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之末叶,姚秦僭号关中,沮渠称王陇西,均奉佛法。长安之译经者有鸠摩罗什,凉州之译经者有昙无谶,俱集一时名宿。其影响并及于南北。及至晋末宋初,拓跋氏自代北入主中原。秦、凉佛教,颇受兵残。自后政治上形成南北之对立,而佛教亦且南北各异其趣。于是南方偏尚玄学义理,上承魏晋以来之系统。北方重在宗教行为,下接隋唐以后之宗派。唐僧神清《北山录》 (卷四) 有曰:

宋人魏人,南北两都。宋风尚华,魏风犹淳。淳则寡不据道,华则多游于艺。 (宋僧慧宝注曰:晋宋高僧艺解光时,弘阐教法,故曰华也。元魏高僧以禅观行业据道,故曰淳。) 夫何以知,观乎北则枝叶生于德教,南则枝叶生辞行。 (“生”下似夺“于”字。)

由此言之,则唐世已有分佛教为南北二系之论也。<

凉州与黄龙

元魏拓跋氏原居极北,非佛教势力之所及。后与中国交通,始知佛法。道武帝攻略黄河北岸,所过僧寺,见沙门道士均加敬礼。染中国之风,好黄、老,览佛经。遣使致书泰山僧朗。天兴元年(公元398年)始敕建寺塔于都城。明元帝(公元409年至公元422年)于京内外建图像,令沙门敷导民俗,以沙门法果为道人统,管摄僧徒。 (详《魏书·释老志》) 盖约当罗什在长安译经时也。罗什殁后,关中叠经变乱,加以赫连氏之破佛。 (参看《僧传·昙恕、僧导传》) 长安佛教当渐衰颓。魏虽进至黄河流域,但其于佛法,亦自未特加提倡。当时北方佛法稍盛之地,想为西北之凉与东北之燕。

按自秦姚兴末年以至魏太武帝之世,(公元416年至公元452年)北方佛法情形,诸书失载。吾人只可就关于南方记载推测得之。按《高僧传》谓昙无竭 (此云法勇) 姓李,幽州黄龙人。幼为沙弥,便修苦行,持戒诵经,为师僧所重。以宋永初元年(公元420年)招集同志僧猛、昙朗二十五人西行求法。又谓宋释僧诠,姓张,辽西海阳人。少游燕齐,遍学外典。弱冠出家,复精三藏。先于黄龙国 (江南称燕为黄龙国) 造丈六金像。又谓释法度,黄龙人。少出家,游学北土,备综众经。宋末南游。又谓释昙弘黄龙人。少修戒行,专精律部。宋永初中南游番禺。又言释慧豫,黄龙人。来游京师 (建业) ,少而务学,遍访众师。考上列诸僧南游之年,均在宋之初叶。可见当时幽、燕、辽西一带,佛法颇盛。按《释老志》载魏文成帝诏有曰:

世祖太武皇帝开广边荒,德泽遐及。沙门道士,善行纯诚,惠始之伦,无远不至。风义相感,往往如林。

惠始号白脚禅师,事详见《释老志》。《高僧传》称为昙始,谓为关中人。 (《志》云:姓张氏,清河人。) 于晋孝武帝太元之末,赍经律数十部往辽东宣化,为高句丽闻道之始。义熙初复还关中, (上见《僧传》。) 后至平城,为太武帝所重。太延中(公元435年至公元439年)卒。 (此据《释老志》。《高僧传》谓为太武帝所杀,并著神异,所载与《志》所言均不合,当是讹传。) 据此则始原亦曾游东北,后乃至平城。依《高僧传》所载,黄龙僧颇多南游。则献文帝之所谓无远不至者,或亦颇有来自东北者也。 (北燕冯氏颇于魏朝宫禁信佛有关,下详。)

北凉沮渠氏,本可谓为佛法之国家。其于元魏释教,尤有密切之关系。《释老志》曰:

凉州自张轨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太延中,凉州平,徒其国人于京邑。沙门佛事,皆俱东,象教弥增矣。

太武帝在太延五年(公元439年)灭凉。徙沮渠牧犍宗族及吏民三万户 (或作十万户,见《通鉴考异》。) 于平城。《续高僧传·僧朗传》,谓魏军东归,掳掠沙门与之俱还。其文曰:

释僧朗,凉州人。魏虏攻凉。城民素少,乃逼斥道人,用充军旅,队别兼之。及轒䡴所拟,举城同陷。收登城僧三千人至军,将魏主所,谓曰:“道人当坐禅行道,乃复作贼,深当显戮,明日斩之。”至期,食时,赤气数丈贯日直度。天师寇谦之为帝所信,奏曰:“上天降异,正为道人,实非本心,愿不须杀。”帝弟赤坚王亦同谦请。乃下敕止之。犹虏掠散配徒役。唯朗等数僧别付帐下。及魏军东还,朗与同学中路共叛。 (下略)

按魏太武帝曾遣使求昙无谶。可见其徙沙门至平城,固不必全因僧人曾充军役也。太武献文之世,沙门特知名者有玄高、昙曜、师贤,与元魏佛法之兴衰并有重大关系,则均自凉州至平城者也。

释玄高

《高僧传》曰,释玄高,姓魏,本名灵育,冯翊万年人也。母寇氏,本信外道。始适魏氏,首孕一女,即高之长姊。生便信佛,乃为母祈愿,愿门无异见,得奉大法。母以伪秦弘始三年梦见梵僧散华满室,觉便怀胎,至四年(公元402年)二月八日生男。家内忽有异香,及光明照壁,迄旦乃息。母以儿生瑞兆,因名灵育。时人重之,后称玄高。按寇谦之亦为冯翊万年人,玄高与之同县。而其母又姓寇氏,高本名灵育,又似道教称号,则其母或原奉道者也。

年十二, (约公元413年) 入中常山, (疑中南山之误,中南即终南,在万年县之南。) 坚求出家,改名玄高。出家时,谓有神人迎送。年十五,已为山僧说法,专精禅律。闻关右有浮驮跋陀禅师,在石羊寺弘法,高往师之。旬日之中,妙通禅法,跋陀称之。按佛陀跋多罗在弘始十三年已离长安南下,其时玄高只十岁。而佛陀跋多罗亦未闻住石羊寺,则此所谓浮驮跋陀者,不悉指何人。若系觉贤,则《高僧传》谓高于弘始四年生,必有误也。 (参看伊藤义贤《支那佛教正史》四八七页)

后高杖策西秦,隐居麦积山。山在天水东南八十里。庾子山作《麦积崖佛龛铭·序》,有“方之鹫岛迹遁三禅”之句,盖陇右之名山也。从高学者百余人。长安释昙弘亦隐于此,均以禅法为业。时西秦乞伏炽槃据陇西,(义熙八年(公元412年)至元嘉四年(公元427年)凡十六年。)称河南王。 (事在义熙十年) 有外国禅师昙无毗,深于禅法,来入其国。玄高率其徒众从之。时河南有二僧,虽形为沙门,而权侔伪相,恣情乖律,颇忌众僧。昙无毗既西返舍夷 (当即迦夷) ,二僧乃向河南王世子曼, (当即炽槃子慕末) 谗构玄高。摈高往河北林阳堂山。 (不详) 山古老相传云,是群仙所宅。高徒众三百往居山舍,游刃六门 (禅法六妙门) 者百有余人。有十一人备著灵异。中有玄绍,秦州陇西人。即《僧传》长安太后寺慧通之师凉州禅师慧绍。绍后入堂术山蝉蜕而逝。堂术山即小积石山,《水经注》谓相传有神仙往返,盖亦仙山也。 (参看《云笈七籤》二八) 时昙弘法师已往岷蜀行化。河南王藉其高名,遣使迎接。弘既至,即言于王,请高还国,崇为国师。后高游凉土,沮渠蒙逊亦相敬礼。时海西有樊僧印,亦从高学。 (《高僧传》作樊会僧印,据《珠林》八十四,“会”字衍。) 印后行化江陵。 (《名僧传抄》有传,僧印原姓樊。) 盖玄高在西北已为禅学之宗师矣。

魏太武帝灭凉,(公元439年)其舅阳平王杜超,请高同还平城,大流法化。太子晃事高为师。晃一时被谗, (《南齐书·魏虏传》,谓为大臣崔氏、寇氏所谮。) 为父所疑,高令作金光明斋七日。太武帝梦其祖及父责问何故信谗。太武帝乃下诏令太子共参国政。 (事在元嘉二十年。《宋书·索虏传》有此诏书,但未言其信谗及感梦事,与《南齐书》及《僧传》所载不同。) 后崔浩 (传原作皓) 寇天师又谮 (传原作赞) 曰:“前梦玄高所为,宜诛之以除害。”太武帝从之。时有凉州沙门慧崇,乃尚书韩万德门师,亦并被幽絷。均以太平真君五年九月十五日被害。 (《广弘明集》所载《释老志》谓“是时太子幽死”,但晃之死在此后七年,其言妄。按道宣于《释老志》原文常加增删,不可为据。《宋书》、《南齐书》虽有太子被杀之说,但均未言与佛教有关系。) 玄高年四十三。 (生于弘始四年) 是岁宋元嘉二十一年也。(公元444年)死时备著灵异云。

按《高僧传》所载玄高为太子作斋事,亦见《南齐书·魏虏传》,但《魏书》、《宋书》均不见录,《通鉴考异》谓应从《魏书》。疑《僧传》所载不全为实录。查太武帝在元嘉十五年已诏罢沙门年五十以下者。 (玄高死时年四十三) 十七年改元太平真君。十九年受寇天师法箓。是在玄高死前数年,太武帝已抑佛尊道,至太平真君五年,其残害益甚。玄高之死无论原因如何,但必为毁法步度之一。《高僧传》言玄高被杀后,又复活,预言大法将灭,实则在当时有识者必已可见及此也。

太武帝毁法

天师寇谦之集道教方术之大成,假托神人,依傍佛典,制作伪经,除去三张之法,租米钱税及男女合气之术,对于道教徒,加以整齐严肃之戒规与组织,实为道教复兴之功臣。而汉代以来,图谶历数之学颇流行于北方。谦之备悉其术,自称新经应运出世,神人作诰,谓以经付谦之,转佐北方太平真君。其所言与于吉所谓“太平气至,德君将出”之说相似。崔浩明历数,尝论古今治乱之迹,自夜达旦。故深有契于谦之之学。在明元帝之世,谦之已谓浩曰:“吾行道隐居,不营世务。忽受神中之诀,当兼修儒教,辅助太平真君,继千载之绝统。而学不稽古,临事暗昧。卿为吾撰列王者治典,并论其大要。”浩乃著书二十余篇,上推太初,下尽秦汉变弊之迹。 (上见《魏书·浩传》) 按谦之之意,窃三统五德说之余绪,上承汉代之经学,故谓之兼修儒教。夫既以长生仙化之术眩人主,又用继古圣王道统之说,上干拓拔氏之君。其为英武有大志之太武所嘉纳,固不足怪。故崔浩上疏太武曰:“臣闻圣王受命,则有天应。而《河图》、《洛书》皆寄言于虫鱼之文。未若今日人神接对,手笔灿然,辞音深妙,自古无比。 (中略) 今清德隐仙,不召自至。斯诚陛下侔踪轩、黄应天之符也。岂可以世俗常谈而忽上灵之命。”世祖欣然,乃始崇奉天师。 (《释老志》) 后遂改元太平真君。(公元440年)

