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之末叶,直讫刘宋初年,中国佛典之最流行者,当为《般若经》。即以翻译言之,亦译本甚多。最早者为支娄迦谶之十卷《道行》。《放光》《光赞》,同为《大品》。《光赞》东晋时得释道安之表彰,乃稍流传,而《放光》于西晋即已行世。及罗什入长安,重译大小品,盛弘性空典籍,此学遂如日中天。然《般若》之始盛,远在什公以前。而其所以盛之故,则在当时以《老》、《庄》、《般若》并谈。玄理既盛于正始之后,《般若》乃附之以光大。据牟子《理惑论》及《大明度经注》等,均援用流行之《老》《庄》玄理,则此事导源甚早。释道安《鼻奈耶序》曰:“经流秦土,有自来矣。随天竺沙门所持来经,遇而便出。于十二部,《毗日罗》 (《方等》) 部最多。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兹章所述,即在掇拾罗什以前,《般若》流行之事实学说。盖在此时代,中国学术实生一大变动,而般若学为其主力之一也。吾称此时代为释道安时代者,盖安公用力最勤,后世推为正宗也。又表彰斯经诸人,考其年代,多与安公同时,在其前者甚少。据《祐录》道安《渐备经书叙,谓“《大品》 (《祐录》八道安《般若钞序》,言及胡大品。《祐录》十,僧伽罗刹《所集经后序》,言及安公《大品序》。其时《大品》者,指《放光经》) 出后,先出诸公,略不综习,深可为恨。但《大品》顷来,东西诸讲习,无不以为业。”此可证在安公时,《般若》研究乃大盛也。
本时代般若学之派别
约在道安之时,《般若》学者既多,而又各抒新义,遂生派别。于法开与支道林辩即色义。竺昙壹与道恒争心无义 (上见《僧传》) 。郗超与法汰辩本无,有四首。支道林与王洽 (字敬和) 、王幼恭申即色,有二篇 (俱见《祐录》陆澄《法论》中) 。释僧肇于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之后,作《不真空论》 (论引及《中论》,《中论》及弘始十一年译) 。其中言及本无、即色、心无三家。而约在同时,僧睿作《毗摩罗诘堤经义疏》,而为之序。有曰:“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日讲肄,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格义与性空之宗,留待后详。六家者,不知其确指 (按嘉祥《中论疏因缘品》,据肇之三家,而曰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今睿序已称六家,则长安不只知三家义也,甚明矣) 。陈朝小招提寺慧达法师作《肇论序》,有“或六家七宗,爰延十二”之语。唐元康作《肇论疏》,释此句曰:
“或六家七宗,爰延十二”者,江南本皆作“六宗七宗”,今寻记传,是“六家七宗”也。梁朝释宝唱,作《续法论》一百六十卷云,宋庄严寺释昙济作《六家七宗论》。论有六家,分成七宗。第一本无宗,第二本无异宗 (晓月《肇论序注》作“本无玄妙宗”) ,第三即色宗,第四识含宗,第五幻化宗,第六心无宗,第七缘会宗。本有六家,第一家分为二宗,故成七宗也。言“十二”者,《续法论》文云,下定林寺释僧镜作《实相六家论》,先设客问二谛一体,然后引六家义答之。第一家,以理实无有为空,凡夫谓有为有。空则真谛,有则俗谛。第二家,以色性是空为空,色体是有为有。第三家,以离缘无心为空,合缘有心为有。第四家,以心从缘生为空,离缘别有心体为有。第五宗,以邪见所计心空为空,不空因缘所生之心为有。第六家,以色色所依之物实空为空,世流布中假名为有。前有六家,后有六家,合为十二家也。故曰“爰延十二”也。
僧镜 (即焦镜) 之六家,按其内容,并不与昙济相同。此六家为何人之说,亦不可考。但其第一家第二家或均与昙济之第一二家相同。第三或似识含宗 (昙济之第三家) 。第四第五均不悉何指。第六家则似缘会宗 (昙济之第六家) 。
昙济之六家,则吉藏《中论疏》、日人安澄《中论疏记》均释之颇详。而《肇论》所破之三家,亦谓包摄于昙济之六家中。故唐元康之《肇论疏》,宋净源之《中吴集解》,元文才之《新疏》,亦足资考证。又日本《续藏二编乙第二十三袟》载有《肇论疏》三卷 (日人新作目录谓只上中二卷,缺下卷,实误) ,系陈慧达撰 (原录作晋慧达亦误) 。不知即作《肇论序》之小招提慧达法师否也。《肇论》章疏,盖推此为最早。《中论疏记》之作,始于日本延历二十年,至大同元年讫,即当唐德宗贞元十七年至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1至806年)。书中于解六家时,除引达康之疏外,引古佚书数种。一为《述义》,乃《中论述义》,作者不明。一为《山门玄义》,似即陈三论师兴皇法朗作之《中论玄》,《东域录》著录,但《录》言只一卷,然据安澄所引有出卷五者。一为泰法师《二谛搜玄论》,《东域录》称为凡三十纸一卷。泰法师不知为何如人,《疏记》称为冶城寺泰法师 (见《大正藏》六十五卷八一页) 。凡此均可供参考。但所述各家法师,则诸书互有出入。兹先表列之于下。
(一)肇所破三家:
此中最可注意者,为慧达以为肇所破之本无义为释道安说,并且引及匡山远公《本无论》也。
(二)昙济六家七宗:
按安澄谓《二谛搜玄论》列有十三家。而照上表,《山门玄义》亦不只引七宗。其中有两第一,其一必为传写之误。所谓六家七宗者,此有三说。(一)元康谓本有六家,本无分为二宗,故成七宗。(二)七宗除本无宗,为六家。(三)或人除本无异宗。而谓一为深法师,二为关内即色,余为识含等四宗。后二说见安澄书中。据僧睿《维摩序》,列性空之宗于六家之外,性空宗即本无宗,则第二说系睿师旧说。然昙济之说是否依睿所说,既不可知,而元康年代尚早,其说或亦有据。
昙济、僧镜均为刘宋时人,其所言各家,当均起于晋代。而据上表所列诸人,皆与道安先后同时也。当时宗义之繁,实为奇观。惜所存材料极少,多不知其详。兹请先述格义,再及六家七宗。
竺法雅之格义
大凡世界各民族之思想,各自辟途径。名辞多独有含义,往往为他族人民所不易了解。而此族文化输入彼邦,最初均牴牾不相入。及交通稍久,了解渐深,于是恍然于二族思想固有相同处,因乃以本国之义理,拟配外来思想。此晋初所以有格义方法之兴起也。迨文化灌输既甚久,了悟更深,于是审知外族思想自有其源流曲折,遂了然其毕竟有异,此自道安、罗什以后格义之所由废弃也。况佛法为外来宗教,当其初来,难于起信,故常引本国固有义理,以申明其并不诞妄。及释教既昌,格义自为不必要之工具矣。
