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风格,包括的方面是很广的。文章可以写得简洁,也可以写得详尽;可以写得明晰,也可以写得含蓄;可以写得平实,也可以写得华丽;可以写得刚健有力,也可以写得委婉细腻;诸如此类,都是所谓风格问题。
文章的风格,是根据文章内容的要求而来的。论文和小说,当然要求不同的写法;小说和新闻通讯,在繁简、详略等方面也会有不同的要求。同是论文,所论的问题,性质上又有不同,写作的目的、对象也互有差异。于是这篇论文跟那篇论文也就会有不同的风格。
然而,文章的风格跟作者个人的修养也大有关系。喜欢看小说的人,不难发现高尔基有高尔基的特殊风格,托尔斯泰有托尔斯泰的特殊风格,法捷耶夫有法捷耶夫的特殊风格。随便拿给我们一篇丁玲的文章,一篇赵树理的文章,一篇老舍的文章,纵然没有题目,没有作者的名字,我们也不难从文章的风格上辨别出哪篇是谁写的。
学习写作的人,首先自然是要求把文章写通顺,写明白;进一步再要求把文章写得生动有力;然后,还得根据文章的性质和内容,拿稳一种适当的写法;逐渐,在不断地阅读和写作的实际练习中,也应该要求自己培养出一定的风格,使自己的文章具备一定的个性。
如何培养风格是个大问题,如果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必须在写作的实践中去陶冶锻炼,不是靠一套理论就办得到的。因此,这里不想谈那些抽象的道理,只预备用些例子,简略地说明一下风格方面的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供读者学习时参考。
一 “简洁”和“细致”
一般说来,文章应该尽可能地写得简洁。所谓简洁,“简”固然是要紧的,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洁”字。“洁”是“干净”,把文章写得干净,就是不让文章里有一句多余的话,不让句子里有一个无用的字。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意思,不把它扯成两句;一个字就够了,不去用成两个字。这样写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简单短小,而蕴含丰富,让人读起来不费时间,能够很快地抓住要领,而且往往具有启发力量,一字一句都会使人细心体味。鲁迅有一篇文章谈“文艺的大众化”。这么大的一个问题,他只用了六百来字,而有关的一些重要问题,大体都说到了。像这样的文章,就可以作为“简洁”的范例。
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
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和情感,也须大抵达到相当的水平线。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什么谓之“有益”,非在本问题范围之内,这里且不论。
所以在现下的教育不平等的社会里,仍当有种种难易不同的文艺,以应各种程度的读者之需。不过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但那文字的程度,恐怕也只能到唱本那样。
因为现在是使大众能鉴赏文艺的时代的准备,所以我想,只能如此。
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大多数人不识字;目下通行的白话文,也非大家能懂的文章;言语又不统一,若用方言,许多字是写不出的,即使用别字代出,也只为一处地方人所懂,阅读的范围反而收小了。
总之,多作或一程度的大众化的文艺,也固然是现今的急务。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
文艺为什么应该大众化,大众化需要些什么条件,目前(鲁迅写文章的时候)应该怎么作,所有这些问题,在短短的600字的文章里都触及了。尤其最后一段指出真正广泛的大众化需要政治力量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而当时的反动政治既不可能在这上面有所帮助,所以“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这更是蕴含很深、耐人深思的。简洁,往往可以收到这样的效果。
不但说明道理可以写得简洁,就是叙述事实,描写人物或环境,也可以写得简洁。
老舍的《骆驼祥子》是叙述旧社会里一个洋车夫的遭遇的,在叙述这些遭遇之前,对于他的出身、他怎么开始拉洋车的,应该交代一下。然而这只是交代,不是正文,所以老舍用了极节省的笔墨来作这个交代: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18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做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
我们看,叙述祥子的出身,只用了一句话,总共27个字;叙述他来到城里还没拉车的时候的情形,也是用了一句话,总共32个字;叙述他拉洋车的动机,还只是一句话,不过略微长一点,67个字。
杨朔的《金星奖章》里写人民志愿军金星英雄胡修道的家庭出身,只用了这样三句话:
胡修道出生在四川金堂县。父亲是个庄稼人,劳累一辈子,只有鞋底大一小块地,在大山坡上,上粪时粪桶都放不稳。土也浅,才几寸深,下面是石头,什么都长不好。
鲁迅的《药》,开头描写环境,也是极其简洁的,话少,可是足够完成描写环境、创造气氛的任务: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初学写作的人,往往不知道怎样去选择材料、剪裁材料,因而把不必多说的地方拉拉扯扯地写了很多,在遣词造句方面也往往不会精简笔墨,弄得句子老长,拖沓累赘,毫无力量。这种毛病是初学写作的人最容易犯的,一般叫作“冗赘”。冗赘是文章的大病,因为足以浪费读者的时间精神,收不到文章预期的效果。所以学习写作的人,一开始就应该在简洁这两个字上多下功夫。
需要当心的是,所谓简洁是不说多余的话,不用可有可无的字,并不是硬把非有不可的字、句删去。当说的话不说,或是不说清楚,当用的字不用,或是不用够分量,那就不成其为简洁,反而成为“晦涩”了。初学写作的人,同样容易犯这种毛病。他不为读者着想,不把应该详细说明的地方说得充分,甚至于把读者当成了自己,自己既已明白,读者应该也能明白,何必多说呢。这样一来,许多地方就得要读者去猜谜语。猜得出还好,猜不出或是猜错了,就会造成错误。
我们必须认识:简洁的对面是冗赘。所谓冗赘,是说了不必说的话,用了不必用的字。必须说、必须多说的地方,我们还是要详详细细地说,纵然多用些话,那是细致,不是冗赘,而细致跟简洁之间是丝毫没有冲突的。
鲁迅是不主张多用笔墨来描写景物的,他认为文章应该干干净净,直截了当,像过年时贴的年画似的,不多用背景来衬托。可是在必要的地方,他照样也写景物,而且写得很细致。《风波》里就有这么一段: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地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我们看,连花脚蚊子的飞舞,连女人孩子们在门前土场上泼点水这些小事都写进去了,不能不算是写得细致。这样的描写是必要的,因为在这篇故事里,需要这么一幅画面来把当时的环境表现出来。像这样的写法,不但无伤于简洁,而且也正是简洁的另一种表现——这里需要一幅画面,现在用了这么短短的百把个字就把这画面画出来了,并且画得这么生动灵活,在笔墨的运用上,能说不是简洁的吗?
赵树理的文章也很注意简洁,也是不大多用笔墨去描写景物的。然而在《李家庄的变迁》里,我们发现了这样的一段:
她一路走着,看见跟山里的情形不同了——一块一块平展展的好地,没有种的庄稼,青蒿长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个人走,满长的是草;远处只有几个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拔野菜。到了村里,街上也长满了草,各家的房子塌的塌,累的累,门窗差不多都没有了。回到自己住过的家,说春喜喂过骡子也是以前的事,这时槽后的粪也成干的了;地上已经有人刨过几遍。残灰烂草砖头石块满地都是。走到娘家,院里也长满了青蒿乱草,只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里烧着火煮了一锅槐树叶,一见二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哭起来。哭了一会,母女们回到家里见了修福老汉,彼此都哭诉了一回一年多的苦处,天就黑了。家里再没有别的,关起门来吃了一顿槐叶。
这里,连槽后骡子的粪干在地上都观察到,而且都写进去了,当然得算细致的。一段文章里再三提到“青蒿”“草”“烂草”“青蒿乱草”等等,也并不觉得重复。原因是在这个地方需要这么一段描写,必须写得细致,才足以表现出变化的大,如果在这种地方写得太简略了,文章的真实性就会显得不够,因而效果也就要大打折扣。我们所要学习的是,如何在必须写得细致的地方往细致处去写,而细致之中仍能注意到简洁,不使文章因细致而流于冗赘。
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里有一段,描写农民们听见恶霸地主韩老六在迫害农民时的愤怒情形,是这样写的:
整个屯子,都轰动了。啼明鸡叫着。东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烧似的红云。大伙从草屋里,从公路上,从园子里,从柴火堆后面,从麦码子旁边,从四面八方,向韩家大院奔来。他们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提着斧子,有的抡起掏火棒,有的空着手出来,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临时抽出榆木棒子,椴树条子,提在手里。光背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脚丫子的老娘们,穿着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从各个角落,各条道上,呼拉呼拉地涌到公路上,汇成一条汹涌的人群的巨流,太阳从背后照去,照映着一些灰黑色的破毡帽和剃得溜光的头顶,好像是大河里的汹涌的波浪似的向前边涌过去。
