之《老子》书中) 。

牟子对于佛之解释,亦见于支谦所译之《大明度经》第一品。其文略曰:

善业 (支谦主张译经不用胡音,“善业”者,乃须菩提也) 言,如世尊教,乐说菩萨明度无极。欲行大道,当自此始。夫体道为菩萨,是空虚也。斯道为菩萨,亦空虚也。 (中略) 吾于斯道,无见无得,其如菩萨不可见,明度无极亦不可见。彼不可见,何有菩萨当说明度无极。若如是说,菩萨意志不移不舍,不惊不怛,不以恐受,不疲不息,不恶难,此微妙明度与之相应,而以发行,则是可谓随教者也。

此文与汉支谶、秦罗什所译迥然不同。且显系援用中国玄谈之所谓道,以与般若波罗蜜相比附。玄学家谓道微妙虚无,此曰:“道亦虚空。”亦犹牟子所谓无前无后之道也。玄学家谓至人澹泊无为;此曰菩萨体道是空虚也。与道相应,不移不舍,不惊不怛,亦犹牟子“在汙不染,在祸无殃”也。

魏末阮嗣宗《老子赞》曰:

阴阳不测,变化无伦,飘 太素,归虚反真。

又作《大人先生传》有曰:

夫大人者,乃与造化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 (《牟子》佛恍惚变化) 散聚 (《牟子》分身散体) ,不常其形。

牟子所言,支谦所译,与步兵之文,理趣同符,其间不必有若何抄袭窃取之关系。实则因老庄教行,诸人均染时代之风尚,故文若是之相似也。 (按《晋书·阮籍传》谓大人先生指孙登,但事不见《魏氏春秋》,恐不确。实则阮谓大人先生,即老子也。或本指老子,且以自励也。)

边韶铭云,老子先天地生 (《道德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本指道) 。牟子谓“佛乃道德之元祖”。盖均阮步兵所谓“与道俱成”之意也 (基督徒古时合犹太之耶稣与希腊哲学之Logos为一体。Logos者,理也,道也。其事与此颇相似) 。按吴支谦《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原注有曰:“师云,菩萨心履践大道。欲为体道,心为 (疑是“与”字) 道俱,无形故言空虚也。”原注或为支谦自撰 (若然则师或为支亮) 。此中所谓体道者,心与道俱,亦显即“与道俱成”之意也。据此则支谦实深契《老》《庄》之说,与牟子同也。又此中所谓无形故空虚者,因“道常无形”,而心神亦非可睹也。道为虚无之本体,故亦名曰“本无”。

“本无”一语,在魏晋玄谈佛学上至为重要。魏世何晏、王弼祖述《老》《庄》,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 (《晋书·王衍传》) 。晋裴頠《崇有论》始见“本无”之名辞。但在佛经中,则汉时已常用之。支谶《道行经》第十四品,名为《本无品》 (支谦译《明度经》十四品,秦竺念佛译之第七品,均同) 。但此即当于罗什译《小品》之第十五,则称为《大如品》。在宋译《佛母般若》为第十六,则称曰《真如品》。梵文八千颂,此品名为tathatā parivarta。盖“本无”者,乃“真如” (或如) 之古译。而梵文之tathatā (义即如或真如) 在中文原无固有名辞与之相当。但真如指体,与《老子》之所谓道相同。而真如性空,道亦虚无,尤似极契合。因而号万物为“末有”,道体为“本无”。 (《安般经》有曰:“有者谓万物。无者谓疑,亦为空也。”疑字似溪或豁之误。此亦谓万有为末,虚无为本。) 又支谦所译常有佛亦本无 (真如) 之言。如《本无品》曰:“一切皆本无,亦复无本无,等无异于真法中本无,诸法本无,无过去当来现在,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是则支谦认一切皆本无,如来亦本无。故佛与道为一,而本无与如来亦不二也。又自汉以来,道家如《淮南子》,已言道即元气。故神与道合者,亦即归于元气,所谓归虚反真是也。按康僧会《法镜经序》,亦言“神与道俱”。而其所译《察微王经》,并言人生自本无归乎本无 (已见前引) 。则因其采用元气之说,而其立论因与支谦学系可相通也。

但僧会终主养神,故重禅法。支谦主明本,故重智慧 (般若) 。禅法所以息意去欲。智慧乃能证体达本。自此以后,玄风渐畅,禅法渐替。而造成两晋南朝之佛学风气。吾人实可谓之为僧会学统之衰微,而支谦学统之光大也。《大藏经》有《法律三昧经》,《开元录》谓为支谦所译。其中言有所谓四谛本、弟子本、各佛本、如来本,而谓弟子本“不解本无”,如来本“不离本无”。可见支谦特重本体之学也。又言有如来禅与外道五通禅之别。其解外道禅曰:

外诸小道五通禅者,学贵无为,不解至要,避世安己,持想守一。……存神道气,养性求升,恶消福盛,思至五通,寿命久长,名曰仙人。行极于此,不知泥洹,其后福尽,生死不绝,是为外道五通禅定。

按汉代佛教,养生除欲,以守一修定为方法,以清净无为,住寿成道为鹄的。与《太平经》教同为黄老道术之支流。安世高、康僧会之学,虽亦探及人生原始,但重守意养气,思得神通,其性质仍上承汉代之道术。及至大乘般若之学兴,始于支谶,逮至支谦而颇盛。其说乃颇附合于五千言之玄理。此虽亦为道家,但学问之士,如牟子之流,乃认在九十六种中此道最尊。牟子鄙养气辟穀,而服膺《老子》之经,以之与佛法并谈。是亦已见汉代以来,旧佛道之将坠,而两晋新佛玄之将兴。上引《法律三昧经》,自其所用之名辞言之 (如无为,避世,守一,存神,道气,养性,求升,等等) ,恐系译人 (支谦) 针对汉代之佛道而发也。

但晋世般若学之兴,非仅为南方支谦学说之扩大,而且尤赖北方学者之继续研究。其最早热心此学而身死异域者,为朱士行。

朱士行之西行

魏晋《老》《庄》风行之际,《般若》《方等》适来中国,大申空无旨趣,恰投时人所好,因得扩张其势力。《般若经》之传译,朱士行最为努力。朱士行求经事,以《祐录》卷七所载之《放光经记》为最早。其文曰:

惜昔大魏颍川朱士行,以甘露五年出家学道为沙门,出塞西至于阗国,写得正品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万余言。以太康三年,遣弟子弗如檀,晋字法饶,送经胡本至洛阳。住三年,复至许昌。二年后至陈留界仓垣水南寺。以元康元年五月十五日,众贤者共集议晋书正写。时执胡本者于阗沙门无叉罗,优婆塞竺叔兰口传,祝大玄、周玄明共笔受。正书九十章,凡二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一言。时仓垣诸贤者等,大小皆劝助供养。至其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写都讫。经义深奥,又前后写者参校不能善悉。至太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沙门竺法寂来至仓垣水北寺,求经本写。时检取现品五部并胡本,与竺叔兰更共考校书写,永安元年四月二日讫。于前后所写校最为差定。其前所写可更取校。晋胡音训畅义难通,诸开士大学文生书写供养讽诵读者,愿留三思,恕其不逮也。

朱士行以魏甘露五年(公元260年)出塞,西至于阗国,写得《般若》正品梵书九十章,是曰《放光般若经》。于阗者,盖西域盛行大乘之国家。东晋法显曰,此国众僧乃数万人,多大乘学 (《佛国记》) 。西晋时于阗沙门祗多罗由于阗携来《般若》梵本,后由法护译出,为《光赞般若》 (《祐录》七《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 。而朱士行求《般若》正本,亦须至于阗。其弟子弗如檀当为于阗人。而译时执本之无叉罗亦于阗沙门。又按牟子《理惑论》,亦言及于阗之国,似是汉末已视斯地为佛教重镇。而牟子学问尚澹泊无为,亦合乎中夏所谓《般若》之风格。则牟子之所以特言及于阗者,或汉末已指此为《方等》深经蕴藏之发源地也。

《祐录》十三《朱士行传》,亦颇有可注意者。其言曰:

出家以后,便以大法为己任。常谓入道资慧,故专务经典。初天竺朔佛以汉灵帝时出《道行经》,译人口传,或不领,辄抄摄而过 (按译人口传抄撮云云,谓支谶译朔佛口传之时,于不了解处辄加省略也。《祐录》此段甚明白。但《僧传·士行传》云:“竺朔佛译出《道行经》,文句简略。”后人据此以为朔亦译有此经,与支谶本不同,是慧皎行文简略致误也) 。故意义首尾,颇有格碍。士行尝于洛阳讲《小品》 (即《道行经》) ,往往不通。每叹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品》。遂以魏甘露五年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阗,果写得正品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余万言。

于阗去洛阳一万一千七百里 (《后汉书·西域传》) 。甘露五年至太康三年,中间二十三年。士行行万余里,在外二十余年,终送其所求之经达本国。其后竟死于阗,散形异域 (孙绰《正像论》云:“士行散形于于阗。”士行死时奇迹见《僧传》) ,真可谓弘法不惜生命者矣。而其谓“入道资慧,尝讲《般若》”,则士行之所谓佛法者,乃重在学问,非复东汉斋祀之教矣。四百余年后,玄奘忘身西行,求《十七地论》。二人之造诣事功,实不相侔。而其志愿风骨,确足相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