格义之法,创于竺法雅。雅,河间人 (《佛图澄传》称之为中山竺法稚) 。与释道安同学于佛图澄。后立寺于高邑。《僧传》曰:
竺法雅……少善外学,长通佛义。衣冠仕子,或附谘禀。时依雅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及毗浮昙相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雅风彩洒落,善于机枢。外典、佛经,递互讲说。与道安、法汰,每披释凑疑,共尽经要。
格义者何?格,量也。盖以中国思想比拟配合,以使人易于了解佛书之方法也。事数者何?据《世说·文学篇》曰:“事数,谓若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 (亦作声,误) 。”法雅之所谓事数即言佛义之条目名相。其以事数拟比,盖因佛经之组织常用法数,而自汉以来,讲经多依事数也 (说见前) 。《僧传》谓康法朗等以事数与外书拟配,因而生了解,然后逐条著以为例,于讲授时用之训门徒,谓之格义 (参看《蔡元培先生纪念册》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 。竺法雅少善外学,长通佛义,乃最有以内外相比拟之资格者。其弟子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则善诱之方,应在使其由世典以悟入佛理,故用格义,外典内书,递互讲说,以使生解也。康法朗等者,应等取道安、法汰也。朗外学若何,《僧传》无明文。然道安、法汰固称为内外兼通者也。
观乎法雅、道安、法汰俱为同学。或格义之法在道安青年师佛图澄时,早已用之。及其师死后,道安舍弃格义方法。《高僧传·释僧光 (亦作先) 传》引安公言云:“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则当因安公少年时,必常用格义。及在飞龙山,其学有进步,而知其多违理处。《高僧传·慧远传》曰:“远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远引《庄子》为连类,乃似格义之拟配外书。安公听远不废俗书,则其通常令弟子废俗书可知。废俗书者,亦与反对格义同旨也 (又《昙徽传》云,安尚徽之神彩,先令读书,学兼经史,十六方许剃发。此亦见通常安公不令弟子多读经史) 。
格义既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使得生解悟,并逐条著之为例,其迂拙牵强,可以想见。因此而为有识者之所不取。但格义用意,固在融会中国思想于外来思想之中,此则道安诸贤者,不但不非议,且常躬自蹈之。故竺法雅之格义,虽为道安所反对。然安公之学,固亦融合《老》《庄》之说也。不惟安公如是,即当时名流,何人不常以释教、《老》《庄》并谈耶!此证极多,姑不详举。
格义之法,起于河北。然法雅之格义,用之者必不少。《僧传》谓道安非议之,而僧光戒其妄诽先达,则颇为一时人士所重可知 (按法雅于道安,虽为同学。但必年岁较安为长。盖雅之弟子昙习,为赵太子石宣所敬。其后安公为石遵所敬,请入华林园。习与安或年相若,而法雅则为前辈也。因此僧光称法雅为先达) 。但自道安以后,佛道渐明,世人渐了然释教有特异处。且因势力既张,当有出主入奴之见,因更不愿以佛理附和外书。及至罗什时代,经义大明,尤不须藉俗理相比拟。故僧睿于什公来后,乃申言格义迂而乖本也。而慧睿《喻疑论》中亦言格义自道安、罗什之后废弃不用也。
但《喻疑论》中言及格义一段,亦颇可注意。
昔汉室中兴,孝明之世, (中略) 当是像法之初。自尔以来,西域名人,安侯之徒,相继而至。大化文言渐得渊照边俗,陶其鄙俗。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并能任持大照,寻味之贤,始有讲次。而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
由此言之,格义拟配之说,道安以前,应甚普通流传,不只一方也 (睿先在长安,后在南方) 。《祐录·鸠摩罗什传》有曰:“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历涉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此段与《喻疑论》比较,似系节引上段,脱胎成文。但僧祐误以为格者扞格之格,非格量之格,遂改格义配说为滞文格义。是梁时学僧已不悉格义之意。慧皎《高僧传》虽载法雅创格义事,但其《罗什传》抄袭僧祐原文,仍言“滞文格义”,此乃慧皎之不精审处。但亦可见在梁时,融合内外虽尚有其风,而格义迂阔之方法,所谓逐条拟配立例者,则已久废弃不用而忘却矣。
本无宗
昙济六家七宗之第一为本无宗。诸章疏谓此为道安或法汰之说。而慧达于此,且引及慧远之本无义。竺法深所执,则为本无异宗 (详见上表) 。然元康以肇公所破本无属之法汰,而吉藏谓肇公仅破本无异宗。据此则法汰亦属本无异宗也 (详见下) 。
但本无一义,执者甚广。广义言之,则本无几为般若学之别名。支谶《道行》第十四品,竺叔兰《放光》第十一品,均名本无。竺念佛译之第七品,亦称本无。支道林《大小品对比要钞》,一则曰:“尽群灵之本无。”再则曰:“还群灵乎本无。”而支遁著述中有《释即色本无义》,则道林之学固自以为属本无宗也。慧达《肇论疏》云:“庐 (原作卢) 山远法师本无义云,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 (下略) 。”按慧远作《法性论》,以发挥其所见。此言本无与法性同实异名,则远公之学称为本无宗,固亦无不可也。《名僧传抄》载昙济《六家七宗论》有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 (弘字原文系佛字,此据慧达《肇论疏》校改) 。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而王洽《与支道林书》 (载于《广弘明集》中) 有曰:
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然每经明之,可谓众矣。然造精之言,诚难为允。理诣其极,通之未易。岂可以通之不易,因广异同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后学迟疑,莫之所拟。今《道行旨归》,通叙色空,甚有清致。然未详经文为有明灟耶,或得之于象外,触类而长之乎?
