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选词的原则:听得懂是关键
用词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用哪种类型的词的问题,也就是用词的基本原则问题;一个是用哪个词的问题,也就是基本原则的实际运用问题。
用哪种类型的词的问题,答案很简单:要按照大家共同一致的习惯使用大家都懂得的词。
每个词表示一定的意义,有一定的用法。这意义和用法都是基于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多少年来的共同一致的习惯形成的。按照这种习惯来用词,大家都懂;不按照这种习惯,大家就不懂,或是不易懂。高尔基说,读者“有权利要求作家用最丰富的、灵活的语言的普通字眼对他们说话”。这可以说是用词的基本原则。
怎么知道某个词是不是大家都懂得的词呢?最有效的检查方法是看一看口语里和按照口语写得好的作品里是否常用这个词。常用的一定是大家都懂得的词;不常用的一定是大家不易懂的词。这也就是说,要尽可能地多用口语里和好的作品里常用的词,避免不常用的词。赵树理谈他的写作经验时说:“‘然而’听不惯,咱就写成‘可是’;‘所以’生一点,咱就写成‘因此’,不给他们(按:指农民)换成顺当的字眼儿,他们就不愿意看。”这句话值得体味。
常用不常用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从前常用的,现在可能不常用了,从前不常用的,现在可能常用了;这个地方常用的,那个地方可能不常用;这些人中间常用的,那些人中间可能不常用。这样就引出了下面这一连串的问题。
(一)方言土语和普通话
方言土语里的一些词,是某个地方常用的,别的地方不用或者不常用的。这种词在写作中可以不可以用呢?
总的原则是:写作应该用普通话,不宜于使用方言土语。方言土语是流行于一个小区域的,写作中用了方言土语,无异乎替作品划了一个圈子,使它只能在这个圈子里产生作用,一跑出圈子去,人家就不懂了。这显然是削弱作品的力量,不应当的。由于社会发展的需要,我们应当积极大力地推广普通话。提倡说普通话,提倡用普通话写作。
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方言土语绝对用不得。首先要看作品的性质,其次还要区别方言土语的性质。
文学作品里,为了特定的目的需要用语言来表现地方色彩,或是用语言来表现人物的特点时,偶然采用些必要的方言土语是许可的。非文学作品,不大有这种需要。
方言土语是服从于民族共同语的,然而民族共同语并不排斥方言土语里的若干优秀的成分。事实上,民族共同语总是以最有力量的、使用范围最广的某一种方言为基础,吸收了别的一些方言来加强了它自己而形成的。因而,正如鲁迅所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其次,方言土语里的有些词固然是只能用于这个方言区域的,出了这个区域,人家就不懂。但是另外也有些词,尽管别的地方本来不用或是不常用,可是用起来大家也能懂。像这种词,如果它们有一定的用处,那就不仅能在写作中使用,而且很有可能被吸收进民族共同语里去,成为民族共同语的词汇的一个构成成分。
(二)文言和白话
“文言”和“白话”是对待着说的,它们指的是写作中所用的语言。用现代口语或是跟现代口语很接近的语言所写的文章叫作“白话文”。至于文言,就可以有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解释。广义地说,凡是跟现代口语不同的,都可以叫作文言。可是,所谓跟现代口语不同,又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古代的口语,比如《水浒传》的语言,就是跟当时的口语很接近的,虽然跟现代的口语很有些不同的地方;另一种是在写作的当时,跟口语有很大的距离,比如清朝桐城派、阳湖派那些作者所写的古文就是跟当时的口语很不相同的。狭义地说,只有这第二种才算是文言,第一种仍算是白话。我们这里所说的文言是广义的,也就是说,凡是现代口语里不用或不常用的字眼,我们都管它叫作文言词语。
从原则上讲,应该尽可能地按照现代口语来写作,文言词语应该尽可能地避免。这道理很简单,不必多讲。
然而,文言词语也并不是绝对用不得。古典作品里所表现的古人的语言,有许多优美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鲁迅是反对文言、倡导白话的。可是在他的作品里时常可以发现些文言词语。下边这些句子是从他的一篇杂文《怎么写》里摘抄下来的,下边点了黑点儿的都可以算作文言词语。
(1)有时有一点杂感,仔细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么洁白的纸张,便废然而 止了。
(2)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 ”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
(3)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 。
(4)望后窗外骨立 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 ;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
(5)我靠了石栏远眺 ……
(6)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 。
(7)腿上钢针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 地用手掌向痛处直拍下去,同时只知道蚊子在咬我。
(8)恰如冢中的白骨 ……
(9)开首的两句话有些含混,说我都与闻其事 的也可以,说因我“南来”了而别人创办的也通。
(10)第六期没有,或者说被禁止,或者说未刊,莫衷一是 ,我便买了一本七八合册和第五期。
(11)假使说的是张龙赵虎,或是我素昧平生 的伟人,老实说吧,我决不会如此留心。
(12)倘作者如此牺牲了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 的。
(13)纪晓岚攻击蒲留仙的《聊斋志异》,就在这一点。两人密语 ,决不肯泄 ,又不为第三人所闻 ,作者何从知之 ?