太武帝锐志武功,每以平定祸乱为先务。太延四年(公元438年)三月癸未,魏主诏罢沙门年五十以下者。《通鉴》胡注云:“以其强壮,罢使为民,以从征役。”按是年魏大举伐柔然。次年远征凉州。胡氏之说,必有所据。又明年而改元为太平真君。又二年而帝备法驾,诣道坛受符箓。是时凉州沙门已来平城。太子晃奉玄高,尚书韩万德师慧崇。然太武帝则已信寇谦之,于崔浩尤言听计从。浩既奉道,以谦之为师,尤不信佛。与帝言,数加非毁,常谓虚诞为世费害,帝颇信之。 (《释老志》) 太平真君五年正月戊申,诏王公以下至庶人以私养沙门巫觋于家者皆遣诣官曹。过二月十五日不出,沙门巫觋死,主人门诛。并斥佛教为“西戎虚诞,妄生妖孽”。 (《释老志》载此诏于七年入长安之后。按帝于七年二月乃入长安,而同年正月无戊申,今从《魏书》本纪、《北史》卷二与《通鉴》。) 其年九月而玄高、慧崇被杀。二僧必因是当时佛徒上首而遭难。朝廷排斥佛法,已甚积极。又先是沙门慧始本葬平城城内。至真君六年,制城内不得留瘗,乃葬于南郊之外。其时送者六千余人。中书监高允为之传颂其德迹。 (《释老志》) 按《高僧传》载玄畅本玄高之弟子,值虐虏翦灭佛法,害诸沙门。玄畅乃于元嘉二十二年闰五月十七自平城遁。查真君六年有闰五月,则是年已有害诸沙门之事。 (其翦灭佛法则在明年,《僧传》稍误。) 又同年冬,盖吴谋乱关中。魏主西征。明年(公元446年)二月,帝至长安,在佛寺见大有兵器。帝怒,疑与盖吴通谋。命诛阖寺沙门。阅其财产,得酿具及州郡牧守富人所寄藏物以万计,又为窟室以匿妇女。崔浩因说帝悉诛天下沙门,毁诸经像,帝从之。寇谦之与浩固争,浩不从。 (《北山录》五亦言谦之谏浩勿诛沙门) 先尽诛长安沙门,焚毁经像。并敕留台下四方,令一用长安法。于是年(公元446年)三月下诏,其文自谓“承天之绪,欲除伪定真, (按浩上《五元寅历表》有曰,“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伪从真”云云。又世传太安二年中岳嵩高灵庙碑,庙系寇天师所奏立。碑文中并有“除伪宁真”及“《河图》授羲,《洛书》授农”诸句。) 复羲、农之治”。此盖自以为继王者之统,用寇、崔之说也。又谓胡本无佛,“皆是前世汉人无赖子弟刘元真、吕伯强之徒, (元真乃晋竺法深之师,吕伯强未详。根据近人考订,疑即《僧传·康法朗传》之吕韶。) 乞胡之诞言,用《庄》、《老》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此则谓佛非胡神,非所应奉也。诏书末曰:“有非常之人,然后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时太子晃监国,虽屡谏不用。然犹缓宣诏书,远近皆豫闻知,得各为计。沙门多亡匿获免,或收藏经像。唯塔庙在魏境者,无复孑遗。 (上见《释老志》及《通鉴》)

太武毁法,固亦可谓为佛道斗争之结果。但其主动人为崔浩。浩之妻郭氏,敬好释典,时时读诵。其从弟模,虽在粪土之中,礼拜形像。 (《魏书·浩传》) 其同事高允信佛,时设斋,好生恶杀。早年曾出家为沙门。 (见《允传》) 寇谦之亦不欲毁灭佛教。(据《释老志》谦之本认佛得道,在四十二天。《集古今佛道论衡》载道士郭行真文,谓“陶 (贞白) 、寇 (谦之) 两杰,摄敬释宗,详于梁魏之书”云云。)浩独昌言毁佛,可谓一意孤行也。 (后世佛徒痛恨浩即因此) 盖浩既修服食养性之术,又精汉代以来经术历数之学。深欲帝“除伪从真”,以应新运。毁佛乃与其劝帝改历以从天道, (见本传) 用意相同。据此,毁谤胡神具有张中华正道正统之义,其事又非一简单之佛道斗争也。按南朝佛道之争,纯用笔舌,以义理较长短。北朝则于其开始即用威力,作宗教之斗争。且北魏僧人最早之领袖为习禅之玄高。南重义学,北重实行,于此已见之矣。

昙曜复兴佛法

崔浩于毁法后四年(公元450年)被诛。 (《水经注》谓同年寇谦之所奏造之静轮宫亦毁。) 太武帝颇悔前事, (《僧传·昙始传》。《续传·昙曜传》均有太武帝因白足禅师事而生悔心之说。但证以《释老志》,其事不确。) 但已行,难修复。太子晃潜欲兴之,而未敢言 (《释老志》) 。又明年,太子薨。又一年(公元452年)太武被弑。计终帝之世,法废积七年。然禁稍宽弘,笃信之士,得密奏事。 (《释老志》) 至文成帝 (晃之子) 即位,佛法又兴。主其事者为沙门师贤与昙曜。盖仍均原从凉州来者。

《高僧传·玄高传》云:“凉沮渠牧犍时有沙门昙曜,亦以禅业见称,伪太傅张潭伏膺师礼。”此昙曜当即魏世复兴大法之沙门。道宣作传,谓未知为何许人,实则来自凉州也。《释老志》称其有操尚,为太子晃所知礼。佛法之灭,沙门多以余能自效,还俗求见。曜誓欲死守。太子再三亲加劝喻,仍密持法服器物,不暂离身。闻者叹重之。按文成帝即位时,年只十二岁。其父晃奉佛虔至。文成帝原必亦常得见玄高及昙曜等。即位约一年,即下诏复佛法。年甚幼而作巨大之兴革,必其左右之大臣及与接近之僧人所主张,昙曜亦或与有力也。 (《释老志》谓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自中山奉命赴京。是曜早受知于文成帝之证。) 文成帝诏书 (《释老志》) 盛称释迦如来之化,而于太武毁法,则归过于有司之失旨。令得听性行素笃出于良家者出家。率大州五十,小州四十人,其郡遥远台者十人。是时为兴安元年(公元452年)十二月。天下承风,朝不及夕。毁坏图寺,仍还修复。佛像经论,又得再显。 (《释老志》)

沙门师贤者,本罽宾国王种人。少入道,东游凉州。凉平,赴魏京。罢佛法时,师贤假为医术还俗,而守道不改。于复法日,与同辈五人反为沙门。帝亲为下发。师贤为道人统。贤于和平初(公元460年)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帝师事之。 (《释老志》) 师贤、昙曜并为僧统,于丧灭之余,召集流亡,必多有尽力也。《高僧传》谓有僧周者,常在嵩山头陀坐禅。及灭法,乃与数十人入距长安西南四百里之寒山。及永昌王镇长安,奉旨复法。闻周名,迎之。周令弟子僧亮应命。于是修复故寺,延请沙门。关中大法更兴,亮之力也。按昙曜以禅业见称,师贤以医术行世,僧周头陀坐禅,均为文成帝世之主要人物。 (《释老志》谓时有道进、僧超、法存等并有名。三人未详。但《僧传·昙无谶传》,有道进善禅法。又《法朗传》谓有师法进,亦似业禅。或亦即道进。又《僧传》有《法进传》云:“法进或曰道进”,当均为同一人。) 则北魏佛法在复兴后之性质,可以推知也。

北朝上下之奉信,特以广建功德著称。文成帝即位元年诏有司为石像。兴光元年(公元454年)秋敕有司于五级大寺 (级原作缎) 为太祖以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丈六,都用赤金二万五千金。太安初(公元455年)有师子国沙门邪奢遗多、浮陀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又沙勒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并画像迹。和平初昙曜为沙门统,白帝于京西武州塞辟凿石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时。 (《释老志》) 献文、孝文常驾幸此山石窟。武州塞之最高峰名云岗。昙曜所凿造,即今日世界驰名之大同云岗石窟也。按据近人考证,在此前,凉州鸣沙山已大规模开山造像。凉州僧人移于平城,其中当不乏善工艺者。武州造像,必源出凉州,且昙曜亦来自凉土,开窟又为其所建议。凉州佛教影响于北魏者,此又一大事也。

但昙曜于复兴佛法要以在经济上最著功绩。《释老志》曰:

昙曜奏:平齐户及诸民,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至于俭岁,赈给饥民。又请民犯重罪及官奴以为“佛图户”,以供诸寺洒扫,岁兼营田输粟。高宗并许之。于是僧祇户、粟及寺户遍于州郡矣。

按《魏书·术艺传》云,蒋少游“见俘入平城,充平齐户”。又《崔道固传》,“徙青齐士望共道固守城者数百家于桑乾,立平齐郡于平城西北北新城”。则平齐户者,乃讨平青齐,用所徙民以充之 (并立郡) ,故有此名。又按《释老志》高肇奏云:“凉州军户赵苟子等二百家为僧祇户。”则上文所谓“诸民”中有凉州徙来之民。大概昙曜所奏请充僧祇户者多魏平诸国之俘虏。而佛图户则品格更卑,为犯重罪者及官奴。 (犯重罪者充佛图户,自赦免其罪。) 僧祇户原所以赈济饥荒,且为僧伽之共有财产。 (《释老志》高肇奏云:“依内律,僧祇户不得别属一寺。”) 但其后冒滥,僧人诛求无厌,且用以谋私利。然昙曜于寺院毁灭之后,谋经济权之确定,其于复兴必助益不少也。 (参见《东洋史研究》二卷二号塚本善隆论文。)

《释老志》云:“昙曜又与天竺沙门常那邪舍等 (此人不详) 译出新经十四部。”按《房录》著录昙曜译有三部, (谓在和平三年于石窟寺内译。据此则石窟寺和平三年前已工毕。) 吉迦夜译有五部, (孝文帝延兴二年为昙曜译于北台) 前后共只八部。此中曜译有《付法藏传》四卷。吉迦夜又译有《付法藏因缘传》六卷,《房录》等谓与曜译者不同。《房录》云:

昭玄统沙门释昙曜慨前陵废,欣今载兴。故于北台石窟寺内集诸僧众,译斯传经,流通后贤,庶使法藏住持无绝。

按太武帝毁法之时,诬言佛法本是虚诞,胡无此教,乃汉人之无赖者所伪造。昙曜于大法再兴之后,乃译《付法藏传》以明释教之传来历然可考。而且不数年中,吉迦夜又为曜重译之。盖皆意在昭示传灯之来由,而“庶使法藏住持无绝”也。

北魏诸帝与佛法

北魏诸帝,虽渐被华化,然其奉佛则与中国南方之君主不同。景穆 (太子晃) 、文成父子所交游者为禅师,大修功德以求福,与同时之宋文帝能辩论佛义者自异其趣。文成崩御,子弘嗣立,是为献文帝。相传宋孝武帝大明四年, (《释老志》作文成帝太安末,误。) 建业中兴寺设斋,有一沙门容止独秀,举众莫识。问之,答言“从天安来”。言讫忽然不见。 (事详《高僧传·道温传》,《宋书·天竺传》,《珠林》卷十七。) 其后七年 (原作六年,误。) 而献文帝践祚,改元天安。 (上见《释老志》) 盖自以继天安人自许,并引南朝神话自重也。帝于平城起永宁寺,构七级浮图,高三百余尺,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 (《水经注·漯水篇》云:“工在寡双。”) 于天宫寺造释迦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又构三级石浮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 (《水经注》云:“三层浮图真容,鹫架悉结石也。装制丽质,亦尽美善也。”) 献文帝雅薄时务,常有遗世之心。在位六年而禅位于太子宏。诏书自谓希心玄古,志存澹泊。移居于北苑崇光宫, (《水经注《云:“崇光宫为献文帝为太上皇所居之故宫。”) 览习玄籍。建鹿野佛图于苑中之西山,去崇光右十里。岩房禅堂,禅僧居其中。 (《释老志》) 按献文于天安元年亲受道箓。 (《通鉴》云:太平真君以后,魏帝均受道箓。) 高允《鹿苑赋》 (载《广弘明集》) 叙帝之志愿,有云:“资圣王之远图,岂寻常以明教,希缙云之上升,羡顶生之高蹈。”帝盖希求鼎湖仙去,故尔弃位,其所信并不专在佛教。但因信道而至于禅位,则其对宗教之热情,似又非南朝帝王爱好玄理者所可比也。

