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与名僧
梁慧皎《高僧传·序录》曰:“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盖名僧者和同风气,依傍时代以步趋,往往只使佛法灿烂于当时。高僧者特立独行,释迦精神之所寄,每每能使教泽继被于来世。至若高僧之特出者,则其德行其学识独步一世,而又能为释教开辟一新世纪。然佛教全史上不数见也。郗嘉宾誉支道林,谓“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使真理不绝,一人而已。”其实东晋之初,能使佛教有独立之建设,坚苦卓绝,真能发挥佛陀之精神,而不全藉清谈之浮华者,实在弥天释道安法师。道安之在僧史,盖几可与于特出高僧之数矣。
释道安生于晋永嘉六年(公元312年),卒于太元十年(公元385年)。在其生前四年,竺法护在天水寺译经。道安约与竺法深、支道林同时。其生后于深公二十六岁,长于支公两岁。其死时支卒已十九年,深公逝世亦已十年矣。在安公之出世,《般若大品》恰已译出。在其幼时,永嘉名士相率渡江,佛教玄风亦渐南播。方支、竺野逸于东山,安公行化于河北。约当支、竺重莅建业,安公将南下襄阳。及支、竺迁神,安公西入长安译经,孜孜不倦,以及命终。其风骨坚挺,弘法殷勤,非支、竺二公所能望也。余故于两晋之际特详述关于道安事迹,而以晋末佛教史实附焉。
综论魏晋佛法兴盛之原因
自汉通西域,佛教入华以来,其始持精灵报应之说,行斋戒祠祀之方,依傍方术之势,以渐深入民间。汉末魏初,洛阳有寺。徐州、广陵、许昌有寺。仓垣水南北二寺,亦当建于是时。汉人严浮调、朱士行已出家为沙门。晋世洛中有寺四十二所,今可知者亦已及十。他处虽少可考见,然其时奉佛以求福祥,民间当更流行。而自汉末世乱,以至五胡之祸,民生凋敝,验体咎报应,求福田饶益,当更为平民之风尚。后赵时安定人侯子光 (《御览》三七九引《十六国春秋·后赵录》作刘光。又法琳《破邪论》引傅奕云,后赵沙门张光等并皆反乱云,张光当即刘光) 自称佛太子,从大秦国来,当王小秦国,聚众数千人于杜南山,称大黄帝 (《晋书》一零六) 。可见西晋佛教,在民间煽惑力已甚强。晋道恒《释驳论》有曰:
且世有五横,而沙门处其一焉。何以明之?乃大设方便,鼓动愚俗。一则诱喻,一则迫胁。云行恶必有累劫之殃,修善便有无穷之庆。论罪则有幽冥之伺,语福则有神明之祐。教厉引导,劝行人所不能行。逼强切勒,勉为人所不能为。
《释驳论》虽东晋末叶所作。然据《后汉书纪》,祸福报应固早已为佛法起信之要端。而乱世祸福,至无定轨,人民常存侥幸之心,占卜之术,易于动听。竺佛图澄者,道安之师也。其行化时,五胡之乱最烈,石勒残暴,实为流寇。澄悯念苍生,以方术欣动二石,以报应之说戒其凶杀。蒙其益者十有八九 (语见《僧传》) 。于是中州晋胡,略皆奉佛。是则释氏饶益即未验于来生,而由澄公已有徵于今世。《高僧传》详述澄术之神异,又记其立寺八百九十三所,虽不尽可信,然佛教之传播民间,报应而外,必亦藉方术以推进,此大法之所以兴起于魏晋,原因一也。
西晋天下骚动,士人承汉末谈论之风,三国旷达之习,何晏、王弼之《老》《庄》,阮籍、嵇康之荒放,均为世所乐尚。约言析理,发明奇趣,此释氏智慧之所以能弘也。祖尚浮虚,佯狂遁世,此僧徒出家之所以日众也。故沙门支遁以具正始遗风,几执名士界之牛耳。而东晋孙绰,且以竺法护等七道人匹竹林七贤。至若贵人达官,浮沉乱世,或结名士以自炫,或礼佛陀以自慰,则尤古今之所同 (《世说》谓殷浩被黜,始看佛经) 。晋时最重世族。西晋时阮瞻、庾 已与僧游。东晋时王谢子弟常与沙门交友。史谓竺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车 (王导之子名洽) 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 (见《世说·赏誉篇》。按王洽卒于法汰到京之前,此当别一人事) 。盖世尚谈客,飞沈出其指顾,荣辱定其一言。贵介子弟,依附风雅,常为能谈玄理之名俊,其赏誉僧人,亦固其所。此则佛法之兴得助于魏晋之清谈,原因二也。
西晋初,郭钦上疏,谓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江统《徙戎论》,亦历叙东汉前魏,氐羌杂居于关中,将为祸滋蔓,暴害不测。当时晋帝未能用其忠言,遂召五胡之祸。而方中原异族错居时,佛教本来自外域,信仰归依,应早已被中国内地之戎狄。王谧答桓玄难云 (《全晋文》二十卷) :“曩者晋人略无奉佛,沙门徒众,皆是诸胡,且王者不与之接。”《高僧传·佛图澄传》曰:“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营造寺庙,相竞出家,真伪混淆,多生愆过。”石虎下诏令中书料简,详议真伪。中书令著作郎王度奏略曰:“夫王者郊祀天地,祭奉百神。载在祀典,礼有常飨。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天子诸华所应祀奉。往汉明感梦,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云云。谓“宜断赵人不得诣寺烧香礼拜”。中书王波亦同度所奏。石虎下书曰:“度议云,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诸华所可宜奉。朕生自边壤,忝当期运,君临诸夏。至于飨祀,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所应奉。”据此,汉魏之后,西北戎狄杂居。西晋倾覆,胡人统治。外来之勤益以风行,原因三也。
自汉以来,佛教之大事,一为禅法,安世高译之最多,道安注释之甚勤。一为《般若》,支谶、竺叔兰译大小品,安公研讲之最久。一为竺法护之译大乘经,道安为之表张备至。而在两晋之际,安公实为佛教中心。初则北方有佛图澄,道安从之受业。南如支道林,皆宗其理 (《世说·雅量篇注》) 。后则北方鸠摩罗什,遥钦风德 (见《僧传》) 。南方慧远,实为其弟子。盖安法师于传教译经,于发明教理,于厘定佛规,于保存经典,均有甚大之功绩。而其译经之规模,及人材之培养,为后来罗什作预备,则事尤重要。是则晋时佛教之兴盛,奠定基础,实由道安,原因四也。
竺佛图澄
