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教在汉末传译渐广,其中朔佛、支谶共出《道行经》。支谶之后有支亮,亮之弟子支谦,重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即《道行经》,而称曰《大明度无极》。其用字既全黜胡音,其义旨复颇仿《庄》《老》。《高僧传》曰:“孙权使支谦与韦昭共辅东宫”,言或非实。然名僧名士之相结合,当滥觞于斯日。其后《般若》大行于世,而僧人立身行事又在在与清谈者契合。夫《般若》理趣,同符《老》《庄》。而名僧风格,酷肖清流,宜佛教玄风,大振于华夏也。西晋支孝龙与阮庾等世称为八达。而东晋孙绰以七道人与七贤人相比拟,作《道贤论》。名人释子共入一流。世风之变,可知矣。本章约述两晋之际僧伽中名流事迹,附以当日有关之故实焉。
《般若经》之流传
《般若经》之翻译,汉晋最多。朔佛支谶所译为《小品》,支谦再译之,均有三十品。疑此即《祐录》著录僧会之《吴品》 (《祐录》谓此只十,疑误) 。朱士行得梵本九十章,后译出为《放光般若经》。西晋竺法护译《光赞般若》,乃《放光大品》之异译。又译《小品经》七卷 (《祐录》) ,在僧祐时已佚,不悉有若干品。晋惠帝世,卫士度有《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二卷。士度乃阙公则弟子,善文辞,作《八关斋忏文》 (《珠林》四十二引《冥祥记》) 。僧祐曰,众经录并云《道行经》二卷,卫士度略出,则是卫氏擅长文事,故略支谶之烦重译文为二卷也。东晋释道安在长安时,昙摩蜱竺念译有《般若经抄》 (一曰《长安品》) 。此中僧会法护之《小品》,卫士度之略出,均佚。罗什以前所译之《般若》,所知者尽于此矣。
支谶之《道行》,竺叔兰之《放光》,以及支谦之《明度无极》,当均流行于世。而竺法护所译《光赞》,据道安所记 (《祐录》七《合放光光赞序》) ,因其出在关西,遭晋世乱,沈没凉土。而“《放光》乃大行华京,息心居士,翕然传焉。”安公且曰:“中山支和上遣人于仓垣断绢写之 (指《放光》) 。持还中山。中山王及众僧城南四十里幢幡迎经,其行世如是。是故《光赞》人无知者。”支和上不知为何人,中山王亦未悉何指。刘曜刘岳石虎均曾有此号 (中山王岳见《僧传》十一) 。《光赞经》当时无人知,直至译后九十一年,经道安之表章,乃行于中夏。其本虽存,但《放光》有九十品,《光赞》仅存二十七品。据道安《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则在当时已“残缺不具”矣 (上均见《祐录》) 。
自朱士行提倡《般若》以来,讫于罗什,当推《般若》为佛教义学之大宗。兹表列此时之中国《般若》学者如下。
朱士行 讲《道行》,求得《放光》胡本。
卫士度 略出《道行经》。
帛法祚 河内人,注《放光般若经》。
支孝龙 淮阳人,太安二年就竺叔兰写《放光经》五部,校为定本。时未有品目,旧本十四匹缣。今写为二十卷。龙素乐无相,既得披阅,旬有余日,便就开讲。
中山支和上 写《放光经》。
康僧渊 本西域人,生于长安,诵《放光》《道行》二般若。
支愍度 立心无义。
竺法雅 立格义,下详。当亦《般若》学者。
竺道潜 字法深,讲《大品》。
竺法蕴 善《放光》。
支 遁 字道林,善《道行经》。
于法开 讲《放光经》,与支道林争即色空义,下详。
释道安 讲大小品,详下章。
竺法太 讲《放光经》,与郗超论本无义。
竺僧敷 善大小品,并讲之,且有义疏。
释道立 善《放光经》,曾讲之。
于法道 讲《放光经》 (《高僧传·昙戒传》,《名僧传抄》同) 。
释慧远 亦《般若》学者,后详。
道仪尼 《比丘尼传》谓乃慧远之姑,诵《法华经》,讲《维摩》《小品》。
郗超 主支道林之即色空义。
庐江何默 主于法开义。
殷浩 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 (见《世说》) 。
北来道人《世说》载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
法威 支公讲《小品》,法威奉其师于法开之命攻难多番 (见《僧传》,《世说》亦载之) 。
及至罗什入长安,译《大品》 (《放光》之异译) 《小品》 (《道行》之异译) ,盛弘性空典籍,而《般若》之义更畅。同时四论始出,其研究继起,遂为《般若》宗之要典。自是谈者并证之于诸论,而法性宗义如日中天矣。
竺法护
竺昙摩罗刹 (亦作昙摩罗察) ,此云竺法护,其先月支人。本姓支氏,故亦称支法护 (《祐录》九《大哀经记》) 。世居敦煌郡。年八岁出家。事外国沙门竺高座为师,故姓竺 (《开元录》) 。诵经日万言,过目则能。天性纯懿,操行精苦。笃志好学,万里寻师。是以博览六经,涉猎百家之言。虽世务毁誉,未常介于视听也。是时晋武帝之世,寺庙图像虽崇京邑,而《方等》深经蕴在西域。护乃慨然发愤,志弘大道,遂随师至西域,游历诸国。外国异言三十有六,书亦如之。护皆遍学,贯综古训,音义字体,无不备晓。遂大赍胡本还中夏。自敦煌至长安,沿路传译 (上见《祐录》) 。《安录》著录一百五十部。《祐录》捃摭群录,更得四部,考其存佚,计存者九十部 (但现行本实有九十五部) ,佚六十四部,应共一百五十四部。《房录》列二百一十部。《开元录》厘定为一百七十五部,三百五十四卷。年代久远,古籍残缺,无由详定。今仅就《祐录》所载经序,列护译经时地于下,其所出之最有关系者,亦略备矣。
晋武帝太始二年(公元266年)十一月八日,法护在长安青门内白马寺,口出《须真天子经》。传言者安文惠、帛元信。手受者聂承远、张玄泊、孙休达。十二月三十日未时讫 (《祐录》经记) 。是年即晋帝篡位之明年。在蜀亡后三年,吴亡前十四年。按僧祐言护自太始中至怀帝永嘉二年译经云云,又谓于晋武帝之末,隐居深山,后立寺于长安青门外云云。本年护在青门内白马寺,岂惠怀帝世,护复另在青门外立寺耶?