此段所言,“本无之谈”,即谓般若性空。法性宗典籍,当日已称浩繁。故曰:“每经明之,可谓众矣。”而在魏晋以来,本无性空之说,持之者多,各出异义。故王敬和叹曰:“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后学迟疑,莫之所拟。”而支道林《道行指归》一书由即色以谈本无,则经典虽多,似未明言,故为可疑。此可见王氏盖以支公义为多数本无义中之一也。
窃思性空本无义之发达,盖与当时玄学清谈有关。实亦佛教之所以大盛之一重要原因也。盖自汉代以本无译真如,其义原取之于道家。正始以后,世人尤崇尚道德虚无之论。晋裴頠因时人“无论”纷纷,乃著《崇有论》以正之。论谓当世之士:“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又谓其“深列有形之故,盛称空无之美”。但不知“形器之故有徵,空无之义难检”。盖裴逸民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 (此引《晋书》本传) ,此辈所凭藉者为《老》、《庄》、《周易》,故其论有曰: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
夫《崇有论》中所斥之“虚无”、“空无”及“本无”,未必不兼指佛家之说。释家性空之说,适有似于《老》《庄》之虚无。佛之涅槃寂灭,又可比于《老》《庄》之无为 (安世高、支谦等俱以无为译涅槃) 。而观乎本无之各家,如道安、法汰、法深者,则尤兼善内外。如竺法深之师刘元真,孙绰谓其谈能雕饰,照足开矇。盖亦清谈之人物。故其弟子法深,能或畅《方等》,或释《老》《庄》。而支公盖亦兼通《老》《庄》之人。因此而六朝之初,佛教性空本无之说,凭藉《老》《庄》清谈,吸引一代之文人名士。于是天下学术之大柄,盖渐为释子所篡夺也。
又窃思之,晋初之格义,必亦此种学术风气中产生。而格义拟配之外书,必多为《老》《庄》虚无之说。如远公谈实相,引《庄子》为连类 (见《僧传》) ,是其一例也。因此而《般若》各家,盖即不受《老》《庄》之影响,至少亦援用《老》《庄》之名辞。读今日佚存之书卷,甚为显著,无事详列也。
本无一义,既几为《般若》各家所通用。但昙济之《六家七宗论》中,所谓本无宗者,自不必其包举各家。原论既失,吾人自不得不信唐人章疏。今从诸说,定本无异宗指法深、法汰之说,而本无宗则属道安。但道安又本以性空宗著称,如下所述。
释道安之性空宗义
安公一生于《般若》研究最为致力。观其所撰述,亦可知其宗旨所归。《祐录》载其所著书中,有下列诸项皆与《般若》有关也。
《光赞折中解》一卷
《光赞抄解》一卷
《放光般若折疑准》一卷
《放光般若折疑略》二卷
《放光般若起尽解》一卷
《道行经集异注》一卷 (上均见《祐录》卷五)
《实相义》
《道行指归》
《般若折疑略序》 (当即第四项之序)
《大品序》 (以上见卷十二)
《道行经序》 (即第六项之序)
《合放光光赞略解序》 (上二出卷七)
《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 (此见卷八)
《性空论》 (见元康《肇论疏》,或即上列之实相义)
间常论之,道安平生可分为四时。第一河北求学时。其在此时,师事佛图澄,而其同学有法和、法汰、法雅、法进等。此诸人者,均学通内外。法雅创立格义 (详上) ,道安必亦常用此法。第二河北教学时。当时安公或特重禅观。故在濩泽则注《阴持入经》、《大十二门经》及《道地经》 (均见《祐录》《经序》) 。此时道安当已见《放光》《道行》二经,而《光赞》亦得其一品 (《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 。其时并曾讲《般若》 (《高僧传·慧远传》) ,但已屏除格义之法 (在飞龙山时系在师死之后) 。第三襄樊教学时。此时大讲《般若》。且《光赞》于太元元年由凉州送来,安公寻之玩之,欣有所益 (见同序中) 。其《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曰:“昔在汉阴,十有五载,讲《放光经》,岁常再遍。及至京师,渐四年矣。亦恒岁二,未敢堕息。”第四关中译经时。此时安公虽亦讲《放光》 (前四年亦每年二遍,参看《僧传·僧富传》) ,但其所最致力者为译经。译经之中,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 (此亦名《须菩提品》) ,此经实即《小品》,但安公误以为《大品》。故译时与《放光》《光赞》对校。
安公尽力研究《般若经》,观其《般若》注疏之多,已可想见。《祐录》卷九载有未详作者之《渐备经十住胡名并书叙》,审其文义,并与安公《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比较,知实为道安致友人书。叙《十住》胡名及《渐备》与《光赞》译出,与送达襄阳 (时安公在襄阳) 诸事。书中言及《大品》,谓方欲研之,“穷此一生”。亦可见安公之弘愿。又此《书叙》及《随略解序》均述其寻求《光赞》之难。缘《光赞》译出虽先于《放光》九年,但寝逸凉土,不行于世。安公在河北,得其一卷 (《随略解序》作第一品) ,知有此经,而求之不得。及至襄阳,会慧常、进行、慧辩等将如天竺,路经凉州。慧常得《光赞》写之,因互市人康儿展转至长安。长安安法华遣人送至互市。互市人于泰元元年五月二十四日送达襄阳,付道安。襄阳僧人使僧显写送扬州竺法汰。道安既得《光赞》,即与《放光》校读,谓其“互相补益,所悟实多”。考《光赞》现存二十七品,比之《放光》缺六十三品。故安公序中,谓“其残不具” (《光赞》泰元元年以前,中原只有其残卷。故道安仅见一卷。且即在襄阳,安公所得亦非全璧) 。夫得书若是之难,得之又缺失,昔人读书之困苦与其辛勤,可念也。
由上所言,安公一生均与《般若》有关。睿《喻疑论》曰:“附文求旨,义不远宗,言不乖实,起之于亡师。”而僧睿《大品经序》曰:“亡师安和上凿荒途以开辙,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殆不以谬文为阂也。亹亹之功,思过其半,迈之远矣。”据此则僧睿谓其师之学,标宗性空也。而其《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曰:“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性空之宗,显即昔日安公之学,而与六家格义之说不同。以今验之者,谓以罗什所译验之也。元康《肇论疏》有曰:“如安法师立义以性空为宗,作《性空论》。什法师立义以实相为宗,作《实相论》,是谓‘命宗’也。”性空之宗,不但僧睿谓为“最得其实”。而道安之学,六朝常推为斯教之重心。梁武帝《大品经序》有曰:“此经东渐二百五十有八岁,始于魏甘露五年至自于阗。叔兰开源,弥天导江。鸠摩罗什澍以甘泉,三译五校,可谓详矣。”此谓弥天释法师,与竺叔兰及什公并美。慧远《肇论序》亦有曰:“至如弥天大德,童寿桑门,并创始命宗,图辩格致。”及至嘉祥大师,力屏他说,特张三论。其意以为《方等》经论,得其意者,为道安、罗什、僧肇、僧朗、僧诠、法朗 (三人属山门义) 也。故《中论疏·因缘品》,叙六家七宗,而谓本无一家分为二宗。二宗者,乃道安本无与琛法师本无也。琛法师本无义,待下详。而其叙安公本无曰:
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 (此乃指《不真空论》所言之本无、即色、心无三者。但长安未必只知此三家义,已如前说) 。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 (应是末字) 有。若诧 (应是宅字或是讬字) 心本无,则异想便息。安公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
“无在万化之前”数语,乃出于昙济《六家七宗论》。《名僧传抄·昙济传》引之较详,文曰:
著 (原作着) 《七宗论》,第一本无立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 (原作佛) 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 (原文作未,误。参看下段) 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云云。
《肇论·不真空论》破异执,第三破本无义。慧达谓为安公义。其所言即略释上段。文曰:
第三解本无者,弥天释道安法师《本无论》云,明本无者,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云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须得彼义,为是本无。明如来兴世,只以本无化物。若能苟解本无,即异想 (原文作思异) 息矣。但不能悟诸法本来是无,所以名本无为真,末有 (此可证吉藏疏“未有”系“末有”之误) 为俗耳。
据上所言,僧睿称其师之说曰性空宗。昙济《六家七宗论》则称为本无宗。而自僧睿以后,梁朝武帝、陈时慧达以至隋唐吉藏均认安公为般若学之重镇。吉藏之时,尚无定祖之说。假使有之,可断言道安必被推为三论宗之一祖也。
安公可谓自禅观以趣于性空者也。《阴持入经序》作于濩泽。有言曰:“以慧断智,入三部者,成四谛也。十二因缘论净法部首,成四信也。其为行也,唯神矣,故不言而成,唯妙矣,故不行而至。”《道地经序》 (亦作于濩泽) 亦曰:“其为像也,含弘静泊,绵绵若存。寂寥无言,辩之者几矣。恍忽无行,求以漭乎其难测,圣人乃为布不言之教,陈无辙之轨。”《安般注序》 (不悉作于何时) 曰:“寄息故无六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以至于无欲。”在《人本欲生经注》内释想受灭尽定曰:“行兹定者,冥如死灰,雷霆不能骇其念,火燋不能伤其虑,萧然与太虚齐量,恬然与造化俱游。”所谓无言无为,静寂逍游,语虽出于《老》《庄》,而实同于安公之般若。盖“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者,智度之奥室也。” (《道行序》) “泊然不动,湛尔玄齐” (《随略解序》) ,亦何异于冥如死灰。故安公之空,发于禅也。
吉藏《中观论疏》曰: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又曰:安公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若讬心 (原作诧) 本无,则异想便息。据此安公之意,大义有二。一空者空无。二空无之旨,在灭异想。此中空无,究为何义,典籍不详,颇难测知。然安公实非谓有无之“无”则甚明。《名僧传抄》引第一本无宗之言曰:“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但此不言无辙之教,无以名之,名之曰“无”。无者真谛,盖对于俗谛之有而言。故慧达解曰,本无为真,末有为俗。安澄亦曰:别记云,真谛者为俗谛之本,故云无在元化之前也。又安公《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曰:
般若波罗蜜者,成无上正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义焉。法身也,如也,真际也。故其为经也,以如为首,以法身为宗。如者尔也。本末等尔,无能令不尔也。佛之兴灭,绵绵常存,悠然无寄,故曰如也。法身者,一也。有无均净,未始有名。故于戒则无戒无犯,在定则无定无乱,处智则无智无愚,泯尔都忘,二三尽息,皎然不缁,故曰净也,常道也。真际者,无所著也。泊然不动,湛尔玄齐,无为也,无不为也。万法有为,而此法渊默,故曰无所有者,是法之真也。由是其经万行两废,触章辄无也。何者?痴则无往而非徼,终日言尽物也,故为八万四千尘姤门也。慧则无往而非妙,终日言尽道也,故为八万四千度无极也。所谓执大净而万行正,正而不害,妙乎大矣。
道安之状般若法性,或可谓为常之至极,静之至极欤!至常至静,故无为,故无著。故解无为曰渊默,曰泊然不动。解法身为一,为净而不缁,谓泯尔都忘,二三尽息。解如曰尔,尔者无能令不尔,所谓绵绵常存,悠然无寄也。故自安公视之,常静之极,即谓之空,空则无名无著,两忘玄莫,聩然无主。由是而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由是而痴除而尘垢尽,除痴全慧,则无往而非妙。千行万定,莫不以成。药病双忘,辙迹齐泯 (参看《道行经序》) 。故空无之旨在灭异想。举吾心扩充而清净之,故万行正矣。凡此常静之谈,似有会于当时之玄学。虽安公曾斥格义,虽其《道行序》卑《易》理有曰:“执道御有,卑高有差,此有为之域耳”,然融会佛书与《老》《庄》《周易》,实当时之风气,安公之学说似仍未脱此习也 (其合《光赞序》文之末,亦以可道常道与二谛相比,甚无谓。实格义之余) 。
按肇公《不真空论》成于晋时,其时僧睿只举六家。昙济《六家七宗论》作于宋代,则似就睿之六家加性空之宗,而分本无为二。但自肇、睿二师之时言之,则或无分为二宗之说。而僧肇所破,必通举持本无之诸师,未必详为分别,仅破其中某一人也。及至陈时慧达《肇论疏》,犹谓肇公所破即安与远两师义。惟在隋吉藏《中论疏》中,就昙济分本无为二之说,而言肇公所破乃本无异宗。嘉祥大师所言,虽或如理。盖肇公所破本无,谓“情尚于无”“宾服于无”者,似指谓于虚豁之中生万有 (说见下) 。而安公则曰,非谓虚豁能生万有也。但吉藏又谓安公本无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则未免言之太过。盖如安公以至静至常状法相,则肇公《物不迁论》正非此义。盖肇谓动静未始异,必即动而求静,即乾坤倒覆无谓不静,洪流滔天无谓其动。安公所说,吾人虽因文献不足,不能测其全,但决无即动求静之旨,肇公对之,当只认为亦是“人情之惑”欤?