竺佛图澄者,西域人也。《高僧传》谓本姓帛氏 (《世说注》引《澄别传》曰:不知何许人) ,似为龟兹人 (近人如王静安先生尝引《封氏闻见记》所引光初五年碑而谓澄为罽宾王子。惟据赵明诚《金石录》二十所记,此碑原文作“天竺”大国附庸小国之元子也”。合校《闻见记》各种版本,“庸”字先误为“宾”字,而“附”字尚不误。最后乃有人将“附”字改为“罽”。故澄为罽宾人本因字之讹误也) 。清真务学,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虽未读此土儒史,而与诸学士论辩疑滞,皆暗若符契,无能屈者。自云,再到罽宾,受诲名师 (《释老志》云,少于乌苌国就罗汉入道) 。志弘大法,善诵神咒。既善方技,又解深经。于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来适洛阳,欲立寺,以乱不果。于石勒屯兵葛陂之岁(公元311或312年),观勒之残暴,悯念苍生,欲以道化勒。乃仗策诣军门,因大将郭黑略 (黑亦作默) 见勒,大为敬礼。及石虎在位,尤倾心事澄。曾下诏书曰:“和尚国之大宝,荣爵不加,高禄不受,乐禄匪顾,何以旌德?从此以往,宜衣以绫锦,乘以雕辇。朝会之日,和尚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以彰其尊。又敕司空李农旦夕亲问,太子诸公五日一朝,表朕敬焉。”据《高僧传》所载,澄常以道术欣动二石 (《释老志》曰:刘曜时到襄国,后为石勒所宗信,号为大和尚,军国规模,颇访之,所言多验。《晋书》载记谓冉闵亦访于道士法饶,不验被杀) 。慈洽苍生,拯救危苦,其弘法之盛,莫之与先。考其声教所及,河北中州 (此据《僧传》) 之外,江南名僧,亦相钦敬 (支道林谓澄公以石虎为海鸥鸟,见《世说》) 。于石虎建武末年 (即晋穆帝永和四年,公元348年) ,岁在戊申 (《晋书·艺术传》作“寅”,误) 卒于邺宫寺。澄风姿详雅,讲说之日,止标宗致,使始末文言,昭然可了。佛调、须菩提等数十名僧,远自天竺、康居来受学。中土弟子之知名者,有法首、法祚、法常、法佐、僧慧、道进、道安、法雅 (又有法牙,或即法雅之误耶?) 、法汰、法和、僧朗 (即泰山僧朗,《水经注》称为澄弟子) 、安令首尼等。此中道进学通内外,法雅创立格义,法汰弘教江南,法和授徒西北。《比丘尼传》谓安令首尼,博览群籍,弘教颇力 (因其出家者二百余人,又立寺五) ,一时所宗,先亦从澄出家。《水经注》谓朗公少事佛图澄,硕学渊通,尤明气纬。而释道安者,尤为后来南北人望。其《道地经序》叹“师殒友折”。《僧伽罗刹经序》曰:“穷通不改其恬,非先师之故迹乎。”《比丘大戒序》谓至澄和上,戒律始多所正焉。而据《四阿含暮抄序》,安公以八九之年,曾自长安东省其先师寺庙。安公造诣极深,而于澄公深致眷念,亦必其学问德行之足感人也。然据史书 (《僧传》与《晋书》等) ,澄公党徒之众,必常多为其方术所歆动。虽其弟子颇多学人、名僧,然道安、法雅辈之博洽之文学,当非得之于佛图澄。而澄之势力所及,必更多在智识阶级以外。二石崇佛甚至 (参考《邺中记》叙其时奉佛之奢侈) ,朝臣亦事佛起大塔 (《僧传》,及《御览》六五八《佛图澄传》曰,尚书张离、张良家富,事佛起大塔) ,邺中佛寺可考者,亦有多所 (《僧传》,《晋书》佛图澄、单道开等传) 。相台为六朝佛法重镇,盖始于佛图澄之世。河北佛法之盛,亦起自澄和尚。而其弟子道安初亦在河北行化多年也。
道安年历
《高僧传》谓道安卒于晋太元十年二月八日 (即苻坚建元二十一年) ,年七十二 (此据丽本。宋、元、明三本均无此四字。《太平御览》卷六五五引《高僧传》及《名僧传抄》,均有此四字) 。此言不知何所本。然据《中阿含经序》,道安实约死于苻坚末年 (建元二十一年) 。而道安作《四阿含暮抄序》及《毗婆沙序》,均有“八九之年” (即年七十二岁) 之语。考二经之出也,其时约在自建元十八年八月至十九年八月。二序之作,或均在建元十九年中,皆自言七十二岁。如安公死于二十一年二月,则实七十四岁。
《僧传》谓安公先避难濩泽,遇竺法济、支昙讲 (《僧传》曰:“大阳竺法济、并州支昙讲《阴持入经》,道安从之受业。”然据安公《阴持入经序》及《道地经序》,支昙讲乃人名,并州雁门人。“讲”字不得作动字读。而《阴持入经序》亦仅言二沙门冒寇远集,诲人不倦,遂与折槃畅碍,造兹注解云云。安公实不能谓为从之受业) 。顷之与法汰隐飞龙山。僧光 (一作先) 、道护亦在彼山。后又至太行、恒山,且至武邑。年四十五复还翼部。其后石虎死,石遵请其入邺。未久而石氏国乱,安公乃西去牵口山、王屋、女林山,等语。慧皎似谓安公避难濩泽、隐居恒山在石虎去世之前,实大讹误。道安《大十二门经序》,言《大十二门》乃汉桓帝世安世高所出,安公所得之本,乃嘉禾七年在建邺周司隶舍写,缄在箧匮,盖二百年矣 (《祐录》六) 。查汉桓帝即位之初年,至石虎死年亦不过二百有二岁 (如自吴嘉禾至石虎死时,则只百一十余年) 。石虎死于晋永和五年,安公在濩泽至早亦在永和三年。而《道地经序》则谓在濩泽时“师殒友折”。按佛图澄死于永和四年。则安在濩泽已在永和四年以后。又慧远见安公于太行、恒山,从之出家,时石虎已死 (《慧远传》语) ,且当为永和十年 (说见后) 。又若还冀都后,石虎乃死,则永和五年安公仅年三十七岁,亦与还冀部年四十五之说不合。又据《僧光传》,谓因石氏之乱,隐于飞龙山,后乃南游,卒于襄阳。则石氏之乱,显系石虎死后之乱 (《法和传》谓石氏之乱,率徒入蜀,乃指道安南趣襄阳时事,可证) 。故飞龙山隐居,濩泽避难,太行立寺,均当在石虎死后。而其所谓避难,实避冉闵之难也 (按《道地经序》有“皇纲绝纽, 狁猾夏,山左荡没,避难濩泽”,诸语。如指刘渊、石勒乱河北,并执二帝事,则时安公年仅数岁。故所言系泛指东晋偏安后北方情形) 。
兹依上说,作安公年历如下:
晋怀帝永嘉六年(公元312年),道安生于常山扶柳县。
晋成帝咸康元年(公元335年),年二十四,石虎迁都于邺,佛图澄随至邺。其后道安入邺师事澄。
晋穆帝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年三十七,石遵请入居华林园。其后避难,疑先居濩泽 (晋县,属平阳郡) ,后北往飞龙山 (一名对龙山) 。
晋穆帝永和十年(公元354年),安公年四十二,慧远就安公出家。时安公在太行恒山立寺。后应招至武邑 (晋郡) 。
晋穆帝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年四十五,还冀部,住受都寺 (冀部疑冀都之误。按石虎时,冀州治于邺。慕容㑺平冉闵,冀州又徙理信都。安公未曾至信都。此云还冀部,疑即再至邺都也) 。疑此后又西适牵口山 (《水经·浊漳水篇》“白渠水出钦口山”即此,在邺西北) ,又至王屋女林山 (一作女休或女机。应在王屋附近。又按濩泽与王屋甚近。《僧传》述安公自濩泽,北至飞龙山,最后又至王屋,事虽可能,但依地望言之,则似由濩泽至王屋为较合。今无确证。仅列石虎死事于前,余均依《僧传》所述次序) 。复渡河居陆浑 (洛阳之南) 。
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年五十三,慕容氏略河南,安公南投襄阳 (查《僧传》及《世说注》均言事在慕容㑺〔原作俊〕时。计之,当在再前十余年,与安公在襄阳十五年之说不合。又《名僧传抄》云,安公在襄阳立檀溪寺,年五十二,疑系指其到襄阳时,五十二乃五十三之误) 。