晋武帝太康五年(公元284年),罽宾文士竺候征若携《修行道地经》至敦煌。月支竺法护究天竺语,又畅晋言,于此相值,共演之。其笔受者菩萨弟子法乘、月支法宝。贤者李应荣、承索乌子、剡迟时、通武、支晋、支晋宝等三十余人,咸共劝助。以太康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始讫。正书写者荣携业、侯无英也 (《出经后记》) 。
十月十四日,法护于敦煌从龟兹副使美 (一作羌) 子侯,得梵书《不转退法轮经》,口敷晋言,授沙门法乘 (《祐录》七《阿维越致遮经记》) 。此年护已能自译梵书为晋言,不须另有传言者矣。
晋武帝太康七年(公元286年)三月十日在长安说出《持心经》梵文授聂承远 (见《经记》) 。
八月十日,护手持胡经,口宣出《正法华经》二十七品,授优婆塞聂承远,张仕明、张仲政共笔受。竺德成、竺文盛 (似系华人,因为护弟子,故姓竺) 。严威伯、续文承、赵叔初、张文龙、陈长玄等共劝助欢喜。九月二日讫。天竺沙门竺力、龟兹居士帛元信共参校。元年 (疑系九年,或谓元康元年) 。二月六日重覆。又元康元年长安孙伯虎写素解 (见《经记》) 。
是年于阗沙门祗多罗携《般若》胡本来。护公以十一月二十五日出之,聂承远笔受 (《祐录》七《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 。帛元信、沙门法度亦在。盖亦于长安译。是为《光赞般若》。惟出后并未大行 (《祐录》九《渐备经序》) 。按《祐录》云,晋世有祗多蜜,出《普门品》经一部。长房及《开元录》谓其译有《菩萨十住经》一卷、《大智度经》四卷等二十余部。但祗多罗与祗多蜜似为Gitamitra之对音。而《普门经》等又多见于法护录中,则诸经或祗多罗助译,而《大智度经》者,或即《光赞》之残卷欤?
晋武帝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四月八日,护于洛阳白马寺出《文殊师利净律经》,聂道真笔受。劝助刘元谋、傅公信、侯彦长等。十二月二日又在白马寺出《魔逆经》。笔受者聂道真,乃承远之子。写者折元显 (《祐录》七《经记》) 。
晋武帝永熙元年(公元290年)八月二十八日,比丘康那律于洛阳写《正法华品》竟,时与清戒界节优婆塞张季博、董景玄、刘长武、长文等,手执经本,至白马寺与法护口校古训,讲出深义。以九月本斋 (谓布萨也) 十四日于东牛寺中施檀大会,讲诵此经。竟日尽夜,无不咸欢,重已校定 (见《经后记》) 。是晋初《法华经》已见重视矣。
晋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四月九日,护手执胡本,口出《勇伏定经》,聂承远笔受 (《祐录》七《合首楞严经后记》) 。此经即《首楞严》。护公前此曾出之,首称阿难言 (即无“如是我闻”) ,本年更出之,故安公云更出《首楞严》 (上均见《祐录》二) 。按护公出经因先译不佳,因而再译,恐不只此经。如曾译《维摩诘经》,后因其烦重,出《删维摩诘经》 (又《祐录》谓聂承远因护译《超日明经》烦重,删正为二卷) 。
七月七日,护执胡本出如来《大哀经》,授承远、道真。八月二十三日讫。护亲自覆校 (见《经记》) ,是护公于华文已甚娴习矣。
晋惠帝元康四年(公元294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竺 (原文一作“昙”,似误) 法护于酒泉出《圣法印经》,弟子竺法首笔受。
晋惠帝元康七年(公元29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长安市西寺中出《渐备一切智德经》 (《祐录》七《渐备经序》) 。
晋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七月二十一日,护从罽宾沙门得《贤劫经》,手执口宣,时竺法首从洛寄来,笔受者赵文龙 (见《经记》) 。
晋怀帝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太岁在戊辰,五月本斋 (谓布萨之日) ,护在天水寺手执《普曜经》胡本,口译为晋言,沙门康殊、帛法巨 (此人亦见《渐备经序》) 笔受 (见《经记》) 。
《祐录》《僧传》云,护公于晋惠西奔,关中扰乱,与门徒避地东下,至渑池遘疾而卒。查晋惠西奔在永安元年(公元304年)。其后四年乃怀帝永嘉二年,护尚在天水寺译经,自非死于惠帝之时。而洛都自元康以后,祸乱相寻 (永宁元年齐王冏与赵王伦等战于洛阳,明年长沙王乂又在洛与冏战,次年张方入洛,次年为永安元年,劫帝幸长安) ,元康七年护在长安,永康元年护不在洛阳,此后东都大乱,无东奔之理。且长安大乱,人民多避乱凉州,法护世居敦煌,似亦应西遁而不东迈。按道安《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谓《光赞》“寝逸凉土”,则凉州或护晚年所在地,而所译诸经,多藏于彼处也。
西晋译经者,尚有多人 (据《开元录》洛阳有安法钦、法立、法炬,仓垣又有无叉罗、竺叔兰,广州有疆梁娄至,关中帛远,此外有聂承远、道真父子、支法度及若罗严共十一人) 。但护公实后世之所仰望。释道安《渐备经叙》曰:
护公,菩萨人也。寻其余音遗迹,使人仰之弥远。夫诸《方等》无生诸三昧经类多此公所出,真众生之冥梯。