然《释老志》云:“献文帝览诸经论,好《老》、《庄》,每引诸沙门及能谈玄之士与论理要。”或帝于佛道理论,亦有兴趣。但确于佛义有研求提倡者,北魏终当推孝文帝。其父献文及祖母文明太后并崇佛,故帝早受熏陶。即位后,整饬僧纲 (下详) ,并建功德。令昙曜于济州迎灵像于永宁寺设斋。 (《释老志》) 立思远寺。 (见志及本纪) 诏诸鸷鸟伤生之类宜放之山林。为太后起塔,罢鹰师曹,以其地为报德佛寺。 (见《文明皇后传》,参看《释老志》。) 具见奉信之诚。帝善文学,雅好读书,博览经史,并能讲说。 (《魏书·韦缵传》云:“高祖每与名德沙门谈论往复。缵掌缀录,无所遗漏。”) 善谈《老》、《庄》,尤精释义。 (本纪) 太和三年,幸永宁寺,设会行道听讲,命中秘二省与僧徒讨论佛义。(《魏书》二十四云,高祖闻崔僧渊知佛经,善谈论。敕以白衣入听于永乐经武殿。)诏于罗什法师之常住寺建三级浮图,并访其后胤。迁洛后屡诣金墉城西王南寺,与沙门论议,因此于城开一新门。 (《伽蓝记》) 《释老志》云:“其时沙门道顺、慧觉、僧意、慧纪、僧范、道弁、惠度、智诞、僧显、僧义、僧利并以义行知重。”

诸僧中道顺、慧觉、 (按出《贤愚经》者有慧觉,或即此人。) 僧范、智诞、僧利均不详。僧显为方山思远寺主,孝文以之为沙门统,继昙曜之后。 (据《广弘明集》载有孝文《岁施道人应统帛诏》,应统亦帝世沙门统。) 僧义为平城皇舅寺主, (寺见《水经注》) 孝文敕为都维那。 (上见《广弘明集》孝文帝诏书) 僧意住泰山朗公谷山寺,贞确有思力,每登座讲说,辄天花散于法座。 (详《续僧传》) 道弁《续高僧传》作道辩,曾注《维摩》、《胜鬘》、《金刚》、《般若》,撰《小乘义章》六卷,《大乘义》五十章,及《申玄照》等。并欲广注众经,未果。魏有经《大法尊王》八十余卷,辩知其伪,集而焚之。虽耳聋,但对孝文,不爽帝旨。初住北台,后随南迁。剖定邪正,开释封滞,是其所长,确为一义学僧人也。慧纪 (亦作记) 与道登、昙度, (当即上文所引之惠度,《续僧传·道登传》作法度。) 同受学于僧渊。渊为罗什门下彭城僧嵩之弟子。嵩精于《成实》、《毗昙》二论,原信《大品》,后乃信《涅槃》。 (据《中论疏》所载) 渊受二小乘论于嵩,慧解之声,驰于遐迩。慧纪通数论,曾讲经于鹿苑。 (当即献文帝所住地) 逝世后,孝文帝下诏为之施帛设斋。 (上详《广弘明集》孝文诏书) 道登为孝文之师,善《涅槃》、《法华》及《成实》、《胜鬘》,孝文重之,常与谈论。 (《释老志》及《灵微志》。《南齐书》四十五《遥昌传》。) 太和二十年卒,帝哭之,为之施帛设斋。 (《释老志》) 昙度受渊之《成实》,兼善《涅槃》、《法华》、《维摩》、《大品》。亦为孝文所重。在北方大开讲席,听者千余,所撰《成实义疏》八卷,盛行北土。 (《僧传》本传。按嵩、渊、纪、登、度均彭城僧。又《广弘明集》载孝文赠徐州僧统、僧逞帛诏。徐州名僧甚多,乃当时佛法之中心。) 盖魏之义学如《成实》、《涅槃》、《毗昙》均导源于孝文帝之世。 (关于《成实》、《涅槃》在北方之发展,另详之。) 北方义学沈寂于魏初者,至此经孝文之诱挹,而渐光大也。孝文帝尝为佛陀禅师 (《释老志》作跋陀) 于嵩山立少林寺。佛陀禅师有弟子慧光,尤为魏末义学之大师。又有惠猛法师,亦义学僧。孝文帝与之清谈移日,后受宣武帝之知遇。 (《陶斋藏石记》九碑文并跋。)

《广弘明集》载孝文帝《听诸法师一月三入殿诏》,可见北魏诸帝提倡义学实始于孝文。其文有曰:

先朝之世,经营六合,未遑内范,遂令皇庭阙高邈之容,紫闼简超俗之仪,于钦善之理、福田之资良为未足。将欲令懿德法师时来相见,进可餐禀道味,退可光饰朝廷。其敕殿中听一月三入。

同书又载有《令诸州众僧安居讲说诏》。文有曰:

可敕诸州令此夏安居清众,大州三百人,中州二百人,小州一百人,任其数处讲说。皆僧祇粟供备。若粟鲜徒寡,不充此数者,可令昭玄量减还闻。其各钦旌贤匠,良推叡德,勿致滥浊,惰兹后进。

孝文提高僧人学识之热心,于此可知矣。

孝文以后,北魏义学僧人辈出,朝廷对于译经求法讲论均所奖励。宣武帝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名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焉。 (见《释老志》。又本纪云:“永平二年十一月,帝于式乾殿为诸僧群臣讲《维摩经》。”又云:“帝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又卷七十二云:“世宗委任群下,不甚亲览,好桑门之法。”) 魏自太武帝,兵威甚盛,西域畅通。天竺于宣武世数来朝贡。天竺有沙门昙摩流支在景明正始年中在洛阳为宣武帝译经三部。 (《房录》) 菩提流支、勒那摩提二天竺僧亦系于宣武帝世至洛,为魏代译人之重镇。当译《十地经论》时,帝亲御大殿笔受,一日后乃付沙门毕其功。

晋末宋初,北方佛法三宝兴隆之地当推凉、燕。 (已见前) 其时据在幽燕者为冯氏。 (史称为北燕) 冯跋与弟弘相继为王。弘有子朗,朗为魏臣,坐事诛。有女入宫掖,后为文成帝皇后,即文明太后也。后曾立思燕佛图于龙城。其兄熙信佛法,自出家财,在诸州镇建佛图精舍,合七十二处。 (《水经注》言平城有皇舅寺,即熙所建。) 写一十六部一切经。延致名德沙门,日与讲论,精勤不倦。所费亦不赀。而在州营塔寺,多在高山秀阜。 (详《魏书》本传) 熙有二女,并曾为孝文皇后。姊即幽皇后。尝出家为尼。妹被废,为练行尼,终于瑶光寺。魏世宫闱佛法之盛,盖必得力于燕之冯氏也。瑶光寺乃宣武帝所立。《伽蓝记》云:

椒房嫔御,学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亦有名族处女,性爱道场,落发辞亲,来依此寺。屏珍丽之饰,服修道之衣,投心八 (原作“入) 正,归诚一乘。

计自孝文皇后冯氏以后,出家为尼居瑶光寺者,尚有宣武皇后高氏,孝明皇后胡氏。 (俱见本传) 而与佛法最有关系者,为宣武灵皇后胡氏。 (其父国珍奉佛事,见《魏书》本传。) 胡太后以孝明帝即位之初,临朝称制,专权十有余年。性聪悟,有才艺。有姑为尼,颇能讲道。后幼相依,略得佛经大义。 (见本传) 在后之世菩提流支、勒那摩提、佛陀扇多在洛译经。而般若流支、毗目智仙亦于是时至洛阳。 (见《开元录》) 诏处菩提流支于永宁寺, (胡后立) 四事将给。七百梵僧,敕以流支为译经之元匠。盖自宣武帝以来,西方僧人来者日众,宣武帝曾造永明寺以居之。 (《伽蓝记》) 孝明帝神龟元年(公元518年)十一月冬, (《魏书·释老志》作熙平元年,《西域传》作熙平中,此从《伽蓝记》。) 太后诏遣沙门慧生使西域,采求佛经。同行者有宋云。 (《西域传》言尚有王伏子统及沙门法力) 正光二年(公元521年)二月 (志作三年冬。) 还京师,所得经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同时有沙门道药 (一作荣) 亦至西域。 (上见《伽蓝记》) 盖译经求法之风,自是时而又盛。

魏世诸王亦多有奉佛者。如城阳王徽、 (舍宅为宣忠寺) 广陵王恭、 (即前废帝,曾住龙华寺。) 高阳王雍、 (《续传·法建传》,雍作邕。) 彭城王勰、 (立明悬尼寺) 北海王详、 (立追圣寺) 清河王怿、 (立景乐、冲觉、融觉诸寺。) 汝南王悦、 (与怿同敬事法贞,见《续传》。) 广平王怀, (立平等、大觉二寺。) 均或曾立寺 (《伽蓝记》) ,或与僧人交游。《北史》谓彭城王勰死,景明、报德寺僧鸣钟欲饭,忽闻勰薨,二寺一千余人皆痛,为之不食。其与僧人之交情可想。但诸王罕知义学,不能谈理。《北史》谓汝南王悦好读佛经,然又记其好左道。则诸王于佛教可知多偏于信仰也。北魏臣工自诸王以下,以至阉宦、羽林、虎贲等,多舍宅立寺。 (见《伽蓝记》。又胡太后时刘腾,《魏书》谓有五寺修建,皆其所主持。刘不解书,仅能署名,其奉佛动机可以想见。唐法琳辩正论》,详列北朝臣下,谓其信佛,并盛称其文学德操。不尽可信,兹不采录。) 学士文人与佛法在义理上之结合,初实不多见。至宣武帝胡太后时,始有崔光、王肃、王翊、孟仲晖、冯亮、裴植、裴粲、徐纥,均文士学人而奉佛法。 (《伽蓝记》谓常景受敕为永宁寺碑,邢子才为景明寺碑,二人虽以文名,但其奉佛否不明。) 光好学,孝文帝称之为“今日文宗”,崇信佛法 (《伽蓝记》谓其施正始寺钱四十万) ,礼拜读诵,老而愈甚。沙门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等译经,光常笔受。《十地经论》笔受后,并为《序》文。沙门朝贵,请讲《维摩》、《十地》,听者数百人。为二经作《疏》,识者知其疏略。 (光有弟出家为僧,名惠顺,见《续传》。光弟敬友,精心佛道,日夜诵经。从弟长文,亦读佛经,俱见《魏书·光传》。) 肃涉猎经史,于洛阳造正觉寺。 (《伽蓝记》) 翊好学,有文才,舍宅为愿会寺。 (《伽蓝记》) 孟仲晖志性聪明,学兼释氏四谛之义。穷其旨归,常与沙门谈论。时号为玄宗先生。 (详《伽蓝记》) 冯亮博览诸书,笃好佛理。宣武帝令侍讲《十地》诸经。 (详《魏书》九十) 裴植少而好学,览综经史,尤长释典,善谈义理。死时遗命以沙门礼葬。弟粲好释学,亲升讲座。虽持义未精,而风韵可重。 (均见《魏书》本传) 徐纥少好学,有名理,颇以文词见称。时与沙门讲论,或通宵达旦,而心力无怠。 (《魏书·恩幸传》) 按魏世朝臣奉佛者固不少,然自高允以后,以文学见知而信法者,亦只此数人。而此中崔光之祖与父,均仕于刘宋。光十七岁乃来北方。王肃、王翊乃王导后裔,均年长归顺魏朝。冯亮本在南方,为魏人虏获,后乃隐居嵩山。裴植先亦仕于江南,弟粲当亦来自南方。 (上俱见本传) 则此六人以文士而信佛,并谈义理,虽不必精深,固仍袭南朝之风也。