晋孝武帝太元四年(公元379年),己卯,年六十七,时已在襄阳十有五载 (《祐录》八道安《般若抄序》) 。二月,苻丕克襄阳,道安遂赴长安 (《祐录》十一道安《比丘大戒序》云,岁在鹑火,自襄阳至关右,见昙摩侍,令其译比丘戒本,至冬乃讫。同卷关中近出尼坛文记云,太岁己卯,鹑尾之岁,十一月十一日,昙摩侍译比丘尼戒本。盖安公是年春末夏初至长安,昙摩侍先译比丘戒,至冬讫,又译尼戒。惟据汪日桢超辰表计算,太元四年岁星鹑首,上引二文所记岁星均误也) 。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公元382年),壬午,年七十一,八月东赴邺视佛图澄寺庙 (明年《毗婆沙》译出,道安作序,有“八九之年”之语) 。
晋孝武帝太元之十年(公元385年),二月八日,卒于长安,年七十四。八月苻坚被杀,即秦建元二十一年也。安公卒年月日,《祐录》、《僧传》及《名僧传抄》均同。据近人考订,道安死时不应在二月八日。盖《祐录》十《僧伽罗刹集经后记》云,此经于建元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译讫,“秦言未精。沙门释道安、朝贤赵文业研核理趣,每存妙画,遂至留连,至二十一年二月九日方讫。”此记明说二月九日,而不言道安之死。倘安卒于二月八日,岂得不提及?此可疑之点一。又《祐录》九,道安《增一阿含序》云:“岁在甲申 (建元二十) 夏出,至来年春乃讫。……余与法和共考正之,僧略、僧茂助校漏失,四十日乃讫。”此似谓经于二十一年春译讫后,安公等校定,又经四十日。则自正月初一起算,校定完毕已在二月八日之后。此可疑之点二。据此二证,安公之死,当在二月八日以后也 (按二月八日为佛教圣日之一,道安死时《祐录》等均载其瑞相。疑后人故神其说,遂以此日为其入灭之时) 。
道安居河北
释道安,本姓卫氏,常山扶柳人也 (扶柳《晋书·地理志》属安平国。《名僧传抄》、《道安传》云,诸伪秦书并云常山扶柳人也。又《比丘尼传》:智贤尼,姓赵,常山人也。父珍,扶柳县令。贤出家后,太守杜霸因笃信黄老,憎疾释种,符下诸寺,克日简汰云云。常山扶柳一带已称有诸寺,则其地佛法已兴。又《晋书·载记》石季龙纳诸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是亦当时河北已有尼之证) 。家世英儒 (《高僧传》) 。婴世乱 (《名僧传抄》) ,早失覆荫 (《僧传》) 。盖安公生于永嘉之世,大河以北,叠遭兵祸,故其《阴持入经序》 (《祐录》六) 云,“生逢百罹”也。幼为外兄孔氏所养,年七岁,读书再览能诵,乡邻嗟异。至年十二 (《世说·雅量篇》注引《安和上传》曰:“年十二作沙门。”《珠林·弥勒部引》作“十三”) ,出家。神性聪敏,而形貌甚陋,不为师之所重。驱役田舍,至于三年,执勤就劳,曾无怨色。笃性精进,斋戒无阙。数岁之后,方启师求经。师与《辩意经》一卷 (即《辩意长者经》。《祐录》三云,安公入失译。参看《开元录·北魏法场传》) ,可五千言。安赍经入田,因息就览,暮归以经还师。更求余者。师曰:“昨经未读,今复求耶?”答曰:“即已暗诵。”师虽异之,而未信也。复与《成具光明经》一卷 (汉支曜译) ,减一万言。赍之如初,暮复还师。执经覆之,不差一字。师大惊嗟,而敬异之。后为受具戒,恣其游学。至邺入中寺,遇佛图澄。澄见而嗟叹,与语终日。众见形貌不称,咸共轻怪。澄曰:“此人远识,非尔俦也。”因事澄为师。澄讲,安每覆述,众未之惬。咸言须待后次,当难杀昆仑子。即安后更覆讲,疑难锋起,安挫锐解纷,行有余力。时人语曰:“漆道人,惊四邻。” (上见《僧传》)
按石虎于晋成帝咸康元年(公元335年)迁都于邺。道安约二十四岁。以佛图澄之弟子所学言之,则澄之学仍为《般若方等》。安公曾读支曜之《成具光明经》。自言中山支和上写《放光》至中山 (《祐录》七) ,又为慧远讲般若。则其于汉末以来洛阳仓垣所传之佛学,已备加研寻。而其《渐备经叙》 (《祐录》九原题“未详作者”,但按其文体及所记事,决为安公手笔) 云,在邺得见博学道士帛法巨。此应即在天水为竺法护笔受者 (《祐录》七) 。并言遇凉州二道士,皆博学,以经法为意 (二人姓名文有讹字,不可考) 。其一人名“彦”,曾言及护公所出经,则二人疑亦为护公之徒。叙又云:得《光赞》一卷。则其在河北,已注意及竺法护所传之大乘经矣。其在濩泽,见大阳 (一作太阳,误。大阳,晋属河东郡,今山西平陆县境) 竺法济,并州雁门支昙讲,与折槃畅碍,作《阴持入经注》。又与支昙讲、邺都沙门竺僧辅注《道地经》。又冀州沙门竺道濩,于东垣界得《大十二门经》,送至濩泽。安公为之筌次作注。三经均安世高所译之禅经。此外《安般守意》《人本欲生》《十二门》等之经,均有关禅数,世高所译,安公各为之作注。疑均在河北。则安公早年学问,特有得于安世高之禅法也 (按与安共在飞龙山之僧光,游想岩壑,得志禅慧。安公居山,想亦行禅法) 。
道安在河北,已有令誉 (《僧传》曰:安于太行恒山立寺,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 。武邑太守卢歆,闻安清秀,使沙门敏见若要之。安辞不获免,乃受请开讲。名实既符,道俗欣慕。彭城王石遵即位,遣中使竺昌蒲请入华林园。而其在受都寺,则已徒众数百。观乎安公南下,从行之众,《僧传》所言,并未尝过于揄扬。盖安公内外俱赡,恰逢世乱。其在河北,移居九次,其颠沛流离不遑宁处之情,可以想见。然其斋讲不断,注经甚勤,比较同时潜遁剡东、悠然自得之竺道潜、支遁,其以道自任,坚苦卓绝,实已截然殊途矣。又道安在飞龙山与僧光 (一作先) 、道护 (已见前) 、竺法汰同游。僧光冀州人,少遇道安,临别相谓曰:“若俱长大,勿忘同游。”后值石氏之乱,隐于飞龙山,安往从之。相会欣喜,谓昔誓始从。“因共披文属思,新悟尤多。安曰: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光曰:且当分析逍遥,何容是非先达?安曰:弘赞理教,且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 (上见《高僧传》) 格义乃竺法雅创立,以外书比拟内学之法。道安、法汰旧所同用 (见《竺法雅传》) 。及至飞龙山时,安公已有新悟,知弘赞理教,附会外书 (如《庄》《老》等) 则不能允惬。而僧光谓先达不可非议,仍主拘守旧法。二人精神迥然不同。即在同时,竺法深优游讲席,或畅《方等》,或释《老》《庄》 (《僧传》语) ,支道林尤以善《庄子》见赏。比之安公反对格义,志在弘赞真实教理,其不依傍时流,为佛教谋独立之建树,则尤与竺、支等截然殊途也。
道安南行分张徒众
安公于冉闵乱后潜遁山泽多年,后复渡河居陆浑。山栖木食修学。《魏志·管宁传》,胡昭先在常山讲学,后遁居陆浑。《水经·伊水篇注》云,寻郭文之故居,访胡昭之遗像 (郭文,字文举,见《晋书·隐逸传》。文奉佛,见《弘明集》宗炳《难白黑论》) 。则此山原系高人隐居之地。道安偕其徒众,或居此积年。至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慕容恪略河南,晋将陈祐率众奔陆浑 (《晋书》百十一) 。道安当因此率其徒众南奔 (《僧传》谓有四百余人) 。《世说·赏誉篇注》引车频《秦书》曰:
释道安为慕容晋 (沈宝研本作“俊”,按均非是) 所掠,欲投襄阳。行至新野,集众议曰: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 (《高僧传》多“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九字) 。乃 (沈本作仍) 分僧众。使竺法汰诣扬州,曰:“彼多君子,上胜可投。”法汰遂渡江至扬土焉。
《高僧传·慧远传》云:
后随安公南游樊、沔。伪秦建元九年 (实为建元十四年) ,秦将苻丕寇斥襄阳,道安为朱序所拘,不能得去。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远不蒙一言。远乃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者,岂复相忧。”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往上明寺。
据此则安法师分张徒众,前后二次。一在新野,一在襄阳。于危难之际 (《僧传》叙安南行渡河,值雷雨逢林伯升事,颇怪诞。据习凿齿与谢安书,谓安法师无变化技术可以惑人。则此等事即确,亦不过偶然之符合,非法师有意眩惑也) ,因势利导,使教化广布。用心之深,殊可钦仰。比之遭逢世乱,嘉遁山泽,其在佛教推行上之影响,实不啻天壤。
冀州沙门竺道护,隐于飞龙山。《僧传》云:“与安等相遇,乃共言曰:‘居静离俗,每欲匡正大法。岂可独步山门,使法轮辍轸?宜各随力所被,以报佛恩。’众佥曰:‘善。’遂各行化,后不知所终。”则安公在河北飞龙山时,早已有分地行化之决心。而共相赞成其弘愿,则有同居之道护、僧光、法汰也。兹故于道安使教化广被之伟迹,综述之如下。
《高僧传·僧光传》云:“光乃与安、汰等 (丽本作汰等。宋元明宫本均作安、汰等) 南游晋平 (平字疑系土字) ,讲道弘化,后还襄阳,遇疾而卒。”
僧光盖亦与道安、法汰南下,至襄阳后,曾在他处行化,后还卒于襄阳。《僧传》又谓竺道护与光等在飞龙山,后各行化,不知所终 (已见上引) 。则护或亦同行南下,而亦为安公所分徒众之一人也 (按与安共在濩泽有竺法济,而《高僧传·竺道潜传》:“剡东有竺法济,作《高逸沙门传》。”如为同一人,则亦南下行化者之一) 。
安公同学又有竺法朗,京兆人。少游学长安,蔬食布衣,志耽人外。后居泰山,与隐士张忠 (字巨和,《晋书》有传) 游处。于金舆谷琨瑞山 (《僧传》作昆仑山,此据《水经·济水注》) 设立精舍。闻风而造者百有余人。前秦苻坚,后秦姚兴,燕主慕容德,均加钦敬。后人遂呼金舆谷为朗公谷。后卒于山中,年八十有五。按《僧传》谓朗公以伪秦皇始元年(公元351年)移卜泰山,是年适值冉闵与石祇相残。其前一年石鉴死,再前一年石遵死。安公盖于石遵在位之后离邺。竺法朗之东趣泰山时,亦相去不远。《高僧传·法和传》云:“后于金舆谷设会,与安公共登山岭,极目周睇。既而悲曰:‘此山高耸,游望者多,一从此化,竟测何之。’安曰:‘法师持心有在,何惧后生?若慧心不萌,斯可悲矣。’”
金舆谷之会,在道安、法和居长安之时 (按太元四年冬昙摩侍译戒本讫,安公为之作序。太元七年后安译经极忙。此会应在太元五六年时) 。其东下或应朗公之招请。若然,则法朗虽非相偕南行之一人,但其与安公随方行化,声气相通也。
释法和,荥阳人。少与安公同学 (法和应系师佛图澄,应姓竺。但《祐录》九晋道慈《中阿含序》亦称为冀州道人释法和。实依安公意改姓释。冀州道人者,和原游学河北也) ,以恭让知名。善能标明论总,解悟疑滞。随安公南行至新野,安使其入蜀。并曰:“山水可以修闲。” (见《道安传》) 《僧传》曰:“因石氏之乱,率徒入蜀。巴、汉之士,慕德成群。闻襄阳陷没,自蜀入关,住阳平寺。”法和盖系闻襄阳陷没,安公至长安,故亦入关。其后佐安释经 (《僧传》本传) ,直至安公殁后,犹东下洛阳,与僧伽提婆修改昔所出经 (《祐录》九《中阿含序》) 。及姚兴在关中弘法,法和乃复入关 (《僧传·僧伽提婆传》) 。鸠摩罗什曾作颂赠之 (《罗什传》) 。后晋王姚绪请居薄坂,年八十卒于彼处 (见本传) 。
综观《僧传》,法和以前,蜀中少闻佛法。东晋时益州名僧多为道安徒党。法和以外,有昙翼,慧持。昙翼,姓姚,羌人,或云冀州人。年十六出家,事安公为师。随至襄阳,会长沙太守滕含之(《晋书·滕修传》,子含,但未言其为长沙太守。丽本作腾含,无之字。宋元明本滕含之;《名僧传抄》作长沙太守荆州胜舍,《珠林·弥陀部》一作滕峻)于江陵舍宅立长沙寺。告安求一僧为纲领。安谓翼曰:“荆楚士庶,始欲归宗 (《高僧传》作师宗,此据《名僧传抄》) 。成其化者,非尔而谁?”翼遂南下。后遭苻丕乱 (《高僧传》谓系丘贼之乱。按丘沈之乱在西晋时。传言实误。今从《珠林·伽蓝篇》引《宣律师感应记》所载。参看《昙徽传》) ,江陵阖邑,避难上明 (江陵之西,在大江之南) 。翼又于此造东西二寺 (《僧传》只言造东寺。此据《珠林·伽蓝篇》) 。至唐时称为中土大寺之一。翼曾西游蜀部,益州刺史毛璩重之 (《名僧传抄》叙翼至蜀在居荆州之前,立寺上明之后。《高僧传》叙翼游蜀于居襄阳之前。但毛璩实在苻坚淝水战后为益州刺史) 。时释慧持 (远公之弟,安公弟子,以隆安三年入蜀) 亦至蜀。毛璩亦相崇挹,卒于蜀中。《僧传》谓翼在江陵,感得佛像。有罽宾禅师僧伽难陀识,谓为阿育王所造。此罽宾僧人,盖自蜀至荆州。按晋世,凉州与江南交通,常经益部。故西域僧人颇止蜀中。此亦晋以后,蜀土佛教兴盛之原因。然道安徒众开创之功,亦不可没也。
安公使其徒众传教四方之最知名者,为竺法汰。东莞人。少与安同学。与道安避难,行至新野,安分张徒众,命汰下京。临别谓安曰:“法师仪轨西北,下座弘教东南。江湖道术,此焉相忘矣。至于高会净国,当期之岁寒耳。”于是分手泣涕而别。乃与弟子昙壹、昙贰等四十余人,沿沔 (诸本俱作江,此依元本) 东下。遇疾停阳口 (《水经·沔水注》扬水又北注于沔,谓之扬口) 。时桓豁镇荆州 (《僧传·汰传》作桓温。但安公到襄阳时,桓温已去。《道安传》亦只言及桓朗子,豁字朗子) ,遣使要过,供事汤药。安公又遣弟子慧远下荆问疾。后汰使弟子昙壹与道恒辩心无义,远公亦在座,事见下章。汰后下都,止瓦官寺。晋简文帝深相敬重。请讲《放光经》,开题大会,帝亲临幸。王侯公卿,莫不毕集。流名四远,士庶成群。汰撰有义疏,并与郄超书,辩本无义。太元十二年,六十八岁,卒于建业。弟子昙壹、昙贰,并博综经义,又善《老》《易》。弟子竺道壹立幻化义,亦详下章。晋宋间名僧竺道生,大明涅槃理趣,在佛教史上掀起一壮阔波澜,亦为汰公弟子。是则孝武诏书云:汰法师“道播八方,泽流后裔” (上多采《僧传》) ,实非空誉也。然汰公行道江南,固亦道安之所遣也。