本无异宗
《中论疏》谓本无一家,分为二宗。一为道安本无义,如上所述,一为琛法师义。据日人安澄《中论疏记》,谓此即竺道潜,字法深。而其作“琛”字者,乃误也。并谓有琛法师,即《中论疏》之所谓北土三论师。安澄并见其所作《中论疏》 (《大正续藏》六十五卷二十页) 。据此则琛法师另有其人,在罗什来华之后,非东晋初之竺法深也。竺法深善《放光般若》,师中州刘元真,年二十四即讲《法华》、《大品》。现存南北朝书籍中,未言其学说如何。然深为般若学者,而本无似为当时般若学之通称,则谓深法师执本无说者,自无不可。但唐元康《肇论疏》,则谓肇公《不真空论》所斥之本无义,乃竺法汰说。法汰,道安之同学,在建业讲《放光经》,在荆州驳道恒之心无义。而《祐录》中陆澄《法论目录》中有此一条:
“本无难问 郗嘉宾 竺法汰难,并郗答,往反四首。
而《高僧传·汰传》亦曰:“汰所著义疏,并与郗超书论本无义,皆行于世。”按郗超似系主张支道林即色义者。本无义,应为法汰之说也。
《中论疏》五引琛 (应作“深”,如前说) 法师之言曰:“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僧肇论本无论曰:“本无者,情尚于无多 (元康安澄解为情尚于无者多,盖此宗偏执于非有者多,而于非无则少所说也) ,触言以宾无。非有,有即无;非无,无即无。” (谓非有则无,非无亦无) 据《中论疏记》曰:
《二谛搜玄论》十三宗中,本无异宗,其制论曰:“夫无者,何也?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有虽可生,而无能生万物。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生也。”《山门玄义》第五卷《二谛章》下云,复有竺法深即云,诸法本无,壑然无形,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而生。
此宗谓万物从无而生,其所谓无者不详其实义。然观其所谓“壑然无形”,又引“四大从空而生”,似亦偏空色法,而心神为无形者,则似不空心神也。但此宗特点为肇等所注意者,似在执著有无二字。故僧肇又谓其执,“非有者无此有,非无者无彼无。”执有无若实物,故生穿凿。僧肇因而斥为“好无之谈”也。故《中论疏》解此说曰,若无在有前,则非有。本性是无即前无后有,从有还无。《疏》并引《大品经》三十七《成就众生品》之言驳之。经曰:“若法前有后无,即诸佛菩萨便有罪过。今本无之说,谓先无后有,是亦有罪过也。
据此则此宗执“实无”。其所谓空者,非“非有非无”,而为先无后有,似直以有无之无释空,所以与安公空寂之说截然为二派也。
法汰同时有竺僧敷者,学通众经,尤善《放光》《道行》。沙门道嵩与道安书,称为非吾等所及。在其死后,法汰曾与安公书曰:“每忆敷上人,周旋如昨。逝没奄复多年,与其清谈之日,未尝不相忆,思得与君共覆疏其美”云云。汰并与安书数述敷义 (上均见《高僧传》) ,则竺僧敷之学说,当亦与法汰本无义有契合处耶。
支道林之即色义
昙济之《六家七宗论》中,即色义为第三宗。《中论疏》谓此有二家。一者关内即色空,谓色无自性,即僧肇所呵。二者支道林即色是空,此谓即安公本性空寂之说。但陈慧达及唐元康《肇论疏》,均谓肇所呵之即色义,即支道林说。而《中论疏记》亦曰:“康、达二师并云,破支道林即色义。”元文才之《肇论新疏》,亦言肇所破者支道林说。文才似据唐光瑶禅师疏。则陈至唐时人多如此解,吉藏之言实误也。
支遁谈理作品,依现所知者列下。
《即色游玄论》 (王敬和问,支答。王之问载《广弘明集》中)
《释即色本无义》 (王幼恭问,支答)
《道行指归》 (按此亦明即色义,王洽读之有疑。作书问之,〔书载《广弘明集》中〕支公乃答以《即色游玄论》)
《大小品对比要钞》 (《祐录》存其序)
《辩著论》
《辩三乘论》 (支辩三乘滞义,见《世说新语》)
支书《与郗嘉宾》
支道林《答谢长遐》
《本起四禅序》并《注》
《本业略例》
《本业经注序》 (以上见《祐录》十二)
《圣不辩知论》
《释曚论》
《安般经注》 (以上见《高僧传》)
《妙观章》 (《世说注》引之,谓出支道林集中)
《逍遥论》 (《世说注》引之)
《通渔夫》 (《世说》)
《物有玄几论》 (慧达《肇论疏》)
此外载于现存之《支遁集》 (邵武徐幹本) 有诗文若干篇,而上列各书均佚。仅《要钞序》尚全存。《广弘明集》载王洽《与林法师书》,盖《即色游玄论》所附之王敬和问也。
支道林于《般若经》用功盖甚勤。曾就大小品之同异详为研寻,作《对比要钞》。此所谓《大品》者,当指《放光》。《小品》或即支谶之《道行经》 (支序文谓出之在先) 。二本详略互异,常有致疑者。支公以为理无大小,虽教因人之明暗而有烦约,然其明宗统一,会致不异。又研《般若》二经,往往断章取义,致失原旨。“或以专句推事,而不寻旨况。或多以意裁,不依经本。故使文流相背,义致同乖。群义褊狭,丧其玄旨。或失其引统,错征其事。巧辞辩伪,以为经体。虽文薄清而理统乖宗。”以是因由,支公作《对比要钞》。其序曰:“推考异同,验其虚实,寻流穷源,各有归趣。而《小品》引宗,时有诸异。或辞倒事同,而不乖旨归。或取其初要,废其后致。或筌次事宗,倒其首尾。或散在群品,略撮玄要。时有此事,乖互不同。又《大品》事数甚众,而辞旷浩衍。本欲推求本宗,明验事旨,而用思甚多劳,审功又寡。且稽验废事,不覆速急。是故余今所以例玄事以骈比,标二品以相对,明彼此之所在,辩大小之有光。虽理或非深奥,而事对之不同。故采其所究精粗,并兼研尽事迹,使验之有由。” (上均引《要钞序》) 《要钞》一书,其用意甚佳而用功极勤,可知也。
郗超为支公之信徒,二人言论甚相契合。超曾与亲友书曰:“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而支公亦称嘉宾为一时之俊 (见《世说》) 。郗超因与林公理义符契,故于竺法汰之本无义、于法开之识含义均破斥之。超之佛教书著作列下:
本无难问 竺法汰难并郗答,往反四首。
郗《与法濬书》
郗《与开法师书》
郗《与支法师书》
《奉法要》
《通神咒》
《明感论》
《论三行上》
《叙通三行》
郗《与谢庆绪书》,往反五首。
《论三行下》
郗《与傅叔玉书》,往反三首。
《全生论》
《五阴三达释》 (以上均见《祐录》载陆澄《法论目录》)
《支遁序传》
《东山僧传》 (均见《高僧传》,但《支遁序传》当即在《东山僧传》中)
郗超著作均佚。惟《奉法要》载《弘明集》中。《论三行》诸作,不知其确指。但《弘明集日烛》谓支公“三幡著而重冥昭”。又《文选·天台山赋》注引郗敬舆 (亦超之别号) 《与谢庆绪 (名敷) 书》论三幡,文曰:“近论三幡,诸人犹多欲既观色空,别更观识,同在一有,而重假二观,于理为长。”则论三行固亦谈及色空也。