法护于《法华》再经覆校,于《维摩》则更出删文,《首楞严三昧》译之两次。《光赞》乃《大品般若》,《渐备一切智德经》乃《华严》之《十地品》。皆中土佛学之要籍,晋世所风行者。护出《法华》时,康那律与张季博等已详研寻。东晋慧观自谓少习归一之言(见《祐录》八《法华宗要序》,法华主会三乘归一乘)。僧睿谓于此经,有搜研皓首,并未有窥其门者 (《祐录》八《法华后序》) 。支愍度谓《维摩》先哲之格言,弘道之宏标 (同书《合维摩经序》) 。支遁尝讲《首楞严》,并有人为之注 (《祐录》七,未详作者,《首楞严经注序》) 。支愍度亦有合本 (同处《合首楞严经记》) 。而《光赞》、《渐备》二经,道安为之极力表扬也。护公于佛教入中华以来,译经最多。又其学大彰《方等》玄致,宜世人尊之,位在佛教玄学之首也。
法护习中华语言文字,支愍度称其“研几极玄” (合《维摩记》) 。其助手聂承远、道真父子、竺法首、谏士伦、孙伯虎、虞世雅等,为后人所称美 (护公助手多有以玄学字为名者) 。或均中华学士,而与佛教名师接近者。《祐录》云:“护在长安,德化四布,声盖远近,僧徒千数,咸来宗奉。”可见其时虽常值变乱,亦颇有来从者。《祐录》并云:
时长安有甲族,欲奉大法,试护道德。伪往告急,求钱二十万。护未及答,乘年十三,侍在师侧。即语客曰:“和上意已相许矣。”客退。乘曰:“观此人神色,非实求钱,将以观和上道德何如耳。”护曰:“吾亦以为然。”明日此客率其一宗百余口,诣护请受五戒,具谢求钱意。
查法护在太康五年译经,法乘笔受。《祐录》所载事或在此前。按晋时清谈家恒鄙薄钱财,盖宅心恬淡,不慕利禄也。《晋书·庾 传》曰:
时刘舆见任于越 (东海王) 。人士多为所构。惟 纵心事外,无迹可间 ( 时为越府军谘祭酒) 。后以其性俭家富,说越令就换钱千万,冀其有吝,因此可乘。越于众坐中问于 。而 乃颓然已醉,帻堕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曰:“下官家有二千万,随公所取矣。”舆于是乃服。
《高僧传》称竺法乘幼而神悟超绝,悬鉴过人,后在敦煌立寺延学,使豺狼革心,戎狄知礼。大化西行,乘之力也 (乘后终于所住) 。孙绰《道贤论》,以佛家七道人比竹林七贤。而以乘比王濬冲。论曰:“法乘安丰,少有机悟之鉴,虽道俗殊操,阡陌可以相准。”高士季颙亦为之赞传。刘宋宗少文与何承天书,称其神理风操 (《弘明集》) 。吾人今虽不悉乘之学行,然观于《祐录》所记之一事,轻视货财虽本佛陀之教,而其舍钱毫不吝惜 (按《高僧传》谓法护资财殷富,可见其非不蓄积,但旨在能舍也) ,则亦与庾子嵩有类似处矣。
竺法护所翻既多《方等》深经,什公以前僧人所研求之大乘要籍,类出其手。其弟子神理风操,亦为世所称美。故孙兴公《道贤论》以匹山巨源。论云:“护公德居物宗,巨源位登论道,二公风德高远,足为流辈矣。”而支道林为之像赞云:“护公澄寂,道德渊美。微吟穷谷,枯泉漱水。邈矣护公,天挺弘懿。濯足流沙,倾拔玄致” (上见《僧传》) 。枯泉漱水事详《僧传》,乃护在长安与于法兰共隐山中事。
于法兰与于道邃
于法兰,高阳人。少有异操,十五出家,便以精勤为业。研讽经典,以日兼夜。求法问道,必在众先。迄在冠年,风神秀逸。道振三河,名流四远。性好山泉,多处岩壑。常居长安山寺 (《名僧传抄》目录称为长安山寺于法兰) 。与竺法护同隐 (《珠林》六十三引《冥祥记》) 。后闻江东山水,剡县最奇。乃徐步东瓯,远瞩嶀嵊,居于石城山足。时人以其风力比庾元规。孙绰《道贤论》以比阮嗣宗。论云:“兰公遗身高尚妙迹,迨至人之流,阮步兵傲独不群,亦兰之俦也。”居剡少时,怆然叹曰:“大法虽兴,经道多阙,若一闻圆教,夕死可也。”乃远适西域,欲求异闻。至交州遇疾,终于象林。沙门支遁追立像,赞曰:“于氏超世,综体玄旨,嘉遁山泽,仁感虎兕” (此事详《僧传》) 。
于道邃,敦煌人。年十六出家,事兰公为弟子。护公常称邃高简雅素。后与兰公俱过江。谢庆绪大加推重。性好山泽,在东多游履名山。为人不屑毁誉,未尝以尘迹经抱。后随兰适西域,于交阯遇疾而终,年三十一。郄超图写其形,支遁为著铭赞曰:“英英上人,识通理清。朗质玉莹,德音兰馨。”孙绰以邃比阮咸。或曰:“咸有累骑之讥,邃有清冷之誉,何得为匹?”孙绰曰:“虽迹有洼隆,高风一也。”《喻道论》云:“近洛中有竺法行,谈者以方乐令。江南有于道邃,识者以对胜流。皆当时共所见闻,非同志之私誉也。” (按《弘明集·喻道论》无此语。宗少文答何承天书亦曰:孙以邃对胜流,谓庾文秉也。则上文实孙手笔)
晋人以于法兰比庾元规。支公称其综体玄旨。于道邃内外该览,善方药 (兰公弟子于法开亦妙通医法,名士殷浩亦解经脉) ,美书札 (支遁善草隶。沙门康昕康法识作王右军书,人莫之能别) ,洞谙殊俗,尤巧谈论。二僧固具清谈风格,故以其师生匹阮氏叔侄也。典午以来,国法严峻。文人学士,常犯忌讳,以至杀身。加以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是以士大夫跼迹全生,见几远害。或厉操幽栖,高情避世,是曰嘉遁。兰公师生性好山泉,多处岩壑。梁宝唱《名僧传》俱列之《隐道篇》 (宗性《名僧传抄》) 。则其受名流之推许也宜矣。又或佯狂放荡,宅心事外,是曰任达。则竺叔兰、支孝龙之行事,亦有相类者。
竺叔兰与支孝龙
竺法护出《光赞般若》后九年,无叉罗在仓垣与竺叔兰译出《放光经》。据经记云:“太安二年十一月,竺法寂至仓垣检取现品五部并胡本共竺叔兰考校书写,永安元年(公元402年)四月讫。但《僧传》谓太安二年支孝龙就叔兰一时写《放光》五部,校写为定本。时未有品目,旧本十四匹缣,今写为二十卷云。此与经记所言颇相似,疑《僧传》误以法寂为孝龙也。竺叔兰、支孝龙同为胡人 (叔兰,天竺人,祖父因国乱被害,其父奔晋,居于河南,生叔兰,详《高僧传》。孝龙为淮阳人,但亦似月支人之裔) ,似均染当时清谈风气,与名士交游。叔兰性嗜酒,饮至五六斗 (一作升) 方畅。一日卧于路旁,被拘送河南狱。时河南尹为乐广,乃清谈之领袖也。饮酒已醉,谓曰:“君侨客,何以学人饮酒?”叔兰曰:“杜康酿酒,天下共饮,何问侨旧?”广又曰:“饮酒可尔,何以狂乱乎?”答曰:“民虽狂而不乱,犹府君虽醉而不狂。”广大笑 (事详《祐录》) 。