荆襄佛教之盛,盖亦始于道安。道安居襄阳,从之者数百。中有竺僧辅、昙翼、法遇、昙徽、慧远、慧持、慧永等。至晋太元二年(公元377年),桓豁表朱序为梁州刺史,镇襄阳。豁旋卒,桓冲继之。以秦人强盛,奏自江陵徙镇上明 (《通鉴》) 。据《名僧传抄·法遇传》云:太元三年 (原文作二年,兹依《通鉴》改) ,秦苻丕 (原本作寺荷本,三字均误) 围襄阳,与昙徽 (原作微) 、昙翼 (翼下江陵,似在苻丕围襄阳之前,如上文所述) 、慧远 (原文作远惠) 等下集江陵长沙寺 (原文作等) 。据《高僧传·慧远传》,苻丕寇襄阳,道安为太守朱序所拘 (谓留止,不听去也) ,乃分张徒众。因是法遇等南下。其曾住长沙寺者,昙翼、法遇、昙戒。其在上明东寺者,竺僧辅、昙徽、慧远、慧持 (依《珠林·伽蓝篇》所载,上明东寺,本为长沙寺僧避寇而立) 。释慧永先已东下,止于匡庐。慧远与弟慧持后亦停留庐阜,而远公尤为晋末僧伽之重镇。道安法师分张徒众之流泽广且久也 (慧远事待下详) 。
道安居襄阳
安公既达襄阳(公元365年),居白马寺,后移檀溪寺。时征西将军桓朗子镇江陵 (桓豁兴宁三年领荆州刺史〔公元365年〕) 。要安暂往。及朱序西镇,复请还襄阳(公元377年)。后二年(公元379年),苻丕陷襄阳,安乃西入关。计居襄阳十有五载。其时适值北方秦燕交兵,无暇南图,荆襄得以少安。法师乃厘订经典,作为目录。岁讲《放光经》两遍,其《般若》诸注疏当均作于此时。其《答法汰难》二卷,《答法将难》一卷 (《祐录》陆澄《法论目录》) ,想均居襄与友人往返议论书札。得贤豪施助,造塔铸像。其制定僧众规条,想亦在此时。故其声望日隆。秦主苻坚、凉州刺史杨弘忠、晋孝武帝、郗超,均自远尽礼。而襄阳名人习凿齿极为倾倒,先已致书通好 (书载《弘明集》中。《僧传》云:习见安称云,四海习凿齿。安曰,弥天释道安。〔详见《金楼子》〕按习与安书有曰:“弟子闻天不终朝而雨六合者,弥天之云也。弘渊源以润八极者,四大之流也。”云云。《僧传》故事,疑本由此文演化而成) 。后复与谢安书 (见《高僧传》) 曰:
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技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兰 (依丽本,余本作简) 、法道 (不悉何人) 。恨足下不同日而见,其亦每言思得一叙。
法师博学多识 (传记其在长安识鲁襄公鼎,及新莽嘉量。按石勒时,亦曾掘得王莽权石,见《晋书》) ,神解佳妙,并以才辩文学著称 (传曰:长安中衣冠子弟为诗赋者,皆依附致誉) 。其弘道之毅力大愿,叠经祸乱,不移素抱。其道德足以感人,故其众中,师徒肃肃,自相尊敬。《世说·雅量篇》云: (并见《僧传》)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其襟怀远大,独立自尊,异于常人矣。”
释法师在荆襄,功绩远逾其在河北时代。而尤为重要者,则(一)经典之整理,(二)戒规之确立,(三)弥勒净土之信仰。兹特于下分叙之。
经典之整理
《祐录·道安传》有曰:
初经出已久,而旧译时谬,致使深义隐没未通。每至讲说,唯叙大意,转读而已。安穷览经典,钩深致远,其所注《般若》、《道行》、《密迹》、《安般》诸经,并寻文比句,为起尽之义,及《析疑》、《甄解》,凡二十二卷。序致渊富,妙尽玄灟,条贯既序,文理会通,经义克明,自安始也。
按佛经旧译,不独时有谬误,而西方文体本与中土不同。一原文往往简略,句中字有缺省,在西文已成习惯。译为中文,则极难了解。一语既简略,而名辞又晦涩,译为华文,往往不知其所指。此均安公所谓“每至滞句,首尾隐没”也 (《祐录》八《般若抄序》) 。一佛经行文,譬如剥蕉,章句层叠,而意义前后殊异。但骤观之,似全重复。但含义随文确有进展,读者乃不能不合前后,以求其全旨。故经颇有“辞句复质,首尾互隐”者 (《祐录》五《安公注经录》中语) 。一西文文句,常前后倒装,此安公所谓“胡语尽倒” (《般若抄序》) ,支道林所谓“须筌次事宗,倒其首尾”也。夫旧译间甚朴质,而多有谬误。读之者如不悉原文,其研求方法,只能在译本中“寻文比句”,前后比较,以求其名相之含义与全书之意义。文句比较之功夫愈多,则其意义之隐没者愈加显著。安公穷览经典,其寻文比句功夫最深,乃能钩深致远。既通其滞文,乃能“析疑” (安公作《放光析疑略》及《析疑准》) 。既窥其隐义,乃加“甄解” (安有《密迹》《持心》二经“甄解”) 。既了其全旨,乃能作经科判。安公曾作《放光起尽解》疑系分段标其起讫,而说明其要旨也 (参看下第十五章注疏条) 。
读经既须博览,故安公于经典之搜集颇为努力。在河北时,竺道护送来《十二门经》,又得《光赞》一品。在襄阳,慧常于凉州远道送《光赞》、《渐备》、《首楞严》、《须赖》四经。道安所见既多,研寻甚勤。集众经自汉光和已来,迄晋宁康 (原文误作康宁) 二年(公元374年),作《综理众经目录》一卷。按后人作目录时,每有前人目录为依据,故虽未见其经,亦可列入目中。但道安则似毫无凭藉 (所谓《汉录》《朱士行录》等均非真。《支愍度录》虽在前,然安公必未得见) ,故必须目见经本,乃可入录 (《祐录》所引安公语中,未言经阙而仍著录者) 。故《安公注经录》 (《祐录》五) 云:“遇残出残,遇全出全。”盖谓经无论残缺,必须过目,乃以入录。若仅据耳闻,则所不取,故曰“安公校阅群经,诠录传译” (《僧传》《安清传》语) 。此可见法师治学之勤劳而且谨严也。
又《祐录》卷十五曰:“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经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古人写经,多失译人名字。安公考定,其法有二。(一)广求写本,每逢同经,此一写本缺失译人,他本或有载之者。而此等记载往往系译经时所书,常详译人年月,所谓出经记是也。安公根据此项记载,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二)若写本均缺记载,则安公校阅全文,比校诸经辞体,以定其译人。故《祐录》十三《支谶传》曰:“又有《阿阇世王》《宝积》等十余部,以岁久无录。安公校练古今,精寻文体,云似谶所出。”
安公校阅群经,精寻文体,而于每人译经之良窳,于录中间加以详定。至若各本无记录,又难辨其文体,译人缺失,无由考定,则安公特列一《失译录》。而失译之本,按其文辞,知甚古远,或辨为凉州关中所出,法师乃于此等总为一古异经、凉土异经、关中异经等三录。其辨为伪造者,则列入《伪经录》。此又均可见安公考定之方法谨严也。而安公校阅群经,知古今往往有同一原本,中国有两次或多次翻译,如《四十二章经》有汉译有吴译,若缺失译人,则易致张冠李戴。安公于此等经,似每注明其经之第一句,以备后人有所遵循。如《祐录》七《首楞经注序》曰:“安公《经录》云,中平二年十二月八日支谶所出。其经首略‘如是我闻’,唯称‘佛在王舍城灵乌顶山中’。”此又可窥安公作录之谨严也。
按《安录》之外,支愍度亦曾作目录。《祐录》二,称为晋惠帝时沙门,《僧传》言其在晋成帝世。则其经录,显较安公稍早。按《祐录》二曰:“爰自安公始述名录,铨品译才,标列岁月,妙典可征,实赖斯人。”《祐录》所引之《旧录》即《支录》 (说见前) 。但其铨品标列,想不能如安法师之谨严完备,故僧祐曰始也。