僧肇谓其所呵之即色空曰:“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唐元康谓此言不见于支道林之《即色游玄论》,而实载于其集中之《妙观章》。该段原文,《世说·文学篇注》引之较详,亦谓见于《支遁集·妙观章》中。文曰:“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但慧达《肇论疏》引此言则稍异。其文曰:
支道林法师《即色论》云,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此引《维摩经》。《肇论·不真空论》引之为“色之性空,非色败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 (三字依上段加) ,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中论疏记》引《山门玄义》,文字上又稍不同。“第八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云,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如 (原文无如字,今依达疏加) 知不自知,虽知而寂也 (原文无也字,今依上段加) 。”此三段文字虽有出入。然观其文义,支公之说,实即肇公所呵。而所谓关内即色义,即有其义,亦仍祖述林道人之说也。惟所谓执关内即色,或竟无其事,亦未可知。盖支公与道安声名扬溢,或有曲为之解者。谓肇与支安持义无异。故既谓肇未斥安公本无。复言亦非呵支公即色。而且谓肇在长安,所破者为长安之三家义。故吉藏疏曰:“长安本有三家义。”又谓另有“关中即色”也。实则恐并非事实 (此种误传,或即出于吉藏之揣测,亦未可知) 。
支公著述,除《要钞序》外,余均佚,故支公即色义尤不能详。慧达、元康、净源、文才、安澄之解释确否难定。兹姑妄议之。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一切诸法无有自性 (慧达语) 。因其无有自性,故肇公继述支公语意 (此据元康疏,参看安澄《疏记》) 云:“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谓色不“待色色而后为色”,即是说“色无自性”,亦即是言“色不自色”。盖“色不自色”即谓色不待色色之自性而后乃为色也。色本因缘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 (故曰当色即色) 。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
即色空,注重色与一切法均因缘而成。按宗少文《答何承天书》中言即色空,可引为连类。文曰:“夫色不自色,虽色而空。缘合而有,本自无有。皆如幻之所作,梦之所见,虽有非有。将来未至,过去已灭,现在不住,又无定有。”此谓缘合而有,故色即空。故待缘之色可谓如幻如梦,本自无有。是盖空者,因其待缘,因其不自色。至若待缘之假色亦是空,则支公所未悟。故肇公破曰:“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元康所释或得原意。文曰:“此林法师但知言色非自色,因缘而成。而不知色是空,犹存假有也。”
支法师即色空理,盖为《般若》“本无”下一注解,以即色证明其本无之旨。盖支公宗旨所在,固为本无也。如其《要抄序》曰:“夫《般若波罗蜜》者,……明诸佛之始有,尽群灵之本无。登十住之妙阶,趣无生之径路。何者耶?赖其至无,故能为用。”此谓至极以无为体。因须证无之旨,支公特标出即色空义。然其所以特标出即色者,则实因支公持存神之义。其《要抄序》,一曰:“神王之所由,如来之照功。”又曰:“智不足以尽无,寂不足以冥神。”又曰:“神悟迟速。”又曰:“质明则神朗。”通篇之言及神者如此类甚多。而支公之理想人格,常曰“至人”。而至人也者,在乎能凝守精神,其神逍遥自足 (自足者,以凝也守也) 。故同序又曰:
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建同德以接化,设玄教以悟神。述往迹以搜滞,演成规以启源。或因变以求通,事济而化息。适任以全分,分足则教废。故理非乎变,变非乎理,教非乎体,体非乎教。故千变万化,莫非理外。神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
《世说注》引支氏《逍遥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 (下略) 。”盖心神本不动,自得其得,自适其适。而苟能至足,则可自得其适,应变无穷。至足者自人方面言之,则谓之圣。自理方面言之,则名曰道。道乃无名无始,圣曰“无可不可”。无可不可,亦《逍遥论》自适至足也,亦《要抄序》所谓之“忘玄故无心”也。无心者,《即色论》中所谓“知不自知,虽知而寂”,盖亦以神为不动之体,故不自知。然果能凝此冥寂之心知,则神朗。神朗则逆鉴,是真无所不知矣。是亦“应变无穷”也。苟能神朗忘玄无心,则智全言废,即所谓还群灵于本无也。
郗超《奉法要》有文一段,似可与上述相发明。
夫空者,忘怀之称,非府宅之谓也。无诚无矣,存无则滞封。有诚有矣,两忘则玄解。然则有无由乎方寸,而无系乎外物。虽陈于事用,感绝则理冥。岂灭有而后无,偕损以至尽哉!
或者此宗由即色而谈本无。即色所空,但空色性。而空者,无者,亦无心忘怀,逍遥至足,如支氏所写之至人之心也。
于法开之识含宗
七宗之第四为识含宗,谓为于法开之说也。开为于法兰弟子,以医术称奇,善《放光》《法华》。晋哀帝曾徵之讲《放光》。凡旧学抱疑,莫不因之披释。支道林讲《小品般若》,开尝使其弟子法威难之。又每与支道林争即色空义。庐江何默申明开难,高平郗超宣述林解。《祐录》载陆澄《法论目录》中有郗《与开法师书》。识含义者,乃比三界于梦幻,悉起于心识。《中论疏》曰:“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中论疏记》曰:“《山门玄义》第五云,第四于法开者著《惑识二谛论》曰,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若觉三界本空,惑识斯尽,位登十地。今谓以惑所睹为俗,觉时都空为真。”据唐均正《四论玄义》述梁武帝之说,与上言相同。“彼 (指梁武帝) 明生死以还,唯是大梦,故见有森罗万像。若得佛时,譬如大觉,则不复见有一切诸法。”按梁武帝作《神明成佛义记》,谓神明未成佛时,惑识未尽,谓之无明神明。既成佛,则无明转变成明。于法开之说,似亦可引此为连类,盖当时于精神与心识之关系,已为研讨之问题。如陆澄《法论目录》载有王稚远问罗什精神、心、意、识,慧远辩心、意、识等,想均论此。而法开所谓识者与神明分为二事。神者主宰,识者其所发之功用。“识含”一语,据宗少文《明佛论》,乃谓“识含于神” (原文曰:“知慧恶亡之识,常含于神矣”) 。宗氏文中有数语,或可发明法开识含二字之用意。其言曰:“然群生之神,其极虽齐,而随缘迁流,成粗妙之识。”于法开说,或即谓三界本空。然其所以不空者,乃因群生之神,随缘迁流,可起种种之惑识。当其有惑识时,即如梁武帝所谓之无明神明,所睹皆如梦中所见。及神既觉,知三界本空,则惑识尽除,于是神明位登十地,而成佛矣。宗少文《明佛论》,谓群生之神均相同 (桀之神明与尧同) ,而惑倒乃识所化生 (三界本空,因此颠倒,而万象森罗) 。此类学说悉根据神识之划分,而诠释本空之外象所以幻为实有也。