这段文章里把人从哪里来的,做些什么不同的动作,拿些什么不同的武器,一样一样的都写了出来,很够细致。可是读起来只觉得气势壮盛,语气贯通,丝毫不觉得烦琐,更不觉得累赘。这也就说明,需要细致的地方尽管往细致处写,只要所写的是必要的,写得是干净利落的,在风格上仍旧可以保持简洁。细致跟冗赘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
另外一些作家,是特别善于运用细致的描写的。比如茅盾和丁玲等等,作品里时常有仔细描写环境或刻画人物的地方。随便举个例子看看。
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在开头不远的地方就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来描写一个本身有严重的缺点,后来就由于他的缺点使工作受到影响的主持土改工作的干部——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颇有风度,有某些地方很像个学者的样子,这是说可以使人觉得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赋有一种近于绅士阶级的风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摆脱这种酸臭架子,想让这风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个有修养的,实际是负责,拿庸俗的说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产党员的样子。据他向人说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更高一些,一个大学教授,是什么大学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约只有组织上才了解。当他做教育工作的时候,他表示他过去是一个学教育的;有一阵子他常同一些作家来往,他爱谈文艺的各部门,好像都很精通;现在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学政治经济的,他曾经在一个大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这类的论文。
他又博览群书,也喜欢同人谈论这些书籍。有一次他同别人大谈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后》,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困苦的环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请教他,为什么茅盾在这两篇作品里同样安置一个那么精明、泼辣的女性,她极端憎恨她的周围,却又不得不像个妓女似的与那些人周旋。他就乱说了一通,还说那正是作者的恋爱观,又说那是最近代的美学思想。听的人都生气了,说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为别人要揍他了,才坦然地承认这两本书都没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评文章,《清明前后》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闻。
另外一次,他在一个县委家里吃饭,想找几句话同主人谈谈,他便说:“你的胖胖的脸很像你父亲。”那个主人很奇怪,问:“你见过他老人家么?”他指着墙头挂的一张木刻像说:“这不是你父亲么?你看你的两个眼睛多像他。”不防备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对方的人,忍不住把满嘴的饭菜喷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刘玉厚嘛,你还不认识,同志,亏你还在延安住过。”“刘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这个不是的,这真不是你父亲吗?”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才又自己解嘲说,这张像不知道是谁刻的,一点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里住过很久的。人家便又指着那木刻下边的署名,他一看却是古元两个字。这一来他没有说的了,便告诉别人,古元这个名字在外国如何出风头,……
像这些细致的描写,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必须认清:哪类文章应该写得简洁,哪类文章应该写得细致,文章的哪些地方应该往详尽处写,哪些地方应该往简略处写;往简略处写的,如何写得简略而不至于晦涩;往详尽细致处写的,如何写得详尽细致而不至于重复烦琐。做到简洁,有两个要点:第一是材料的选择和剪裁,就是说,根据文章的性质和内容,哪些材料应该放进去,哪些材料不必放进去;应该放进去的材料还要加以配合,哪些要尽量地多往里放,哪些只要少放一点。第二是注意遣词造句,就是说,怎样用最少的必要的字句,把要说的话说清楚。要做到细致,也有两个要点:第一,写得细致要靠观察和分析的细致;第二,所谓细致是把当写的地方毫不遗漏地仔细地写出来,并不是没话找话说,硬往长处拉。从这些地方着眼,可以说简洁和细致不但不是矛盾的,而且是可以并存于一个作家的作品里,并存于一篇文章里,互相辅助,互相作用的两种好的风格。