(14)万一变戏法的定要做得真实,买了小棺材,装进孩子去,哭着抬走,倒反索然无味 了。
不仅在这类带有议论性的文章里用得着文言词语,文艺作品里有时也用得着。
(15)他真是一个巧言令色 的小人。
(16)就连我现在都还听得毛骨悚然 呢。
(同上)
(17)那似乎有些高兴的眼光,正眺望 着四周,跟着爸爸回娘家,是一年中难逢到 的好运气。
(丁玲:《太阳照在桑乾河上》)
这里举这些例子,只是要说明一点:写作中在必要的地方适当地运用一些文言词语是可以的,有时并且是有好处的。就拿前面举的例子来看,有的是口语里没有相当的说法的,有的是比口语的说法简洁有力的。毛泽东同志说:“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生命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努力学习语言,古人语言中有的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充分地合理地利用。当然我们坚决反对去用已经死了的语汇和典故,这是确定了的,但是好的仍然有用的东西还是应该继承。”
毛泽东同志这段话肯定了学习古人的语言的必要,同时也指出了学习的原则:第一,要吸收的是那些“有生气的东西”“好的仍然有用的东西”;第二,“已经死了的语汇和典故”是要“坚决反对”的。
就是那些有生气的文言词语,也还要运用得当。在不必要或不适当的地方生硬地搬弄上一些文言词语,不但于文章无益,反而会损害了它的风格。至于自己乱造些文言腔调的字眼,那当然更是不好的。下边是几个在期刊上发现的运用不得当的文言词:
(18)夜班工人在深夜或清早下班后,最好在室外或空气新鲜的室内做几节体操,散步片刻后再入睡 ,这样可以使因劳动而疲劳的大脑得到调节,使我们更快入睡 和睡得更甜。但应注意运动量不要过大,以免引起大脑神经细胞的强烈兴奋而影响入睡 。
“入睡”是个文言词,口语说“睡着”。这一句用了三个“入睡”,只有第二个还过得去,虽然也不如说“睡着得快些”自然。第一个根本用错了,那里说的是“散步片刻再去睡”,不是说“散步片刻再睡着”。第三个前头来了个“影响”,两个词这样一配搭,使意思晦涩,不如照口语的习惯说成“……兴奋,以致睡不着”;否则也得把“影响”改成“不能”。
(19)这个寓言,对于我们很有教益 。
“教益”原来就是文言尺牍里用得很滥的一个字眼,这里实在不如说成“很有启发的作用”“很有教育的意义”等,比较自然、明白。
(20)这诚然是科学上的奇迹。然而现在这样的“奇迹”却已经司空见惯 了。
“司空见惯”是个文言的典故,用在这儿虽然不能算错,但从修辞的效果上看,就不大好。首先,“司空见惯”往往是指常常看见不大好的现象,至少也是指常常看见一般的、无所谓好坏的现象,某种好现象时常发现,我们不大用这个字眼。其次,“司空见惯”的下文是“不以为意”,就是说,因为很常见,所以不在乎了。科学上的重大成就,现在确是很常见的,可是我们绝不因为常见而不在意。正相反,对于那些伟大成就——那些“奇迹”——我们经常是极端重视的。从这两方面看,在这里用了“司空见惯”这么个文言字眼,不但不能加强语言的表现力量,反而是减弱了力量。
(21)有计划地发展儿童的举动行为及运动技术以使 从多方面发展脑髓的反射机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
“以使”是生造的文言虚词。文言里有“以便”“使”“使之”“使能”等,没有“以使”。这里可以用“以便”。
运用文言词不妥当的例子可以说是举不胜举的。这里把用错的,不当用的,用得不是地方的,生造的,每样举了一个,无非提醒读者一声,指出应当注意的问题而已。
(三)模糊和明确
日常生活中常用的词,有些含义是相当模糊的。使用的范围最广、使用的频率最高的词,含义往往也最模糊。像“打”“搞”之类的词,离开了上下文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词义模糊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它本来就是只表示一个模糊概念的。比如“这个疑问长时间没有弄清楚”。“长时间”是多少时候?几十年?几年?几个月?“长”是和“短”比较而言的,它并不表示确切的数量。另一种情况是,能够表示很多意义的词,往往成为含义模糊的词,如上边举的“打”“搞”之类。说话写文章,有时候可以甚至需要使用模糊一些的词,有时候就要求尽可能得明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应当由于滥用把一个含义本来明确的词弄得模糊起来。下边举几个例子。
1.基本上
“基本上”是用得很广泛的一个词。这个词很好,很有用,可是用得有点滥,一滥就会掩蔽了它的特点,反而使它不能充分地发挥作用了。
“基本上”和“大部分”不同。十个人开会,到了七个,我们只能说“大部分到会”,不能说“基本上到会”。同理,领导上交给我十项工作,我做完了七项,也只能说“我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不宜于说“我基本上完成了工作(任务)”。“基本上”虽然也兼指数量,但是不仅仅指数量,而“大部分”是只指数量的。做完了工作的大部分,而且一般都还合乎要求、合乎标准,所完成的这一部分又包括工作中最主要的部分,完成了这一部分,工作上的根本问题已经解决,这才算是“基本上完成了工作”。尽管做完了十项工作中的九项,可是每项工作做得不完善,而且漏掉的一项偏偏是顶重要的有关键性的一项,仍然不算是“基本上完成了工作”。所以,意思是指数量的时候,最好就用表示数量的词,如“大部分”“绝大部分”等,不要随便用“基本上”。
“基本上”和“大体上”不同。“大体上”只是“毛估”的说法,“基本上”是一个更认真、更严肃的说法。一篇通顺明白、内容没有什么错误的文章,就可以说“这篇文章大体上还好”,可是不能说“这篇文章基本上是好的(或:基本上还好)”。说“这篇文章基本上是好的”,到底是“这篇文章一共十段,有八段写得不错”呢,还是“这篇文章还算通顺晓畅、没有什么毛病”呢,还是“这是篇好文章,只有个别的小地方还得斟酌斟酌”呢?一篇“基本上还好”的文章,应该是一篇好文章,只是有些枝节的不太重要的地方还不够好。一篇“大体上还好”的文章,没有这么肯定的意思,它所能肯定的只是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大毛病。“他的病大体上好转了”,这只是个普通的说法,病会不会好,还在两可之间;“他的病基本上好转了”,这是比较认真的说法,是医生的口吻,既能这么说,大概他好起来的可能就很大很大了。如果我们的意思只是毛估一下,并没有意思要表示已经经过周密的考察,已经认识了事物的本质或重要方面,那么还是用“大体上”好,在这种场合用“基本上”是很不合适的。
“基本上”是个好词,简单明了而内容丰富。一个好词要好好地用,所谓好好地用,主要的就是维持并且发挥它的特点,不让它担任过分庞杂的任务。要是“大部分”“大体上”这一类的意思都让“基本上”去表示,这个词岂不就成为一个模模糊糊没有明确意义的词了吗?