溯自吴支谦有《合微密持经》之作,至支愍度亦编合本 (通常呼曰会译,此依陈寅恪先生) 。支谦读旧译佛经,每恨其朴质,且多胡音,因是或修改前人之作,或另行翻译,故甚注意古今出经之异同,乃创合本之法,此前已详言之 (见上第五章) 。支愍度能为群经作录,亦系所见经卷已多,校阅异译,深慨然于其异同参差之大,遂亦集成《首楞严》与《维摩诘》两经之合本。其《首楞严》用(一)支谦所修改之支谶本,(二)支法护本,(三)竺叔兰本。《祐录》七载其《合首楞严经记》中有曰:
求之于义,互相发明。披寻三部,劳而难兼。欲令学者,即得其对。今以越 (谦亦名越) 所定者为母,护所出为子,兰所译者系之。其所无者,辄于其位记而别之。或有文义皆同,或有义同而文有小小增减不足重者,亦混以为同。虽无益于大趣,分部章句,差见可耳。
《维摩经》有支谦、法护、法兰三本。《祐录》八载支氏《合维摩经序》云:“余是合两令相附,以明 (支谦字恭明) 所出为本。以兰所出为子 (兰字上疑脱护字。《祐录》二亦云:支氏合支谦、法护、叔兰三本为一部) 。令寻之者,瞻上视下,读彼案此,足以释乖迂之劳。”愍度盖深知合本之益。但愍度既得读支谦之书,其制合本当系取法于谦也。
安法师博览群籍,诠品新旧之异同,而尤留心《般若》诸译之出入。按安撰有《合放光光赞随略解》,书久佚失。《祐录》七虽载其序文,然其中又未言及制作体裁。但《祐录》七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内,有子注云:“三经谢敷合注,共四卷。”据《祐录》二,支愍度《合首楞严经》,有八卷。注云:或为五卷。按谢庆绪年代晚于愍度。所谓“三经谢敷合注,共四卷”者,必系谢依支氏合本,由比校而得其旨,乃为作注。其仅四卷者,必系节抄愍度之书,每段摘录数字,记其起讫,故卷数较少也。安公所作之《合放光光赞随略解》,虽无由知其内容,但想系合《放光》《光赞》二经逐品比较 (但未必抄列二经全文) ,而随文为之略解,则其性质应与谢庆绪之书略相似。此均合本之支裔也。又《祐录》八载支道林《大小品对比要钞序》,此钞乃取《放光》《道行》二《般若》,节录文辞,乃谓节钞而本文不全,亦系合本,则又会译之别开生面者也。
戒规之确立
道安在襄阳,深感戒律传来之不全。《祐录》载其在襄阳所作《渐备经序》有曰:“云有五百戒,不知何以不至,此乃最急。四部不具,于大化有所阙。”其《比丘大戒序》曰:“大法东流,其日未远。我之诸师,始秦(此字疑误)受戒,又乏译人,考校者尠。先人所传,相承谓是。至澄和上,多所正焉。余昔在邺,少习其事,未及检戒,遂遇世乱。”《比丘尼戒本序》 (《祐录》此序题为未详作者。但审其文实道安作) 曰:“法汰顷年鄙当世为人师,处一大域,而坐视令无一部僧法,推求出之,竟不能具。”东晋中叶道安、法汰诸人,均努力寻求戒律。释法显因此而西行。《比丘尼戒本序》作者 (即道安) 自云:“吾昔得大露精《比丘尼戒》,而错得其药方一柙,持之自随二十余年,无人传译。近欲参出,殊非尼戒。方知不相开通,至于此也。”
道安在襄阳,有僧众数百 (见上引习凿齿与谢安书。《渐备经序》云,襄阳时齐僧有三百人) ,自须制定威仪,备可节度。其立三例,或在此时。《高僧传》曰:“安既德为物宗,学兼三藏,所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差使悔过等法。天下寺舍,遂则而从之。”安公三例,诸书未见明解。《法苑珠林·明赞部》有曰:“又昔时有道安法师,集制三科上经上讲布萨等。先贤立制,不坠于地。天下法则,人皆习行。”又《祐录》十二载有《法苑原始集目录》,其中第六为《经呗导师集》。此集末二项曰:
《导师缘记》第二十,
《安法师法集旧制三科》第二十一。
据此,安公所制三科上经上讲布萨等,均唱梵呗。《珠林·说听篇·仪式部》引《三千威仪经》,言及上高座读经,应即“上经”,亦即上高座转读之法。彼经中有曰:“坐有五事,一当正法衣安坐,二楗椎声绝当先赞偈呗,三当随因缘读。 (下略) ”是于转读之前,当先唱梵呗。《僧传·法平传》,谓宋初法平与弟法等均善转读。“后东安严公 (慧严) 发讲,等作《三契经》竟。严徐动塵尾曰:‘如此读经,亦不减发讲。’遂散席。明更开题,议者以为相成之道也。”是则讲经之先,例应转读也。又《僧传·唱导篇论》曰:
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广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代传受,遂成永则。
是则中宵行道,请宿德说法警众,为唱导之原始,而亦后世忏文之先声也。道安六时行道,或已有唱导之事,其后慧远乃行其法也。按上引《法苑·原始集》,安公三科在《经呗导师集》中,而且列于《导师缘记》之后,则三科似亦与唱导有关也。
在安公晚年,戒律渐至。所得戒本,多与安公有关。兹列于下:
昙摩侍之《十诵戒本》,道安据之考前常行之戒,知其多谬。
在得此戒前,安公从武遂法潜得一部戒,规矩与侍戒同。
竺昙无兰于庐山中竺僧舒许得戒一部,亦与侍戒同 (不悉与法潜戒同是一书否) 。
曾纯昙充于拘夷 (龟兹) 得《尼戒》,道安曾见之 (此据《尼戒序》。序实道安作) 。
觅历出《五百比丘尼戒》,为支遁法汰所攻击,此在得僧纯戒以前。
法汰曾令外国人出《尼戒》,少许复不足,此亦在僧纯得戒以前。
惠常凉州得《五百戒》,此亦在前 (此均见《祐录》十一) 。
《鼻奈耶律》,道安在长安时译,此系《十诵广律》。《广律》之译始于此 (有序) 。
道安寻求律戒,其努力诚可钦佩矣。迨不久罗什来华,大出律藏,从此天下僧人仪范有所遵循,不必即仍行安公之制也。
安法师三科,虽不知流行至何时代。但其制定僧人姓氏,则千五百年来犹遵其法度。《高僧传》曰:“初魏晋沙门依师为姓,故姓各不同。安以为大师之本,莫尊释迦,乃以释命氏。后获《增一阿含》‘果称四河入海,无复河名,四姓为沙门,皆称释种。’既悬与经符,遂为永式 (《增一》系安公在长安时译) 。
又《法遇传》 (亦见《名僧传抄》) 云:
后襄阳被寇,遇乃避地东下,止江陵长沙寺。讲说众经,受业者四百余人。时一僧饮酒,废夕烧香,遇止罚而不遣。安公遥闻之,以竹筒盛一荆子,手自缄封,题以寄遇。遇开封见杖,即曰:“此由饮酒僧也。我训领不勤,远贻忧赐。”即命维那呜槌 (《名僧传抄》作磬) 集众,以杖筒置香橙上,行香毕。遇乃起出众前,向筒致敬。于是伏地,命维那行杖三下,内杖筒中,垂泪自责。时境内道俗,莫不叹息,因之厉业者甚众。既而与慧远书曰:“吾人微暗短,不能率众,和尚虽隔在异域,犹远垂忧念,吾罪深矣。”
按其时释和尚在长安苻秦所都,故言隔在异域。法遇少时,任性夸诞,傍若无人。及与安公相值,忽然信伏。后虽师在远方,犹极虔敬,则和尚威德感人至深且切也。
弥勒净土之信仰
慧皎《道安传》曰:“安每与弟子法遇等 (《名僧传抄》等字下有‘以人’二字,乃‘八人’之误) 于弥勒前立誓愿生兜率。《竺僧辅 (道安之友人) 传》曰:“后憩荆州上明寺,单蔬自节,礼忏翘勤,誓生兜率。”《昙戒传》曰:
后笃疾,常诵弥勒佛名,不辍口。弟子智生侍疾,问何不愿生安养。戒曰:“吾与和尚等八人同愿生兜率,和尚及道愿等皆已往生,吾未得去,是故有愿耳。”言毕,即有光照于身,容貌更悦,遂奄尔迁化,春秋七十,仍葬安公墓右 (戒南阳人,当在襄阳为安公弟子。《名僧传抄》曰:后与安同憩长安太后寺) 。