自孝文帝提倡义学以还,至宣武、孝明之世,而译经讲论之事颇盛。然朝廷上下之奉佛。仍首在建功德,求福田饶益。故造像立寺,穷土木之力,为北朝佛法之特征。世宗于恒农荆山造珉玉丈六像一,永平三年冬迎置于洛滨之报德寺,帝躬致敬。 (《释老志》) 又立瑶光、景明、永明诸寺。瑶光寺有五层浮图,去地五十丈,尼房五百余间。景明寺处形胜之地,有一千余间。复殿重房,交疏对轓。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池。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正光中胡太后造七层浮图一所,去地百仞。 (《释老志》谓此寺浮图为永宁之亚) 永明寺,宣武帝为外国沙门立。房庑连亘一千余间,居百国沙门三千余人。 (上均见《伽蓝记》) 及至孝明帝熙平元年,胡太后立永宁寺于洛阳城内。 (此寺乃准平城之永宁寺而建。按《释老志》任城王澄奏引孝文都城制曰,城内唯拟一永宁寺地,则孝文已有此计画。) 中有九层浮图,去地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上有金铎一百二十,金铃五千四百枚。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耳。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中长金像十,绣珠像三,织成五躯,作功奇巧,冠于当世。僧房楼观,一千余间。常景碑云:“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 (详《伽蓝记》) 又宣武帝景明初,诏大长秋卿白整准代京灵岩寺石窟,于洛南伊阙山为高祖、文昭皇太后营石窟二所。初建之始,窟顶去地三百一十尺,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斩山二十三丈。至大长秋卿王质谓斩山太高,费功难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尺。永平中中尹刘腾 (腾亦曾为长秋卿,见《伽蓝记》。) 奏为世宗复造石窟一。凡为三所。从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已前,用功八十万二千三百六十六。 (《释老志》) 此龙门造像,其石工之伟大,与永宁浮图土木之壮丽,在中华均首屈一指。北方帝王奉佛之虔至,求福之热诚,诚亦有异于南朝也。

正史中,虽未记洛都帝王常开法会。但《伽蓝记》景明寺条下有曰:

时 (宣武帝) 世好崇福。四月八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光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按姚秦时罗什于长安传法译经,时人叹美,几比之祇洹之集。 (僧肇《致刘遗民书》) 今此胡僧睹洛中法事而唱言佛国。言虽差同,而所称美者殊异。观于此而二代奉佛性质之殊异,与北方释教之变迁,可以推知也。

北朝造像

北朝法雨之普及,人民崇福之热烈,可于造像一事见之。北朝造像,以龙门云岗为最大。而在北齐幼帝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即所谓天龙山造像,亦均与伊阙武州齐名。此皆竭国家之力,惨淡经营。其时人民立塔造像,风尚普遍。经晚近所发现者,所在皆有。其宗旨自在求福田利益:或愿证菩提,希能成佛;或冀生安乐土,崇拜弥陀;或求生兜率,得见慈氏 (弥勒) 。或于事先预求饶益;或于事后还报前愿 (《镇池寺李磨侯造像记》) 。或愿生者富贵 (《边定定造像题字》) ;或愿出征平安 (《北海王元祥题记》、《尼法光题记》等) ;或愿病患除灭 (《比丘惠鉴题记》) ;以至因“身常瘦弱,夙宵喑喑”,而雕造七佛徒众 (《僧渊造像记》) 。或一人发心,独建功德;或多人共同营造,于是题名,有自数人至数十人,乃至三百余人者。 (参看叶昌炽《语石》) 在已通行金石书所载造像记,已称极多。至于近今发现而未著录者,尤不知凡几。若能搜齐其文,研求其造像之性质。 (如弥勒弥陀等崇拜,年代上及地域上之分布等。) 则于北朝宗教之了解所得必不小也。今仅录王昶《金石萃编》北朝造像诸碑总论于下:

按造像立碑,始于北魏,迄于唐之中叶。大抵所造者释迦、弥陁、弥勒及观音、势至为多。或刻山崖,或刻碑石,或造石窟,或造佛堪, (或作龛,或作碪。) 或造浮图。其初不过刻石,其后或施以金,涂彩绘。其形模之大小广狭,制作之精粗不等。造像或称一区 (或作 ,或作躯) ,或称一堪,其后乃称一铺。造像必有记。 (记后或有颂铭) 记后题名。昶所得拓本,计自北魏至惰,约百余种。则其余之散轶寺庙塔院者,当不可胜纪也。尝推其故。盖自典午之初,中原板荡。继分十六国,沿及南北朝魏齐周隋,以迨唐初,稍见平定。旋经天宝安史之乱,干戈扰攘。民生其间,荡析离居,迄无宁宇。几有“尚寐无讹”“不如无生”之叹。而释氏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上升兜率天宫之说诱之。故愚夫愚妇,相率造像,以冀佛佑。百余年来,浸成风俗。释氏谓弥陁为西方教主,观音势至又能率念佛人归于净土,而释迦先说此经,弥勒则当来次补佛处。故造像率不外此。综观造像诸记,其祈祷之词,上及国家,下及父子,以至来生,愿望甚赊。其余鄙俚不经,为吾儒所必斥。然其幸生畏死,伤离乱而想太平,迫于不得已,而不暇计其妄诞者。仁人君子,阅此所当恻然念之,不应遽为斥詈也。考造像之人官职姓氏地名有资考证者,悉已分疏本条。其称谓之无关典实,而散见各碑者,今更汇录于此。凡造像之人,自称曰佛弟子、正信佛弟子、清信士、清信女、优婆塞、优婆夷。凡出资造像者,曰像主、副像主、东西南北四面像主、发心主、都开光明主、光明主、天宫主、南面北面上堪中堪像主、檀越主、大像主、释迦像主、开明像主、弥勒像主、弥勒开明主、观世音像主、无量寿佛主、都大檀越、都像主、像斋主、左右葙斋主。造塔者曰塔主。造钟者曰钟主。造浮图者曰东面西面南面浮图主。造灯者曰登 (同灯) 主、登明主、世石主 (未详) 。劝化者曰化主、教化主、东西南北面化主、左右葙化主、都化主、大都化主、大化主、都录主、坐主、高坐主。邑中助缘者曰邑主、大都邑主、都邑主、东西面邑主、邑子、邑师、邑正、左右葙邑正、邑老、邑 (疑同胥) 、邑 (疑同谞,亦同胥) 、邑政 (疑同正) 、邑义、邑日 (未详) 、都邑、忠正、邑中正、邑长、乡正、邑平正、乡党治律 (并未详) 。其寺职之称曰和上、比丘、比丘尼、都维那、维那、典录、典坐、香火、沙弥、门师、都邑维那、邑维那、行维那、左右葙维那、左右葙香火。其名目之繁如此。撮其大凡,以广异闻。而造像题记之梗概备于此矣。入唐以后,不复赘论云。

北魏寺僧数目

魏自文成帝复兴佛法以后,僧人寺庙数目,代有增加。兹依《魏书·释老志》所载,列表于下:

北魏僧尼之激增,亦可于出家人数知之。自文成帝复兴佛法,限制出家人数,大州五十人,小州四十人。 (时在公元452年) 其后孝文帝太和十六年,(公元492年)诏限每年四月八日,七月十五日,大州准一百人,中州五十人,下州二十人出家。至胡太后擅政,熙平二年(公元517年)令年常度僧依限大州应百人者,州郡于前十日解送三百人,其中州二百人,小州一百人。州统 (州沙门统) 维那与官选充。若无精行者,不得滥采。由此言之,则文成之制实未奉行,故孝文又令限止,而孝文之法亦未遵行,故胡太后又申前制,并禁私度。而其后僧数复大增,则朝廷禁令可谓等于虚设也。

朝廷限制出家乃惧其冒滥。然提倡大法之政策则历代不变。孝文帝承明元年于平城永宁寺设大法供,度良家男女为僧尼者百有余人 (《释老志》) 。又京兆王子太兴愿入道,请舍王爵为沙门。表十余上,乃见许。时孝文南讨,在军诏太子于四月八日为之下髮。 (详《魏书》十九) 孝文既亲度僧尼,则其余宣武胡太后以及王公大臣等之度人者,自必大有其人。平民私行出家者,自更不知凡几。盖度人为僧,本为功德。故信教之徒努力为之,自不知其于国计民生有大害也。

北方造寺之风亦盛。孝明时官私寺塔,其数已甚众。而至魏末,天下丧乱,京邑第舍,大略为寺。 (《释老志》) 杨衒之《伽蓝记序》记其盛况曰:

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模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

《释老志》任城王澄奏疏中有曰:

今之僧寺,无处不有。或比满城邑之中,或连溢屠沽之肆,或三五少僧,共为一寺。梵唱屠音,连檐接响。象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真伪混居,往来纷杂。下司因习而莫非,僧曹对制而不问。其于污染真行,尘秽练僧。熏莸同器,不亦甚欤!

京城已外,州镇寺庙亦侵夺民居,广占田宅。史称冯熙一人于州郡造寺有七十二所,则天下立寺之多,可以知也。

北朝对于僧伽之限制

南朝佛法以执麈尾能清言者为高。其流弊所极,在乎争名,而缺乏信仰。北朝佛法,以造塔像崇福田者为多。其流弊所极,在乎好利,而堕于私欲。盖北朝上下,崇法未尝不热烈,其信仰亦不可谓不真诚也。但通常事佛,上焉者不过图死后之安乐,下焉者则求富贵利益,名修出世之法,而未免于世间福利之想。故甚者贪婪自恣,浮图竟为贸易之场 (如僧祇粟之诛求) ;荡检逾闲,净土翻成诲淫之地 (参看《伽蓝记》叙瑶光寺事) 。究其原因,皆由其奉佛之动机在求利益。信教虽或虔至,但终含商业性质。印度古婆罗门教特重祠祀,但终为“给我我则给汝” (我谓天神,汝指崇拜者。) 之宗教。于是其僧人道德渐坏,至专在金钱中讨生活。此所以释迦世尊出世痛斥为“邪命自活”者也。北朝佛教之性质,准此可知。其建筑之伟,造像之多,一方固可表现宗教之热情,但一方亦可窥见其目的专在功德利益之希冀。夫北朝禅法盛行禅定,本所以修心,而终未见当日佛子均能净行精进。嵩山为北朝禅法之重心,而距此咫尺之洛都,其僧人之秽德已彰闻于时人之记载。 (如《释老志》载洛中寺院情形) 则其流风之坏,可以惊也。

宗教既以利诱人,于是出家者若鹜。剃落名为功德,于是私度者乃如鲫。北魏对于度僧常有限制,而究不能禁绝。胡太后于熙平二年下令详定规律。有曰:

自今奴婢悉不听出家。诸王及亲贵亦不得辄启请。有犯者以违旨论。

又曰:

自今有一人私度,皆以违旨论。邻长为首,里、党各相降一等。县满十五人,郡满三十人,州镇满三十人,免官。僚吏节级连坐。私度之身,配当州下役。

诏令虽严。然《释老志》云当时法禁宽褫,实不能改肃也。

僧祇粟本意用以饥年拯济灾民,但其后渐得为僧人享受。如孝文帝下诏,令诸州僧人安居讲说,曾许以僧祇粟供给。 (已见前) 其后僧祇粟当渐为僧人所私有。宣武帝永平二年沙门统惠深上言有曰:

僧尼浩旷,清浊混流。不遵禁典,精粗莫别。辄与经律法师群议立制。诸州镇郡维那、上座、寺主,各令律戒自修,咸依内禁。若不解律者,退其本次。又出家之人,不应犯法,积八不净物。 (依律,八不净者,一田园,二种植,三谷帛,四畜人仆,五养禽兽,六钱宝,七褥釜,八象金饰床及诸重物。) 然经律所制,通塞有方。依律,车牛净人,不净之物,不得为己私蓄。唯有老病年六十以上者,限听一乘。又比来僧尼或因三宝出贷私财缘州外。