支孝龙少以风姿见重,加复神形卓荦,高论适时。常披味《小品》,以为心要。叔兰译出《放光》,龙披阅旬日,便就开讲 (《僧传》) 。慧皎传云:
陈留阮瞻,颍川庾 (原作凯) ,并结知音之友。世人呼为八达。时或嘲之曰:“大晋龙兴,天下为家。沙门何不全发肤,去袈裟,释胡服,被绫罗。”龙曰:“抱一以逍遥,唯寂以致诚。剪发毁容,改服变形,彼谓我辱,我弃彼荣。故无心于贵而愈贵,无心于足而愈足矣。”其机辩适时,皆此类也。
陶靖节《群辅录》载董昶、王澄、阮瞻、庾 、谢鲲、胡毋辅之、沙门于法龙 (当即支孝龙) 、光逸,为八达。《晋书》胡毋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光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人叫,遂得入共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按王澄擢郭顺于寒悴之中,胡毋辅之引荐河南门卒王子博,与军士王尼共饮马厩,拔光逸于寒门 (均见《晋书》) 。则与沙门友善固无足怪。按邓粲《晋记》曰:“王澄放荡不拘,时谓之达” (世说·简傲篇》注) 。然任达者要在心神悠然旨远,块然自足。支孝龙所谓“抱一以逍遥,唯寂以致诚”者是也。王平子形甚散朗,内实劲侠 (《世说·谗险篇》及注刘琨告王澄语) ,则其心轻躁,非真能达者也。《僧传》云,晋孙绰作《支法龙赞》,曰:“小方易拟,大器难像。盘桓孝龙,克迈高广。物竞宗归,人思效仰。云泉弥漫,兰风帴响 (按帴与帾同,响应作蠁) 。”支氏为晋时名士推崇,亦已至矣。
帛法祖
当竺叔兰、支孝龙敷宣《般若》于河南,竺法护、帛法祖亦俱译经于关内,长安亦晋初佛教中心也。帛远,字法祖,本姓万氏,河内人。父威达以儒雅知名,州府辟命皆不行。祖少发道心,启父出家,辞理切至,父不能夺。遂改服从道。祖才思俊彻,敏朗绝伦。诵经日八九千言。研味《方等》,妙入幽微。世俗坟索,多所该贯。乃于长安造筑精舍,以讲习为业。白黑宗禀,几且千人。晋惠之末,太宰河间王颙镇关中,虚心敬重,待以师友之敬。每至闲晨夜静,辄讲谈道德。于时西府初建,俊乂甚盛,能言之士,咸服其远达。祖素常与祭酒王浮 (一云道士基公) 争邪正,浮屡屈,瞋而作《老子化胡经》,诬谤佛法。又祖常注《首楞严经》。并通胡语,曾译经。祖有弟法祚,亦出家,知名关陇,注《放光般若》,及著《显宗论》 (按《名僧传抄》谓法祖作《显宗论》,祖字乃祚之误) 。当时佛与道家已生争执,此论或系对此而发也。永兴元年(公元304年),张辅为秦州刺史,祖随之行。辅令祖反服,为己僚佐。祖不肯,由是结憾,并为管蕃所谗构,竟遇害。法祚亦为梁州刺史张光所杀 (光于太安二年〔公元303年〕为梁州刺史) 。孙兴公《道贤论》以法祖匹嵇康。论云:“帛祖衅起于管蕃,中散祸作于锺会。二贤并以俊迈之气,昧其图身之虑。栖心事外,轻世招患,殆不异也。”
玄风之南渡
按正始之风至永嘉而炽盛。名俊辐凑,集于洛都,争谈虚玄无为之理,竞以清言放达相高尚。洛中自汉以来,已被佛化。西域人亦尝流寓洛阳,晋时且有入太学者 (据《辟雍碑》) 。《洛阳伽蓝记》谓晋时有佛寺四十二所。今日可考者,西晋时亦有十数。
白马寺 (《祐录》八《正法华经后记》)
东牛寺 (同上)
菩萨寺 (洛城西,见《祐录》七《道行经记》)
石塔寺 (《伽蓝记》光宝寺条)
愍怀太子浮图 (《水经·谷水注》)
满水寺 (《名僧传抄》)
磐鵄山寺 (去都百余里,见《僧传》十)
大市寺 (《僧传》十)
宫城西法始立寺 (《比丘尼传竺净检尼传》)
竹林寺 (同上)
当时竺法护、帛法祖、竺叔兰、支孝龙,后世名士均激赏其玄理风格。而兰与乐令酬对,龙共庾、阮交游。清谈佛子渐相接近,是不待至东晋而始然也。
两晋之际,释家具清谈者之风趣尤为显著。康僧渊,本西域人,生于长安。貌虽胡人,语实中国。容止详正,志业弘深。诵《放光》《道行》二般若。晋成之世,与康法畅、支愍度俱过江。清约自处,常乞匄自资,人未之识。后因分卫之次,遇陈郡殷浩。浩始问佛经深远之理,却辩俗书性情之义,自昼至曛,浩不能屈,由是改观 (见《僧传》。《世说·文学篇》载之稍不同) 。渊目深而鼻高,丞相王导每调之。渊曰:“鼻者面之山,眼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时人以为名答 (《僧传》及《世说》并记之) 。后于豫章山立寺,名达成群 (按《开元录》称支愍度为豫章山沙门,则二人同过江,而又同居此山) 。庾公诸人 (按庾公恐指庾爰之,见《晋书·庾翼传》《范宣传》) ,常往看之 (《世说·栖逸篇》) 。渊以《持心梵天经》,空理幽远,遍加讲说。后卒于山寺 (《僧传》) 。
康法畅雅有才思,善为往复。著《人物》《始义》等论 (《三宝记》著录《人物始义论》一卷) 。论自叙其美云:“畅悟锐有神,才辞通辩。” (《世说·言语篇》注) 神悟辩才,当时清谈者所贵。而所著论亦题目时贤之作也。畅常执麈尾行,每值名宾,辄清谈尽日。庾元规谓畅曰:“此麈尾何以常在?”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常在。” (此疑用《须赖经》须赖答波斯匿王赠彩衣语。上引《世说·言语篇》、《高僧传》)