2.结合着
“结合着”也是近些年来广泛使用开的一个很好的词,但是也有滥用的现象。
“结合着”跟“一块儿”或“同时”不同。吃消炎片最好同时吃点小苏打,不能说成“吃消炎片要结合着吃小苏打”或“消炎片要和小苏打结合着吃”。小苏打和消炎片同时吃下去,当然可以减少消炎片的一些副作用;可是我们说的时候既然只在于说明需要“同时(或:一块儿)吃”,并没有意思要指出它们的相互作用,所以平常我们总不用“结合着”。同理,“要注意运动锻炼,同时也要注意娱乐休息”,这句话里用不上“结合着”,没有必要说成“要结合着娱乐休息来进行运动锻炼”之类。只有要侧重表现两种事物的内在联系,要把这样两种事物贯穿起来看待、糅合起来进行的时候,才用得着“结合着”。比如,“我们得结合着具体的工作来进行业务学习”这句话,就是有意要说明,具体工作和业务学习这两件事是不可分的,必须注意它们的内在联系,简直得当成一件事情来对待。总之,“结合着”虽然也兼指同时,可是不仅仅指同时;要是我们的意思仅在于指同时,就不要用“结合着”。
“结合着”跟“连带(的)”或“附带(的)”更不相同。“结合着”的两样事物没有轻重主从的分别。我们说“甲结合着乙”,并不是说甲是主要的,乙是次要的。“连带的”或“附带的”的事物,一定是比较次要的,至少在说话的那个具体情况之下,说话的人是把它当成次要的来说的。此外,说“连带的”或“附带的”只是说甲事物跟乙事物有些关系,并不在于指明这两样事物有多少不可分离的关系。比如,“今天是讨论本单位工作上的问题,也可以附带的说一说学习上的问题”这句话跟“今天要结合着工作(或:学习)来讨论一下学习(或:工作)上的问题”意思就大不相同。用第一种说法,是说主要的要讨论工作问题,谈一谈学习是次要的,如果时间不够,也可以不谈;用第二种说法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第一种说法还是把工作和学习当成两件事来看待的,它们中间当然有关系,不过这里并没从它们的关系上来说;第二种说法就指明了这两件事的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就是要从这关系上去进行讨论的。
3.具体
《孟子》上有“具体而微”的话,那个“具体”是“全体具备”之类的意思,跟我们现在用的“具体”含义大不相同。现在用的“具体”是从外国语转译而来的,跟“抽象”相对,所以从前也用“具象”。“具体”就是具有形体的意思;可以看得见、听得见、闻得着、摸得着,换言之,可以由感官感觉接触得到的事物,就是具体的事物。现实环境里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些具体的事物,这些事物构成一种情况,这情况就可以说是“具体情况”;能够反映具体情况的一些实实在在的材料,就是“具体材料”。叙述一件事情,说明一种道理,描写一样事物,如果用的都是些具体的材料,我们就可以说“叙述得(说明得、描写得)很具体”,也可以说那些叙述、说明、描写是“具体的”。
concrete原来有两个意义:一个跟“抽象”相对,一个跟“一般(general)”相对。“具体”本来只表示它的第一个意义。现在有些地方用起来倒也相当接近它的第二个意义。比如我们问一个朋友:“你在哪里做事?”他说在中央某部。我们又问:“在哪一部门?”他说在某司。我们可以再问:“你担任什么具体工作?”这个“具体”就是“实际的”或“特定的”之类的意思,可以说是跟“一般”相对的那个意义。又如一个工作人员向领导说,他的工作中有困难。领导同志问他:“有什么具体问题呢?”这个“具体”也是近于第二个意义的,领导同志的意思是问有什么特殊的实际问题。这个用法可以算是正确的,不过要是索性用成“实际的”“特定的”“特殊的”之类,在表达上讲,似乎比用“具体”更明确些。
此外,现在也常常听见“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地方”“具体的人”之类的说法,这大概是从第二个意义引申比附出来的。比如说:“小组会决定在星期六举行。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我们今天只是一般地检查我们这个单位里工作上的问题,并不是检查具体的人的工作。”第一句的“具体的”代替了“确实的”,第二句的“具体的”代替了“个别的”或“每个”。(第一句里实际上连“确实的”也不必用,单说“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就很好。)这种用法是不妥当的。让“具体”兼代了“实际的”“特定的”“特殊的”的任务,已经嫌负担重了些,要是再让它兼代“确实的”“个别的”“每个”的任务,它的负担就要过重了。词的负担一过重,就会模糊起来。用这个词还是严谨一点好。
4.问题
“问题”现在用得很广泛,可以表示好些个意义。除去“提出问题请人家回答”“出几个问题考一考”之类的比较原始的用法以外,最常见的用法还有这么几种:
(1)“有问题”(“没有问题”“有没有问题?”),如:“工作上有问题”“时间有问题”“这个句子的语法结构有问题”“他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等等。这种“问题”所表示的意义是“困难”“不方便”“不合适”“不妥当”“毛病”“缺点”“错误”等。因为它表示的意义多,所以往往需要有上下文,意思才清楚。比如“工作上有问题”这句话,可能是“工作上有缺点”的意思,也可能是“工作上有困难”的意思,必须有了上下文,才能推断。同样,“这么做没有问题”可能是“这么做没有困难,一定做得成”的意思,也可能是“这么做没有错,可以这么做”的意思。
(2)“成问题”(“不成问题”“成不成问题?”),如:“找房子成问题”“干部的补充成问题”“时间成问题”,等等。这种“问题”所表示的意义比较明确,大体上是“不容易”“没有把握”之类的意思。
(3)“××(的)问题”,如:“时间问题”“方法问题”“态度问题”“思想问题”“立场问题”,等等。这种“问题”大体上相当于“有关××方面的事”的意思。比如,“方法问题”就可以说是“有关方法方面的事”。这种用法最容易比附,而比附的结果往往会使话的含义不清楚。比如,“要把工作做好,得注意干部问题”,这句话的含义就模糊些,到底指的是“干部的补充、配备”,还是“干部的培养、教育”,还是“干部的使用”,还是包括这些方面在内?