二 “明快”和“含蓄”
说话可以是爽爽朗朗的,斩钉截铁的,有一句说一句,丝毫不保留,把要说的话明明白白地一股脑儿说出来,让人家一听就懂,而且懂得很透彻,不必去推想意会。说话也可以含蓄一点,要说的意思不是不说,只是不说得那么露骨,或是不说得那么直接,因此人家听起来得揣摩揣摩才能懂得彻底,而且仿佛越揣摩意思越多,一句话抵得了好几句的内容。两种说法各有好处:前一种叫人觉得明朗、痛快、带劲,后一种叫人觉得深沉、稳重、有味儿。说话如此,文章也是一样。这就是所谓“明快”和“含蓄”两种不同的风格。
一般说来,写文章应该尽可能地做到明快。明快的文章,人家了解起来省力,很容易抓住要领。特别在今天,广大的人民群众正迫切地需要文化,努力地学习科学、技术,文章写得明快,就能使更多的人容易领会,容易接受,文章也就能够为更多的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不过,所谓含蓄,并不同于“隐晦”。有含蓄的文章并不一定难懂;正相反,有时它会给读者更多的启示,使读者充分发挥他的推理和联想的能力,从文章里得到更多的益处。而且,有些文章,或者有些文章里的某些部分在内容上需要表现得含蓄一点;这时,不适当地追求明快,反而减低了文章的效果。
所以,我们固然希望尽可能地把文章写得明快,可是也不能就此认为含蓄不如明快好。风格是写作技巧的总和,而技巧是决定于文章的内容的。
大体上说,发表主张、表示意见的文章宜于明快。我们的主张和意见,不表示则已,既要表示,最好表示得明明白白,否则很容易流于模棱两可。
(1)科学的态度是“实事求是”,“自以为是”和“好为人师”那样狂妄的态度是决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民族的灾难深重极了,唯有科学的态度和负责的精神,能够引导我们民族到解放之路。真理只有一个,而究竟谁发现了真理,不依靠主观的夸张,而依靠客观的实践。只有千百万人民的革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尺度。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在这段文章里,我们的主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尺度,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没有什么含蓄的地方,没有什么要人猜想推测的地方。
此外,像一般的科学性的文章以及日常应用的公文等,大都也要求比较明快的说法。
所谓含蓄,有种种不同的情形。最普通的是在叙述的事实和现象里面包含着某种道理,但作者只是叙述了事实和现象,没把其中的道理明白说出来。比如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中的两段:
(2)阎家山这地方有点古怪: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地势看来也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别,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日子过倒霉了的本村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有3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
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这话也只是取笑:他说的“老”字辈,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因为这些人的名字除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别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来只是把他们的姓上边加个“老”字,像“老陈、老秦、老常……”等。他说的“小”字辈,就是其余的本地人,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边加个“小”字,像“小顺、小保……”等。可是西头那些大户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别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小囤”,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该说“谷囤”也只得说成“谷仓”,谁还好意思说出“囤”字来?一到了老槐树底,风俗大变,活80岁也只能叫“小什么,小什么”,你就起上个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官名叫“陈万昌”,回来虽然请阎长在闾账上改过了,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这“陈万昌”是谁,问了一下闾长,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因为有这种关系,老槐树底的本地人,终于还都是“小”字辈。……