当时过江之外国名僧,尚有帛尸梨蜜多罗,时人呼为高座。晋永嘉中始到中国,值乱仍过江,止建初寺 (《世说》注引《高座别传》作大市) 。丞相王导一见而奇之,以为吾之徒也。由是名显。太尉庾元规,光禄周伯仁,太常谢幼舆,廷尉桓茂伦,皆一代名士,见之终日累叹,披襟致契。大将军王处仲在南夏,闻王周诸公皆器重蜜,疑以为失鉴。及见蜜,乃欣振奔至,一面尽虔。周伯仁遇害,蜜往省其孤。对坐作胡呗三契,梵响陵云 (高座长于音声,其弟子觅历得其高声梵呗。《僧传·经师篇论》有云:“爰至晋世,有高座法师,初传觅历,今之行地印文是也。”《祐录》十二《法苑集》,著录《觅历高声梵记》,并注云呗出《须赖经》) 。次诵咒数千言,声音高畅,颜容不变。既而挥涕收泪,神气自若。其哀乐废兴,皆此类也。蜜性高简,不学晋语 (《世说·言语篇》高座道人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曰:以简应对之烦) 。诸公与之语言,蜜虽因传译,而神领意得,顿在言前。莫不叹其自然天拔,悟得非常。蜜善持咒术,所向皆验。初江东未有咒法,蜜译出《孔雀明王经》诸神咒。晋咸康中卒,春秋八十余。琅琊王珉师事于蜜,乃为之序。略曰:“汉世有金日 ,然日 之贤,尽于仁孝忠诚,德信纯至。非为明达足论,高座心造峰极,交俊以神,风领朗越,过之远矣。” (上略引《僧传》,亦间见《世说》及注) 谓“风领朗越” (《世说·赏誉篇》载周侯题目高座为朗卓。按器朗最为当时谈者所赏) 远过“仁孝忠诚”,好尚如斯,时风之转移,可以概见矣 (又《世说·赏誉篇》注引桓宣武称帛氏精神渊著,当年出伦。《僧传》载作精神著出当年。系误引) 。
魏世王、何谈玄,务为高远。王、何与嵇、阮,生年相若。辅嗣、平叔早死。后至晋初,叔夜、嗣宗作竹林之游 (竹林一语本见佛书。西晋洛都有竹林寺。但竹林高士与释教有无关系,无明文) 王戎少阮步兵二十年,竹林酣畅,亦预其末。戎于元康七年(公元297年)为司徒,是时王衍为尚书令,乐广为河南尹,皆善清谈,宅心事外,名重当世,朝野之人,争慕效之。惠帝元康元年 (《水经·谷水注》作七年) ,诸名士会于金谷之石崇别馆 (《世说·品藻篇》载崇序文。《类聚》九戴延之《西征记》云,金谷中庙贤达所集,是石崇居处) 。按其后王羲之为兰亭之集。《晋书》云,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 (亦见《世说·企羡篇》) 。则东晋名流,固许石季伦为清流巨子 (在此年前,崇为城阳太守,山涛曾两荐之。《书钞》六十五) 。季伦并奉佛甚至 (《弘明集·正诬论》) ,是则清谈极盛之时,释迦教化似已为中朝豪俊所熟知矣。至惠帝末年(公元306年),东海王越为太傅,尽辟诸名士,庾 、阮瞻、胡毋辅之、郭象、阮脩、王导、谢鲲 (幼舆) 、光逸、王承、卫玠之属以为参佐。庾亮 (元规) 被徵为掾,不就。桓彝 (茂伦) 少与庾深交,为周 (伯仁) 所重。 亦谓曾为越府参军 (《书钞》六九引臧荣绪《晋书》) 。庾 等多尚虚玄,纵酒放任。永嘉遂与正始尝相并论。旋婴世乱,名士相继渡江。玄风因之南徙。夫王导、庾亮、周 、桓彝,皆与高座道人终日累叹,披襟致契。诸公与高座均于世乱先后渡江,则其在中州当已与沙门友善也。按《高僧传》所据史料,多为南方著述,故仅于南渡后特详,而正史又缺载僧事,洛都名士与名僧之交情遂少可考。然吾人观西晋竺叔兰、支孝龙之风度,东晋康僧渊、帛高座等之事迹,则《老》《庄》清淡、佛教玄学之结合,想必甚早。王、何、嵇、阮之时,佛法或已间为学士所眷顾。及名士避世江东,亦遂与沙门往还 (支谦等在江南先已以玄与佛相牵附,当亦与此有影响) 。此乃奉行中朝之旧习,非全为南中新有之好尚也。《世说·文学篇》曰:“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 (嵇康作《声无哀乐论》) 、养生 (嵇康《养生论》) 、言尽意 (欧阳建作《言尽意论》) ,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则江左所谈名理,固来自中原也。《文学篇》又曰: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王苟子 (名修,字敬仁) ,《世说注》称其善言理,何晏、王弼,曾辩圣人无喜怒哀乐 (《魏志·锺会传》注) ,则江左僧俗所谈,且上接正始也。又《假谲篇》曰:“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 (下略) ”支愍度心无义,亦立于北方。则两晋之际,佛教玄理,固亦有南渡者矣。立识含义之于法开,缘会义之于道邃,幻化义之道一,亦俱在东晋初过江。河北释道安主性空,亦曾驻锡荆襄。而谓属本无异宗之竺法汰、竺法深,亦均原居中州者也 (诸宗义待下详) 。此中以竺法深尤见重于江左。
竺道潜
竺道潜,字法深,不知其俗姓,盖衣冠之胤也 (《世说·德行篇》注。但《僧传》曰:姓王,琅琊人,晋丞相武昌郡公之弟也。深公卒后,孝武下诏,谓其“弃宰相之荣”,可知深实出名族) 。年十八出家,约在惠帝泰安二年(公元303年)。永嘉初避乱过江,年只二十余。约成帝末年,隐居剡县山中,年已早过五十矣 (王导死于成帝咸康五年,庾亮死于六年,其后深东出) 。孝武帝宁康二年(公元374年)卒于山中,年八十九 (《世说注》作“七十九”,上据《高僧传》) 。