道安与僧辅、法遇、昙戒、道愿等八人,立誓往生兜率,必在襄阳。盖法遇于苻秦取襄阳,即与其师别也。
据《乐邦文类》载遵式《往生西方略传序》,称安公有《往生论》六卷,唐怀感亦引及道安《净土论》 (但古今目录均未著录) 。苻坚曾送结珠弥勒像至襄阳 (《僧传》云,送像五尊。又谓安在襄阳造铜佛像,《广弘明集》载有慧远晋襄阳丈六金像序,疑代安公作。传并言时有一外国铜像,其髻中得舍利。又《珠林·敬佛篇》言,道安造弥陀像一躯,叙事显出附会,不可信。如言像上铭云,太元十九年造。但其时安公已卒于长安矣) 。或亦知其特崇弥勒。《弥勒》经典,在安公以前已有译出 (据《祐录》,知《安录》载有竺法护译之《弥勒成佛经》、《弥勒菩萨本愿经》失译,《弥勒经》、《弥勒当来生经》。又据《高僧传》,道安第一次所读之经为《辩意经》。而现存之北魏法场译之《辩意长者经》之末,有弥勒佛授决云云) 。弥勒受记于释迦,留住为世间决疑。道安每与弟子法遇、道愿、昙戒等于弥勒前立誓愿生兜率。而安公之愿生兜率天宫,目的亦在决疑。故僧睿 (安公弟子) 《维摩序》有曰:“先匠所以辍章遐慨,思决言于弥勒者,良在此也。”安公《僧迦罗刹经序》文,载僧伽罗刹死后与弥勒大士高谈。其《婆须蜜经序》亦谓婆须蜜集此经已,入三昧定,如弹指顷,神升兜率,与弥勒等集乎一堂。且曰:“对扬权智,贤圣默然,洋洋盈耳,不亦乐乎!”而此序中谓入三昧定,神乃升兜率,可见安公之弥勒念佛,仍得禅定原意。虽昙戒死时,口诵弥勒名号不辍,但当时人仍知念佛乃禅之一种。如《广弘明集·僧行篇》载《僧景行状》有曰:“初法师入山二年,禅味始具,每敛心入寂,偏见弥勒。”《高僧传》载智严以事问天竺罗汉,“罗汉不能判决,乃为严入定,往兜率宫谘弥勒 (严之师觉贤,亦曾定中往兜率见弥勒) 。”而《慧览传》曰:“达摩 (西域比丘) 曾入定,往兜率天,从弥勒受菩萨戒。”又《道安传》中,谓安梦见梵道人,头白眉毛长,语安曰:“君所注经,殊合道理,我不得入涅槃,住在西域,当相助弘通,可时设食。”后远公知所见为宾头卢,乃立座饭之,世世成则。传又谓安公将死前十一日,忽有异僧来告其须浴圣僧。安请问来生所住处。彼乃以手虚拨天之西北,即见云开,备睹兜率妙胜之报。此异僧谓即宾头卢。按宾头卢为不入涅槃在世护法之阿罗汉,其性质亦与弥勒菩萨相似也( Journal Asiatique ,1916,Levi et Chavannes,Les seize Arahats中译本冯承钧《法住记及阿罗汉考》)。
道安在长安与译经
晋孝武帝太元四年(公元379年),道安西至长安 (同行者有弟子道立) 。苻坚甚重之。 (详见《僧传》) 敕内外学士,有疑皆师于安。故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安外涉群书,善为文章,长安中衣冠子弟为诗赋者,皆依附致誉 (见《高僧传》) 。苻坚晚年,将欲南征,安数次切谏,坚终不从。按法师《阴持入经序》云:“戎狄孔棘。”《道地经序》云:“ 狁猾夏。”则其谏阻苻氏,或私衷不忘旧邦也。太元十年二月八日,年七十四,无疾而卒。葬城内五级寺中。计在长安七年,日以译经为务。兹述其始末于下。
汉魏间译经之重镇为洛阳。然当西晋竺法护译经,长安已为要地。其后约四十年,而苻坚僭号于关中,武功极盛。而自五胡乱华之始,中国西域交通日益频繁。凉之张骏,于晋成、穆之世,使其将杨宣率众越流沙伐龟兹鄯善,于是西域并降 (《晋书》八十六) 。及至苻坚攻取凉州,威名远震,鄯善车师前部王来朝,大宛献汗血马,于阗、康居诸国皆遣使贡方物 (《晋书》百十三) 。晋太元七年(公元382年),且令吕光平西域。是时中西之交通,盖甚畅达。故西方远来之僧人当益多 (道安《增一序》有“外国乡人,咸皆善之”一语,可见长安外人实不少) 。
道安法师至长安后,极力奖励译事。每亲为校定,译毕之后,常序其缘起。即“兵乱都邑,伐鼓近郊”,犹工作不辍。而同时有赵整 (亦作政或作正,字文业) 者,仕苻坚为太守及秘书郎,亦叠为译经之护持。坚没以后,出家,更名道整,亦译经之功臣也。道安、赵整虽著功绩,然译胡为汉,实始终得竺佛念之力。竺佛念,凉州人。讽习众经,粗涉外典。其苍雅训诂,尤所明练。少好游方,备观风俗。家世西河,洞晓方语。华戎音义,莫不兼释。故义学之誉虽阙,洽闻之声甚著。苻、姚二代,西僧之来华者,尝不娴华语,传译之责,众咸推念。故二秦之时,推为译人之宗。长安是时翻译之盛,盖集此诸因缘而致,固非偶然之事也 (佛念亦自译《璎珞经》〔建元十二年〕、《出曜经》〔十九年〕、《鼻奈耶律》等,谓有十二部七十四卷,详《开元录》) 。
西域沙门昙摩侍,善持戒律,妙入契经。以苻坚建元中在长安出《十诵戒本》、《比丘尼大戒本》、《教授比丘尼二岁坛文》三部。竺佛念为传语 (据《开元录》谓在建元三年四年。但《祐录》载道安作《比丘大戒序》,谓译戒本〔即《十诵》〕时,安公曾参与。但据《祐录》卷二,则《十诵》及《尼戒》均简文帝时译,年岁均不同) 。是时佛教流行虽久,但戒律多所未正。道安、法汰、竺昙无兰均注意及此。昙摩侍特善戒律,出此三部,盖应当时之需要也。建元十八年别有罽宾沙门耶舍,译有《鼻奈耶经》。安公有序云:
岁在壬午(公元382年),鸠摩罗佛提齎《阿毗昙抄》 (此即下文所谓之《阿毗昙心》,而“佛提”二字下作“跋提”) 、《四阿含抄》来至长安。 (中略) 又其伴罽宾鼻奈,厥名耶捨,讽《鼻奈经》甚利,即令出之。佛提梵书,佛念为译,昙景笔受,自正月十二日出,至三月二十五日乃了,凡为四卷 (据《开元录》入佛念录,建元十四年壬午译,“四”字系“八”字之误) 。
所谓“罽宾鼻奈”者,言罽宾之善《鼻奈耶》 (律) 者也(Vainayika)。
僧伽跋澄,罽宾国人。特善《数经》,暗诵《阿毗昙毗婆沙》。罽宾为一切有部盛行之地,此所谓《数经》疑即《数论》,盖谓有部《阿毗昙》。苻坚建元十七年(公元381年)至关中。其时安公在长安已四年矣。是时秘书郎赵正崇仰大法,尝闻外国宗习《阿毗昙毗婆沙》,而跋澄讽诵,乃请出之。《僧传》称此为《阿毗昙毗婆沙》,《祐录》称为《杂阿毗昙毗婆沙论》 (或云《杂阿毗昙心》) ,或又简称为《毗婆沙》。道安序有曰:
会建元十九年,罽宾沙门僧伽跋澄讽诵此经,四十二处,是尸陀槃尼所撰者也 (故此非迦㫋延之《大毗婆沙》也) 。来至长安。赵郎饥虚在往,求令出焉。其国沙门昙无难提笔受为梵文,弗图罗刹译传,敏智笔受为此秦言,赵郎正义。经本甚多,其人忘失,唯四十处,余佐对校,一月四日。
此书有十四卷,遂称为《十四卷毗婆沙》。跋澄又出《婆须密菩萨所集论》十卷,乃佛念译传,跋澄、难陀 (即昙无难提) 、禘婆 (即僧伽提婆) 三人执胡本,慧嵩笔受。跋澄又赍《僧伽罗叉经》来长安,佛念为译,慧嵩笔受。上述二经,盖均建元二十年(公元384年)出也(《祐录》十载《僧伽罗叉经序》,谓此经在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译讫。惟同卷载之同经后记,谓在建元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译之,至次年二月九日方讫,乃跋澄在石羊寺口诵,佛护翻译)。