除去以上三种成格式的用法以外,还有些不成格式的用法。比如,“你来,我跟你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一件事”的意思;“这个问题真不好办”的“问题”也是“事”(“问题”只能“回答”或“解决”,不能“办”,能“办”的是“事情”);“问题很严重”的“问题”,往往指的是“情况”(因为,“问题”有“大”有“小”,有“难”有“易”,说不到“好”“坏”或是“严重”“不严重”)。
为什么“问题”会用得这么广泛呢?大概正是因为它的含义笼统些,也比较含蓄些。说“有问题”似乎比说“有困难”“有错误”“没把握”和缓一点。说“××问题”,比如前面举过的“干部问题”,也比列举“补充、配备”“培养、教育”“使用”等容易一点。可是笼统含蓄的结果,往往会造成含混,而有些地方是不容许含混的。所以,在需要明确而且可以明确的地方,还是用一些更明确的字眼好。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用“问题”来偷懒。
除了上面说的方言土语词、文言词、模糊词之外,还有外来语、专门术语、同行语几个问题,有的在后面各章里会提到,这里就不一样一样地说了。
二 选词的基础:甄选最适合的同义词
辨别词的异同,是选词的基础。特别因为词汇里有一些所谓“同义词”,辨析词的意义和用法,在学习语言、学习写作中更成为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
(一)什么是同义词
“父亲”“爸爸”“爹”“爹爹”这些词的意义完全相同,不过“父亲”带点文言气,“爸爸”是口语,“爹”“爹爹”是方言。“聪明”“智慧”,意义很相近,但是用法不同,前者是形容词,后者是名词。“规则”“规矩”意义和用法都相近,但是都小有区别。这些,习惯上都叫作同义词。
从构词上看,同义词有三种。一种是单音的同义词,如“蠢”“笨”“傻”“呆”;一种是不包含相同成分的多音同义词,如“基础”和“根柢”,“一般脑儿”和“统统(通通)”,“扩音器”和“麦克风”;一种是包含相同成分的多音同义词,如“特点”“特色”和“特性”,“奇怪”和“古怪”,“凉飕飕的”和“凉凉快快的”。
一个词不一定只有一种意义和一种用法,因而一个词可能跟截然不同的好几个词是同义词。比如“好”,作形容词,即“坏”的对面的意思时,跟“不错”“美”“要得”是同义词;作副词,即“很”或“真”的意思时,跟“很”“真”“非常”“十分”是同义词。“活动”作形容词,跟“灵活”是同义词,作动词时跟“行动”“运动”构成另一组同义词。
汉语里,一个语素往往能够跟好几个不同的语素构成不同的词,包含这同一个语素的好些词,不见得都是同义词,往往分属于不同的几组。比如包含“成”的词最常用的有“成功”“成为”“成绩”“成果”“成效”“成就”“构成”“组成”“形成”等等。就拿这几个来说,“成功”作动词用是单独的一个。“成就”作动词用跟“成全”是一组,作名词用跟“成绩”“成果”“成效”是一组;其余三个“成”在后的又是一组。
任何语言的词汇里都有同义词。汉语的方言相当复杂,现在全国统一,交通越来越方便,方言的交流很快,甲方言的某个词,乙方言可能有跟它相近的词,两种方言融合在一块儿的时候,这相近的词可能都保留下来;我们有很丰富的文学遗产,里面保存了古人的语言,其中有许多词流传下来,跟现代口语里的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并存;由于社会的变革,语言里产生了许多新词,跟这些新词的意义相近的旧词,有的仍旧存在,并没有根本淘汰;中国是一个有高度文化的国家,人民有多种多样的生产劳动的方式,不同的行业,往往各有或多或少的同行话,甲行话与乙行话之间也可能有些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翻译书籍介绍进来不少外国语言的词,这些词一方面跟我们原有的词可能相近而不尽相同,另一方面,外国语言里的同一个词可能有不同的译法:这些因素,加上汉语构词法的特点,使我们的语言里有了很丰富的同义词。
同义词多,表示语言的丰富严密。表达某一个概念,有好几个词供我们选择,这就有可能把意思表达得很确切,很细致,很妥帖。可是要使同义词能够发挥这样的作用,必得好好地掌握。掌握不好,同义词反而成了累赘。当用甲词而用了乙词,意思就表达得不清楚,人家就有可能误解我们。因此前边说,辨别同义词是学习语言、学习写作中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辨别同义词要从它们的来源和用处、它们的意义、它们的用法三方面着眼。下边分别举例说明一下。
(二)来源和用处
有的同义词意义和用法完全相同,只是来源不同,因而使用上也有区别。比如,“玉蜀黍”“(老)玉米”“苞米”“棒子”“苞谷”,指的是同一种东西,用法也相同——都是名词,不过“玉蜀黍”是个带文言气的词,现在用作学名,“老玉米”是北京口语,其余几个是别的方言(“苞米”是东北方言,“棒子”是华北方言,“苞谷”是西南方言)。类似的同义词很多,如:“甘薯”“番薯”“白(红)薯”“山芋”“地瓜”,“馒头”“馍”“饽饽”,“背心”“马甲”“坎肩儿”,“茶杯”“茶碗”“茶盅”,“看”“瞧”“瞅”“望”“睇”(tei,粤方言),“谈谈”“聊聊”“唠唠”“拉拉”“扯扯”“摆一摆”(四川方言),“美丽”“漂亮”“俊”“标致”“靓”(liàng,粤方言),“他”“伊”“佢”,等等。