法深出家,事中州刘元真为师。元真早有才解之誉。故孙绰赞曰:“索索虚徐 (一作 ) ,翳翳闲冲。谁其体之,在我刘公。谈能雕饰,照足开矇。怀抱之内,豁尔每融。” (《僧传》) 据此则刘公者,亦西晋清谈之名士。按元魏太武帝毁法诏书,诋佛法为刘元真、吕伯疆所伪造 (《释老志》) ,则其地位可知。孙兴公赞其“谈能雕饰,照足开矇”,想能融合佛法玄理之甚有关系人物。故支道林与高丽道人书美竺法深,特标扬其为“中州刘公之弟子”。法深之学,内外俱瞻 (亦《僧传》引支道林书中语) ,盖均得之于元真。故《僧传》曰:“潜伏膺以后,剪削浮华,崇本务学,微言兴化,誉洽西朝也 (《世说·德行篇注》亦曰道徽高扇,誉播山东) 。年少 (《僧传》作“年二十四”。但其过江时年当只二十一) 讲《法华》 (竺法护于太康七年译《正法华经》) 、《大品》 (竺叔兰于元康元年译《放光经》) 。曾与桓彝之父颖 (《晋书》作“颢”) 为至交 (《世说·德行篇》“桓常侍语”注云:父颖,有高名。《晋书·彝传》:父颢,官至朗中) 。是亦西晋名士已与释子往还之确证也。
元嘉初,潜避乱过江。元明二帝、丞相王茂弘、太尉庾元规,并钦其风德,友而敬焉。建武、太宁中,潜恒著屐至殿内,时人咸谓方外之士,以德重故也。及二帝升遐,王庾又薨,乃隐迹剡山,以避当世。追踪问道者,已复结侣山门。潜优游讲席三十余载,或畅《方等》,或释《老》《庄》。投身北面者,莫不内外兼洽。有竺法义者,年十三 (《名僧传抄》作九) ,遇深公,便问“仁利是君子所行,孔丘何故罕言?”深公曰:“物鲜能行,是故寡言。”深见其幼而颖悟,劝令出家。义乃从深受学,游刃众典,尤善《法华》。又有竺法友,尝从深受《阿毗昙》,年二十四便能讲说。后于剡县城南立法华台。竺法蕴 (当即主心无义之温法师) 尤善《放光般若》,盖《法华大品》均深公擅美者也 (深弟子尚有康法识、竺法济) 。
至哀帝时,好重佛法,频遣两使,殷勤徵请。潜以诏旨之重,暂游宫阙,即于御筵,开讲《大品》。上及朝上,并称善焉。于时会稽王昱作相,朝野以为至德。以潜是道俗标领,又先朝友敬,尊重挹服,顶戴兼常。迨昱即帝位,虔礼弥笃 (上见《僧传》。按传复言司空何次道师事深公云云,但何充卒于永和二年,赠司空,其礼事法深应在成帝世前) 。潜虽复从运东西,而素怀不乐。乃启还剡之 山,逍遥林阜,以毕余年。卒于宁康二年。孝武帝特下诏哀悼,赙钱十万,星驰驿送 (上节引《僧传》) 。
孙兴公《道贤论》以深公比刘伯伦。论云:“潜公道素渊重,有远大之量。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小。虽高栖之业,刘所不及,而旷大之体同焉。”《世说·轻诋篇》曰:“深公云: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言语篇》曰:“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深公胸中旷达,轩然远举,故兴公称其远大之量 (按《世说·德行篇》、《方正篇》俱载后来人多有道深公者,疑深公旷大任达,故细行处颇为人所疵议) 。《高僧传》曰:“支遁遣使求买 山之侧沃洲小岭,欲为幽栖之处。潜答云:‘欲来辄给,岂闻巢、由买山而隐。’”(亦见《世说·言语篇》)。其襟怀洒脱盖类此。支遁字道林,为清谈家所最倾倒 (《僧传·于法开传》记时人语曰:‘深量开思,林谈识记。’盖竺法深以远大之量见称,而支道林则善清谈,人所仰慕。开者于法开,识者康法识也) 。
支 遁
支道林,本姓关氏,陈留人,或云河东林虑人。约生于晋愍帝建兴二年(公元314年)。或在永嘉乱时,随家人迁居江左。《高僧传》曰:“遁家世事佛,早悟非常之理。隐居余杭山,沈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经,卓焉独拔,得自天心。”年二十五出家 (《世说·言语篇注》引《高逸沙门传》与此略同) ,当为成帝咸康三年也(公元337年)。 (《支遁集·述怀诗》:“总角敦大道,弱冠弄双玄”) 或于此年后游京师。《世说·政事篇》载王濛、刘惔与林公共看何骠骑。按康帝即位(公元342年)以何充为骠骑将军,即其至京时事。当时已为名士所激赏。《高僧传》云:“王濛极重道林。尝曰:“造微之功,不减辅嗣。” (亦见《世说·赏誉篇》及注) 陈郡殷融 (浩之叔) 尝与卫玠交,谓其神情㑺彻,后进莫有继之者。及见遁,叹息以为重见若人 (《僧传》叙此二事于遁出家之前。岂遁于出家前,亦曾至建业耶?) 。王辅嗣、卫叔宝,魏晋玄谈之领袖也。支后还吴,立支山寺。据其《土山会集诗序》曰:“间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以十月二十二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三日清晨为斋。始道士白衣凡二十四人,清和肃穆,莫不静畅。至四日朝,众贤各去。”按康帝建元元年(公元343年)以何充领扬州刺史 (据帝纪) ,镇京口 (本传) ,则土山集会或约在此时。其后遁又入剡 (《僧传》) ,居 山。先在沃洲小岭,后移石城山,立栖光寺 (《世说·言语篇》注曰:支公书云, 山去会稽二百里。《名僧传钞》目录云:剡石城山寺支遁) 。《晋书》谓谢安未仕前“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 (见《谢安传》,《世说·赏誉篇注》。《续晋阳秋》云,初安家于会稽上虞县,优游山林) 永和中,王羲之为会稽内史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宴集于兰亭) 。《晋书》云:“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初遁在京师曾注《逍遥游》。及遁既将还剡,经由于郡。王羲之谓曰:“《逍遥篇》可得闻欤?”遁乃作数千言,标揭新理,才藻惊绝 (详见《僧传》、《世说·文学篇》及注) 。羲之请其住灵嘉寺,意存相近。俄乃投迹剡山,立寺于沃洲小岭。后移石城。又曾出山阴,讲《维摩经》,许询为都讲。《世说·文学篇》谓讲时支公在会稽王斋头,疑是时简文亦在会稽也。简文帝昱固亦善清谈好名士者。穆帝升平二年(公元358年)前,谢万为吴兴太守 (据《晋书·穆帝本纪》) ,谢安亦随至郡中 (据《御览》七百一) 。三年,安因万黜废,始出仕。寻亦除吴兴太守 (约公元360年) ,作书招请林公 (书见《高僧传》) 。盖在康、穆二代(公元343至361年)。遁先在吴而后在剡,先是竺法深已在 山。同居之名僧不少 (如于法开、于道邃、竺法崇、竺法虔等) 。其时名僧名士,群集于东土,实极盛一时也。