幻化宗
七宗之第五为幻化宗,吉藏谓为壹法师说。壹法师不知指何人。竺法汰有弟子昙壹及道壹。时人呼昙为大壹,道为小壹。竺法汰在荆州时,曾令昙壹攻难道恒心无义,大壹或确守师说者 (本无义) ,则幻化义者或为道壹之说。《中论疏记》亦谓此为道壹之主张。《中论疏》云:“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是故经云,从本以来,未始有也 (据《疏记》此节引《大集经》九) 。”《中论疏记》谓此说但空诸法,不空心神。其文曰:“《玄义》云,第一释道壹著《神二谛论》云,一切诸法,皆同幻化,同幻化故名为世谛。心神犹真不空,是第一义。若神复空,教何所施?谁修道?隔凡成圣,故知神不空。”据此则道壹主张亦有存神之意,而与下言心无之说相径庭也。
支愍度之心无义
七宗之第六为心无宗。吉藏谓为温法师义。实则此说起于支愍 (亦作敏,又作慜,盖皆唐时避太宗讳所改。余概改作愍) 度。陈寅恪先生《支愍度学说考》,论极翔实。兹述之于下。
《世说新语·假谲篇》曰: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伧道人 (《世说·雅量篇注》引《晋阳秋》曰:吴人以中州人为伧。《晋书》陆玩致王导 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此伧道人亦中州人) 事未必即实。但据此,心无义乃支愍度所始立。唐元康《肇论疏》亦谓此义为度说。《高僧传·竺法汰传》有曰:
时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义,大行荆土。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昙壹难之,据经引理,析驳纷纭。恒拔其口辩,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远就席攻难数番,关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微动,麈尾扣案,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柚何为!”坐者皆笑,心无之义,于此而息。
而依《中论疏》,心无乃温法师义。安澄《中论疏记》谓道恒执心无义实得之法温。后支愍度亦追学前义。但此实为婇度之谈。盖《中论疏》所言之温法师,安澄所谓之法温,实即竺法深之弟子竺法蕴。《中论疏记》引《二谛搜玄论》曰:“晋竺法温,为释法琛法师之弟子也。”按竺法深有弟子竺法蕴,传谓其悟解入玄,尤善《放光》《般若》。据此则蕴亦《般若》学者,其执心无义,自无足怪。依上所言,执心无义者,有支愍度,有道恒,有竺法蕴 (即温法师或法温) 。按《祐录》二,谓支愍度乃晋惠帝时沙门,《高僧传》谓其成帝时过江,而《世说》则谓其立心无义在江北。竺法蕴乃深公弟子,为支愍度晚辈。而法汰则在兴宁三年顷至江陵 (说见上章) ,与道恒争心无义。以此推之,愍度之年代最早,故此义应为其所创。而《世说》与元康之言不误 (陈寅恪先生考之甚详,兹不赘) 。
支愍度之著作列下:
《合维摩诘经》五卷 (《祐录》卷七载其序文)
《合首楞严经》八卷 (《祐录》卷八载其序文)
《经论都录》一卷 (见《房录》、《开元录》等)
《经论别录》一卷 (同)
《修行道地经序》 (见《房录·安世高录》中,《开元录》同)
心无之义,创者支愍度,传者道恒、法蕴。虽法汰使昙壹并慧远破之,然并不如《僧传》所言,谓“心无之义,于此而息”。盖《祐录》十二陆澄《法论目录》载有下列二条:
《心无义》 桓敬道 王稚远难,桓答。
《释心无义》 刘遗民
据此则桓玄及刘程之俱为宗心无义者,且在道恒之后也。又《中论疏记》引宋僧弼《丈六即真论》曰,“圣人以无心为宗”云云,则僧弼或亦用心无义者乎?
僧肇《不真空论》破心无义,元康谓为愍度之说。论原文曰:“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所谓心无义者,据吉藏《二谛义》上,乃空心不空色。(一)不空境色者,谓万物未尝无也。元康疏释之曰:“然物是有,不曾无也。”《中论疏》亦解之曰:“不空外物,即外物之境不空。”而不空外物,非佛法之正义。故元康曰:“不知物性是空,故名为失也。”(二)空心者,即心无之谓,所谓无心于万物也。元康曰:“但于物上不执心,故言其空。”而吉藏《二谛义》曰,以得空观,故言色空,色终不可空也。其《中论疏》亦曰:“其意谓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但支愍度之无义,《世说》谓与旧义不同。刘孝标注释之曰:“旧义者曰,种智是有 (原文作“有是”) ,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而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唯无乎。”据此则旧义谓尽累之谓空,此正吉藏所言之虚妄不执也。而愍度乃已屏弃旧义,推求心之体,以为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则元康、吉藏之解,犹未见其全也。
至若竺法蕴或温法师之说,则见于慧达《肇论疏》,及《中论疏记》。所引宗旨仍在空心不空境。其慧达《肇论疏》曰:
竺法温法师《心无论》云,夫有,有形者也。无,无象者也。有象不可言无,无形不可言有。而经称色无者,但内止 (原作“正”) 其心,不空外色。但内停其心,令不想外色,即色想废矣。
《中论疏记》所载有一段曰:
《山门玄义》第五云,第一 (按《疏记》引《玄义》幻化宗之道壹亦列第一,与此段所言相冲突。但此处一字,实误,说见下) 释僧温著《心无二谛论》云:“有,有形也。无,无象也。有形不可无,无象不可有。而经称色无者,但止其心,不空外色。”此壹公破,反明色有,故为俗谛,心无,故为真谛也。
另又有一段曰:
《二谛搜玄论》云,晋竺法温,为释法琛法师之弟子也。其制《心无论》云:夫有,有形者也。无,无象者也。然则有象不可谓无,无形不可谓有 (原文是无字) 。是故有为实有,色为真色。经所谓色空者,但内止其心,不滞外色。外色不存余情之内,非无而何?岂谓廓然无形,而为无色者乎?