至永平四年,宣武帝下诏痛论僧粟之冒滥。有曰:

僧祇之粟,本期济施。俭年出贷,丰则收入。山林僧尼,随以给施。 (由此可见僧人可取粟自用。) 民有窘敝,亦即赈之。但主司冒利,规取赢息。及其征责,不计水旱。或偿利过本,或翻改券契。侵蠹贫下,莫知纪极。细民嗟毒,岁月滋深。

诏定此后可令刺史共加监括,脱有冒滥,依律治罪。又同时尚书令高肇上疏曰:

谨案故沙门统昙曜,昔于承明元年奏凉州军户赵苟子等二百家为僧祇户。立课积粟,拟济饥年,不限道俗,皆以拯施。又依内律,僧祇户不得别属一寺。而都维那僧暹、僧频等进违成旨,退乖内法。肆意任情,奏求逼召,致使吁嗟之怨,盈于行道。弃子伤生、自缢溺死五十余人。岂是仰赞圣明慈育之意,深失陛下归依之心。遂令此等行号巷哭,叫诉无所。至乃白羽贯耳,列讼宫阙。悠悠之人,尚为哀痛。况慈悲之士,而可安之。请听苟子等还乡课输。俭乏之年,周给贫寡。若有不虞,以拟边捍。其暹等违旨背律,谬奏之愆,请付昭玄,依僧律推处。

帝可其奏。但于暹等则特原之。 (上均见《释老志》)

僧徒游手而得衣食,又可托名三宝,经营私利。出家者动机因之不纯洁。而且一为僧徒,即可避租税力役,故天下愈乱,则出家者益众。此又非仅世乱则迷信以求福田也。故正光(公元520至524年)以后,国家多事,官役至繁,遂令编民相率入道。出家之猥滥,史官叹为前所未有。 (《释老志》) 延及周齐对峙,北方连年构兵,而佛徒又大增。齐都邺城,寺至数千。周武毁法,僧人还俗者三百万。世乱而出家愈多,其故可知。且出家不但为避役之方。而僧人用内律,非全依国法。 (下详) 寺院幽深,又可以藏奸宄。 (如太武帝在长安寺搜得兵器) 僧徒猥滥,更可以朋比匪人。故寺院纪纲之败坏者,甚至可以为逋逃之薮。作奸谋乱者且得挟宗教之威力,并以邪说左道蛊惑愚民。因而变祸叠起。此虽由于政治之腐败,经济之崩坏,但亦由于宗教本身原不健全也。兹依《魏书》所载,列沙门谋叛者于下:

孝文帝延兴三年(公元473年)十二月,沙门慧隐谋反,伏诛。 (见本纪,下同。)

孝文帝太和五年(公元481年)二月,沙门沙秀谋反,伏诛。三月诏曰:法秀妖诈,常妄说符瑞。 (九年正月禁图谶,谓为妖妄所凭,留者以大辟论。) 乱平,或欲诛道人,以冯太后之言而止。

孝文帝太和十四年(公元490年)五月,沙门司马惠御自言圣王,谋破平原郡,擒获伏诛。

宣武帝永平二年(公元509年)正月,泾州沙门刘惠汪聚众反。诏华州刺史奚康生讨之。

宣武帝永平三年(公元510年)二月,秦州沙门刘光秀谋反,州郡捕斩之。 (同年十二月王敞谋反伏诛,事连嵩山中沙门,见《魏书》九十。又次年五月诏禁天文之学。)

宣武帝延昌三年(公元514年)十一月,幽州沙门刘僧绍聚众反,自号净居国明法王,州郡捕斩之。

孝明帝即位之年 (延昌四年,公元515年) 六月,沙门法庆聚众反于冀州。法庆既为妖幻,遂说渤海人李归伯合家从之,招率乡人,推法庆为主。法庆以归伯为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自号“大乘”。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识,唯以杀害为事。于是聚众杀阜城令,破渤海郡,杀害吏人。 (《魏书》十九) 诏元遥攻讨之。

宣武帝熙平二年(公元517年)正月,“大乘”余贼复相聚结攻瀛州,刺史宇文福讨平之。 (五月,重申禁天文之法。)

计在四十余年中,沙门谋乱者八次。 (熙平以后未见沙门叛乱者,疑因天下变乱,奸宄之人另有所归。) 大概系托名佛教,实行邪术。 (北魏禁图谶天文,疑并因此。) 此虽非佛法流毒,然僧人之冒滥,可谓至极矣。

北朝帝后,虽多奉法,然因僧伽之腐败,不能不加以限制。孝文帝励精图治,故于整饬僧纪极为注意。其即位之明年(公元472年)四月,下诏沙门不得浮游民间。 (本纪及《释老志》) 文略曰:

比丘不在寺舍,游涉村落,交通奸猾,经历年岁。令民间五五相保,不得容止无稽之僧;精加隐括,有者送付州镇。其在畿郡,送付本曹。若为三宝巡民教化者,在外赍州镇维那文移,在台者赍都维那等印牒,然后听行。违者加罪。

太和十年(公元486年)冬,有司承旨,奏因愚民侥幸,假称入道,以避输课。其无籍僧尼,罢遣还俗。而道行粗者,无论有籍无籍,齐还归齐民。计罢遣者诸州僧尼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先是魏朝已立有僧禁,至太和十七年帝因其欠详,乃与沙门统僧显等依正典,共立僧制四十七条。 (《初学记》二十三载有诏书,参看《释老志》。) 其后宣武胡太后对于出家立寺亦有限制。但终魏朝颇未见奉行也。

魏初京内立道人统。文成帝时改为沙门统,亦有都维那。诸州似亦有僧统、维那。《释老志》曰:魏先立监福曹,孝文帝时改为昭玄,备有官属,以断僧务。官属者为沙门统 (故《僧传》常称为昭玄统) 、都维那 (有照玄都维那,《惠猛法师碑》可证。照与昭通。) 等。于是僧尼有专官。宣武帝永平元年(公元508年)秋,诏曰:

缁素既殊,法律亦异。故道教彰于互显,禁劝各有所宜。自今以后,众僧犯杀人以上罪者,仍依俗断。余犯悉付昭玄,以内律治之。

其明年,沙门统惠深上言,令僧尼戒律自修,咸依内禁。又言外国僧无道行,若不还本国,依此僧制治罪。其后高肇请以都维那僧暹付昭玄依僧律推处。任城王澄奏言擅造寺者,须依僧制,按法科治。据此则僧人犯罪,自专用僧人戒律, (上所谓僧制者,或即孝文帝之僧制。但孝文亦系依内典立制。) 不受国法之惩治。其最大之刑罚,无非为摈诸僧伽之外。 (即令还俗) 在性情惇良者,僧戒固已足用。而桀傲者,其法未必能惩劝。按沙门统惠深上疏,曾言僧尼之法不得为俗人所使,若有犯者,还配本属。据此,俗人当因僧法较国法为轻,故愿受僧律处罚,而逃避国家法律也。

北朝竞崇功德,出家可避租课官役,好人又藏身于僧法之下。于是出家者日众,而立寺者亦多。灵太后时,民多绝户而为沙门。 (《魏书》五十三) 三五少僧,即得共立一寺。 (任城王澄奏疏) 孝文帝迁都洛阳,定制城内唯拟一永宁寺地。郭内唯拟尼寺一所。迨景明之初,(公元500年)微有犯禁。宣武帝虽亦发明旨令城内不得造立浮图僧尼寺舍,其实城内仍有营造。正始三年(公元506年)沙门统惠深上言,已营之寺,不忍毁弃,求自今以后,乃不听立。于是诏书乃不奉行,后来私谒,弥以奔竞。永平二年(公元508年),深等复立条制,启云:自今以后,欲造寺者,限僧五十以上。违者摈出外州。但其后十年,私营转盛,罪摈之事,寂无所闻。至神龟元年(公元518年)任城王澄乃令检括计都郭之内寺舍,数乘五百。上疏极言其弊,谓“自迁都已来,年蔪二纪,寺夺民居,三分且一”。寺僧混杂为变乱 (如法秀、法庆。) 之源,不可不慎。僧人屡违明诏:“岂非朝格虽明,恃福共毁。僧制徒立,顾利莫从者也。”盖僧人外托崇福,内实图利。故立寺频繁,不可遏止。任城王虽详定规制,朝廷并可其奏,未几,天下丧乱,加以河阴之酷,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宅为寺,洛都第舍,略为寺矣。前日禁令,不复行也。

东方佛法与经学

魏末孝庄、节闵、孝武诸帝,享国日浅,祸乱相寻。至孝静帝立,而魏分东西。(公元534至535年)高欢迁孝静帝都于邺。洛中诸寺,僧尼亦与俱徙。 (《伽蓝记》) 臣民多擅舍宅地,任立新寺。至元象元年(公元538年)秋,特下诏禁止,并令天下不得立新寺。但其后三年,又诏以邺城旧宫为天平寺。 (《释老志》) 可见虽经丧乱,立寺之风犹盛。北齐篡位,(公元550年)仍都于邺。其诸帝对于佛法,仍循前规。《隋书·百官志》云:北齐置昭玄寺,掌诸佛教,置大统一人,统一人,都维那三人,亦置功曹主簿员,以管诸州郡县沙门曹。《续高僧传·法上传》云,昭玄一曹,纯掌僧录,令史员置五十余员。又谓齐天保之中,国置十统。文宣帝手令法上为大统,余为通统。则昭玄寺有统九人,大统一人也。东魏孝静帝 (《北齐书·杜弼传》) 、北齐文宣帝 (《续传·那连提黎耶舍传》,《贞玉》《慧嵩》《法上》《道慎》《灵裕》《僧稠传》) 、武成帝 (《慧藏传》) 、后主 (《彦琮传》) 并敬礼僧人, (皇后李氏、斛律氏并为尼。而据武成胡后事言之,则宫闱僧尼,甚为不净。) 奖励译经,建立寺塔。(文宣帝造寺见《北史》七及《续传·法上传》。但传记其立报德寺乃系魏孝文帝之误。又武成及后主经营兴圣寺,见《北齐书》及《北史》,然年岁互异。)都下大寺略计四千,所住僧尼将八万。讲席相拒,二百有余。听者常过一万。 (《续传·靖嵩传》) 天下僧尼二百余万,寺四万余。 (《续传·法上传》) 文宣及其后诸帝,常幸晋阳。亦于其地建寺造像。幼帝承光元年,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油万盆,光照宫内。 (《北史》卷八) 而北齐之造像刻经,比之元魏更为有名。

元魏自孝文帝后,佛教义学始渐兴盛。当时徐州名僧聚居。前有僧渊、僧嵩,后有道登、慧纪、昙度,均传《成实》、《涅槃》之学。而约在同时,僧人智游兼擅《毗昙》、《成实》。逮及魏末齐初,渤海明彦称为《成实》元绪。彭城慧嵩号为《毗昙》孔子。而合水法上、净影、慧远,均以《涅槃》命家。于是《涅槃》、《成实》、《毗昙》之学,普及于燕、齐、赵、魏诸地矣。宣武帝时,洛阳出《十地经论》,学者纷起。道宠、慧光,声名高广,学者如云。及孝静迁邺,僧人与之俱徙。于是《地论》之学,转以邺城为中心。而有相州南北二道之分,四宗五宗之别。慧光兼修《华严》,复精律学。门下学者亦多在东方。至若禅学之盛,原称嵩、洛。但其后佛陀与达磨诸师之学,大行于大河南北。齐文宣帝末年,幸辽阳甘露寺,深居禅观,不理政务。禅法于北齐亦影响深厚也。