开头说:“阎家山这地方有点古怪”,讲到李有才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又加了一句:“这话也只是‘取笑’”。“古怪”和“取笑”把这两段文章冲得很淡,好像是说着好玩的,可是稍微一揣摩,就可以发现文章里确是含蓄着一番道理。很显然,阎家山这地方贫富是多么悬殊:从西到东,正是从砖楼房到土窑的一道斜坡。同时,这地方的封建势力是多么大:有钱有势的人,别人称呼起来都要“避讳”,无钱无势的人,有个正式的名字也不许用,非要叫他“小什么”不可。
讽刺也是常常用含蓄的说法的。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有这么一句:
(3)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但这是因为我那时别有收入,不靠卖文为活的缘故,不能作为通例的。
这句话隐隐的是说,当时有些“靠卖文为活”的人,作起文章来总是硬往长处拉,作不出的时候硬作,不必说的话硬扯,而且这种作者非常多,所以反倒成了“通例”。这些话鲁迅并没明说,而是含蓄在那句话里头的。
此外,愤怒怨恨的情绪,希望和信念之类,有时也用含蓄的说法来表达,这里不再举例。
从前面这些例子里我们也可以认识到,明快和含蓄,并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的两种风格。第一,一篇文章里,甚至一段文章里,可以同时有说得明快的部分,也有说得含蓄的部分。比如第(3)例,前半句鲁迅说他自己的写作态度是“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这是非常明快的,而下半句顺便讽刺一下当时那些“靠卖文为活”的人,就改用了含蓄的说法。第二,一篇文章,可以在一方面是明快的,而在另一方面同时也是含蓄的。比如第(3)例,就叙事的方法说,写得很明快,就所叙事实里表现的意义说,却写得很含蓄。这样更可以说明,明快和含蓄并不是互相对立或互相矛盾的。我们所要注意的是这两种风格应该怎样使用,怎样配合,也就是说,哪种文章或哪种文章的哪些地方宜于明快,哪种文章或哪种文章的哪些地方宜于含蓄。
和明快相应的缺点是肤浅。明快是好的,但是不能为了追求明快把文章写得轻飘飘的,只顾让人读起来容易懂,可是读懂了并不能得到什么启发。和含蓄相应的缺点是隐晦,简单说,就是意思表达得太不明显,让人不懂,或是很难懂。肤浅和隐晦,都是应该避免的。
三 “平实”和“藻丽”
说话可以说得活泼巧妙,多用些形容词之类的修饰语,或是多用些比喻之类的辞藻。这样的话显得生动细致。说话也可以不多用那些修饰的手段,只是一老一实地叙述事实,铺陈景物,解析事理。这样的话显得厚重大方。两种风格各有各的优点,各适于一定的场合。文章也是这样。前一种风格可以叫作“藻丽”,后一种风格可以叫作“平实”。
我们不能武断地说平实比藻丽好,或是藻丽比平实好,只能说某种文章或是文章的某些部分比较得宜于平实,某种文章或是文章的某些部分比较得宜于藻丽。同时,平实和藻丽也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彼此对立的,而是可以结合,可以互相发挥的两种格调。拿唱戏来比方,擅长用花腔的并不老是耍花腔,不爱用花腔的也并不老是不要花腔,要看唱的是什么戏,戏里是什么情节。
先看一节写得平实的文章。
(1)有个区干部叫李成,全家一共3口人——一个娘,一个老婆,一个他自己。他到区上做工作去,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个,可是就只两个人,也有些合不来。
在乡下,到了阴历正月初二,照例是女人走娘家的时候,在本年(1949年)这一天早饭时,李成娘又和媳妇吵起来。
李成娘叫着媳妇的名字说:“金桂!准备准备走吧!早点去早点回来!”她这么说了,觉着一定能叫媳妇以为自己很开明,会替媳妇打算。其实她这次的开明,还是为她自己打算:她有个女儿叫小娥,嫁到离村五里的王家寨,因为女婿也是区干部,成天不在家,一冬天也没顾上到娘家来。她想小娥在这一天一定要来,来了母女们还能不谈谈心病话?她的心病话,除了评论媳妇的短处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因此便想把媳妇早早催走,免得一会儿小娥回来了说话不方便。
金桂是个女劳动英堆,一冬天赶集卖煤,成天打娘家门口过来过去,几时想进去看看就进去看看,根本不把走娘家当成件稀罕事。这天要是村里没有事,她自然也可以去娘家走走,偏是年头腊月二十九,区上有通知,要在正月初二这一天派人来村里开干部会,布置结束土改工作,她是个妇联会主席,就不能走开。她听见婆婆说叫她走走娘家,本来可以回答一句“我还要参加开会”,可是她也不想这样回答,因为她知道婆婆对她当干部这个事早就有一大堆不满意,这样一答话,保不定就会吵起来,因此就另找了个理由回答说:“我暂且不去吧!来了客人不招待?”
婆婆说:“有什么客人?也不过是小娥吧。她来了还不会自己做顿饭吃?”
金桂说:“姊姊来了也是客人呀,况且还有姊夫啦!”