至哀帝即位(公元362年),频遣使徵请 (《遁集·上皇帝书》云:“频奉明诏,使诣上京”) 遁出都止东安寺,讲《道行般若》。白黑钦崇,朝野悦服。太原王濛宿构精理,撰其才辞,往诣遁,作数百语。自谓遁莫能抗。遁徐曰:“贫道与君别来多年,君语了不长进。”濛惭而退焉。乃叹曰:“实纡钵之王、何也。” (《世说·文学篇》载之,惟缺末一句) 郗超问谢安:“林公谈何如嵇中散?”安曰:“嵇努力裁得去耳。”又问何如殷浩。安曰:“亹亹论辩,恐殷制支。超拔直上,渊源实有惭德。”郗超后《与亲友书》云:“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遁淹留京师,涉将三载。乃上书 (见《支遁集》及《高僧传》) 求还东山,诏许之。资发极优厚(公元364年)。以太和元年(公元368年)闰四月四日卒于剡之石城山,年五十三 (《高僧传》曰:“卒于姚坞山中,或云终剡。”《世说·言语篇注》引《高逸沙门传》“年五十三终于洛阳。”《伤逝篇》注引《支遁传》“太和元年终于剡之石城山,因葬焉”) 。后高士戴逵行经遁墓,乃叹曰:“德音未远,而拱木已繁,冀神理绵绵,不与运气俱尽耳。” (《僧传》) 王询《法师墓下诗序》曰:“余以宁康二年(公元374年)命驾之剡石城山,即法师之丘也。高坟郁为荒楚,丘陇化为宿莽。遗迹未灭,而其人已远。感想平昔,触物凄怀。”其为时贤所惜如此 (《世说·伤逝篇》及注) 。
支公形貌丑异,而玄谈妙美 (《世说·容止篇注》,阮光禄曰:欲闻其言,恶见其面) 。养马放鹤,优游山水。善草隶,文翰冠世。时尚《庄》《老》,而道林谈《逍遥游》,标揭新理。通《渔夫》一篇,才藻俊拔 (《世说·文学篇》) 孙兴公《道贤论》以遁方向子期。论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人异时,风好玄同矣。” (《僧传》并谓《喻道论》称美支道林。但文不见于《弘明集》所载论中) 一代名流如王洽 (与支论即色,见《祐录》十二) 。刘惔 (《世说·容止篇》等载刘与支交游事) ,殷浩 (《世说·文学篇》,载殷读《小品》,欲与支释其幽滞) ,许询 (曾为支都讲。二人关系杂见《世说》。询在永兴山阴立寺奉佛,详《建康实录》) ,郗超 (上详,支卒后超为序传) ,孙绰 (《世说·文学篇》绰与支见王羲之) ,王濛父子(子修,字敬仁。事杂见《世说》),袁弘 (为支作诔) ,王羲之,谢安 (上详) ,谢朗 (字长度,《世说·文学篇》,朗与支讲论,遂至相苦。亦见《晋书》本传) ,谢长遐 (见《僧传》。又《祐录》十二陆澄目录,有支《与谢长遐书》。长遐不知何人。疑即朗。长度实长遐之讹) ,均与为友 (《世说·轻诋篇》谓王坦之与支不相得,《品藻篇》坦之弟岏之亦轻林公。此外与支公友者有冯怀、刘系之、桓彦表等,见《世说》、《僧传》) 。《世说·雅量篇》云: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僧传》载此,丽本作谢万石,诸本作安石。谢万字万石。《晋书》本传亦载此事,惟未言系送支道林。《世说》本条原注及《僧传》俱言系哀帝时林公去京事。但万石似已死于穆帝之世,或实安石事) 。
自佛教入中国后,由汉至前魏,名士罕有推重佛教者。尊敬僧人,更未之闻。西晋阮庾与孝龙为友,而东晋名士崇奉林公,可谓空前。此其故不在当时佛法兴隆。实则当代名僧,既理趣符《老》《庄》,风神类谈客。而“支子特秀,领握玄标,大业冲粹,神风清萧”, (《弘明集》《日烛》中语) 故名士乐与往还也。《世说·文学篇注》载支道林《逍遥论》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䳛。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䳛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怏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此文不但释《庄》具有新义,并实写清谈家之心胸,曲尽其妙。当时名士读此,必心心相印,故群加激扬。吾人今日三复斯文,而支公之气宇,及当世称赞之故,从可知矣。
东晋诸帝与佛法
《世说·方正篇》曰:“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深公谓曰:黄吻年少,勿为评论宿士。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高逸沙门传》曰:晋元、明二帝游心虚玄,托情道味,以宾友礼待法师。王公、庾公倾心侧席,好同臭味也)元帝于永嘉元年(公元307年)至建业,名论素轻,吴人不附。乃用王导计,宾礼名贤,存问风俗,江东归心焉。 (《晋书·本纪》及《王导传》) 明帝钦贤爱客,雅好文辞 (《晋书·本纪》) 。当时北方大乱,流人渡江。偏安之局,自当抚恤新旧,结纳名士。而永嘉时,太傅越网罗清谈人物,旋遭变乱,余风被江左。《高逸沙门传》谓“元、明二帝游心虚玄,托情道味”,盖亦受时流好尚之影响。故元、明之世,一因玄风之南渡,一因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均敬礼名士,而清谈大盛。当时僧人如法深、道林均固名士之秀也。至若好尚佛法,则明帝尤为著称。习凿齿《致道安书》有曰:“唯肃祖明皇帝实天降德,始钦斯道。手画如来之容,口味三昧之旨。”明帝手画佛像,在乐贤堂中 (堂在宫城西南角外。明帝为太子时所作。上见《弘明集》。参看《文选·头陀寺碑文》李注) 。按中国最初三大佛画家,顾恺之学出于卫协,协出于曹不兴,不兴谓因康僧会而信佛。明帝约与协同时,亦以佛画知名 (参看南齐谢赫《古画品录》) 。