东方义学之光大,不但由于名僧之传授,帝王之提倡,而亦由于其与南方之交通。彭城本为南北交通之枢纽,亦为北方义学之源泉。在孝文帝世,朝臣之知佛教义学者,如崔光、王肃等则原均系出江南。及至魏齐之际,士大夫为学,颇重谈论,与南方之风从同。孝静帝召名僧于显德殿讲说佛理。杜弼、杨愔、邢邵、魏收并侍法筵。杜弼升师子座,当众敷演,昭玄都僧达及僧道顺并缁林之英,问难锋至,往复数十番,莫有能屈。弼耽好玄理,尝与孝静帝谈佛性法性。又在齐文宣时,与邢邵扈从东山,共论名理,辩神形之生灭。孝静帝读《庄子》,弼注《庄子》、《周易》,并注《老子》,且表上之。孝静帝诏答有曰:“卿息栖儒门,驰骋玄肆,既启专家之学,且畅释、老之言。”盖其时北朝君臣已略具江南之格调矣。《续高僧传》叙魏末佛教有云:“山东江表,乃称学海。” (《菩提流支传》) 盖不但山东义学之盛,有似江表。而二地学风,至南北朝末叶已有相同,因此而可并称也。

但概括论之,南北二朝,究有不同。南朝之学,玄理佛理,实相合流。北朝之学,经学佛学,似为俱起。合流者交互影响,相得益彰。俱起者则由于国家学术之发达,二教各自同时兴盛,因而互有关涉。盖魏帝信佛,始于道武,而道武即重经学。北方佛义之兴由于孝文,而孝文帝并益崇儒术。北方佛教信仰与南迥异,其经学崇尚与南方亦不同, (参看《北史·儒林传序》) 南方学术之主流为玄学,而北方经学则亦较江左为盛。 (参看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卷十五《北朝经学》条) 至宣武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故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 (迨及隋初,齐、鲁、赵、魏儒学负笈者尤多。语均见《北史·儒林传序》。) 儒风极盛之区,亦即佛教义学流行之域。北朝文治,至此大兴。儒经,佛义,乃同时在山东并盛。南方佛理,因与玄学契合无间,故几可视为一流。北方经学之于佛教虽少交互之影响,但经术既与佛义俱起俱弘,儒师遂不免与僧徒发生学问上之因缘。经师最初知名者为高允,已言颇信佛法。刘献之注《涅槃经》。 (《魏书》本传) 孙惠蔚正始中侍讲禁中,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法师之号。卢景裕在邺,寓托僧寺,听讲不已。李同轨兼读释氏,又好医术。在洛平等寺与僧徒论难,往复可观。 (上均见《北史·儒林传》) 崔暹颇好佛经, (令沙门明藏著《佛性论》) 儒者权会馆于其家。 (《北史·暹传》及《儒林传·会传》) 名僧昙迁乃会之甥。并从之学《易》、《礼》、《诗》、《书》、《老》、《庄》等。杜弼好名理,知佛义,亦通经术。 (见本传) 释道宠,俗姓张,名宾。释僧范,俗姓李,名洪范。原俱游学于大儒熊安生之门。 (熊《续僧传》原作雄。按《北史·熊安生传》云:安生将通名,见徐之才、和士开,以徐讳雄,〔其父名〕和讳安,〔亦父名〕乃自称“触触生”云云。则熊雄二字,同音相讳。而《续传》之雄安生,即熊安生也。) 时人语曰:“相州李洪范,解彻深义。邺下张宾生,领悟无遗。”二人后并背儒入释,均为《地论》大师。《续高僧传》曰:“僧范旋趾邺都,可谓当时明匠。遂使崔觐注《易》,咨之取长。 (崔瑾受《易》于徐遵明,见《北史·儒林传序》,觐即瑾也。) 宋景造历,求而舍短。” (宋景即《北史·艺术传》之宋景业,造《天保历》。) 则似范出家以后,仍讲儒术也。传又曰,大儒徐遵明、李宝顶等 (李铉字宝鼎,乃遵明弟子。) 一见僧范,信于言前,授以菩萨戒法。按熊安生受礼经于李铉,铉则传遵明之业。如范为安生弟子,则徐、李受戒之说,恐不可信。然道宠、僧范甚通经术,则当系实情,并非诬罔也。此外兖州沙门昙衍,定州沙门灵裕,亦并早修儒书,后乃出家。大师慧光门下称有十哲,儒生冯兖,亦入此数。 (定兴北齐石柱颂与昙遵同学居士冯昆字叔平,当即兖。昙遵本慧光弟子。) 兖本冀人,通解经史。被贡入台,往候光师,因而笃信。 (慧光本为律学元匠。僧范、冯兖均为儒生,从之出家。而当时儒之三礼、释之戒律俱盛行于世。疑此中亦有关系,但证据缺乏,未敢臆说也。上均见《续传》。) 魏齐之际,儒佛二家常生关系,实至显著之现象也。

北朝经学上承汉代,本杂谶纬。而元魏僧人,颇兼知术数,则亦汉世佛道与阴阳历数混杂之余绪。汉魏以后,北方释教巨子:后赵之佛图澄,姚秦之罗什,北凉之昙无谶,均善方术。而澄之弟子道安亦特精七曜,谓有注《素女经》四纸。 (《续传·道辩传》) 魏世殷绍,自言以姚秦之世,受《九章》要术于游遁大儒成公兴。 (即寇谦之之师,见《释老志》。) 后又问术数于阳翟九崖岩沙门释昙影, (即罗什弟子) 及道人法穆。约在文成之世,有沙门昙靖山《提谓经》,糅杂阴阳五行五方五常五脏十二月与五戒等。 (下详) 又李修学医术于沙门僧坦,略尽其术。崔彧在青州逢隐逸沙门,教以《素问》九卷,及《甲乙》,遂善医术。 (医术本为阴阳之学) 僧化识星分,案天占,以言灾异。沙门灵远有道术,能预言成败。綦母怀文有道术,遇一胡沙门及一蠕蠕客,客有异算术。 (上均见《北史·艺术传》。又胡沙门即勤那漫提,见《续僧传》。此外有檀特师,善法术。而精术数之陆法和来自江南,其行事亦似沙门。) 胡太后曾使沙门惠怜咒水疗百姓病,清河王怿上表谏,谓为张角之法。 (见《魏书》二十二) 释僧范原业儒,亦精《七曜》、《九章》、天文筮术。崔瑾注《易》,宋景业造历,均有所咨禀。 (已见前引) 元魏之世,甚至多有奸人假名佛法,兼用方术,以谋叛乱。《续高僧传·超达传》曰:“魏氏之王天下也,每疑沙门为贼。”又曰:“魏帝 (不知是何帝) 禁图谶尤急,所在搜访,有人诬达有之。”据此则沙门当尝藏图谶,善术数也。及至北周,甚重经术。而阴阳术数之学亦流行。萧吉博学多通,尤精阴阳算术。阇那崛多译经,曾为笔受。《五明论》 (一声明,二医方明,三工巧明,四咒术明,五符印明) 、《婆罗门天文》,亦在关中译出。又周僧卫元嵩善术数,能预言,原奉释教,后乃破僧。并著《元包》,幽赞《易》学。则亦以一身而兼习释教及图谶之学也。由此言之,阴阳谶纬,为北朝经师以及沙门释子之所尝同习。则二者之所以常生关系,其故应亦在乎此也。

总之,中国溯自汉兴以来,学术以儒家为大宗,文化依中原为主干。而其所谓外来之瞿昙教化,方且附庸图谶阴阳之说,以争得地位于道术之林。汉末以来,世风渐变。孔教衰微,《庄》《老》兴起。中朝文物,经乱残废。北方仕族,叠次渡江。于是魏晋释子,袭名士之逸趣,谈有无之玄理。其先尚与正始之风,留迹河、洛。后乃多随永嘉之变,振锡江南。由是而玄学佛义,和光同流,郁而为南朝主要之思想。返观北方,王、何、嵇、阮,本在中州。道安、僧肇,继居关内。然叠经变乱,教化衰熄,其势渐微,一也。桓、灵变乱,以及五胡云扰,名士南渡,玄学骨干,不在河、洛,二也。胡人入主,渐染华风。而其治世,翻须经术,三也。以此三因,而自罗什逝世,北方玄谈,转就消沉。后魏初叶,仕族原多托身于幽、燕,儒师抱晚汉经学之残缺于陇右。而燕、陇者,又为其时佛法较盛之地。则佛教之与经学,在北朝开基已具有因缘。及北方统一,天下粗安,乃奖励文治,经术昌明。而昌明经术之帝王,又即提倡佛学最力之人。于是燕、齐、赵、魏,儒生辈出,名僧继起,均具朴质敦厚之学风。大异于南朝放任玄谈之习气。盖其所谓儒学,仍承炎汉通经致用之义,终成北周之政治。而致用力行,乃又北方佛子所奉之圭臬也。元魏经学,上接东都,好谈天道,杂以谶纬。而阴阳术数者,乃北方佛子所常习,则似仍延汉代“佛道”之余势者也。及至隋帝统一中夏,其政治文物,上接魏周。而隋唐之佛理,虽颇采取江南之学,但其大宗,固犹上承北方。于是玄学澌尽,而中华教化以及佛学乃另开一新时代。夫佛学在北之与经学,固不如其在南与玄学之密契。然俱起俱盛,其间转移推进最相同,故在全体文化上,此一大事因缘,实甚可注意也。

关西佛法

西魏徙都长安,百事草创,僧徒相聚,缀旒而已。然文帝及宇文泰皆信佛法,立大中兴寺,尊道臻为魏国大统,大立科条。又命沙门昙显依大乘经撰《菩萨藏众经要》及《百二十法门》。其后开讲,恒以宣述,香火梵音,礼拜唱导,咸承其则。 (《续僧传》道臻及菩提流支传) 周朝诸帝,并常立寺。有大陟岵、大陟屺二寺为明帝下诏所营造。 (诏见《广弘明集》,参看法琳《辩正论》卷三。) 国家年别,大度僧尼。 (《续传·灵藏传》) 其时沙门昙延、道安,世号二杰。 (语出《静蔼传》) 译经僧人则多得宇文护之赞助。 (参看《开元录》) 又西魏用苏绰议改修官制。大宗伯职掌沙门道士之法。其属官有司寂者,掌法门之政 (指佛教) 。有司玄者,掌道门之政。司寂位在正三命。苏绰酷好经术,其官制悉依《周礼》。并亦知佛法,著有《佛性论》。 (见《北史》本传) 又彦琮为周隋译经巨子,深善佛义,朝士如薛道衡 (修定三礼) 、辛德源 (注《春秋》) 等多与之为友,皆经师也。盖周代重经学,佛道亦盛。至周武帝,本信道教,兼奉佛法。然终因治国在于名教,故提倡儒学。又以佛道斗争之结果,终致并毁二教焉。

魏末周初,南北交通渐繁。南方学术,颇传于北。而周世平定巴蜀,兼并江陵,江南僧人,更有入关者。 (王褒、庾信均自江陵入蜀。二人均有关于佛教文字。但其信仰与否不详。) 其见于《续高僧传》者列下:

释亡名,善制作,常慕阮嗣宗之为人。梁元帝深见礼待。及江陵变乱,西入岷蜀。及周人取蜀,乃至长安。帝王公卿,甚致敬礼。 (其弟子蜀人卫元嵩亦由蜀入关)

释僧实,传云:逮周太祖 (宇文泰) 平梁荆后,益州大德五十余人,各怀经部送像至京。以真谛妙宗,条以问实。既而慧心潜运,南北疏通,即为披抉,洞出情外,并神而服之。

释智炫,益州成都人。后入长安。周武毁法时,冒死力争。

隋文帝夺取宇文氏之版图,并灭南陈,帝深崇佛法,天下大德,群集关中。于是佛学南北潮流,互相汲引,遂演进为一统时代隋唐之佛学。而周之占有巴蜀、荆襄,实先已与关中僧人以接近南方教化之机缘。国土之变迁实与学术之演进有甚大之关系也。