婆婆不说什么了,金桂就要切白菜,准备待客用。她切了一棵大白菜,又往水桶里舀了两大瓢水,提到案板跟前,把案板上的菜搓到桶里去洗。
李成娘一看见金桂这些举动就觉着不顺眼:第一,她觉着不像个女人家的举动。她自己两只手提起个空水桶来,走一步路还得叉开腿,金桂提满桶水的时候也才只用一只手,她一辈子常是用碗往锅里舀水,金桂用的大瓢一瓢就可以添满她的小锅:这怎么像个女人?第二,她洗一棵白菜,只用一碗水,金桂差不多就用半桶,她觉着这也太浪费。既然不顺眼了,不说两句她觉得不痛快,可是该说什么呢?说个“不像女人吧”,她知道金桂一定不吃她的,因此也只好以“反对浪费”为理由,来挑一下金桂的毛病:“洗一棵白菜就用半桶水?我做一顿饭也用不了那么多!”
“两瓢水吧,什么值钱东西?到河里多担一担就都有了!”金桂也提出自己的理由。
“你有理!你有理!我说的都是错的!”李成娘说了这两句话,气色有点不好。
金桂见婆婆鼓嘟了嘴,知道自己再说句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因此也就不再还口,沉住气洗自己的菜。
李成娘对金桂的意见差不多见面就有:嫌她洗菜用的水多,炸豆腐用的油多,通火有些手重,泼水泼得太响……不说好像不够个婆婆派头,说得她太多了还好顶一两句,反正总觉着不能算个好媳妇。金桂倒很大方,不论婆婆说什么,自己只是按原来的计划做自己的事,虽然有时候顶一两句嘴,也不很认真,她把待客用的菜蔬都准备好,洗了占不着的家具,泼了水,扫了地上的菜根葱皮,算是忙了一个段落。
(赵树理:《传家宝》)
这一节文章一共有1400来字,叙述了一个家庭的基本情况,描写了两个人(李成的娘和金桂)的性格,可是我们可以数一数看,全文一共用了几个形容词作成的修饰语?至于比喻之类,简直一个都没有。然而我们读下来并不觉得枯燥,而且所得的印象非常鲜明深刻,因为文章里叙述和描写的都是具体的事实、动作和谈话,这样就具备了所谓平实的这种良好风格。
再看另一个例子。
(2)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鲁迅:《阿Q正传》)
这一段300来字的文章很生动地介绍了阿Q的身份性格,可是也不过只用了三五个形容词修辞语,比喻之类的辞藻一个也没有,除了“行状”那个词多少带点幽默讽刺的味道。和前面举的那个例子一样,这段文章读起来也觉得很有趣味,读后所得的印象也很清晰。什么道理呢?也是因为文章里叙述了具体的事实,写了具体的形象、动作和谈话。
从上面这两个例子里我们可以得到一点体会:写得平实的文章一定是写得最具体的文章。因为写得具体,所以不再需要修饰性的东西,有了修饰性的词语反而成了赘疣。也正是因为写得具体,所以尽管不用修饰性的东西,可是读者绝不会觉得枯燥,反而能得到鲜明深刻的印象。
下面这几段文章都具有藻丽的风格。
(3)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做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地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涨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老舍:《骆驼祥子》)
这段文章的特点是灵巧。不说每年的春末夏初都要打仗,而说“战争的消息与谣言……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不说祥子买了新车的半年之后,而说“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不说他靠他的车过活,而说“他的车能产生烙饼”;这些,都给人一种轻巧别致的感觉。就连“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这种大略成对的句子,以及“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说法,也都是运用了修饰的,对人具有启发性、容易引起人的想象的。
(4)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样的晓雾;两岸的山峰,现在也露出本来的青绿色。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黄浊的江水在山峡的紧束中澌澌地奔流而下,时时现出一个一个的小漩涡。
隐约地有呜呜的声音,像是巨兽的怒吼,从上游的山壁后传来。几分钟后,这模糊的音响突然扩展为雄赳赳的长鸣。在两峰的峭壁间折成了轰隆隆的回声。一条浅绿色的轮船很威严地冲开了残存的雾气,轻快地驶下来,立刻江面上饱涨着重浊的轮机的闹音。
这是行驶川江的有名的隆茂轮。今天破晓时从夔府启碇,要在下午两三点钟赶到宜昌。
虽然不过是早上8点钟,船舷阑干上却已经靠满了人。这都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三等舱的朋友们。最高一层大餐间外边的走廊上,便没有这么热闹;只有两个女子斜依在绿油的铁阑干上,纵眺这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