“玉蜀黍”虽然用作学名,但是有些地方的口语里也用。另外有些词只用为科学上的术语,口语里另外有相应的词。比如“三氧化二砷”“砒霜”,“氧化钙”“石灰”,“颞颥”“鬓角”,“腮下腺炎”“炸腮”,等等。
翻译的外来词有些译音和译意并行的,也成为同义词,如:“麦克风”“扩音器”,“米(达)”“公尺”。这类同义词,虽然意义和用法都一样,可是由于来源不同,使用起来也得选择。出于不同方言的同义词,要按照前章提出的原则,尽量选用普通话里的词,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根据使用方言土语的条件来选用方言的词;一出于文言,一出于口语的同义词,要按照运用文言词的原则来选择;一般的作品里,不宜多用专门术语,不宜使用行话。
不注意区别这类同义词,会造成用词不当的结果。看下面这几个例子:
(1)在裴加病愈 之后,第一次到花园去的时候,一切都改观 了。
(2)同学们将公式、原子价表写成了标语,贴在宿舍的墙上,以便每天早晚都能和它们打交道 。
例(1)是一本少年文艺读物里的句子,在这样的作品里使用“病愈”“改观”这类文言词,就不如用“病好了”“变了样子”合适。例(2)是叙述同学们的学习方法的,在这样一个句子里用“打交道”这类带有方言色彩的俗语,不如用“接触”妥当。(又,“标语”不妥,该说“像标语似的条子”。)
另一方面,要是充分掌握了这类同义词,写作中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老舍《龙须沟》里那位赵老拿着刀要杀恶霸的狗腿子冯狗子,可是他不说“杀他”“打死他”,而是说“我宰了这个王八旦!”连和善的程娘子和二春也喊“宰他!宰他!”对,这里只能用“宰”,不能用别的字眼,只有这个字眼才充分地显出了人民对恶霸的仇恨和鄙视。从这里不难看出掌握同义词的重要。
(三)意义
同义词在意义上有各种区别,最重要的是下列几个方面。
(1)范围大小。比如“房屋”“房子”“屋子”:“房屋”指一切供人居住、使用的建筑物;“房子”一般指一所一所的、包括好几间或好些间屋子、能够配搭各种用处的建筑物;“屋子”指房子里的一间。再比如“性质”“品质”“品性”:“性质”指人或事物的本性本质,意义的范围最大;“品质”现在一般只用于人,适用的范围较“性质”小些;“品性”一般只指人在道德方面的修养,意义的范围又比“品质”小一点。
(2)语意轻重。比如,说某人学习的成绩“不错”,显然不如说成绩“好”既肯定又郑重,如果说“优良”,比“好”又重了一点,说“优异”,就更重了。“不好”“坏”“恶劣”,“进退两难”“尴尬”“狼狈”,“评论”“批评”“批判”,每一组在语意轻重方面的区别都是很显著的。
(3)具体和概括。比如“树”指一棵一棵的具体的树,“树木”概括的指一切木本植物。“花”和“花卉”,“鸟”和“飞禽”,“纸”和“纸张”,“船”和“船只”,都有类似的区别。“饭量”是说每顿饭吃的多少,比较具体,“食欲”是说胃口好坏,比较抽象。“长(zhǎng)”指的是生物越过越大,意思上显然比“发育”具体些。“学”和“学习”,“睡”和“睡眠”,“量”“称”和“衡量”,每组的区别也属于这一种。
(4)好意和坏意。比如“坚决”“坚定”“固执”“顽固”,都是说抱着一种信念无论如何不放,或是在一条路上走下去无论如何不改,可是前两个指的是牢牢地守着正确的信念或道路,始终不变,是好意的,后两个指的是死抓住错的信念或道理,不求改进,是坏意的。“赞美”和“奉承”都是“说别人的好处”,一个是别人真有好处,自己诚心诚意地来说,一个是别人不见得有那种好处,自己假情假意地来说,想要讨人高兴。“谨慎”和“拘谨”,“详细”和“啰嗦”,“含蓄”和“含糊”,都有好意坏意的区别。
忽略了意义上的区别,也会产生用词不当的毛病。
(3)我家里一共有六个人口 。
(4)在剧烈的体力活动以后马上就吃饭,往往食欲不振 ……
(5)也有一部分人,在体育活动以后虽然也有适当的整理活动和清洁措施 ,却仍旧要半晌吃不下饭……
(6)各大工程完成以后,对人民生活有很大的影响 。
例(3),“人口”是个所指范围较大、带有集体性的名词,在这里用不上,说“六口人”就对了;例(4),“食欲”用在这里嫌抽象,嫌太概括,说“吃不下去”就行;例(5),“措施”太重了,这里指的无非是揩揩脸、洗洗澡之类,用不着这么重的字眼;例(6),“有影响”有时指不大好的作用,这里应该用一个完全好意的词。
掌握了同义词在意义上的区别,就能选择最恰当的词来用;有时一个词用得好,就能显出语言的力量。
(7)从挨打那天起,她看见张木匠好像看见了狼 ,没有说话先哆嗦。
(赵树理:《登记》)
(8)金桂平常很大方 ,婆婆说两句满不在乎,可是这二次有些不同……
(赵树理:《传家宝》)
(9)他一清早就溜 出去,什么事也不管!