至成帝世 (据《晋书》七十二《蔡谟传》,此事或在石勒死,虎即位之时) ,彭城王纮 (纮于咸和四年封彭城王,咸康八年薨) 上言乐贤堂有先帝手画佛像,经历寇难 (指苏峻之乱) ,而此堂犹存。宜敕著作,咸使作颂,帝下其议。蔡谟议曰:
佛者夷狄之俗,非经典之制。先帝量同天地,多才多艺,聊因临时而画此像。至于雅好佛道,所未承闻也。盗贼奔突,王都隳败,而此堂块然独存。斯神灵保祚之徵。然未是大晋盛德之形容,歌颂之所先也。人臣睹物兴义,私作赋颂可也。今欲发王命,敕史官,上称先帝好佛之志,下为夷狄作一象之颂,于义有疑焉。
因谟之疏,而作颂之议遂寝。按谟之上书或在后赵王度以前,亦持理在华夷之辩,然未请禁断,如王度之言也。
成帝咸康五年七月,丞相王导薨,庾冰、何充辅政 (庾字季坚,充字次道) 。庾代帝作诏书,令沙门宜跪拜王者。诏谓佛教乃方外之事,应通之于神明,得之于胸怀,岂方内所体,而当矫形骸,违常务,易礼典,弃名教,是吾所甚疑也。而何充素佞佛,乃与左右仆射等上书谏之。庾季坚又代下诏,谓不宜以殊俗参治,怪诞杂化,而卑高分定,乃体国之经也。何次道等复疏辩之。于是庾之义寝,沙门竟不致敬 (上见《弘明集》) 。沙门致敬,乃夷俗与华人体教冲突之一大事,以此次为其开端。
盖在成帝末年,王导逝世后,经康、穆二代,南朝佛教颇为消沉 (《弘明集·正诬论》引周嵩奉佛事。嵩卒于明帝太宁二年。疑《论》所谓诬佛者亦在成帝世) 。成康之际,竺法深、支道林相继隐迹东山。清谈之风,因桓温、殷浩之北伐,朝廷清谈者浸息。虽简文专总万机,殷浩参决朝政 (殷浩被废东阳乃读佛经,见《世说》。浩被废,迁东阳之信安,在今浙江衢州) 。然清流名士多居东土,而以王羲之、谢安为之首。逸少永和中在会稽,有终焉之志。谢安约于升平三年为吴兴太守,其致支遁书曰:“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及至哀帝,复崇佛法。深公、道林,复莅京邑。虽留驻不久,然废帝、简文之世 (简文为帝,亲临听经,见《高僧传》五) ,佛法清谈复极为时尚。溯自元、明重名理,而潜、遁见重。成帝之世清谈消歇,而名僧东下,清流之中心乃在会稽一带。及哀帝后,而佛法清言并盛于朝堂。由此而名僧名士中相互关系,益可见矣。至若孝武帝以后,则南方佛学受道安、罗什之影响。晋末道安弟子慧远,为国之望,当于后论及之。
名士与佛学
西晋名士之佛学,今不能详。东晋则士大夫颇见有佛教撰述。但《世说·文学篇》云:“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又云:“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 (《高逸沙门传》曰:道林时讲《维摩诘经》) 。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忭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盖当时人士侧重清谈,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佛理深微,一般学者未能具解。《世说》所言固美支公陈义之高。而名士之未能尽解佛理,亦可想见。当时人物精研佛典者,《世说·文学篇》谓有殷浩。
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原注云:《高逸沙门传》曰:殷浩能言名理,自以所有不达,欲访之于遁。遂邂逅不遇,深以为恨。其为名识赏重如此之至焉。《语林》曰:浩于佛经有所不了,故遣人迎林公。林乃虚怀欲往。王右军驻之曰:“渊源思致渊富,既未易为敌。且己所不解,上人未必能通,纵复服从,亦名不益高。若佻脱不合,便丧十年所保,可不须往。”林公亦以为然,遂止。)
《文学篇》又云:“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便释然。”则渊源于佛典名相,初亦未能了然。其所签《小品》已不存,未悉亦悉关于名相否也。东晋名士,佛教著作《弘明集》载有孙绰之《喻道论》。论信报应之有徵,言圣人无杀心,谓牟尼为大孝,周、孔即佛,佛即周、孔,而称佛乃无为而无不为之教。其言曰:“夫佛也者,体道者也。道也者,导物者也。应感顺通,无为而无不为者也。无为故虚寂自然,无不为故神化万物。”《弘明集》又载郗超之《奉法要》,详叙佛法之内容。其中于无我义仍指为非身。于空义则颇与支道林相合。但当于后言之。
按史载晋哀帝雅好服食 (终因中毒死,见《晋书·本纪》) 。简文帝见道士许迈 (《晋书·孝武文李太后传》) ,又曾事清水道师王濮阳 (《尼传·道容传》) 。王羲之亦奉天师道 (《晋书·本传》) 。而均优礼僧人。此固可见东晋佛道门户之见不深,无大抵触。实尤因当时名士好玄学,重清谈,认佛法玄妙之极,而名僧风度又常领袖群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