(茅盾:《虹》)
这段文章的特点是细致。把早晨的太阳的光说成“金光”,把雾说成“轻烟样的晓雾”,以及“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黄浊的江水”“澌澌地奔流而下”“像是巨兽的怒吼”“雄赳赳的长鸣”“轰隆隆的回声”“威严地冲开了残存的雾气”“轻快地驶下来”“重浊的轮机的闹音”“斜倚”“绿油的铁阑干”“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这一切有的是形容词修饰语,有的是比喻,有的写形象,有的写色彩,有的写音响,目的都是要把当时的景象写得细致。细致,不一定非用修饰的辞藻不可。铅笔画、水墨画也可以画得细致。多用修饰辞藻的细致好比是细笔的水彩画,不但要把许多细微的地方画出来,而且还要着上色彩,使它更鲜明一点。
(5)顾二姑娘离开了自己的家,就像出了笼的雀子一样,她又年青了。她本来才23岁,她是一棵野生的枣树,欢喜清冷的晨风和火辣辣的太阳。她并不好看,却茁壮有力。自从出嫁后,便变了,从来也没有使人感觉出那种新媳妇的自得的风韵,就像拔离了土地的野草,萎缩了。
(丁玲:《太阳照在桑乾河上》)
这段文章的特点是活泼。描写顾二姑娘的本性,说她“是一棵野生的枣树,欢喜清冷的晨风和火辣辣的太阳”,马上给人一种新鲜而有力的感觉。写她出嫁之后,说她“像拔离了土地的野草,萎缩了”,给人的还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写她出了自己的家门,“像出了笼的雀子一样,她又年青了”,给人的更是一种活跃有生气的感觉。所以给人这种感觉,主要是一连使用了3个很好的比喻。
从上面这3个例子里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点体会:所谓藻丽并不是做做作作地硬用些修饰性的词语,而是为了一定的目的,为了收到一定的效果,在适当的地方运用一些贴切恰当的形容词或比喻之类的辞藻,为文章着上一层它所需要的色彩。要是去了这些修饰性的东西,文章就会减色。滥用修饰词语的文章不这样,把那些词语去掉不但不会使文章减色,反使文章显得干净利落。读者不妨从这个角度上把前面3个例子再研究研究,可能的话跟自己所写的文章比较比较。
前边说过,平实和藻丽并不是互相对立的两种风格,而是可以并存于一篇文章之中,互相配合,互相辅助的。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开头一段叙述到霞村去的情形,因为只是叙述事情的经过,所以写得很平实。
(6)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乡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休养,趁这机会整理一下近三月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应他到霞村去住两个星期,离政治部有30里路。
同去的还有一位宣传科的女同志,她大约有些工作,但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们上午就出发,可是太阳快下山了,才到达目的地。
两段文章里只有一个形容词修饰语,比喻之类和构造特殊的句子,一个也没有。但同一篇文章的另一个地方,在描写一个遭际不幸的女人时,却用了另一种笔调。
(7)贞贞把脸收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狞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作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人之一罢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残酷的样子?
描写她头发蓬乱的情形,说她“把脸收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写她的愤怒躁急,说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像一个复仇的女神”。这些都是修饰的辞藻。
和平实相应的缺点是枯燥呆板,和藻丽相应的缺点是油滑堆砌。写事实、写景物,如果既不能写得具体,又不能用些好的修饰性词语去启发读者的想象,只是很僵硬、很草率的几笔粗线条,结果一定是枯燥呆板,使人读起来觉得索然寡味,读后的印象模模糊糊。和这相反,如果在不必要的地方硬用些形容词之类的修饰语,写大家所熟知的事物还勉强凑合些并不十分贴切的比喻,或是在宜于严肃庄重的地方偏偏说俏皮话,这样就成了油腔滑调,堆砌辞藻,让人读起来觉得不真实,不亲切,所得的印象也势必浮浮泛泛,支离破碎。怎样运用辞藻,是应该学习的,怎样把文章写得平实而具体,尤其应当学习。学画画儿需要学习运色,可是素描毕竟是基础。所以初学写作的人,不妨把学习平实、避免油滑堆砌当作第一步要求,把学习运用辞藻、避免枯燥呆板当作进一步的要求。