北朝之排佛者

北朝排佛,其至激烈者见诸行事,而以笔舌争者甚少。并且排佛文字,多从治道立说,罕有如南朝之争玄理,以至往复不已者。高谦之,字道让,以父舅氏沮渠蒙逊据凉土,国书漏缺,乃修《凉书》十卷。凉国盛事佛道,为论贬之。《广弘明集·叙列代王臣滞惑解》载其文:

释氏之化,闻其风而悦之。义生天地之外,词出耳目之表。斯奖教之洪致,九流之一家。而好之既深,则其术益高。而图寺极壮,穷海陆之财。造者勿吝金碧,殚生民之力,岂大觉之意乎!然至敬无文,至神不饰。未能尽天下之牲,故祭天地以 栗。未能极天下之文,故藉神以槁秸。苟有其诚,则蘋藻侔于百品。明德匪馨,则烹牛下于礿祭。而况鹫山之术,彼岸之奇,而可以虚求乎!乃有浮游都鄙,避若逃剧,原其诚心,百裁一焉。既朱紫一乱,城社狐鼠,秽大法之精华,损农蚕之要务。执契者不以为患,当衡者不以为言。有国者宜鉴而节之。

论中称佛为九流之一家,当世名士,竞以佛理来难。谦之还以佛义对之,竟不能屈。 (《魏书》七十七)

宣武帝时阳固有文才,因朝廷广访得失。乃上谠言。中有曰:

绝谈虚穷微之论,简桑门无用之费,以存元元之民,以救饥寒之苦。

盖其时宣武帝委任群下,不甚亲览,好桑门之法。 (《魏书》七十二) 故固言及之。同时裴延㑺因帝专心释典,不事坟籍,上疏谏之。 (《魏书》六十九) 文有曰:

陛下道悟自然,渊鉴独得。升法座于宸闱,释觉善于日宇。凡在听瞩,尘蔽俱开。然五经治世之模,六籍轨俗之本。盖以训物有渐,应时匪妙,必须后精,乘近即远。伏愿经书互览,孔释兼存,则内外俱周,真俗斯畅。

元魏佛法极盛时,其反佛之最有名者为张普惠。 (《魏书》七十八有传。《广弘明集》“惠”作“济”。) 普惠以儒学见称,精于三《礼》,兼善《春秋》。百家之说,多所该览。魏孝明帝立,不亲视朝,过崇佛法。郊庙之事,多委有司。营造寺像,略无休息。普惠上疏谏之。文有曰:

殖不思之冥业,损巨费于生民。减禄削力,近供无事之僧。崇饰云殿,远邀未然之报。昧爽之臣,稽首于外。玄寂之众,遨游于内。愆礼忤时,人灵未穆。愚谓从朝夕之因,求祇劫之果,未若先万国之忻心,以事其亲,使天下和平,灾害不生者也。

按《魏书·普惠传》,任城王澄为司空,表议书记多出惠手。任城王谏崇佛法,有二表。一因灵太后缮兴佛寺斋会,费损库藏,曲赉左右。澄上表谏之。二神龟元年奏私造僧寺。二者或皆出于普惠。诸疏均注重人民生计,而未敢请毁法也。

崔光曾有谏灵太后幸永宁寺及嵩高二表。一则言人主不可轻动,一则以扰民为虑。然光实信佛法者。其深于儒释华夷之辩者,则为李崇及李玚。李崇上书灵太后,请减佛寺功材以修学校。引刘向之言,谓“王者宜兴辟雍,陈礼乐,以风化天下”。 (《魏书》六十六) 李玚上书灵太后,谓宜禁绝户为沙门。文有曰:

一身亲老,弃家绝养,既非人理,尤乖礼情。堙灭大伦,且阙王贯。交缺当世之礼,而求将来之益。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斯言之至,亦为备矣。安有弃堂堂之政,而从鬼教乎!

沙门都统僧暹等忿玚“鬼教”之言,以玚为谤毁佛法,泣诉灵太后。太后责之,玚引经卷自理,谓佛道幽隐,名之为鬼。但太后不免暹等之意,罚玚金一两。 (事详《魏书》五十三)

杨衒之亦反对佛法,所言亦至质直。在元魏末,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竞,侵渔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后上书述释教虚诞,有为徒费,无执戈以卫国,有饥寒于色。养逃役之流,仆 之类,避苦就乐,非修道者。又佛言有为虚妄,皆是妄想。道人深知佛理,故违虚其罪。启又广引财事乞贷、贪积无厌。又云:读佛经者,尊同帝王。写佛画师,全无恭敬。请沙门等,同孔、老拜俗,班之国史。行多浮险者,乞立严敕,知其真伪。然后佛法可遵,师徒无滥。则逃兵之徒,还归本役,国富兵多,天下幸甚。 (上见《广弘明集·叙列代王臣滞惑解》)

北齐佛法甚盛,然刘昼、章仇子陁、樊逊诸人,均引中国固有文化诽议之。刘昼之言有曰: (《广弘明集·滞惑解》)

尼与优婆夷实是僧之妻妾,损胎杀子,其状难言。今僧尼二百余万,并俗女向有四百余万。六月一损胎,如是则年族二百万户矣。验此佛是疫胎之鬼也。全非圣人之言。道士非《老》、《庄》之本,藉佛邪说,为其配坐而已。

章仇子陁武平中上疏,请禁抑僧尼,凡十余纸。齐帝震怒,禁锢经年。周武平齐,出之。其疏有曰: (《广弘明集·滞惑解》)

帝王上事昊天,下字黎庶。君臣夫妇,纲纪有本。自魏晋以来,胡妖乱华。背君叛父,不妻不夫。而奸荡奢侈,控御威福。坐受加敬,轻欺士俗。妃主昼入僧房,子弟夜宿尼室。臣不惶不恐,不避鼎镬,辄沐浴舆榇,奉表以闻。

北齐文宣帝天保五年樊逊 (字孝谦) 举秀才对策中,论及释、李两教。 (诏及对策见《广弘明集·僧行篇》,参看《北齐书》本传。) 末有曰:

二班勒史,两马制书。未见三世之辞,无闻一乘之旨。帝乐王礼,尚有时而沿革。左道怪民,亦何疑于沙汰。

又北齐李公绪 (《北齐书》有传) 曾著论斥信佛者,“损六亲,舍礼义”,“弃华即戎”。 (《广弘明集·滞惑解》) 公绪博通经传,著《丧服章句》等。樊逊乃大儒徐遵明弟子,博通群经。刘昼受学于李宝鼎、马敬德,通《礼》及《春秋》。 (子陁事不详,曾为儒林学士。) 盖元魏自孝文以来以至北齐,华风已振,经术大昌。反佛者渐起,且多出儒门。其言论亦崇礼教,重文治,其辩佛义、谈玄理如南朝人士之所为者,则殊未见。

北朝佛道之争

元魏太武时因寇谦之大行其道,以致佛法毁灭。其后二教并见流行,帝王历受法箓。孝文帝并立崇虚寺,给户五十,供养道士。后代因之。惟道士罕能精至,又无才术可高, (《释老志》) 但其在社会中势力当甚不小。孝文、宣武诸帝甚重佛法,道教在朝廷上自不能与佛法争。至孝明时,乃有佛道争论于殿庭之事,道教几败。《续高僧传》云: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孝明帝加元服,大赦。请释、李两宗上殿,斋讫。侍中刘腾 (原作“滕”) 宣敕,请诸法师与道士论议,时清通观道士姜斌与昙无最 (《广弘明集》及《伽蓝记》“无”作“谟”) 对论。斌引《老子开天经》,言佛为老子侍者。最引《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等,谓佛生于老子之前,以驳斌之说。帝乃令尚书令元叉宣敕,道士姜斌论无宗旨,宜令下席。又诏令议《开天经》之真伪,于是魏收等一百七十人读讫,奏曰:“老子只著五千文,余无言说。臣等所议,姜斌罪当惑众。”孝明帝将加斌极刑,西国三藏法师菩提流支苦谏乃止,配徒马邑。昙无最者,武安人,先行化河北,后敕住洛都融觉寺。善《涅槃》、《华严》,徒众千人。菩提留支翻其所著《大乘义章》为梵文。 (《续传·昙无最传》)

据《魏书》本纪,孝明帝即位不久,胡太后即临朝称制。神龟三年(公元520年)七月丙子,侍中元叉、刘腾,奉帝幸前殿,矫太后诏,令帝亲政。幽太后于北宫。辛卯,帝加元服,大赦,改元正光。《续高僧传》所记之事,当在此时。据《伽蓝记》,刘腾曾立长秋寺。《释老志》刘腾奏为世宗造石窟,则腾固为奉佛者。正光之变,由腾主谋。 (《伽蓝记》) 与元叉总勒禁旅,决事殿内,权势倾人主。其命佛徒与道士论议,显由二人主持,加之孝明亦信佛法,二教胜负固可不俟辩论而已可预决。群臣奉诏,自不能不直陈《开天经》之为伪,而请加斌惑众之罪。至若昙无最所引之书,同是伪造,乃不见指摘,亦势所必然。幸其时最有声望之菩提留支未加赞同,否则依腾等之力,虽毁灭道教,亦非不可能也。

元魏佛道之争,自太武帝以后当极剧烈。所谓《老子开天经》,乃上接寇谦之谓浮屠为四十二天延真宫主之说。而佛徒假造《周书异记》及《汉法本内传》以驳道说,亦当作于北魏中叶。此时二教暗斗之详情,今已不可知。其在北齐之世,《续高僧传》乃记有释昙显与道士陆修静对校道术之事。其略谓南方道士陆修静因梁武帝舍道归佛,叛入北齐。(按北齐初年,在梁武舍道后四十余年。)文宣帝为其所惑。僧人乃与之捔试于帝殿,终为昙显所败,道徒皆舍邪归正,不伏者被杀。 (上均见《昙显传》) 按此事疑点甚多。 (参看常盘大定《儒佛道三教关系》书中所论) 即如在北周天和年中,甄鸾作《笑道论》,言及宋人陆修静所撰《道经目录》,并明言修静宋明帝时人。 (《广弘明集》) 是修静固为刘宋时人。而假使其果于北齐文宣帝时北来,并与佛徒斗争,甄鸾在后仅十余年,必不致言其为宋明帝时人也。按《北史·儒林传》云:宗道晖好着高翅帽,大屐。时人为之语曰:“显公钟,宋公鼓,宗道晖屐,宋洛姬肚”,谓之四大。显公,沙门也。《续传》谓昙显“仪服猥滥,常因醉卧道旁,不为俗所知”。或者显为一异僧,常有奇迹。所谓“显公钟”者,亦关于昙显之故事,而与陆修静斗法,乃后人对于此异奇人物之神话,固未足置信也。

按北齐天保五年秀才对策,文宣帝曾诏问及沙汰释、李。 (见《广弘明集》) 其文有曰:

自祖龙寝迹,刘庄感梦。从此以归,纷然遂广。至有委亲遗累,弃国忘家。馆舍盈于山薮,伽蓝遍于州郡。若黄金可化,淮南不应就戮。神威自在,央掘岂得为剌?若以御龙非实,荆山有攀髯之恋。控象为虚,瀍洛寤夜光之诡。是非之契,朕实惑焉。乃有缁衣之众,参半于平俗,黄服之徒,数过于正户。所以国给为此不充,王用因兹取乏。欲择其正道,蠲其左术。一则有润邦家,二则无惑群品。且积竞由来,行之已久。顿于中路,沙汰实难。至于两家升降,二途修短,可指言优劣,无鼠首其辞。

据此佛道二教在周齐之世,已徒侣半天下,为国计民生之毒。文宣帝颇信佛教, (其兄文襄王高澄,敬礼道士张远游、赵静通等,见《释老志》。) 又狃于积习,未敢轻于沙汰。周武帝英武有为,力修治道,遂有并毁二教之举。