二段引温法师之言,小有不同。然其宗旨在辨有无。谓有者,有形。无者,无象。然若象是有,不可曰无。若形是无,不能曰有。因此形之有应为实有,而色为真色矣。夫色既为真色,而经所谓色空,必仅系内止其心,不滞外色,并非色形真无也。据此则其义为空心不空境,甚明也 (但法蕴之说,似亦未脱“旧义”) 。
第一段“此壹公破”云云,“壹公”骤视之,似为昙壹,盖因其曾破心无义也。但实则此指执幻化义之道壹。盖幻化义者,谓物同幻化,而心神真有,与心无义恰相反。故曰,此壹公破,反明色有心无云云也。据此则《玄义》述壹说,必在温说之前。故上引第一段中“第一”二字,应为“第二”之误也。按《肇论》只破三家义,本无为法深、法汰之说,即色为支遁之说,均世之大师。而心无义盖亦甚流行,肇因亦破之。三者为肇所特别提出,可见其为当时所重视也。
缘会宗
七宗之第七缘会宗,吉藏谓为于道邃之说。邃为于法兰之弟子,与于法开盖为同学。竺法护称其可为大法梁栋。与兰公共过江,后随往西域,于交趾遇疾卒,年三十一。其著作学说均不明。《中论疏》曰:“第七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即无,称第一义谛。”《中论疏记》释此曰:“《玄义》云,第七于道邃著《缘会二谛论》云,缘会故有,是俗。推折无,是真。譬如土木合为舍,舍无前体,有名无实。故佛告罗陀,坏灭色相,无所见。”缘会故空,《般若经》常言之。宗炳《明佛论》以神之不灭、缘会之理、积习而圣三者为佛法之根本义。宗氏虽在宋时,然晋代即如支遁辈,何尝不用缘会之理!于道邃偏重缘会,后人解为分析空,然书卷失载,不详其旨也 (后人释齐周颙之《三宗论》,谓其第二宗与邃义相同。详下第十八章中,可参看) 。据《玄义》引坏灭色相之言则或亦重色空。吾人于此,所知资料最少,其说果如何,不可臆测也。
本末真俗与有无
魏晋玄学者,乃本体之学也。周秦诸子之谈本体者,要以儒道二家为大宗。《老子》以道为万物之母,无为天地之根 (根本也) 。天地万物与道之关系,盖以“有”“无”诠释。“无”为母,而“有”为子。“无”为本而“有”为末 (参看《老子》五十二章王注) 。本末之别,即后世所谓体用之辨 (体用二字对用见于《老子》三十八章王注)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祖述《老》《庄》。其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 (《晋书·王衍传》) 。及至晋世,兹风尤甚。士大夫竞尚空无。凡立言借于虚无,则谓之玄妙 (裴頠《崇有论》语) ,遂大唱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本无”“末有”,实为所谓玄学者之中心问题。学者既群趋有无之论,而中国思想遂显然以本体论为骨干。至若佛教义学则自汉末以来,已渐与道家 (此指老庄玄理,而非谓道教方术) 合流。《般若》诸经,盛言“本无”,乃“真如”之古译 (支谶已用此语。谶虽在何、王之前,然般若是否对于正始玄谈有影响,则无事实证明) 。而本末者,实即“真”“俗”二谛之异辞。真如为真,为本。万物为俗,为末。则在根本理想上,佛家哲学已被引而与中国玄学相关合。《安般守意经》曰:“有者谓万物,无者谓空。”释道安曰:“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本无一辞,疑即《般若》实相学之别名。于是六家七宗,爰延十二,其所立论枢纽,均不出本末有无之辨,而且亦均即真俗二谛之论也。六家者,均在谈无说空。世传于法开著《惑识二谛论》,道壹著《神二谛论》,僧温著《心无二谛论》,于道邃著《缘会二谛论》。而依今观之,本无即色,固亦真俗本末之辨也。十二者,均在辨空有。空为真谛,有则俗谛 (已详前引) 。僧镜所述之实相十二家,固亦均依二谛以释有无问题也。
中国之言本体者,盖可谓未尝离于人生也。所谓不离人生者,即言以本性之实现为第一要义。实现本性者,即所谓反本。而归真、复命、通玄、履道、体极、存神等等,均可谓为反本之异名。佛教原为解脱道,其与人生之关系尤切。大法东来以后,汉代信士主精灵之不灭,但因业报相寻,致落苦海,解脱之方在息意去欲,识心达本,以归无为。归无为者,仍返其初服之意也。及至魏吴,而神与道合之说兴。盖谓三界皆苦,无可乐者,若难相侵,由于欲滞,心滞于有,众邪并至。有道之士,惧万有之无常,知迁化者非我 (郗超《奉法要》曰:“神无常宅,迁化靡停,谓之非身。”无我一义,自汉以来,多作此解) 。于是禅智双运,由末达本 (参看《祐录》道安《道地经序》) 。妙道渐积,损以至无。无物于物,故能齐于物。无智于智,故能运于智。因诸佛之玄鉴,还神明于本无 (《祐录》支道林《大小品序》) 。夫《般若经》中,已有佛即本无之说。归乎本无,即言成佛。《老子经》曰,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所谓成佛,亦即顺乎自然。顺乎自然,亦即归真反本之意也。按汉代佛法之反本,在探心识之源。魏晋佛玄之反本,乃在辨本无末有之理。此中变迁之关键,系乎道术与玄学性质之不同。又按反本之说,即犹今日所谓之实现人生。人以心灵为主。故汉代以来佛徒说色空者多,而主心空者极少 (无我一义类取老子“外其身”之说解释之) 。观乎六家中所谓心无大受当代名人之攻难,可以知矣。
夫轻忽人事,逍遥至足,晋代名士与名僧之心胸,本属同气 (如第七章所述) 。贵无贱有,反本归真,则晋代佛学与玄学之根本义,殊无区别。由是而僧人行事之风格,研读之书卷,所用之名辞,所采之理论,无往而不可与清谈家一致。凡此诸端,前已略言,不再详举。支道林者,乃当时风气中之代表人物,今姑录其诗一首以为证。其咏怀诗之二曰:
端坐邻孤影,眇罔忘思劬。偃蹇收神辔,领略综名书。涉《老》咍双玄,披《庄》玩太初。咏发清风集,触思皆恬愉。俯薪质文蔚,仰悲二匠徂。萧萧柱下迥,寂寂蒙邑虚。廓矣千载事,消液归空无。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怅怏浊水际,机忘映清渠。及鉴归澄漠,容与含道符。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
总 结
《般若经》之传译,始于汉末。及晋惠帝时,朱士行所得《放光》行世之后,斯学遂转盛。而《般若》本无、玄学贱有,因契合而益流行。格义沟通内外,般若新兴,此法当有所助力。道安时代,东西诸讲习遂无不以《般若》为业。而安公提倡亦最著辛劳。姚秦时僧肇破异计有三,所谓心无、即色、本无也。僧睿已言及六家,然不知其何指。刘宋昙济乃著《六家七宗论》。依今考之,其名目与人物列下:
六家七宗,盖均中国人士对于性空本无之解释也。道安以静寂说真际。法深、法汰偏于虚豁之谈。其次四宗之分驰,悉在辨别心色之空无。即色言色不自色,识含以三界为大梦,幻化谓世谛诸法皆空。三者之空,均在色也。而支公力主凝神,于法开言位登十地,道壹谓心神犹真。三者之空,皆不在心神也。与此三相反,则有心无义。言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乃空心不空境之说也。至若缘会宗既引灭坏色相之言,似亦重色空。综上所说,《般若》各家,可分三派。第一为二本无,释本体之空无。第二为即色、识含、幻化以至缘会四者,悉主色无。而以支道林为最有名。第三为支愍度,则立心无。此盖恰相当于《不真空论》所呵之三家。观于此,而肇公破异计仅限三数,岂无故哉!
道安时代,《般若》本无,异计繁兴,学士辈出,是佛学在中夏之始盛。西方教理登东土学术之林,其中关键,亦在乎兹。惟原著全缺,窥测实难。本章旨在采辑佚文,聊备后来之参考云尔 (本章除本末真俗一段外已载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出版之《哲学论丛》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