昙摩难提 (摩一作无) 者,兜佉勒国人。兜佉勒谓吐火罗,即月氏地,盖亦行小乘有部之教。难提暗诵《中》《增》二《阿含》。赵整因中土无《四阿含》,遂请出之。难提乃为译《中增》二《阿含》及《三法度》等。《三法度》盖亦出于《四阿含》。故难提者,《阿含》之专家也。二《阿含》乃佛念传译,慧嵩笔受,均亦建元二十年出。《增一》至其明年乃毕功,道安与法和共考正之,僧略 (亦作䂮,与略通) 、僧茂助校漏失。
僧伽提婆 (亦作禘婆或提和) ,亦罽宾人。乃有部《毗昙》之大家也。其所译有《阿毗昙八犍度论》,即《发智论》。道安序曰:
以建元十九年罽宾沙门僧伽禘婆诵此经甚利,来诣长安。比丘释法和请令出之。佛念传译,慧力、僧茂笔受,和理其指归。其人检校译人,颇杂义辞。和抚然恨之,余亦深谓不可。遂令更出,夙夜匪懈,四十六日,而得尽定。其人忘《因缘》一品。
安公主持译事,其所出以有部之学为最著。而以建元十八至二十年为最努力。僧尼《戒本》俱属有部。而有部《毗昙》,除上述者外,则道安曾令鸠摩罗跋提 (亦作佛提) 译《阿毗昙心》。《祐录》十载有未详作者之序文曰 (序疑乃慧远所作) :“释和尚昔在关中令鸠摩罗跋提出此经 (《慧远传》云:“安公请昙摩难提译”,应误) 。”释和尚即指道安。鸠摩罗跋提,乃车师前部王弥第之国师。“建元十八年正月 (原文无此字) ,车师前部王名弥第来朝,其国师鸠摩罗跋提献胡《大品》一部,遂译之,昙摩蜱执本,佛护 (即佛图罗刹) 为译,慧进笔受。”即所谓《摩诃钵罗蜜经抄》也 (上见经序) 。鸠摩罗佛提,曾自出《四阿含暮钞》。《祐录》有不详作者之序曰:
有外国沙门字因提丽,先赍诣前部国,秘之佩身,不以示人。其王弥第求得讽之,遂得布此。余以壬午之岁八月,东省先师寺庙于邺寺。令鸠摩罗佛提执胡本,佛念、佛护为译,僧导、昙究、僧睿笔受,至十一月乃讫。此岁夏出《阿毗昙》,冬出此经。一年之中,具二藏也,深以自幸。
壬午乃建元十八年。夏出《阿毗昙》者,当即《阿毗昙心》,即释和尚所令出 (见上文) 。则此《四阿含暮抄序》,必为道安所作。盖是年夏令出《阿毗昙心》,冬出此抄,一年而具二藏,故道安引以自幸 (本年春佛念又译《鼻奈耶律》,〔文见前〕故该律序有具三藏之语) 。
及至建元十九年,苻坚大败于淝水,秦国势衰。而道安以七十余岁之老人,犹矻矻译不倦,出十四卷《毗婆沙》及《八犍度》。其明年而关中乱,慕容冲且引兵据阿房城,威逼长安。而道安之用功尤勤。故出《增一序》曰:“此年有阿城之役,伐鼓近郊,而正专在斯业之中。全具二《阿含》一百卷,《鞞婆沙》,《婆和须蜜》,《僧伽罗刹传》,此五大经,自法东流,出经之优者也。”
《增一阿含》于建元二十一年(公元385年)春始译毕。据《僧伽罗刹集经后记》曰 (见《祐录》) :
大秦建元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罽宾比丘僧伽跋澄于长安石羊寺口诵此经及《毗婆沙》。佛图罗刹翻译,秦言未精。沙门释道安,朝贤赵文业,研核理趣,每存妙尽,遂至留连。至二十一年二月九日方讫。且《婆须蜜经》,及昙摩难提口诵《增一阿含》,并《幻网经》,使佛念为译人。
但《祐录》又载此经之序所言年月译人均不同。但此经如实至二十一年二月九日方译讫。则安公如系即在是月八日已无疾而逝 (此据《僧传》等所言,疑不确。已详上文) ,真可谓殉其所志也。八月苻坚被杀,关中虽乱,而竺佛念、释法和等,犹继安法师之业。再后罗什入关,僧伽提婆渡江,亦释和尚之流风遗泽也。
《祐录》载竺佛念所作之《王子法益坏目因缘经序》曰:
会秦尚书令辅国将军宗正卿领城门校尉使者、司隶校尉姚旻 (中略) 欲绍先胜之遗迹,竖玄宗于末俗。故请天竺沙门昙摩难提出斯缘本。秦建初六年(公元391年)岁在辛卯,于安定城二月 (亦作三月) 十八日出,至二十五日乃讫,佛念译音。
又《祐录·竺佛念传》云“姚秦弘始之初,经学甚盛。” (即罗什入关之前) 念译经五部,其中有《出曜经》。盖僧伽跋澄在前秦乱后避地东下。后因返旧乡,暂住京都。于后秦皇初五年(公元398年)秋译《出曜经》,六年(公元399年)春讫,澄执胡本,佛念为译,道嶷笔受,和、䂮二法师括而正之 (僧䂮即僧略。道安《增一阿含序》云:僧略、僧茂助校漏失。则䂮师原为道安译经时之助手) 。僧睿于姚兴弘始元年(公元399年)为之序 (现存) 。后二年什公至长安,和、䂮二法师为沙门领袖,睿亦参赞著功绩也。
至若和法师,即道安同学。苻氏亡后,法和先在洛阳,继安公之志,完成其工作,则载于《祐录》之道慈《中阿含经序》中。其文曰:
《中阿含经记》云,昔释法师于长安出《中阿含》、《增一》、《阿毗昙》 (《八犍度》) 、《广说》 (《毗婆沙》) 、《僧伽罗刹》、《阿毗昙心》、《婆须蜜》、《三法度》、《二众从解脱缘》 (僧尼戒本) ,此诸经律,凡百余万言。并违本失旨,名不当实。依稀属辞,句味亦差。良由译人造次,未善晋言,故使尔耳。会燕秦交战,关中大乱,于是良匠背世,故以弗获改正。乃经数年,至关东小清,冀州道人释法和,罽宾沙门僧伽提和,招集门徒,俱游洛邑。四五年中,研讲遂精,其人渐晓汉语,然后乃知先之失也。于是和乃追恨先天,即从提和更出《阿毗昙》及《广说》也。自是之后,此诸经律,渐皆译正。唯《中阿含》、《僧伽罗叉》、《婆须蜜》、《从解脱缘》,未更出耳 (后《中阿含》在建业由僧伽提和更出) 。
顷之姚兴王秦(公元394年),法事甚盛。和乃入关,先助译《出曜》,后参与罗什译场。什公钦其风德,赠以颂十章。而僧伽提婆渡江,先止庐山,后至建业。提婆在建业更传译《中阿含》、《比丘戒本》,后有鸠摩罗什更译。《尼戒本》则为竺法汰所删改 (见《开元录》竺佛念录中) 。
此上所述竺佛念出经于安定,释法和助译于洛阳,其后共译《出曜》。溯其始,俱源于道安、赵整之努力。当时人称许“释赵为法之至” (《祐录》卷十之第七) ,信不诬也。
道安在佛学上之地位
综自汉以来,佛学有二大系:一为禅法,一为般若。安公实集二系之大成。又魏晋佛学有三变。一、正始玄风飙起,《般若》《方等》因颇契合而极见流行。释法师兼擅内外,研讲穷年,于法性之宗之光大至有助力。此当于第九章详之。二、安公晚年译经,已具三藏,多为罽宾一切有部之学。安公没后,其弟子庐山慧远继其师业,亦曾兼弘一切有部《毗昙》,颇为一时所从风。此当于第十一章述及。三、在远公晚年,罗什至长安,既精译《般若》《方等》,又广传龙树提婆之学。然当安公初至长安,即闻罗什之名于僧纯。每劝坚迎什。什亦远闻安风,谓是东方圣人,恒遥而礼之。则罗什之来,固亦由于道安。而安公在关中讲学译经,已颇集国中之英才。什公《三论》之为世信受,固亦因《般若》已经风行。而什公翻译之绝伦,亦有先贤为之预备矣。罗什功业,当于第十章述之。东晋孙绰为《名德沙门题目》 (《僧传》原文作论自) 云:释道安博物多才,通经名理。又为之赞曰:“飞声汧陇,驰名淮海。形虽草化,犹若常在。”呜呼,释道安之德望功绩,及其在佛教上之建树,比之同时之竺法深、支道林,固精神犹若常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