周武帝世之法难

周明帝世佛道二教争执亦烈, (《续传·僧猛传》) 至武帝而其争斗成两败俱伤之结果。武帝初本循例事佛,造功德。 (参看《辩正论》卷三。《续僧传》载其以昙崇为周国三藏诏,亦可证其初未与佛子绝缘。) 但励精图治,最重儒术,殊不以戎狄自居而提倡胡教。复深知沙门病国,欲革其敝。其所以毁法,并及道教,主因盖在于此。复加以卫元嵩、张宾之扇惑,法难终于实现。卫元嵩者,益州成都人。初出家为亡名法师弟子。明阴阳历数,从其师之意,谓“佯狂乃可以得声名”。乃佯狂漫走,触物摛咏。 (《周书·艺术传》谓嵩为江南宝志之流。按《高僧传》称志公常跣行街巷,时或赋诗,言如谶记。又亡名美阮嗣宗之为人。阮籍亦以佯狂著名。) 后以蜀土狭小,不足展怀,乃易俗服入关,交游权贵。上书请废佛法,并自还俗,著《佛道二论》,立主客,论大小。武帝尊礼而不敢臣之。封爵蜀郡公。嵩与道士张宾相结,扇惑武帝,遂致毁法。

嵩于天和二年(公元567年)请省寺减僧,其言略谓“国治不在浮图 (此指寺庙) 。唐虞无佛图而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大周启运,远慕唐虞之化,宜遗齐梁之末法”。佛以大慈为本,安乐含生。故嵩请造平延大寺,“容贮四海万姓,不偏立曲见迦蓝,偏安二乘五部”。夫平延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推令德作三纲,尊耆老为上座,选仁智充执事,求勇略作法师,行十善以伏未宁,示无贪以断偷劫。是则六合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飞沉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嵩旨在扩充佛之慈心,惠及黎庶。不偏于僧徒,不立曲见迦蓝。 (所谓立平延寺者乃譬喻也) 所上书中有十五条,俱本此意。其言特并重治道,请上追古代圣王,深合武帝之心。 (武帝即位元年下诏有云:“舍末世之弊风,蹈隆周之睿典。”) 故其言得见用。

按《广弘明集·滞惑解》云,时有谶记,忌于黑衣,谓沙门当次袭运为天子。武帝信之,遂行废荡。所谓黑衣之谶,始于北齐。据《北齐书·上党王涣传》云:“初术士言‘亡高者黑衣’。由是自神武后,每出行,不欲见沙门,为黑衣故也。是时文宣幸晋阳,以所忌问左右曰:‘何物最黑?’对曰:‘莫过漆。’帝以涣第七当之。乃征涣至地牢下,岁余见杀。”在北周,此说或亦甚流行。按《广弘明集》云:“张宾定霸,元嵩赋诗,重道疑佛,将行废立。”按元嵩触物摛咏,其所咏诗,当即谶记。而张宾亦盛言代谢之事。 (见《隋书·律历志》。所谓定霸者,疑即定王霸之代兴。) 二人毁法,或尝援用黑衣当兴之谶。 (按周宇文护《致僧亡名书》有曰:“岂虚缁染?”是周时僧人仍衣黑。) 虽道宣《广弘明集》与《僧传》所记以及史书颇相抵捂,其事不无可疑。但卫、张二人均善术数,同以谶纬荧惑人君,以致大得信任,则亦毁法之议所以实行之助因也。 (详《辅仁学志》二卷二期余嘉锡《北周毁佛主谋者卫元嵩》)

卫元嵩于天和二年(公元567年)上书,武帝未能即决。自天和至建德年中七次令争辩三教先后。天和三年(公元568年)八月,帝御大德殿,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亲讲《礼记》。此时帝重儒术之意已甚显。四年(公元569年)二月戊辰,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义。 (上均见《周书》本纪) 是当为论二教大小之始。 (元嵩曾作《论辩二教大小》) 三月十五日,敕召众僧道士名儒百官二千余人于正殿,帝升御座,亲量三教优劣。 (原有废立二字,但此年似武帝尚未欲废教。) 众议纷纭,未决。同月二十日,又依前集,众论乖咎,是非滋生。四月初,又敕广召道俗,令极言陈理。 (《续僧传·道安传》) 武帝本欲定儒教为先,佛教为后,道教最上,以道出于无名之前,超于天地之表故也。乃数集议,论者不同,未有决定。 (此据《广弘明集》叙周武灭法事所载) 乃令群臣详论二教,定其先后浅深同异。至天和五年(公元570年)二月十五日,甄鸾上《笑道论》三卷。五月十日,帝大集群臣,详鸾上论,以为伤蠹道法,即于殿廷焚荡。于时道安法师又上《二教论》,二论破斥道教,至为剧烈。 (二论均载入《广弘明集》中) 按《广弘明集》载周武帝之《二教钟铭》,系作于天和五年五月丙寅十四日,文中二教并重。 (有“二教并兴,双銮同振”之句) 可见其时帝于二者未显加轩轾。又据《北史·儒林传》,天和中复于紫极殿讲三教义,朝士儒生桑门道士至者二千余人。沈重辞义优洽,枢机明辩,凡所解释,咸为诸儒所推。此或即四月三月十五日事。按沈重原为梁五经博士,武帝厚礼迎至长安,方其在殿讲论,必为帝所嘉许。 (六年授重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露门博士,令为皇太子讲论。) 盖以儒术治天下,为帝一贯之政策。故自天和五年佛道争论以后,敕定二教优劣之议虽暂搁置,然至建德二年(公元573年)十二月癸巳,又集群臣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座,辨释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 (见本纪) 儒教为先者,乃帝历来之宗旨。而先道后佛者,则疑道士张宾及叛佛沙门卫元嵩等扇惑所得之结果。此时已见帝于释氏确已予以排斥。于是佛道之争益甚。僧勔著《十八条难道章》一卷,又作《释老子化胡传》一卷,并陈道教诸说之伪妄。 (《续传》本传) 又有猛法师,躬抗帝旨,言颇激切。静蔼、道积,诣阙直陈。 (《续传·静蔼传》) 其言当均在辨佛道邪正。盖帝因图谶关系,与张宾、卫元嵩颇密切,其左袒李宗,亦势所必至。 (《广弘明集》、《续僧传》均记帝奉道教事,兹不录。《静蔼传》记帝令佛徒入殿行道事,似不可信。) 故凡护教者,必破斥道教。毁法之举愈迫,而佛徒攻击道教之言论愈多。至建德三年(公元574年)五月,始议毁法。诏僧道大集京师。于太极殿陈设高座,帝自躬临。道士张宾与僧人智炫辩论不胜。帝乃自升座,斥佛之不净。炫答言:“道教之不净尤甚。”至直言抵触武帝之短。帝不悦而退。 (详《续传·炫传》) 明旦五月十五日丙子,乃下敕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周书》本纪) 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给王公。 (《广弘明集》) 盖道教窃取佛法之余沥,加以中土之方术,其经典悉出伪造,而病民费财,不减佛教。虽附会于《老》、《庄》之玄理,而全用之于迷信方术。其伪妄经甄鸾、道安诸僧之揭发,自暴露无遗。武帝虽欲偏护,亦不可得,故并毁之。而心犹以为大道玄理,殊途同归,虽废其枝叶,尤宜存其本根。乃立通道观,取释老名人,普著衣冠,为学士,共百二十人,监护吏力各有差。 (《广弘明集》叙周武帝更兴道法事) 令讲《老》、《庄》、《周易》。 (见《续传·彦琮传》。《广弘明集》叙任道林事亦云通道观所学者唯是《老》《庄》,好设虚谈,通伸三教。) 而佛道经义,亦言并宜弘阐。于六月戊午二十九日下诏曰:

至道宏深,混成无际。体包空有,理极幽玄。但歧路既分,派源愈远。淳离朴散,形气斯乖。遂使三墨八儒,朱紫交竞,九流七略,异说相腾。道隐小成,其来旧矣。不有会归,争驱靡息。今可立通道观,圣哲微言,先贤典训,金科玉篆,秘迹玄文,所以济养黎元,扶成教义,并宜弘阐,一以贯之。俾夫玩培 者识嵩岱之崇崛,守碛砾者悟渤海之泓澄,不亦可乎。

据此则通道观之立,所以谋大道之归一,息争端之迭起。似帝于二教相残,已甚厌倦。故周末僧人之冒死抗争,力攻道教,既足以表现僧人护法之真挚,又实道教并毁之张本也。 (道宣《广弘明集》指周武立通道观为复兴道教,非是。)

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周灭齐。正月武帝入邺城。召僧人赴殿。帝升御座,叙废立义。谓六经儒教之弘政术礼义忠孝,于世有宜,故须存立。佛教费财,悖逆不孝,并宜罢之。于是僧众五百默然无声,俯首垂泪。名僧慧远独出与帝往复争论。但帝仍不辞堕入阿鼻地狱,仍令毁齐境之教。 (《广弘明集》叙慧远抗武帝废教事) 至十一月四日,帝临邺宫新殿。 (是年十月帝幸邺) 任道林 (原为僧人) 上表,谏毁佛法,与帝争辩多番。帝意仍不可回。盖帝因废佛,即在求国安民乐。潜思校量,验之以行事,算之以得失,理无可疑。并谓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无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废之。 (上详见《广弘明集·叙任道林辨武帝除佛法诏》) 帝自以为见之明,而信之笃,所以举动非常。其屡次召僧人辩论,皆亲自临座。均见其审察周详,非率尔从事也。故其废毁至为酷烈。《房录》卷十一云:

建德敦牂, (三年甲午) 迄于作噩, (六年丁酉,平齐。) 毁破前代关山西东数百年来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扫地悉尽。融刮圣容,焚烧经典。八州 (《续僧传·静蔼传》) 八州上有禹贡二字)寺庙出四十千,尽赐王公,充为宅第。三方释子减三百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

武帝平齐之明年,六月崩御。宣、静二帝继位,复兴佛法。 (参看《广弘明集》叙任道林事及《周书》本纪) 邺城有故僧人王广明者,上书驳卫元嵩毁法表文。 (详载《广弘明集》) 可见当时人士,认元嵩之奏乃灭法之主要动力也。宣、静二帝之复教,疑实出丞相杨坚之意。故佛法再兴,实由隋主也。按建德法难为期虽短,而政令至为严酷。北方寺像,扫地悉尽。僧徒流离颠沛,困难莫可名状。或以身殉法 (《续僧传》载静蔼因不能护法,手自脔割,现骨剖心而死) ,或隐迹尘俗 (《续僧传》载北周之费长房、昙崇、法纯、静端、道宗、法详、僧渊、智藏,北齐之法上、灵裕、昙荣,均外还俗,而内守道) ,或遁匿山林 (北周之昙相、静渊、普安、法应、法藏、静蔼、道判,北齐之慧藏、慧瑱、僧邕,均避匿山林。又志念逃匿海隅) ,或入通道观 (如彦琮任道林普旷等,均为通道观学士) 。及大法复兴,经像赖其保存,塔寺由其修复。而终南太白尤为周末僧人聚居之所,至隋唐而郁为佛教重镇,华严宗由斯托始。此外释子多南奔陈朝。 (北周之慧海、法彦) 最重要者北齐学僧昙迁、靖嵩逃至江南,得习《摄论》。 (法侃、慧迁亦北方《十地》学者,至南方学《摄论》。) 智者大师谓亦因毁法南下。 (据隋柳顾言《禅师碑文》) 前者乃法相宗之先河,后者奠天台宗之基础。而《楞伽》禅法亦疑在此时南趣。此宗兴起,原在嵩岳。二祖以后,乃移江北。夫自魏孝文以后,南方僧人尝来北方。 (见前) 周武毁法,北方僧人又驱而之南方。于是学术交流,文教沟通,开辟隋、唐一统之局势,而中华佛教诸大宗派亦于是酿成焉。 (参看伊藤义贤《支那佛教正史》七七九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