(老舍:《龙须沟》)
(10)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 炕沿站立着。
例(7),在这里用“狼”这么个具体的词,比较用“野兽”之类的概括的词要生动有力得多;例(8)的“大方”显然很恰当,要是用个“随便”“马虎”之类的词,就不合适了;例(9)的“溜”有偷偷摸摸的、连忙躲出去的意思,在这句带有责备的口气的话里,只能用这类含有坏意的词,不能用“跑”“走”之类;例(10),“挨近”足以显出畏畏葸葸的没出息劲儿,用在这儿很传神,要是用“靠近”“走近”之类就差劲了。
(四)用法
有些同义词,意义上虽然也有区别,但是不大,而用法很不相同。比如前面举过的“聪明”和“智慧”,讲意义,都是指人的某一种品质的,虽然也有轻重之别,究竟这区别不算很大,可是“聪明”是形容词,能修饰名词,如“聪明人”,也能作描写句的谓语,如“他很聪明”,而“智慧”是名词,不大能作描写句的谓语。又比如“规则”和“规矩”,意义上当然是有区别的,而用法上的区别也不能忽略:“规则”是名词,而“规矩”不但可以作名词,还可以作形容词,如“这人很规矩”“规规矩矩坐着”。这种用法的不同是语法问题,这里不多谈了。
三 选词的标准:明晰、确切、简练
词有一般通用的,有方言土语的;有口语的,有文言的;有使用的历史长些的,有比较新起的;有意义相同、用法不同的,有用法相同、意义有分别的;有意义和用法都相近、但是都不完全相同的。所以用词要选择。
选词的标准,第一是明晰,第二是确切,第三是简练。能够做到这三点,话必定说得清楚明白,大体上也会生动有力。明晰的对面是晦涩,确切的对面是含糊,简练的对面是冗赘。所以,从积极的一面说,要选明晰的、确切的、简练的词;从消极的一面说,要避免晦涩的、含糊的、冗赘的词。这是一件事情的两面:明晰了就一定不晦涩;不晦涩就一定明晰。其余两点也是一样。
每个词的本身无所谓明晰或晦涩,确切或含糊,简练或冗赘。只有把词跟词组织起来,共同表达某个意思的时候,才发生这些问题。同一个词用在甲句是明晰的,用在乙句就可能是晦涩的,跟甲词配搭起来是确切的,跟乙句配搭起来就可能是含糊的,甲处非用它不可,用在乙处就可能是多余的。所谓明晰、确切、简练,不是指孤立的一个一个的词说的,而是指词跟词配合起来所表现的意义说的。
(一)明晰
所谓明晰,指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词义明晰,一是关系明晰。
1.词义明晰
高尔基说:“用普通的明确的话不能表达的东西是没有的。这已由列宁无可辩驳地证明过了。”选用明晰的词,就是要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表达事物。
照理说,任何事物,只要认识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会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往往是由于没想好。然而,我们也常常看见一些文章里有些说得不明不白的话,话的内容极简单,不会想不清楚的,其所以说得不明白,不是由于事理复杂、不易想、不易说,而是由于作者不肯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说。看下面这几个例子:
(1)我们很希望读者能多多注意自己所接触到的有教育意义的新人新事,并把它反映 出来,或者对于你认为应该批评或改进的事物,提出批评建议,对你不了解或不懂的问题 ,提出疑问 ,寄给我们。
(2)没有石油工业,交通运输与各种工业的发展都是不可想象 的。
(3)自从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以来,新中国的卫生防疫工作,已经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成绩 。
(4)令人兴奋的远景 ,显明地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 。
(5)许多作者都抛弃 了对落后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法取材的角度 。
例(1),在这里说“反映出来”不如直截了当说“写出来”明白。“不了解”和“不懂”没有什么区别,这样两个词并列在一块儿,中间用上个“或”字,这含义让人不了解。“对你不了解或不懂的问题,提出疑问”,也嫌晦涩,不如干脆说成“对你不懂得的事情,提出问题”。例(2),“不可想象”用在这里的含义不明白:是说根本不可能呢,还是说很困难,或者是旁的什么意思?例(3),新中国的各种事业都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这是“可以想象”的,说“难以想象”不合适。而且“难以想象”可以指好,也可以指坏,不明确,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成“已经有了很好的成绩”。例(4),“远景”“显明地”“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这三个说法放在一块儿,使全句含义晦涩。“远景”尽管“远”,应该是看得见的,看不见就不成其为“景”,而且下边还用了个“显明地”,自然更表示看得见,可是紧跟着说“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显明地是自相矛盾,一矛盾就让人家不懂。例(5)可以跟高尔基所批评的“我们应该抛弃使讨论非政治化的倾向”那类句子相比。“抛弃……角度”不好懂,“对……取材”也不好懂。
所有这几个例子,其所以晦涩不明,都是由于作者没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说。例(1)是期刊的编者向读者说的,这种话必须说得明明白白。例(2)是对于某一事物(石油工业)的重要性的估计,说明缺少了它就会怎样,这种话自然也是说得越明白越好。我们看下边的例子:
(6)一个报纸既已办起来,就要当作一件事办,一定要把它办好。这不但是办的人的责任,也是看的人的责任。看的人提出意见,写短信短文寄去,表示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这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使这个报办得好。
(毛泽东:《〈中国工人〉发刊词》)
这是向“中国工人”的读者说的。我们看,有多么明白,多么动人!其所以明白动人,正是由于用的是“普通的明确的话”。
(7)没有眼睛向下的兴趣和决心,是一辈子也不会真正懂得中国的事情的。
(毛泽东:《〈农村调查〉序言》)
这句话说得很肯定、有力:“没有”什么,就“不会”什么,这里没用“真正懂得中国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那类暧昧不明的说法。
不耍词令,不转弯抹角,不生造字眼儿,是什么意思就说什么,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是使文章明晰的基本原则。
另外可以提一提的,还有一个参考性的原则:尽可能地运用所指范围较小的词。我们在市场里遇见一位朋友,朋友问:“干什么来啦?”如果我们回答:“买点东西。”这只是一句敷衍的话,没有回答出什么具体的内容:到市场里来当然是“买点东西”,这还用说吗?如果我们说:“买家具。”这句答话就比较明白;要是说:“买张写字桌。”这话就十分明白了。区别在什么地方呢?无非是“东西”“家具”“写字桌”,所指的范围一个比一个小。根据这个原则再来看(1)(2)(3)三个例句,就不难发现,“反映(出来)”“不可想象”“难以想象”,都是些很概括的、所指范围很大的字眼儿;改成“写(出来)”“不可能的”或“很困难的”“很好的”,字眼儿所指的范围缩小了,句子的意思也就比较明白了。
这里需要再一次指出:“反映”“不可想象”等这些字眼儿的本身毫无过失,过失是在作者用这些字眼儿用得不是地方。
(8)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这句话的“反映”就是完全恰当的,因而表达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晰的。
说到这里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表达你的意思的最普通、最明确的话是怎么说的就怎么说,表达你那句话里的概念的最具体的(所指范围最小的)字眼儿是什么就用什么。(除非在特殊情况下有意要把话说得概括、含蓄。)
2.关系明晰
词跟词组合在一块儿,它们的相互关系必须表现清楚,否则也会使全句的含义晦涩。这跟语法和逻辑的关系自然很密切,可是跟选词也有关系。
词跟词的关系最要注意的有三方面:一是结构上的指代关系,一是结构上的修饰关系,一是各种意念关系。
指代词的所指所代必须明白。下边是指代不明的例子:
(9)哥哥和弟弟在街上走了个碰头儿。他 一看见他 ,立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
(10)长沙在衡阳的北边,汉口在长沙的北边,这 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商业都市。
(11)我们开始进一步研究用百分之百的竹浆制造道林纸,更希望因此引起同志们对竹料的兴趣,以多数人的智力,作精确的试验与研究,发挥它 在造纸原料上更大的效果。
(12)开始时,我是认为我的血球的数目是正常的,这 对于实验是绝对必须的。
例(9),引言里已经说过,不再重复。例(10),前半段有三个地名:“长沙”“衡阳”“汉口”,后半段的“这”不知指的是哪一个。例(11)的毛病很多,这里所注意的是那个“它”字。“它”前面有六样东西都可以用“它”来代替:“试验与研究”“智力”“兴趣”“竹料”“道林纸”“竹浆”。有人说“它”指“竹浆”,有人说指“试验与研究”。不论哪个说法对,反正都是猜的,不是从句子的本身判断出来的。例(12),“这”的所指不明,从结构上看,可以指“我”的心理基础,即“我是认为我的血球的数目是正常的”,也可以指“血球的数目是正常的”这一条件。究竟何所指,也得猜。
写出来的文章,应该一看就明白,不能叫读者去猜(除非写的是谜语)。上面这四个句子却非猜不可。猜出来的未必是作者的原意;纵然是,读者也难免不放心。这样就违反了修辞学上明晰的原则了。
这类毛病应该怎样避免呢?
“他”“这”“它”在语法上都叫作“指代词”。指代词所指代的那个词,叫作这个指代词的“前词”(或“前行词”)。修辞学上有一条原则:指代词的前词必须明显。前面那四个句子所以不清楚,就是因为用了前词不明显的指代词。避免这种错误的办法是:没有前词的时候,不要用指代词;前词不明显的时候,宁可把所指代的那个词重复一下。如果能够既不重复又不含糊,当然更好。这并不是说,前面有了不止一个词的时候,后面就绝对不能用指代词。只要让人一看就明白,知道这个指代词指的是谁,也未尝不可以用。比如,“天上有一架飞机,在白云的旁边擦过。它的翅膀上,闪耀着美丽的五星国徽。”“它”字前面虽然有四个名词(“天”“飞机”“白云”“旁边”),但是任何人一看就知道“它”指的是“飞机”(“天”“白云”“旁边”都不会有翅膀,更不会有国徽),所以这个“它”可以用。
句子里修饰语跟被修饰语的关系必须明白。一个词前头有个修饰语,修饰语前头又有修饰语,它们三个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是第一个修饰第二个,合成的这个词组修饰第三个,还是第一个和第二个并列,都是修饰第三个的呢?可能发生这类歧解的时候,必须设法避免。比如:
(13)这些热烈的友谊的联欢……
(14)英勇的战士的朋友……
例(13)有两种可能的解释:“热烈的”和“友谊的”并列,都是修饰“联欢”的;“热烈的”修饰“友谊”,“热烈的友谊”修饰“联欢”。例(14)也是同样的情形,可以理解成“英勇的”朋友,“战士的”朋友,也可以理解成“英勇的战士”的朋友。遇见这种情形固然可以借助于顿号,还可以借助于“的”“底”的区分。不过这都不是顶好的办法。尤其“的”和“底”,一则现在并不十分通用,再则念在嘴里声音一样。所以要避免误会,还得从词句本身去想办法。比如例(15),如果“英勇的”和“战士的”都是修饰“朋友”的,应该把它们两个颠倒一下,说成“战士的英勇(的)朋友”。[这里也可以提出一个原则:如果一个词有好几个修饰语,其中表示领属关系的那个不能放在被修饰语的前面。如“我们(的)伟大的祖国”绝不会说成“伟大的我们(的)祖国”。]如果“英勇的”是修饰“战士”的,就不妨把前面的“的”去掉,说成“英勇战士的朋友”。(形容词后面的“的”,并不是绝对需要的,如“红旗”“伟大祖国”等。)
句子里有时要用些词语来表明各种意念关系,如时间、数量、比较等等。这种关系必须交代清楚;否则,读者看了也要不懂得。
(15)1950年我国对外贸易的总值已超过1931年以后的任何一年……
(16)我国用竹造纸,从后汉蔡伦发明造纸方法后,直到西晋时代,就已逐渐采用。
(17)但就从这些小地方,可看出解放二年后农民思想的变化。
这三个句子都把时间观念表现得很模糊。例(15),“1931年以后的任何一年”只说明了时间的起点,没说出止点。从1932年起,一直到无穷的以后,都可以包括在内,“1950年”当然更在里面了。可是1950年的对外贸易总额显然是不会“超过”1950年的。例(16),究竟“用竹造纸”是从蔡伦开始的,还是从西晋时代开始的,还是在蔡伦以后、西晋以前开始的,在这个句子里看不出来。例(17),好像是说“农民思想”在“解放二年后”才开始变化,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这些,基本上都是逻辑方面的问题。不过,修辞学上同样要求把时间关系表现清楚。办法是:注意“以上”“以来”“从”“到”等等这许多表现时间关系的词。比如,例(15)至少要把“1931年”下面的“以后”改成“到1949年间”。例(16)毛病很大,“从……后”“直到”“就已”“逐渐”这几个虚词一用,使全句的意思不明白,得彻底重写。例(17)的“二年后”应改“两年来”。
(18)就以今年春天黄河结冰坝的事来说吧。今年黄河结的冰坝最大,长达三百余里。
这个句子的比较关系不清楚。“最大”,当然是比较着说的。但究竟是和什么相比呢?是“今年”比“往年”结的大,还是“黄河”比别的河结的大?从“今年黄河结的”这六个字看不出来,也得猜。修辞学上要求把比较的对象说清楚。凡是说“更……”“(比)较……”“最……”的时候,一定得把相比的两方面或几方面交代明白,除非由上下文可以很清楚地判断出来。
(19)……提高工作效率200%。
究竟是工作效率“增加了”200%,还是“提高到”原来的效率的200%?从这个句子里看不出来。数量关系必须表达清楚,一点都含糊不得,否则说了个数目反而比不说数目更不科学。有些表明数量关系的词语,现在被大家用得很乱,含义很不明确。比如,有人说“2(或‘两个’)以上”的时候,意思是从2起,即2、3、4……;也有人以为是不包括2的,即3、4……。再如,原来有100个,现在有150个,有人说“增加了一倍半”也有人说“增加了一半”。并不是这些词语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大家用得不统一。在这类词语的含义和用法还没十分确定之前,只要有被误解的可能,宁可换一个说法。比方“不止一个”“多于两个”“(从)满三个(起)”等等,就都比较明白。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原则:时间、比较等各种关系,都得表达得一目了然,别让读者去猜想。
(二)确切
照逻辑学的说法,词是概念的名称。一个概念可能只有一个名称,也可能有好几个名称,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概念,就可以说只有这么一个名称,“父亲”“爸爸”“爹爹”这三个名称代表的却是一个概念。只有一个名称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要我们用的是这个概念,就必然是用这个词,要是用了别的词,那就表示我们想错了。有好几个名称的概念,用词来表达的时候需要选择,不过纵使选择不好,结果只是不妥帖,表现的概念仍是明确的。比如写一个3岁的小孩儿跟妈妈说:“父亲不给我买糖。”这显然不像小孩儿的口吻,小孩儿说“爸爸”,不说“父亲”,可是这句话的意思是明白的,并不含糊。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形:一个概念跟别的一些概念组织到一块儿来表达某个意思时,代表这个概念最确切的只有一个词,可是另外有些词所代表的概念跟它近似。这时要是我们没用这最确切的词而用了别的词,整个儿的意思就会含糊不明。比如:
(20)我国古代的瓷器在世界上曾独占 了500年。
(21)华依一看,他面前又从水里浮起来了那匹巨大的黑色的鲸鱼,头上有梳子似的鲸冠,不是一匹普通的 鲸鱼,而是一匹真正的 鲸鱼。
(22)机关干部应该怎样工作?在机关里工作能不能产生 英雄?这是许多在机关里工作的青年常常提出的问题。
(23)其余的由于不能暂时 远离学校,就都到学校附近的工厂和郊区去……
例(20),“独占”有“垄断”的意思。我国古代没有垄断过世界的瓷器市场,而是那时候别的国家还没有瓷器,或是没有和我国的一样好的瓷器。所以这里不能用“独占”。例(21),用“真正的”跟“普通的”对待着说,意思含糊,“真正的”用在这里不恰当。例(22)的“产生”应该是“成为”。例(23)说“不能暂时远离学校”,好像是说“能够永远远离学校”,显然不是这样的意思,“暂时”应该改为“一时”或“当时”,放在“不能”前头。我们常常说,一些写得很好的文章是“一字不易”的,就是说,一个字都改动不得。为什么一字不易呢?正是因为每个字用在那儿都是最确切的。并不是说除了那个字之外再没有别的字可用,而是说在那个地方任何别的字都不如它明白、恰当。
看好的作家——不一定是成名的作家,只要是认真负责的作家——修改过的草稿是很有意义的。从草稿上我们可以看出作家怎样把一个个的字眼儿斟酌了又斟酌,衡量了又衡量,一定要选出在那里表达意思最确切的才满意。“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的故事——“推敲”这个词的来源——是大家都知道的。文学创作自然不是只有推敲字眼这么一件事,可是优秀的作家严肃认真地对待词汇,一个字都不肯随便用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选择确切的词,不是字面上的问题,而是思想上的问题。因为,前边说过,词是概念的名称,用词恰当不恰当,所表现的是概念明确不明确。用词草率,说明了作者思维的不周密。
(三)简练
当用的词不省,不当用的、不必用的词不用,这就是用词简练的原则。用了多余的词有很多坏处,最起码是多占篇幅,多费人家的时间,有时会使句子含义不明晰,甚至于歪曲了原意,引起人家的误解。
(24)技巧的不够当然是一个原因,但创作态度不够严肃 ,潦草 、马虎 也是一个原因。
(25)我国面积幅员 很大……
(26)要把年画画好,就不但要懂得大题目,还得必须 知道小题目……
例(24),“不够严肃”应该可以包括“潦草、马虎”,“潦草”跟“马虎”在这里的区别不明显。这样三个词一齐用,细心的读者不免要揣测一会儿:作者所说的“不够严肃”,除去“潦草、马虎”之外,还指些什么?“潦草”跟“马虎”有什么不同?例(25),有了“面积”,不必再用“幅员”。例(26),“得”跟“必须”只能用一个词。
(27)他们进城以后,由于在 一些非常琐碎的生活问题上 ,感情发生了破裂。
(28)通过 这次运动会,启发了我们同学的锻炼热情,增强了我们的锻炼信心……
例(27),“由于”和“在……上”用一个就行;例(28),“通过”多余。用了这些多余的词,把全句的语法关系都弄模糊了,意思自然也就不明白。
简练不是从词的数目上看的。不当用而用,一个也是冗赘,应当用的,一连用几个也不多。
当用而不用非但不算是简练,而且会造成意义的晦涩。
简练是跟冗赘相对的,冗赘是写作上的大毛病。这里引托尔斯泰的话作个结束:
无怜惜地删去一切多余的成分,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要,一个形容词胜于两个;如果可以的时候,把副词和连接词都删了去。
把一切烂污尘芥都扬出去,把水晶体上的瑕斑磨了去,别怕语言是冰冷的,它发着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